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里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我在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203琴室练琴时,忽然从窗外飘进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梧桐树枯叶,一瞬间像碎片盖满了琴键。我十分惊奇它为什么不飘在地上,而坠落在我的琴键上?我仔细观赏,忽然发现键盘上的枯叶奇妙地搭出周树森三个字,周树森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可如今他在哪里?我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他常来我家,那时他还教我舞剑、打拳呢!现在,我的思绪在这堆枯叶搭成的周树森三个字上猛飞疾走,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20世纪末的公元1997年。1997年是香港回归祖国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年,可我的一个同学香港去了许多趟却不知道香港是什么年代回归祖国的?
我屈指一算香港回归祖国的那年我正好7岁,可我觉得我那时的心理年龄却远远超过了7岁,我总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和寂寞啊!我只能与我那架紫褐色的珠江牌钢琴里飞出来的幽灵们在一起。不过与幽灵们在一起总是欢快的,我跟他们有着某种特别的相似之处,因为我们漂浮在一个梦幻般的空中。尤其在夜晚静悄悄的时候,我与那些从西方古典音乐里爬出来的一个个小精灵、仙女,以及温和的女巫,善良的我祖先安详的魂灵在一起,共同沐浴在各种彩虹的光环之中。
“达琳,你要好好练琴。”妈妈那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句话。可我却大逆不道地梦见她的尸体被悬挂在一棵蓝色的树枝上,还梦见自己被一个古怪的溶洞吞没了。我不知道我的这些幻觉是否属于今世、前世、还是来世?可我知道我的生命延伸到了其他的生命之中,我好像同时过着好几种生活。那个弹钢琴的小女孩是我?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是我?那个面黄饥瘦的残腿小女孩也是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有声音在对我诉说,达琳你的红皮球丢啦?达琳你卖完了火柴吗?我的天,我那些幽灵同伴总让我不得安宁。
我给我最喜欢的一个幽灵朋友取名:克拉拉。它与19世纪德国著名的作曲家舒曼的妻子同名。那天我对克拉拉说:我没有兴趣与你玩了,我们一起去窗前看外面的世界吧!你看外面正下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天快黑了可妈妈还没回来。妈妈走时忘了带雨具,雪落在她的头上和身体上,她准会弄湿了她心爱的拉毛长围巾。克拉拉你说,妈妈这么晚还没回家,她会到哪里去呢?
噢!我知道了克拉拉,妈妈一定是与那个叫周树森的叔叔在一起,妈妈和他在一起就把我忘啦!你说,我们现在该到哪里去找她?街对面那个红墙咖啡店是周叔叔与妈妈常常去的地方,那里的灯光幽暗幽暗的,像鬼火。克拉拉我告诉你,妈妈与周叔叔决定明年结婚了,明年是公元1998年,妈妈说九八就是就发,蛮吉利的。
克拉拉,你看我使尽了劲儿也打不开门,妈妈把我反锁在家里了。妈妈总是不肯给我钥匙。可我多么羡慕我们班里有几个男同学脖子上挂着钥匙像小主人似的可神气啦!但妈妈说,小孩子脖子上挂钥匙是很危险的。她听说,一个刚放学的孩子由于脖子上挂着钥匙被坏蛋一直盯到家里,然后坏蛋丧尽天良地杀了孩子、盗窃了现金和金银首饰。克拉拉,你听听这多么可怕,尤其像我这样没有了爸爸的孩子就更加害怕了。李老师说:“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不知道什么叫单亲家庭?
现在天越来越黑,窗外就显得更加白茫茫一片了。我想开灯,可拉了开关灯就是不亮,我的门外有许多人乱哄哄地在说:“这么冷的天,怎么可以停电呢?”
克拉拉,屋子里越来越黑洞洞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躺在棺木中似的,那些乱哄哄的说话声也像在为我举行葬礼,我突然听到凄厉的哭声。其实那是上帝在厕所里发怒,上帝一发怒我就觉得门外安静多了。当然一安静下来我就更害怕了,克拉拉你可千万别离开我?
我真是饿极了,我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蟋缩成一团,我心里拼命骂臭妈妈,很想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可转而一想妈妈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怎么会扔下我不管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我在睡梦里被来自冥界的女人挟持到一个神秘的孤岛上,那里的天空正升起一轮新月。我赤着脚走在遍地是枯叶、碎木片的土地上。我看见女人被拖出汽车、垃圾堆燃烧着火苗,小木屋冒着滚滚浓烟。我跌跌绊绊地走着寻找着妈妈,不觉走进了一条黑咕隆咚的街道。那里没有路灯,一支巨大的白蜡烛孤零零地燃烧在烛台上,幽灵们横冲直撞,这时我听到一支低沉的歌,它来自一个女人的嗓子,很像我妈妈唱的。我一边奔跑一边喊:“妈妈,妈妈。”突然一个戴着假面具的人从半路上蹦了出来,他头上喷着缕缕浓烟,那样子真是极为恐怖地咆哮着,使我吓得差点就尿湿了裤子。我恐惧极了。我躲在一棵树后望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他走过的地方阴森森地弥漫着某种远古的沉寂。我颤抖了起来,一不小心就掉进了一个古怪的溶洞。我大哭着拼命喊妈妈,我想妈妈一定听到了我的声音。
“达琳,达琳。”这是妈妈的声音,我听出来了。我睁开眼睛四下里张望,可压根儿没有妈妈的影子。我又冷又饿又害怕,电还是没来,我走到窗前看楼下街道上奔跑的汽车,可汽车在漫天大雪里像老黄牛似地吭哧吭哧跑不快,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还摔倒了,我真担心妈妈会不会摔倒?
克拉拉,我们的长辈都说我们这一代是被宠坏了的小皇帝和小公主,妈妈也这样说。但是,他们有多少人能体谅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的精神苦痛呢?我们孤独、我们寂寞。克拉拉如果没有你,我今晚真不知该怎么过?
现在我想起我在行知幼儿园上小班时,那年秋季的某一日,妈妈带我到柳浪闻莺去看菊花,那年的菊花开得茂盛极了。“茂盛”这个词是我从妈妈这里听来的。后来我倘祥在花的世界里,我无比快乐地把每一盆花都取了一个名字,然后自命是“花仙子”。还有一次妈妈给我买了一套安徒生童话的小册子,可我看完一遍后就把里面的图画剪下来贴在墙上,把妈妈新刷的墙贴得乱七八糟。不过妈妈没批评我,反而夸我非常有想象力。所以,我玩的兴趣都是妈妈一点一点地培养起来的。
克拉拉,现在电来了我开亮了灯,你看屋子里亮堂堂的,我们找点吃的吧!食品橱里有一盒朱古力和一包饼干,可惜太高了我拿不到。这样吧,你帮我扶住凳子我爬上去,我们试一试吧。
“哎哟”我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把妈妈放在食品橱里的一瓶法国香水也打碎了,这可怎么办?这是妈妈的一位法国朋友送给她的礼物,她舍不得用才放在食品橱里的呀!
这真是糟糕透顶啦!
克拉拉,你想想这下妈妈回来首先准会对着打碎的法国香水心疼半天,如果心情不愉快还会责备我几句,甚至怒气十足地打我一顿。做大人真是比做小孩自由多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大人呢?今年是1997年,我扳着指头数到2013年,我喜欢13这个数字,这不仅仅是我出生在13号这一日,还有其他的原因,当然天机不能泄露。
现在我真的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越哭越想哭,越哭越是自己委屈。我先是呜呜地哭,后来就哇哇叫地哭。我觉得哭一场真是太痛快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爸爸老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打点滴,妈妈守护在我身边,不时地抚摸我的额头和脸颊。我听到屋子里乱哄哄的声音,我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来回穿梭,这氛围多么像我刚刚在梦中的情景。只不过梦中全是我的幽灵们。他们有的高大、缄默,有的秀丽苗条;有的秃头留着稀疏的络腮胡,有的长着白色翅膀梦魇般地在我的身边盘旋。其中我还看到一个幽灵长得像灵隐寺庙里的四大金刚,另一个幽灵则长得像妈妈常说的那个奥斯瓦尔多上校爱上的美丽吉卜赛女郎叶塞尼娅。叶塞尼娅的吉卜赛舞跳得棒极了,我无疑十分惊讶地注视着他们。这时一个警官幽灵突然对我说:
“你瞪眼看什么?”
我说:“看吉卜赛女郎跳舞。”
“你买门票了吗?”他问。
我摇摇头。
他就用警棍赶我走。我快步跑回家,关上门,躺在黑暗中凝视天花板。这时一束桔黄色的光突然射进我的大脑,黑暗中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忧郁的鬼魂正在我的房间里。他这会儿朝我飘来,在我的头顶俯视着我,我觉得十分压抑透不过气来难以动弹。但我突然脑袋一闪,嗓音充满渴望地喊道:
“妈妈!”
妈妈开始时一动未动,好像思想遨游在另一个天地,但经过短暂的沉默,她突然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她说:“达琳,妈妈念一首诗给您听好吗?”
我说:“什么诗呢?”
“相陪。”妈妈说。
于是妈妈开始在我耳边轻轻地朗诵起来:
每天你都要妈妈陪着睡觉
但你不知道你睡着了妈妈又起来
不过,妈妈还是守候在你的身旁
给你写着一首首小诗
当妈妈的诗行流露出对你的爱
你的小手忽然也伸出来寻找妈妈
这是你梦中的呼唤么
妈妈连连回答:妈妈在这儿,
妈妈在这儿
妈妈把你的小手放回被窝
望着你梦中甜甜的微笑
妈妈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的妈妈
妈妈的妈妈和妈妈一样
“这是写给我的吧!”我问。
妈妈说:“是的。在你两岁的时候我写了这首诗。”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陪我睡了呢?”
“你七岁啦,要培养你的独立能力。”
“天哪!妈妈不陪我还有充分的理由,做大人可真好。”我心里暗暗地想。
后来我点滴打完了,烧也退了下去,妈妈给我穿好大衣正要离开医院时,两个头破血流的人被搀进来,他们为打麻将牌输钱而打了架。他们一个穿黑皮茄克,一个穿咖啡皮茄克,两个人都很年轻,只不过一个又瘦又高,一个又矮又胖,两个人的伤势差不多,说明长矮胖瘦各有优势。一个中年男医生没好气地说:“又打麻将又打架,年纪轻轻的就不知道干些正经事吗?”男医生虽这样说,但还是手脚麻利地给他们缝了伤口,缠了绷带;他们离开医院时倒像老山前线凯旋归来的英雄了?妈妈说:“打架是不文明的表现。”
现在妈妈把我带回了家,她说我还没有完全好,今天就不要去学校读书了。她留下我一个人在家里玩,自己却上班去了。我的玩具倒是不少,可惜都是男孩子爱玩的,什么变形金刚、左轮手枪、电动小火车和航空小飞机,这些都是爸爸在家时给我买的,他总是把我当成假小子,还教我踢足球呢!他说:“生命在于运动。锻炼的人与不锻炼的人完全不一样,锻炼的人长寿的比较多。”
克拉拉,为什么人上了年纪都想长寿呢?如果大家都长寿了这个世界不就人口爆炸了吗?我曾在电影上看见秦始皇为了长生不老派人到处寻灵丹妙药,可不也就50多岁死了吗?我太太80多岁了,克拉拉这算是长寿的吧?可我知道她心里是很害怕死的,她老是在抗拒她的年龄。她说香港回归祖国的那一天,她起码还要拍拍手跳一跳舞。我的天,她以为她只有我这般大?
我听到门上的钥匙孔响了,我看看墙上的电子挂钟才上午十点半,妈妈怎么提早下班了?我似乎有点不太相信,我拿着一张凳子想抓起来到那个“猫眼睛”里去望一望,究竟是谁?可我动作太慢了,我还没有爬上凳子门就被打开。
“达琳,你在干什么?”周树森说。
“怎么会是你?妈妈叫你来的吗?”我问。
“是的。你妈妈说她中午有事不能回来给你做饭吃,要我来陪你,你欢不欢迎周叔叔呢?”
“那当然不欢迎啦!”
“你这小混蛋。”周叔叔说着就要来拉我的手,我一转身逃走了。
“我教你舞剑、打拳怎么样?”
“你先打给我看,让我看看像不像电影上的少林功夫?”
“嘿,嘿嘿。”周叔叔刷刷两下,就把我征服了。我说:“我要学打拳。”
“那还不快给师傅叩头?”周叔叔得意地说。
“拜见师傅,弟子从今天起跟随师傅好好习武。”我认认真真地说。
周叔叔哈哈笑起来,他说:“先要练基本功,你不要怕苦啰!”
“咱们中国人学功夫,怎么会怕苦呢?”我也刷刷挥了挥手臂。
“嗯,你会练得很好,做个文武双全的才女不错。”周叔叔说:“把大衣穿上吃饭去吧!”
我们走到楼下,他让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并给我戴上安全帽;然后他飞快地开了起来。他一直开到西湖边,他说先要带我在断桥赏雪景后,再去饭店吃饭。其实两天来积雪已开始渐渐融化,不过这倒更像断桥残雪了。后来我们在中山公园里面打了一场雪仗,我有一个雪球正对准了周叔叔通红的鼻子,我开心极了,而他故意把雪粘在鼻子上逗我乐。
打完雪仗,我脸上鼻子上直冒汗,我浑身舒服,哪里还像个病人?我对周叔叔说:“我要吃肉,东坡肉。”
楼外楼是很有名气的酒家,据说当年周恩来总理就在这里吃过东坡肉。我想我坐的位置也许就是当年周恩来总理坐的位置吧!我对周叔叔说:“我妈妈经常给我讲历史故事,所以我还知道许多历史人物。”
“开始吹牛啦?”
“哪里。
“那你说说看你知道多少?”
“从古代讲,我知道吴越国王钱囗的故事,他身为一国之尊,但生活简朴,而且执法如山。他的居处十分节俭,衣服被褥,都是细布所制。帐子破了也不肯换。每年除夕,举行宫宴,数曲之后就命散席。大臣说,一年一度何不尽欢而散?他说,恐怕别人以为我作长夜之饮,也要仿效。有一次,他的宠姬郑姬的父亲犯了法,希望会得到他的宽恕,钱囗说:‘难道我可以为了私情而乱了自己制订的法制?’他将郑姬送出宫去为民,而将她的父亲依法处死。”
“哈!还知道得那么详细,妈妈讲过许多遍吧?”
我点点头,说:“我还知道鲁迅。”
这时热腾腾的菜上来了,我一见到东坡肉就有点馋涎欲滴,我用手抓起来就咬一口,周叔叔说我没吃相。
我说:“妈妈告诉过我,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天堂杭州的,鲁迅就不怎么喜欢杭州,他认为烟波千顷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只不过‘平平’而已。”
“你妈妈真怪,你才七岁她怎么把你当成大人?灌输这么多东西。”
“我是小大人。”我说:“我三岁的时候就像个小大人了。”
离开楼外楼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我坐在周叔叔的摩托车后座上又绕西湖兜了一圈风才回家。
也许是吹了风的缘故,周叔叔把我反锁在屋子里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开始感觉不舒服了。我上吐下泻,大便都拉到裤子上了。但我不想告诉妈妈,也不想打电话告诉外婆、太太;因为她们知道周叔叔带我出去玩,准会不高兴。
我该怎么办?自己找药吃吧!我听外婆说过她有一次拉肚子吃了两片黄连素马上就好了。于是我激动地打开妈妈的药箱,把里边的药全部取出来看个明白;终于在一个小纸袋里看见妈妈写着的“黄连素”三个字。我很快吞下去两片,我得意极了。这时妈妈来电话了,她让我好好午睡争取明天去读书。其实,妈妈不打电话来我也是要睡的,我已被肚子拉得没有多少气力,岂有不睡之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