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德洛里埃府邸几位少女,有的坐在屋里,有的坐在阳台上,她们喁喁交谈,不时窃笑——大凡姑娘圈里有一个男青年,她们总是如此,而少年似乎对此心不在焉,一直用他那鹿皮手套擦拭皮带的环扣。老夫人不时跟他说两句话,他尽量恭敬地回答,但那种礼貌显得笨拙又勉强。
“喂,侄儿呀,”贡德洛里埃夫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凑近他耳边说道,“你就看一看吧!弗比斯,瞅她的模样!她又低下头了。”
“看着哩。”弗比斯说。
她叫他看的是她的女儿百合花。
过了一会,他不得不又俯下身来听贡德洛里埃夫人说:
“您哪里见过像您未婚妻这样讨人喜欢、这样活泼可爱的姑娘?有谁比她的肌肤更白嫩、头发更金黄吗?她那双手,难道不是十全十美吗?还有她那脖子,难道不是像大鹅的脖子那样,仪态万方,把人看得心醉神迷吗?我的闺女百合花,难道不是美貌绝伦,叫人爱慕不已,使你意乱心迷吗?”
“那还用说!”他嘴里虽然这样回答,心中却正想着别的事情。“那您还不过去跟她说说话?”
“好表妹,”他无奈地走近百合花的身边说道,“这幅帷幔上绣的是什么?”
“好表哥,”百合花应道,声调中带着懊恼,“我已经告诉过您三遍了,这是海神的洞府。”
百合花显然比她母亲看得清楚,队长态度冷淡而又心不在焉。因此说话干巴巴的,还有点赌气。年轻人当即明白,他必须凑到她耳边,对她说点悄悄话,说点无聊的恭维话。
这时,一个身材苗条的七岁小女孩本来从阳台栏杆的梅花格子里望着广场,此时突然嚷叫起来:“啊!来看呀,那个漂亮的舞女在石板地面上敲着手鼓跳舞,围着一大堆市民在看哩!”果真传来巴斯克手鼓响亮的颤音。
“是那个吉卜赛女郎吧。”百合花边说边扭头向广场张望。“看看去!看看去!”那几位活泼的同伴齐声喊道,一起拥到阳台边。
百合花也跟了过去,但脚步缓慢,心里还在琢磨未婚夫冷淡的原因,这位未婚夫倒是松了口气。这时,百合花却突然回头问他,归根结底,可怜的姑娘跟他赌气,毕竟情非所愿。“表哥,您不是说过,两个月前您查夜时,从十来个强盗手里救下了一个吉卜赛小姑娘吗?”
“我想是的,表妹。”队长应道。
“那好,”她接着说道,“现在广场上跳舞的说不定就是那个吉卜赛姑娘。您过来看一下,是不是认得出来,弗比斯表哥。”
弗比斯望了望,应道:
“没错,我从那只山羊就能认出是她。”
贡德洛里埃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没动,开口说:
“去年从吉巴尔城门来了一帮吉卜赛女人,会不会是她们当中的一个?”
“母亲大人,那道城门如今改叫地狱门了。”百合花柔声细气地说道。
“教母,”一个贵族小姐的眼睛一直不停地转动,突然举眼向圣母院钟楼顶上望去,不由惊叫起来,“那是谁,顶上的那个黑衣人?”
姑娘们个个抬起眼睛。果真在朝向河滩广场的北边钟楼顶端的栏杆上,倚着一个男子。那是一个教士,他的衣裳和用双手托住的脸孔,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像一尊雕像般,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广场。
这情景真有点像一只鹞鹰刚发现一窝麻雀,死死盯着它们看,一动也不动。
“那是若扎的副主教大人。”百合花答道。
“您从这里就一眼认出他来了,您的眼睛真好呀!”
“瞧他瞅着那个跳舞的小姑娘的样子多么入神呀!”另一个贵族小姐接着说。
“那个姑娘可得当心了!”百合花说,“他不喜欢吉卜赛人。”“那个人这样瞅着她,真是大煞风景!瞧她舞跳得多精彩,把人看得眼睛都花了。”贵族小姐们纷纷发表自己的见解。
“弗比斯表哥,”百合花突然说道,“既然您认识这个吉卜赛小姑娘,那就打个手势叫她上来吧!也好叫我们开心开心。”“说得极是!”姑娘们全拍手喊道。
“那可真有点瞎胡闹!”弗比斯答道,“她大概早把我忘了,而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小姐们都有这种愿望,那我就试试看。”
于是,他探身到阳台栏杆上喊道:“小妞!”
跳舞的姑娘恰好这时没有敲手鼓,随即转头向喊声的方向望去,炯炯目光落在弗比斯身上,一下子停了下来。
“小妞!”队长又喊道,并勾勾手指头示意她过来。
那少女再望了他一眼,脸上顿时浮起红晕,仿佛双颊着了火似的。她把小鼓往腋下一夹,穿过目瞪口呆的观众,向弗比斯叫喊她的那幢房子走去,步履缓慢而摇曳,目光迷乱,就像一只鸟儿经受不住一条毒蛇的诱惑那般。
过了片刻,帷幔门帘撩开了,吉卜赛女郎出现在门口,脸色通红,手足无措,气喘吁吁,一双大眼睛低垂,不敢再上前一步。跳舞姑娘的出现对这群小姐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影响。
本来,她们都不约而同隐约地渴望取悦这位英俊的军官,他成为她们卖弄风情的焦点。而她们的美貌又个个不相上下,彼此角逐起来,也就势均力敌,每人都有取胜的希望。但吉卜赛女郎的到来,突然打破了这种平衡。尽管她们内心不肯承认,但她的艳丽,真是世间罕见,她一出现在房门口,就仿佛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光辉。在这间拥挤的房间里,在幽暗的帷幄和炉壁板环绕之中,她比在广场上更加光彩照人,好比一把火炬从大白天的阳光下被带到阴暗中来了。
因此,吉卜赛女郎所受到的接待真是雪里加霜。小姐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互相丢了个眼色,千言万语尽在这眼色中,彼此一下子心领神会了。她们凭直觉联合起来。这期间,吉卜赛少女一直等待着人家发话,心情激动万分,连眼皮都不敢抬一抬。
倒是队长先打破了沉默。用他惯常的那种肆无忌惮的狂妄腔调说:“老实说,这里来了个尤物!您说呢,表妹?”
百合花装模作样,带着轻蔑的口吻假惺惺地应道:“还说得过去。”
其他几位小姐则在交头接耳。
贡德洛里埃夫人为了自己的闺女,也同样心怀嫉妒。她终于对跳舞的姑娘发话了:“过来,小乖乖!”
吉卜赛姑娘向贵夫人走去。
“漂亮的小丫头,”弗比斯夸张地说,同时也朝她走过去几步,“我没想到您能认出我来……”
姑娘抬头冲他一笑,眼里含着无限柔情,打断他的话:
“哦,对。”
“她的记性可真好。”百合花说道。
“喂,那天晚上,您溜得可真快呀!是我吓着您了吗?”弗比斯接着说。
“噢!不。”吉卜赛女郎答道。
“我的美人,”队长说,“您走了,留给我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独眼、驼背,我认出他是主教的敲钟人。据说他是某个副主教的私生子,天生的魔鬼,他狗胆包天,竟敢劫持您,好像您天生就是给教堂那些执事预备的似的!真是岂有此理!那只猫头鹰想对您搞什么鬼?嗯,说呀!”
“我不知道。”她答道。
“想不到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一个敲钟的,竟公然绑架一个姑娘!一个贱民,竟敢偷猎贵族老爷们的野味!真是天下少有!不过,他吃了大苦头啦。”
“可怜的人!”吉卜赛女郎听了这番话,又回想起耻辱柱的那幕情景,不由说道。
队长纵声哈哈大笑起来:“牛角尖的见识!瞧这种怜悯的样子,就像一根羽毛插在猪屁股上!我倒情愿像教皇那样挺着大肚子,假如……”他猛然住口,“对不起,小姐们!我想,我差点就要说蠢话了。”
接下来,各位名门闺秀极尽讽刺之能事,把爱斯梅拉达好好地挖苦了一顿。
“穿戴可相当粗俗。”
“这话不错,小姑娘,”一位小姐说道,“你怎么养成这种习惯,不戴披巾,也不穿胸衣,就满街乱跑呢?”
“这裙子也短得没法穿。”
对这些如针扎一般的伤害,吉卜赛女郎并非毫无感觉,她的眼睛和脸颊,不时燃烧着愤怒的光芒,浮现出羞愧的红晕;嘴唇颤动,似乎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轻蔑的话。不过,她始终没有开口,一动也不动,目光无可奈何,忧伤而又温柔,一直望着弗比斯。这目光中也包含着幸福和深情。好似她由于害怕被赶走,才竭力克制住自己。
至于弗比斯,他笑嘻嘻的,神态怜悯而又放肆,站在吉卜赛女郎一边。
“让她们说去吧,小妞!”他把金马刺碰得直响,一再说道,“您这身打扮确实有点离奇和粗野,不过,像您这样俊俏的姑娘,又能有什么妨碍呢?”
弗比斯的话,让她感到高兴。她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充满着喜悦和自豪,紧盯着弗比斯。此时此刻,她真是妖艳绝伦。
老夫人见此情景,深感受到触犯,却又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圣母啊!”老夫人突然嚷了起来,“是什么东西在搅动我的腿?哎呀!可恶的畜生!”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分散开了。吉卜赛女郎一言不发,走过去把山羊解脱出来。她又跪下来,腮帮紧偎着山羊温驯的头,仿佛在请求山羊原谅她刚才那样把它丢在一旁。
有人说:“喂,叫山羊给我们耍一个魔法吧,让我们也开开心。”“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跳舞的姑娘应道。
“一个奇迹,一个戏法,说穿了就是一个妖术吧。”
“我不明白。”她又轻轻抚摸着漂亮的山羊,连连喊着,“佳利!佳利!”
这时候,百合花注意到山羊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皮做的绣花小荷包,便问吉卜赛女郎说:“这是什么?”
吉卜赛女郎抬起一双大眼睛望着她,郑重其事地应道:
“那是我的秘密。”
这当老夫人脸带愠色站了起来:“喂喂,吉卜赛姑娘,既然你和你的山羊连给我们跳个舞都不行,那你们还待在这里干吗?”吉卜赛女郎没有应声,慢慢地向门口走去。然而,越靠近门口,也越放慢脚步,仿佛被不可抗拒的磁石吸引。突然间,她把噙着泪水的眼睛移向弗比斯,随即站住了。
“真是天晓得!”队长喊道,“您不能就这样走掉。您回来,随便给我们跳个什么舞。噢!对了,我心上的美人,您叫什么来的?”
“爱斯梅拉达。”跳舞的姑娘应道,眼睛依然看着他。
听到这个古怪的名字,几个小姐又是一阵狂笑。
正当她们说话的时候,一个姑娘趁人不注意,用一块小杏仁饼把小山羊逗引到角落去已好一会了。好奇的女孩子解下挂在小山羊脖子上的荷包,打开来一抖,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席子上。原来是一组字母,每个字母都分开单独写在一小片黄杨木上。这些玩具似的字母刚摊在席子上,她即刻吃惊地看见一个奇迹出现了:小山羊用金蹄从中选出几个字母,轻轻地推着,把这些字母排列成一种特殊的顺序。不一会儿工夫,就排成了一个单词。
山羊好像谙于拼写,不假思索就拼写成了。
这个女孩一下子合掌惊叫起来:“百合花,快来看呀,瞧山羊刚才做什么来的!”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不由全身一阵战栗。地板上那些排列有序的字母组成这样一个词:弗比斯。
“这真是山羊写的?”百合花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对。”
“这就是所谓的秘密呀!”百合花在心里揣摩着。
听到姑娘的叫喊声,所有的人闻声都拔腿跑了过去。
吉卜赛女郎看见山羊刚才干了这件荒唐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个罪犯一样站在队长面前,浑身直打哆嗦,可是队长却露出得意而又惊讶的笑容,呆呆地瞅着她。
“弗比斯!”小姐们简直惊呆了,喃喃说道,“这是队长的名字呀!”“您的记性可真好呀!”百合花向呆若木鸡的吉卜赛女郎说,随即放声哭了起来,美丽的双手捂住脸孔,痛苦地说道,“噢!她是一个巫女!”
她一下子晕倒了。
“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母亲喊道,吓得魂不附体。
“快滚,该死的吉卜赛丫头!”
爱斯梅拉达快速地把那些诲气的字母拾了起来,向佳利打了个手势,从一道门里走了出去,而百合花则被人们从另一道门抬了出去。
弗比斯队长一个人站在那,不知应该走哪道门才好。他犹豫了一会,随即朝着吉卜赛女郎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