25
连续刮了两天小北风，又赶上了农历十五，有一点儿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个落大潮的日子。岸上十里八村的人都盼着这样的日子，平时的潮落的小，没等挖出多少蚶蛤蚬蛏，潮水就不高兴了，汹涌澎湃地追上来。今天，月亮在地球那边扯着潮水，北风在地球这边推着潮水，想涨也得慢慢地涨了。这个日子，潮水注定退得更远，老滩的滩注定要晾出得更多，更久。示弱了的潮水，退出了好多平日里掩盖海水下的滩涂，让人们撒着欢地挖一把。赶上这样一个潮，收获那是平时的十几倍。
接近晌午，才是落干滩的时间。一大早，人们便提筐挎篮，赶往老滩村，准备跟着潮水，一块往老滩里赶，多挖出一斤二斤毛蚶子、白蚬子，就能多赚个十块八块的。到了岸边，人们傻了眼，边防哨所的武警们比他们来得还要早，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把整个岸边全封锁了，偶尔还有几个警察流动巡察。
大海里，除了渐渐退下去的潮水，一个人影也没有。
人们议论着，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咋把大海看起来了，也没发生凶杀案啊，干嘛看得这么紧。这戒备森严的架势，好像龙王爷要从海里爬上来，要给皇上拜寿去。
答案很快就有了，昨天午后，冯大岸拿出二百万，去了镇里，签了承包老滩二十年的合同。也就是从今天起，谁再下到老滩，哪怕只挖一根海虫子，也算偷盗行为。外村人知难而退，提筐挎篮悻悻地走了，毕竟从人家的地盘上抢饭吃，理亏。可村里有些人却不干了，老滩历来就属于全村的，没听说过，大海还能承包，这世道还有王法没有，谁有钱谁就可以横行霸道了？当然也有人不听邪，穿过武警战士的缝隙，往老滩里跑。武警战士立刻冲天鸣枪，定住了他们的脚步。
这架势，真刀真枪，玩的可都是真的，比休渔时看得还狠啊。冯大岸真牛逼啊，这么多枪杆子维护他。
在人们的吵吵嚷嚷中，冯大岸出现了。冯大岸坐在一辆大卡车出现在老滩前，他的身后跟着一大溜大卡车，卡车上装着成捆成捆的铁丝网，驾驶室里还跟随着一群专业施工队。车刚一停稳，施工队就从车上跳下来，挥锹扬镐，挖深坑，立铁桩，灌水泥，然后展开带刺的铁丝网，把村前的老滩全部封锁起来。谁再想进老滩，不走冯大岸预留的一座大门，就要撞得头破血流。
后来，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声音不再是村里的头头干哑的嗓子，而是很好听，很柔和又很陌生的声音，那人说他是本镇的镇长，镇长长篇大论地讲承包滩涂的意义，讲资源，讲子孙后代，讲得村里人听得一头雾水。人们对镇里卖村里的滩涂本来就不满，对冯大岸独占老滩很有看法，听到镇长拐来拐去地甩词，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镇里头开不出工资了，拿我们的海滩堵窟窿，这不是爹没钱花，卖儿子的院子吗？于是，石头雨点一样飞上大树，砸向大喇叭，直至把喇叭砸瘪，砸得出不来声音为止。
不满归不满，闹腾归闹腾，发泄一天，人们也就罢了，谁也没敢跨入老滩，谁也没敢用生命去尝试武警的胆子，铁丝网顺利地围住了老滩。
那是十分密实的铁丝网，一只兔子钻过去，也会剐得血肉横飞，人想钻过去，除非是不想活了。据说，冯大岸还把铁丝网通上了电源。惟一通往老滩的大门，设了二道门岗，二憨带着雇来的保安，背着霰弹枪看守着，把一个老滩弄得像日本鬼子的据点。
渔民们出潮时，只好沿着铁丝网，一路向西南走下去，走到尽头，才能折向渔港码头，要多走好长一段路。渔民们看着铁丝网，心里实在不舒服，一个月前，全村的渔民都出动了，到海里找冯大岸，还齐心协力地拖回了快沉了的船。可冯大岸呢，既没拎鱼拎虾挨门挨户地致谢，也没给大家补几个柴油钱，每天只顾忙自己的事儿，把他船里的水抽净，拖上坞道，晒晒船板，抹抹机油，转手就卖了，白赚了二十万。如今，他额外糊弄来一笔横财，不但不报村里人的恩，反倒把渔村里的妇孺病残挡在外边，不让他们进老滩，赶小海，赚零花钱，真是缺德透顶啊。
尽管不满，甚至憎恨，渔民的心还是宽宥的，海是那样的博大，临岸的滩涂不过是一粒芝麻，无边无际的大海有取之不尽的鱼虾，泥沙之下那点破玩意全给你又怎样？
渔民们没有想到，海里的情景每况愈下，还不到一年，大海就成了画饼充饥的吝啬鬼，拿着海水糊弄深深热爱着它的渔民，常常让渔民拎着空网，失望而归。海里的鱼虾会比沙子里的金子还要少，打一条像样的大鱼，比淘一粒金砂还要难。有时，出一趟潮，连柴油钱都赚不回来，更别说是雇船工的钱了。
渔民们再看老滩时，眼神就变了，失去了从前的宽广。
董航的心胸无论如何也宽广不起来。大海里结拜时，三碗被血染红的淡水，总是飘浮在他的眼前，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憋屈。他们在海里时，冲天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当初若不是他拼死把冯大岸拽上大火轮，他早在海里喂鱼了，还包个狗屁老滩。二百万的赔款啊，都自己独吞了，去大连取钱，连个招呼都不打，对天发誓有个屁用，见钱照样比见爹还亲。
郁郁寡欢的董航找冯大岸算帐去了，他把冯大岸家的大门砸得雷一样响。他指着冯大岸的鼻尖，怒斥冯大岸缺情少义，良心都让狗叨去了，廉耻都让海浪给舔去了，二百万都揣进自己兜去了，也不怕烧死，今天不给我拿出七十万，我就死在你家屋里。
冯大岸暴怒起来，就差扇董航的嘴巴了，他骂着，你他妈的不是不知道，那钱是啥钱，是人家让咱恢复老滩的，我把钱分了，老滩咋办？咱们的子孙咋办？
董航骂着，别他妈的跟我唱高调，子孙是你的子孙，又不是我的子孙，老滩姓冯了，不姓我的董，把我那份卖命钱给我。
冯大岸递给董航的不是钱，而是一张纸，纸上写着董航拥有老滩百分之三十的股权。他压制着愤怒说，我冯大岸不欠你一分钱，这份股权是看在海上结义的份儿上送你的，不用你操心，不用你费力，你坐在家炕头上，就能天上掉馅饼了。
董航接过那张纸，撕个粉碎，冷笑着说，一张破纸，除了揩屁股，还有啥用？别再唬我了，既然有福同享，还是乖乖地拿钱来吧。
冯大岸回敬一个冷笑，他说，想拿钱，到镇政府去抢吧。
董航说，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不拿钱，我就死在你家里。
冯大岸再一次愤怒了，他把老婆孩子牵出家门，转身对董航说，好，你不死在我家，你就是狗娘养的。
冯大岸是三天后回的家，家里已经是一片狼籍。
董航不相信冯大岸家中没钱，哪怕是存折，他也能拿着冯大岸的户口本给提出来，便把冯家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把冯家的炕扒了，还是没有搜出钱来。他很失望，也很失落，又不能死在冯家，只好作罢。
冯大岸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家里增添了一个活物，武警退役的大狼狗。让大狼狗把狗操的董航挡在家门外。
其实，冯大岸并不是家无分文，出潮打鱼这么多年，积累个几十万，是件很容易的事儿，何况他把渔船和网具都卖了呢。冯大岸把所有的钱都甩出去了，上别处码头订购了上百条船的小麻蛤、小花蚬还有小红蚶。
他要让老滩的泥沙之下重新挤满生命。
一个满潮的早晨，二十几艘12马的尾挂机随着潮水，驶入了老滩，驶向了岸边。他们在几乎快要搁浅了的时候，掉转船头，迎着红红大日，排成整齐的一队，缓缓向海里驶去。他们在冯大岸的指挥下，像农民播撒种子一样，扬起铁锹，向大海扬出一粒粒小小的蛤蚬蚶贝。
当所有的渔船将这些指甲一般的小生命播撒完毕，潮水已经晾出了老滩。那些重归大海的小生命，在滩涂晒出来的那一刻，显出了惊慌，扎入滩涂，喷出了一道道细细的水线，证明着它们的旺盛生命。
空空如也的尾挂机，离岸已经很远了，在他们的视线里，铁丝网消失了，渔村里的房子，也是火柴盒一样小。太阳越升越高，在海里铺下了一座金桥，好像太阳正沿着金桥，向人们走来。
冯大岸面对大海，高扬着双臂，似乎要拥抱太阳。
26
第二年的夏天，当然也是休渔的季节。
休渔的季节，渔民无事可做，自然要在老滩上多留几眼，当他们看到铁丝网的时候，仿佛眼睛被刺伤了，疼得他们关上了眼帘。
潮水晾出来的老滩，寂寞了快到一年的老滩，终于有了人的影子，一些年轻的媳妇三三两两走过大门，踏上滩涂，去挖长大了的蛤蚬蚶贝。修养足了的老滩，被人们的脚步惊醒，一道道细长的水线，像哺乳女人挤飞的奶液，从泥沙之下一片一片地迸出。媳妇们蹲在水线旺盛的地方，不挪窝就挖满一蛇皮袋子。
冯大岸开始品尝收获的喜悦了。
当然，从大门口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放进来的，死性的二憨把蹒跚的鸭子都能看成偷海的贼，怎能轻易地往里放人。那些媳妇们是冯大岸雇来的，都挂着胸牌呢，二憨瞪圆了眼珠子，认准每一个人。
二憨像守财奴看着金山一样，看着老滩，因为老滩里有着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也就是说老滩里的蚶子每卖出一斤，都会有他一块钱。他想拿到他的那一份，必须像条忠诚的老狗，盯住每一个人。
冯大岸才不会在暴日之下忍受烘烤，他坐在有空调的冷藏车的驾驶室里，眼光透过大门，环视着宽广的老滩。那些雇来的媳妇们，用不着他去管，他只做一件事，每斤付给五毛钱的工钱就够了，至于雇工挖出的蚶蚬蛤贝够不够规格，自有收购商去计较，分量的多少，雇工也会和收购商分毫不让。
冯大岸让自己的老板当得更洒脱了。
董航不可能让冯大岸总是那样洒脱，他还惦记着那七十万呢。这一年，董航三次把冯大岸送上法庭，送得冯大岸都不相信，这就是他在大海里歃血为盟的兄弟了。官司打得让冯大岸也翻脸了，干脆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也不给了，反正出事时他们是雇佣关系，董航没有分享赔偿的权利，顶多是加倍支付一些误工费和精神抚慰金，法庭愿意咋判就咋判吧。官司自然是董航输了，从冯大岸手里拿到的补偿，扣除诉讼费，和走人情的钱，剩下的也就够买几条塌板鱼解解馋了。
董航坐在法庭的地上，嚎啕大哭，哭他救了一条白眼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