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告到庭之前,法庭花了一周的时间处理两件事。一是因为德卡特的陪审团中仍然没有黑人,被告方就此提出抗议,被霍顿法官驳回。其实,沙缪尔·列波维奇对记者们说,法官的态度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是需要将此争议入档法庭记录,以备将来上诉之用。
这位名律师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德卡特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或明或暗的威胁。明者如某日黄昏他离开法庭时,被一帮子当地人尾随。尾随者个个面带怒容,默不作声,一路跟着直到他下塌的旅馆。暗者如纷沓而至的各种匿名信函,质问沙缪尔:“汝为何人,胆敢从纽约跑来这儿派我们的不是?”或是直截了当的“滚出德卡特!”“滚回纽约去!”霍顿法官只得就此事当庭发布“警告令”,并调来更多的国民卫队士兵。
至此,ILD方知,他们赢得的“异地审判”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第一庭单审海武德·派特森一个,因为“该犯整天阴沉着一张脸,目光充满了仇恨”,是9名被告中最容易惹人生气,也最有可能被陪审团判罪者。搞定了海武德,公诉方相信,对后面诸案犯的审判便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4月3日,星期一,公诉方的第一位证人维多莉娅·普瑞斯出庭,这是她第五次就本案作证。与两年前的“司各勃洛审判”中相比,维多莉娅的穿着时髦了许多,在德卡特这样的乡间小镇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检察长托马斯·纳特的直接取证只用了16分钟,左不过是那些不少人都已经能背下来的故事。在谈到小伙子们打群架时,维多莉娅说她当时和白人们正坐在煤车厢里,一群黑人突然从车顶上“跳下来”,包括身染重疾的韦立·罗勃逊和几近失明的欧仁·蒙哥马利。
维多莉娅指海武德·派特森为轮奸她的暴徒之一。纳特检察长的问话非常具体:“他的阴茎插进了你的阴道?”
维多莉娅答是的。
纳特检察长快步走回公诉席,从他的公文包中抽出一条被撕破的棉质女式内衣,送到证人眼前:“能否请你仔细查验一下,然后告诉法庭,这是否就是你当时穿着的内衣?”
还不等维多莉娅回答,沙缪尔·列波维奇已经站了起来:“我们抗议!这是两年来第一次,这样的物证被呈交法庭。”
“是的,”检察长好像没有听懂,“我们现在正将它呈交法庭。”一边说,一边抡起内衣在空中旋转,却一不小心失了手,内衣飞向陪审席,落在一名陪审员的膝盖上。
在众人轰然而起的笑声中,詹姆士·霍顿法官批准此内衣可作为“公诉方A号物证”引入法庭辩论。
被告方的交叉取证出师不利。
“普瑞斯小姐——我可以称呼你普瑞斯小姐吗?还是普瑞斯太太?”沙缪尔·列波维奇问。
“普瑞斯太太。”维多莉娅答。
沙缪尔的计划是从火车上的斗殴开始,为此,他花高价请里昂奈尔公司制作了那列有“案发现场”的火车模型。42节车厢共长34英尺,合11.7米,比陪审席前的栏杆还长。
沙缪尔让维多莉娅指出她和茹碧·贝茨所在的车厢。
“那不是我们坐的火车。”维多莉娅说。
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们坐的火车比这大,大多了。这是玩具。”
沙缪尔解释说,这是工程师们依照火车的原样仿造的,又问除了尺寸而外,该模型和真实的火车有什么区别。
“我讲不出来。”“我没法儿告诉你。”
沙缪尔屡试不成,只得进行下一步。他问证人她以前是否被人强奸过?她当时害怕吗?她有没有呼救,反抗,比如抓、咬、踢、打等等?他问她当时是否竭力紧锁双腿?是否知道她的大腿是身体最强健有力的部分?他巨细无遗地捋过证人证词中的每一个细节——关于血迹,关于精液,关于身上的青紫癍。
据维多莉娅前面的叙述,“黑鬼们”将她推倒在煤块上。
“你的背部受伤了吗?”
“我不记得。”
“流血了吗?”
“有一点……但我不是很确定,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维多莉娅最后说,遭到轮奸后,她阴道见红。
沙缪尔的第三步是在法庭上挖掘证人的过去,以证明维多莉娅的可信度大有问题。沙缪尔从亨茨维尔市警署取得了维多莉娅·普瑞斯的多次犯罪记录,被控罪名包括通奸、流浪(vagrancy)和黑酒走私等。就在本案发生前不久的1931年1月26日,维多莉娅和她的男朋友L·杰克·泰勒,一个有妇之夫,因通奸罪被市法院判刑数日并处以罚款。
检察长托马斯·纳特抗议说,公诉方并不在乎维多莉娅是否被判过刑,“就算被判过40次那又怎么样?那也不能说明她没有被强奸”。公诉方也不在乎本案发生时,维多莉娅刚刚因通奸罪坐完大牢出来,“关键是,她从来没有和黑人通奸”。而且,纳特检察长指出,亚拉巴马州有一条专门的法律,规定只有州一级司法机关的判决才可用于在法庭上诋毁证人的可信度。被告方出具的只是亨茨维尔市警署的记录,不够级别。
法官詹姆士·霍顿提请陪审团在审议时无须考虑被告方的这些证据。不过,当这段唇枪舌剑结束时,沙缪尔·列波维奇已经将维多莉娅的各色“丑闻”在法庭上当众公布过一遍了。
交叉取证继续进行。
“你是否认识一位名叫莱斯特·卡德的男人?”沙缪尔·列波维奇问。
是的,在火车上遇到的,维多莉娅答。但是在那之前,她从没听说过这个什么莱斯特·卡德。
“普瑞斯太太,我……”沙缪尔停了停,又说,“想再问一遍同样的问题,以便给你一次机会改变你的答案,如果你愿意的话。在那天之前,你是否认识莱斯特·卡德?是,或不是?”
从他的措词和语气,法庭中的人们都能感悟到,沙缪尔提出的一定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不少人立刻坐直了身子,两眼紧盯着证人席,作洗耳恭听状。
“在到司各勃洛之前……他……在火车上。”维多莉娅的声音很低。
“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那天之前,你是否认识莱斯特·卡德?”
“我从不认识他。”维多莉娅想了想,又用比较坚定的口吻重复一遍:“我从不认识他。”
“你是否让一个和你们同行的人假冒你的弟弟,因为你不想警方知道,你曾和男人一起跨越过州界?”在当时的亚拉巴马州,与非配偶或亲属的成年异性跨越州界或在外留宿,即被视为通奸。
维多莉娅否认。
“……那么,在离开亨茨维尔以前,你是否与杰克·泰勒发生过性关系?”沙缪尔指的是1931年3月23日晚,维多莉娅和茹碧·贝茨去田纳西州的查丹努加以前。杰克·泰勒即与维多莉娅因通奸而被同时判刑的男朋友。
维多莉娅摇摇头。
“在亨茨维尔火车站旁的‘流浪营地’(hobo jungle)?”
“我已经说过三遍了,我再说最后一遍——没有,先生,我没有。”
“……你是否告诉过莱斯特·卡德,或那个与你们同行的男人,到了火车上要装作和你们不认识,因为你害怕警方再以通奸罪逮捕你?”
维多莉娅转向詹姆士·霍顿法官:“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鬼话。他这都是从茹碧那儿听来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那些黑鬼,这个海武德·派特森,强奸了我。”
沙缪尔盯着证人看了“足有一分钟”,才说:“普瑞斯太太,你真是一个不错的演员。”
“你自己才是演员呢。”维多莉娅反唇相讥道。
沙缪尔又问,案发前一天,3月24日,星期二晚上,维多莉娅和茹碧是否跟两个男人在查丹努加火车站旁的流浪营地过了一夜?
维多莉娅咬牙切齿地回答,没有,她和茹碧是住在“卡莉·布罗契夫人”带膳的小客栈里。
沙缪尔细细地询问小客栈有多大?四间房?或五间房?一层楼?或两层楼?
“我没注意。”维多莉娅说。
小客栈在查丹努加的什么地方?
“7街,离火车站大约五六个街区。”
你们在“卡莉·布罗契夫人”的小客栈里晚饭吃了些什么?你和茹碧住的是什么样的房间?睡的什么样的床?……
“我不记得。”“我不是特别确定。”……
沙缪尔很认真地斟字酌句:“顺便说一句,普瑞斯太太,‘卡莉夫人’这个名字,就是你讲的小客栈老板娘‘卡莉·布罗契夫人’,实际上是作家奥克塔瓦·洛易·科恩在《星期六晚间邮报》连载的小说中那个小客栈老板娘的名字——卡莉大姐。你是不是从那篇小说中借用了这个名字?”
检察长托马斯·纳特“腾”地跃起,大喊“抗议”。
沙缪尔·列波维奇宣布交叉取证结束。
被告方的一位证人第二天必须赶回查丹努加上班,律师们请求法官恩准他提前作证。
R·S·托能尔是查丹努加-曼菲斯那列火车上的乘务员,他告诉陪审团,1931年3月25日那天,他看见维多莉娅·普瑞斯和茹碧·贝茨在货车的第四节车厢,而小伙子们打架是在第一节车厢。后来,托能尔曾在第四节车厢里找到维多莉娅自称是“在被轮奸时丢失”的烟草盒。
然后,维多莉娅·普瑞斯重返证人席,公诉方需要就她的证词作一些补充。
杰克逊地区检察长H·G·裴立问证人,黑鬼们跳进车厢时说了些什么?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白种人统统滚下车去。”维多莉娅答。
又问黑鬼们强奸她时说了些什么?
他们问我要不要自己脱衣服,我说不,他们就说把我扔进河里去。
还有呢?
“其中一个黑鬼掏出他的‘老二’,说:‘我把这玩意儿戳进去,再拔出来,你就会养出一个黑崽子。’”
旁听席上传出阵阵低嚎,有几个男人已经被愤怒涨红了脸。
沙缪尔·列波维奇抗议说,所有这些证词并无任何实际意义,并不能具体地证明什么,公诉方此举只意在煽动民愤,但被法官驳回。
裴立检察长继续取证:“你好好回忆回忆,关于你的喊叫,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开玩笑说……”
这显然不是裴立检察长想听到的答案。他打断维多莉娅,道:“我希望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当这位被告在场时,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
“是不是有人说:‘你还叫得不够响……’?”
维多莉娅马上明白了:“是的,先生。一个人说:‘你还叫得不够响亮。待我铆足了劲儿,将这黑玩意儿捅进去使劲捣鼓捣鼓……’”
《纽约时报》记者雷蒙德·丹尼尔注意到,维多莉娅讲这些话时“神态自若,语调平稳,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沙缪尔·列波维奇怒视着证人:“当着法庭中这么多的人,你就让这些肮脏的字眼儿一个接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竟然不觉得难为情?!”
“我们抗议!”托马斯·纳特从公诉席上叫道。
沙缪尔置州检察长的抗议于不顾:“案发后不久,你曾在司各勃洛审判时前后四次出庭,怎么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些话?”
维多莉娅坚持说她说过。
沙缪尔转向詹姆士·霍顿法官,手里扬着那四次的庭审记录:“法官大人,我请求法庭记载入档:在此之前,证人从未作过如此陈述……”
下一位证人是在案发当日为两位“受害者”维多莉娅·普瑞斯和茹碧·贝茨做检查的大夫之一R·R·布莱吉斯博士,他和维多莉娅·普瑞斯一样,也已经是第五次出庭。
布莱吉斯博士几乎是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他两年前的证词。在回答沙缪尔·列波维奇的交叉提问时,这位医生说,维多莉娅和茹碧在遭到强奸一个半小时后显得镇静自然,无情绪波动,无惊骇之态,身体状况亦无异常,瞳孔不曾放大,心率不曾紊乱,消化系统也运作良好,说从维多莉娅体内取出的精液已不具有“能动性”,而正常的情况下,精子在阴道内应该可以存活12至24小时。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这位自称刚刚被六个人轮奸的女人身上找不到一个活着的精子?”沙缪尔问。
“正是,先生。”布莱吉斯博士答。而且,从这个被六个人轮奸的女人身上,他和另一位医生马文·林奇博士“费了很大的劲才取得仅够做一张化验涂片的精液样品”。
至于维多莉娅在证人席上谈到的阴道出血,额头划破等等,布莱吉斯博士一概否认,说他“没有看见任何血迹”。
全美各地不少关心“司各勃洛9少年案”的社会团体都派了代表到庭旁听。第一天的庭审结束后,来自“种族和睦委员会”的罗伯特·伊利泽尔在他的报告中认为,总的看来,形势有利于被告方,特别是布莱吉斯博士的证词和沙缪尔·列波维奇对维多莉娅的交叉取证,而且,庭审中“自始至终无人提及有关共产党的话题”。
然而,被告方在法庭上的出色表现并没能扭转德卡特的民意,反倒激起了周遭居民们的嫉恨。当地一些报纸在报道中闭口不谈布莱吉斯博士,只强调维多莉娅“坚持自己的态度,不为被告方所动摇”。更有甚者,一中年男人在接受某外地记者的街头采访时说,他怀疑沙缪尔·列波维奇能否完成整个审判。
“你的意思是,”记者问,“他们可能在庭审结束之前,强行将他送上火车。”
“如果他能活着离开德卡特,就算是造化了。”男人回答。
第二天,沙缪尔·列波维奇的纽约朋友们为他聘来两名曾在纽约警署谋过职的私人侦探,让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按照公诉方向法庭提供的证人名单,下一位出庭者应为布莱吉斯博士的同事马文·林奇博士。
4月4日上午,首席公诉人托马斯·纳特要求与法官詹姆士·霍顿单独会晤。法官宣布暂时休庭,与纳特检察长和林奇博士一起走进一间小会议室。
检察长对法官解释说,鉴于林奇博士的证词与布莱吉斯博士的大同小异,公诉方认为没有重复的必要,故此决定取消林奇博士的作证。霍顿法官同意。
据30多年后的1967年9月,詹姆士·霍顿写给《司各勃洛——美国南方的悲剧》一书的作者丹·T·卡特的信,事后,林奇博士悄悄找到法官,说公诉方不让他出庭,不是因为他的证词将与布莱吉斯博士的重复,而是相反。林奇博士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维多莉娅和茹碧曾被轮奸,他知道这两个女人在撒谎,说就连布莱吉斯博士都注意到了,两个女人的阴部“甚至不红”。
“哦,我的上帝!”詹姆士·霍顿大吃一惊,“博士,你是说,这整个案子全是假的?”
“法官大人,”马文·林奇道,“我当时直视着她们俩,我说她们撒谎,说她们心里明白,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强奸过她们……她们只是看着我笑。”
霍顿法官问林奇博士是否愿意到法庭上将这一切都告诉陪审团,博士说:“法官大人,上帝替我见证,我真的是很想这样做,但是不行啊。假如我为那些黑孩子们作证,我就甭想再回司各勃洛。”马文·林奇从医学院毕业不到四年,好不容易在司各勃洛打下了一个基础,不想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
詹姆士·霍顿在给丹·卡特的信中说,回到法庭后,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开庭之前,他一直认定9少年“有罪”,但昨天一天的听证下来,他已经有些怀疑了。如今,林奇博士又为他提供了新的证据,证明这其实是一桩无中生有的冤案。霍顿法官说,他本来有权强迫马文·林奇博士作证,但又不忍毁了这位年轻人,再说,天晓得12名陪审员中,有多少人愿意相信林奇博士的话……
公诉方还传唤了路德·莫尔斯,奥威尔·季里等人。
被告方的第一位证人叫达拉斯·蓝赛,家就住在查丹努加火车站的“流浪营地”附近。达拉斯说,1931年3月25日早晨6点左右,他和一个朋友下夜班后经过流浪营地,看见两女子坐在路边的木桩子上,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位踱过来和他们搭腔,问到亨茨维尔的列车几时发车,达拉斯回答说9点多。那女子谈兴很浓,主动告诉达拉斯们她是和丈夫一起来查丹努加找工作的,又说丈夫上店里买早点咖啡去了。稍后,达拉斯看见那女子和一个男人,还有总跟着她的“不说话的女伴”一起爬上了免费厢。达拉斯当时想,那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