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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摇晃的天空

春节过去,春天并没有如期而至,庐阳被零度以下的气温冻结,然而人心和欲望是无法冻结的。正月十八是个阳光明亮的大冷天,维也纳森林二期工程开工和郝总女秘书小樱滚蛋同时进行。

郑凡将这一期的会刊从印刷厂拉到开工典礼现场,然后指挥工作人员装到礼品袋里,礼品袋里还有一个“鳄鱼”钱包和一对不太值钱的镀金情侣表,开工典礼一结束就发给每个来宾。这一期会刊去年底就策划好了,会刊中虚拟的维也纳二期美丽风景是郑凡从国内外形形色色的欧式别墅图片中扒来的,据郝总说即将建成的维也纳森林二期比画中的别墅还要漂亮,清一色的复式连排别墅区,中世纪欧式风格,安保的监控系统据说比上海的汤臣一品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专门为一小撮富豪们设计的。这个城市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瞄一眼维也纳森林二期的广告和资料图片就知道这不是自己涉足的地方,当然郑凡也一样,他在这个地方兼职如果没有平常心就会自讨没趣、自找打击、自取其辱,年后这些天,他都有些麻木了,他会在某个不经意间,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兼职。

开工典礼上午十一点十八分举行,一个铺着红地毯的舞台已经搭好、舞台下面是十数把捆扎着红绸带的铁锨围绕着一个早就挖好的坑,一块提前竖立在坑中的奠基碑石等待着来宾们在锣鼓声和鞭炮声中用铁锨将其活埋。天空中飘着一个个彩色的气球,气球下面吊着欧陆地产一个个自吹自擂的标语,诸如“不出国门半步,尽享欧陆风情”、“天下豪宅,唯我独尊”之类,陆陆续续的来宾们无一例外地在往胸前戴着胸花,胸花下的红丝带在寒风中不规则地颤抖着。

郑凡见会刊已经全都装进了袋里,准备回家,郝总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说,“你跟我的司机小陆一起,把小樱送到火车站去,现在就去。她要是想到开工典礼现场来闹,你们给我往死里打,出了人命我负责。”

郑凡蒙了,他是来做刊物的,不是来当打手的,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郝总,我没打过人。”

郝总说当然不是叫你去打人的,主要是让你劝劝小樱不要来闹事,她比较尊重你,“我还是够仁义的,不信你去问她,犯下了滔天罪行,我还给了她五万块钱。”

在去小樱宿舍的路上,郝总司机小陆告诉郑凡说,小樱偷了郝总房间里的一尊从印度请回来的金佛,价值一百多万,郝总请警方侦破了此案后不仅没把小樱送进牢里,还保释她出来送她五万块钱让她回湖南老家,“可小樱不满足,非要五十万,郝总不给,她就要来开工典礼上闹事。到哪儿能遇到郝总这么仁义的老板。”小陆忿忿不平地数落着小樱。

郑凡说,“她凭什么跟郝总要五十万?”

“凭她的内衣挂在郝总房间的壁橱里。”司机小陆别有用心地盯了郑凡一眼,“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

郑凡和小陆接上小樱的时候,小樱拖着一个塑料行李箱正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她不仅没有去开工典礼现场闹事的意思,而且对离开这是非之地表现得异常迫切。小樱对郑凡的到来很意外,“没想到你能来送我,真是太谢谢你了!”

郑凡说,“听说你要走了,搭顺便车就来了。”

小樱从手机里抠下电话卡,塞到郑凡手里,“送给你做一个纪念,里面还有二十多块钱话费没用完。”

郑凡犹豫着,“你还是带回湖南老家用吧。”

小樱说,“我不想留下庐阳的任何痕迹,小陆,你告诉姓郝的,是他欠我的,不是我欠他的。”

郑凡攥紧小樱塞到手里电话卡,说了声,“谢谢!”

在火车站分手的那一刻,小樱告诉郑凡,“他答应给送我一套房子,说好了两年内兑现,可三年了连个影都没有。”

郑凡没说什么,他跟小樱握了一下手道别,他感觉到小樱的手冰凉,像死人的手。

回来的路上,郑凡说出了这种感觉,司机小陆说,“这种女人就是活着的死人,她的手当然跟死人的手一样冰凉。”

隐隐约约听到了鞭炮声锣鼓声,维也纳森林二期开工典礼似乎已经开始了,郑凡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时针指着十一点十八分。

新年房地产商有新动作,政府各项工作也出台了许多新举措,好像不出点新招,这个新年就等于没过。政府的新举措一出,艺研所首当其冲地紧张了起来。

所长郭之远本来就很少的头发新年后似乎更少了,他已经跟所里的员工提醒过好几次了,市里正在抓效能建设,效能督查组最近经常拎着摄像机到市直各单位暗访,遇到办公室玩电脑游戏、上网炒股、嗑瓜子、聊天和无故不来上班的,逮到最轻的是通报批评和做检查,重则行政记过处分、降职、撤职、待岗,“做和尚就得撞钟,这段日子,每天尤其是上午一定要到办公室来,你们外边的活暂时放一放,等这阵风过去了再说。”

郑凡的研究课题早就获得通过,书稿题纲得到了所长郭之远的高度评价,而且还获得了市里的“文化出版基金扶持项目”的立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郑凡在市里狠抓机关效能建设的时候就可以享受特殊化。懂得感恩的郑凡这么多年来,除了最听党的话之外,就是最听所长郭之远的话,所长在所里打招呼后的一个多月里,郑凡每天一大早跟韦丽一起出门上班,早上七点半就到办公室了,扫地抹桌子烧开水,等到同事们八点上班,办公室里已是干净整洁、暖意融融,阳光从老式木格玻璃窗外照进来,落在磨损严重的木地板上,大家每人泡一杯热茶,围坐在取暖烧水的煤炉前表扬郑凡完全可以评上全市劳模。

在应付市效能建设督查组检查这段日子,办公室等到人全凑齐了,像凤凰卫视的一档节目《时事开讲》一样,大家不负责任地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从秦始皇焚书坑儒究竟杀了多少知识分子,到美国总统到夏威夷休假为什么牵着狗抱着萨克斯一点都不注意领导干部的形象,观点五花八门,论证众说纷纭。只有在说到艺研所工作性质时,意见高度一致,政府职能部门的工作每天都必须要面对社会和公众,所以一步不能离开办公室,不在办公室就是失职,而艺研所不是政府职能部门,是科研机构,面对的是自己的研究课题,必须独立思考独立工作,艺研所不可能也不必要提供每个人一间办公室,在家里搞研究理所当然,如果大家每天像赶集似地跑到办公室里来上所谓的班,反而是失职。所以市里搞效能检查是典型的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高校里没有一个教授是在教研室里搞科研的。

所长郭之远对大家说,所里兼职的太多,已经有人反映上去了。老肖说只要把科研任务完成了,业余时间节假日兼一点职无可非议,再说了,这不都是穷造成的,谁不想下班打牌、下棋、聊天喝酒呢,“你看,电力、电信、石油、石化、移动这些部门,有谁出门兼过一天职的?郑凡没有哪个双休日、节假日不在外兼职,可还是没用,还不知牛年马月才能买上房子,没房子到哪儿去找老婆?”

一开始郑凡接到赵恒电话的时候态度很坚决,“眼下市里正在抓效能建设,查得很紧,这活我肯定不能接。”

赵恒说,“你一个多月没帮我们干事,我从来也没打搅过你,我理解你‘端人家碗受人家管’的无奈。这个活不接也不要紧,晚上过来喝两盅,这总是可以的吧。”

郑凡想当面跟赵恒说清楚,消除一下误会,所以下班后就去了。

喝酒的时候除了赵恒,还有一个叫曹诚的人在场。两杯酒下肚,郑凡的防线被酒精突破了。

庐阳少林武校校长曹诚在培养了成千上万的武术运动员、健身教练、保安、江湖打手后,身家过亿,于是他想起了修曹氏宗谱,修谱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他修成魏武帝曹操的后人,赵恒给郑凡敬了满满一大杯酒,“一千二百块,怎么样?这个活一般人做不了,不要说我们公司了,就是整个庐阳市,没人能拿下,蒋委员长家的家谱是找戴季陶修的,曹校长的家谱非你郑凡莫属。”喝晕了头,被戴了高帽的郑凡忘乎所以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一个星期后,曹校长在看了郑凡做的“东临碣石,魏武挥鞭,纵横经纬,天下一统”的《曹氏家谱》序言后,嘴上一圈胡子兴奋得乱颤一气,他当即拉着郑凡去曹操老家亳州去寻根,并要补充材料以证明他是曹孟德的第六十八代孙,郑凡从曹诚校长那里看到了一份民国年间流传下来手抄的“曹氏宗谱略考”,里面提及曹氏东晋时由山东迁徙到庐阳,与安徽亳州曹操并无确凿联系,他有些为难,“只有尊重事实,才能无愧列祖列宗。从这本宗谱看,你们不是亳州的曹氏后代。”曹校长对郑凡说,安徽河南山东的曹氏都是曹操的后代,五百年是一家算什么,我们两千年前就是一家了,赵恒也说他们赵家是一千多年前从山西迁徙过来的,天下姓赵的是一家,没什么争议的。郑凡后来也想通了,宗族修谱如同房屋修葺,只能越修越好,不能越修越烂,所以就跟着曹校长上路了。本来说好了,利用双休日去亳州,星期天下午赶回来,不影响星期一早上上班,谁知星期天晚上车坏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半路上,人折腾了一夜,星期一修好车赶回来已是中午十一点半了,郑凡匆匆上楼的时候,跟市效能督查组拎着摄像机的人迎面相撞,他知道这下完了。

一进办公室的门,老肖就说,“你真不走运,又该轮到你倒霉了!”

郑凡望着老肖和一屋子同事,人僵在中午僵硬的光线里,目瞪口呆。

半路上车坏了,郑凡想给所长打电话说一下,可手机没信号;天亮后郑凡跑到一处有信号的高坡上给所长打电话请假,可电话没人接,事后才知道所长的手机坏了;等到所长手机修好了的时候,郑凡手机没电了;等到郑凡用曹校长手机准备给所长打电话时,修好的车子已经进城了,他就没打了,因为上午上不成班已成事实。郑凡一直没跟所长联系上,所以这次出事像是命中注定了似地在劫难逃。他走进所长办公室的时候,脸上满是愧疚和悔恨,“郭老师,我对不起你!”

郭之远捧着那把水迹斑驳的紫砂壶,咕噜喝了一大口水,像是喝下一大口农药,“对不起我没事,对不起组织就闯下大祸了,懂吗?”

郑凡站在郭之远所长的面前,心里怦怦乱跳着,“郭老师,会不会把我分流到杂技团去?”

三天后,市效能办下文通报批评了市艺研所和艺研所的助理研究员郑凡,根据市效能办的处分决定,郑凡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而且必须在艺研所效能建设学习会上进行了公开宣读,在一个窗外阳光灿烂、郑凡心情黑暗的上午,他深刻反省了自己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给所里带来了名誉伤害,他说怎么处分自己都行,只希望郭老师和所里的同事不受牵连,并希望郭老师和同事们能够原谅他的过失,他保证不再犯同类错误,最后还用了一个早就过时了的祈使句,“请同事们看我今后的表现吧!”。

会后所长将他叫到办公室,并递给他一支劣质香烟,“市效能办第二个处理决定是没法执行了,扣除第一季度奖金,我们所从来就没奖金。”

土头灰脸的郑凡被劣质烟呛得半死,他胀红着脸说,“所长,真对不起,我给所里抹黑了!”

郭之远说,“这话不用再说了。也怪我那天早上手机坏了。”

做过检查的郑凡变得胆小了,平时七点半到办公室,处分后七点就到了,等到他烧好开水,打扫好卫生,楼道里还是没有上班的脚步声,于是他就开始喝自己烧好的开水,然后看窗外院子里青砖铺就的小道上各色人等的各种走路姿势,他发现有些人走路想一棵树,有的人走路像一只虾,隔着玻璃看人,人像玻璃一样生硬。郑凡每天上午几乎是寸步不离办公室,《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需要补充资料,上午本该去两站路远的市图书馆跑一趟查阅复印一批回来,可郑凡怕一出门督查组又上门了,他像憋尿一样忍住了出门的冲动,这是一种很难受的隐忍。其实他也知道出门查资料跟所长打个招呼就行了,但他就是不愿出门,不愿所长面对着镜头为他作无错辩护。冬天在郑凡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渐渐远去,等到春暖花开、郊外麦田里麦子抽穗的时节,督查组再也没来过了,所里的其他同事都出去兼职干私活了,郑凡却不敢,坚持每天到城市万家灯火的时候才踩着红楼腐朽的木质楼梯下班回家,他把兼职的活都留在晚上和双休日来做,同事们都说郑凡的表现比许多党员都要好。好几个月了,郑凡每天起早贪黑地耗在办公室里,韦丽也有点奇怪,她问郑凡,“你是不是要求进步,想入党?”

一个窗外细雨霏霏的清晨,只有所长和郑凡提前到办公室了,空荡荡的楼道里,所长和郑凡在上厕所的时候不期而遇,喝了许多水的所长和郑凡在厕所里边撒尿边说着知心话,所长说,“我想发展你入党,所里都快三年了都没发展新党员。”

郑凡放水冲净小便池,“谢谢郭老师关心,我受过处分,离党员的标准相距太远了,我不配。郭老师,这段日子,我常常觉得自己活得很龌龊,很下贱,有时候半夜里惊醒,发现缩在被窝里的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所长拍了拍郑凡有些僵硬的肩,“也难怪,现在的文化传播公司,基本上都不传播文化。”

韦丽一直不知道郑凡被市直机关通报批评和在单位做过公开检查,一个月后一天黄昏,下班后的韦丽走到一个卖吊炉烤鸭的铺子前,闻到烤鸭的香味,她记起有一段日子没吃荤了,于是停下脚步买了半只烤鸭,城中村路边烤鸭店不可能过度重视卫生,店老板在苍蝇乱飞的屋里顺手抓起几张废纸包起烤鸭递了过来,刚出炉的烤鸭太烫,韦丽用手掌辗转烤鸭的过程中看到有一张废纸是市效能办的公文,题头是鲜红的宋体字“通报批评”,下面一串批评名单中郑凡排在比较突出的第二位。

韦丽回来后有些生气,她把那张沾满了鸭油的废纸伸到郑凡的鼻子前,“你受了处分,怎么能不告诉我?”

郑凡闻到了烤鸭油的香味,他平静地说,“告诉你,等于让你也受一次处分!”

办公室适合群体办公,但并不适合个体搞研究,这段日子,所里同事从市里得到了准确情报,拎着摄像机督查各单位坐班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效能办再也不会下来检查了,效能办督查员们也对这种走过场的形式厌烦了,一个督查人员居然督查到了自己的老公在市地震局办公室里玩网上斗地主的游戏,庐阳好几百年都没发生过三级以上的地震,就算要发生大震,再怎么钻研地震业务,还是无法预测预报,全世界都束手无策,庐阳地震局当然无奈,既然没事干,他们理所当然地在网上斗地主或偷菜。

艺研所同事都回家里写书做论文了,接私活也就心照不宣了,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然而天天耗在办公室里的农民儿子郑凡却靠想象来安慰自己,办公室里没人,就他一个上班,相当于单独为他设了一个办公室,待遇跟所长差不多了,一个人的办公室不仅宽敞,还有免费的茶水,比城中村好多了,他查资料,准备书稿,忙得不亦乐乎。只是这种独享清净的好日子还没多久,问题来了,他刚翻开资料,收旧报纸的来了,说高价收购;还没写几行字,电话响了,问要不要炒股软件;还有上门推销化妆品和酒店协议号、歌星演唱会联票的,一个高档会所居然到办公室来推销小姐,说会所里小姐温柔漂亮且安全可靠绝对保密。

被搅得头昏脑胀的郑凡找到所长,“郭老师,办公室做研究干扰太大。”

所长郭之远说,“你也回去做吧,什么时候上面要来检查,我再打电话通知你。”

郑凡不无担忧地说,“郭老师,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郭之远见郑凡对坐班的事过于处心积虑,就岔开话题,“女朋友还没找到呀,西岳县黄梅戏剧团的蔡琳琳很不错,人好戏也好,就是没戏演,待岗在家,给你牵牵线?”

郑凡没回过神来,仓促应付说,“谢谢郭老师,我不打算找演员做朋友。”

郭之远说不要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蔡琳琳跟柳燕燕不一样,只要你答应,她可能连房子都不要就会嫁过来,郑凡说嫁过来日子怎么过,我养不起呀!不咸不淡的讨论最终不了了之。

郑凡自上次被通报批评后,江淮文化传播公司的活全都被推掉了,郑凡心里急,但没有办法,他觉得自己买房子的梦想正在一点一点地碎裂,好在郭之远所长终于让他回城中村做研究了,这才没让郑凡的心死透。赵恒对郑凡以坐班抓得紧而不接公司的活产生了严重误解,一段日子过后,赵恒沉不住气了,他在电话里对郑凡说,“报酬可以商量,以后我接下的活交给你做,三七分成,你七我三,怎么样?”郑凡知道以前的活赵恒都是以倒三七转包给他的,赵恒拿大头,自己拿零头。郑凡面对这种开价,就觉得赵恒还不是一个良心完全被狗吃了的饕餮之徒,于是就答应适当接一些。然而赵恒的活大多是健身馆开业、宠物医院开张、新药隆重上市、购物中心商品促销、保健品宣传之类的传单和小广告,虽品位不高,但比家教挣钱容易,提价后,一次能挣上两百多块钱报酬。

可眼下郑凡的全部精力却只能用在辅导龙小定中考上,中考在即,辅导已进入冲刺阶段。一个晚霞铺满了院子的傍晚,郑凡推门进屋后的表情很夸张,“韦丽,小定这次考了全年级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

刚下班回来的韦丽正在捅蜂窝煤炉,她满脸煤灰地看着郑凡,“你是为小定进步高兴,还是为即将挣到高额奖金激动?”

郑凡坦率地说,“兼而有之。”

其实还有一点没说出来,那就是郑凡拒绝了为龙飞写传后,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进步来稀释自己内心里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郑凡时常会冒出些后悔,政府都承认龙飞是好人了,自己何必将其打入另册,自己对龙飞一意孤行的道德判决有什么意义,放弃两万块钱报酬不仅没有赢得赵恒的尊重,反而遭到了赵恒的抱怨。

有些话郑凡不愿对韦丽说,也不敢对韦丽说,他怕韦丽说他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这话比要钱不要命的评价更具杀伤力,他觉得现在没人能打倒他,可只要韦丽轻轻一动手指头,他就会粉身碎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为韦丽活着的,他是被韦丽定义和命名的,这一美丽而温暖的纠结是任何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可郑凡不能明白地说给韦丽听,一说,韦丽的第一反应就是那句老生常谈,“没有我,你不会活这么累!”

郑凡放弃的两万块钱传记报酬在赵恒那里兼职两年都挣不到手,这笔两万块巨款直接关系到他买房交首付的日期,也关系到他在韦丽母亲面前的承诺能不能准时兑现。当龙小定考到全年级第二十八名后,雄心变成野心的郑凡将辅导目标锁定在小定考上重点高中上。这一目标在郑凡心里最直接的意义是把损失了的两万块钱在同一个人身上挣回来。

韦丽问,“江淮文化公司的活不接了?”

郑凡说,“接,还得接!”

韦丽说,“你要钱不要命了?”

郑凡不会跟韦丽深入讨论下去,他对正在淘米熬稀饭的韦丽说,“我去巷口给你买葱油饼。要不要带辣椒酱的?”

赵恒在电话里说有个五一节要散发的广告传单务必请郑凡出手,“我说话算数,你七我三,就这么定了。赶紧过来拿资料!”

郑凡在那个阳光很慵懒的午后骑车去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一进门见到了悦悦,他愣住了,“怎么是你?”

悦悦笑着反问一句,“怎么不能是我?”

赵恒很好奇两人认识,一边将他们引到沙发上喝茶,一边调侃道,“你们认识,下次该不会私下合作把我给甩了,悦悦小姐,我收费不高吧?”

悦悦说,“那得看郑凡究竟得多少劳务费。”

悦悦的公司准备在五一期间将美国的深海鱼油、维C粉、蒜精胶囊等保健品地毯式地在市场上轰炸一通,已升为营销部副经理的悦悦说已经招募了二百多名穷困潦倒的在校大学生准备到小区、商场门前、重要交通路段散发传单,当下庐阳传单文案做得最好的就是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她说压根没想到是郑凡在做,把一大堆相关资料交给郑凡后,悦悦感慨着,“舒怀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会吃这么多苦。”

郑凡从来不喜欢别人背后说自己同学的坏话,于是跟了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无所有。”

悦悦看郑凡的情绪很拒绝,就站起来告别,“不说了,三天后交稿行吗?”

悦悦走后,赵恒对郑凡说,“你们好像说起了一个叫什么舒怀的,不对呀,悦悦跟维也纳森林的郝总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帮他们做会刊,没见过悦悦?”

郑凡毫不迟疑地迅速反驳赵恒,“你不许乱说,舒怀是我大学同学,悦悦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住在一起都两年多了。”

赵恒喜欢挣钱,对别人隐私兴趣不大,所以就得过且过地说着,“也许是我看错了。悦悦帮外国公司干活,特苛,错一个字要扣三百,你多用点心,叫他们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都揪不出来。”

郑凡想起刚到庐阳第一天接风的那天晚上,悦悦听说黄杉准备找富婆包养,当场掀翻了桌子,他觉得悦悦是一个好强而自尊的女孩子,谁都侵犯不了她,赵恒这么说简直就是无中生有的污蔑。尽管郑凡执拗地否定了赵恒的谣言,但他心里还是像是被泼进了一盆辣椒油,火烧一样刺痛,他没说传单的事,却又多此一举地说了一句,“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人了!”

赵恒一点都不生气,他耐心地打击着郑凡的固执己见,“我说也许看错了,你非要说我肯定看错了,那我告诉你,我肯定没看错。悦悦跟我合作又不是一次,太熟了,还能看错人?一次在‘江南春’酒楼,包厢里就两个人吃饭,进去的时候悦悦吊着郝总的胳膊,还有一次,夜里十二点半,她跟郝总从圣路易斯私人会馆出来的,他俩离我车窗不到两米,我看得清清楚楚。”圣路易斯私人会馆是庐阳专门给富人挥霍和享乐的地方,会员制服务,会费最低的是三十万,最高三百万。

郑凡像是挨了当头一闷棍,脑袋整个懵了,窗外的天空在摇晃中四分五裂。

黄昏时分,在回城中村的半路上,郑凡从自行车跳下来,给舒怀打了一个电话,郑凡问舒怀在哪儿,舒怀说在学校跟人下棋,郑凡说你马上回来,我到你家去,我想跟你聊聊天,舒怀说好,马上就回。

有好几个月没见着舒怀了,当然舒怀也没说要见他,穷弟兄之间的交往注定了苍白而贫乏。交往需要时间,需要心情,需要票子,他们都缺少足够的准备。郑凡上楼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敲门,家里没人,正踌躇,舒怀上来了,舒怀见面就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现在见你比见中央领导都难,悦悦也一样,经常深更半夜还在外面追着客户卖那些美国骗人的灵丹妙药。”

郑凡说公共走廊里不是发牢骚的地方进屋说。

舒怀的屋里拥挤而凌乱,旧报纸、空酒瓶、方便面盒子扔得到处都是,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收拾过了。在客厅沙发上坐定,舒怀点了一支烟,将一瓶啤酒跺到郑凡面前,“来一瓶!”自己顺手抓起一瓶,用牙咬开。

“我喝水!”郑凡从包里掏出塑料茶杯,“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悦悦领证?”

舒怀猛灌了一大口啤酒,“快了,她说国庆节如果能抽出空来的话,我们就把婚事办了,她还说结婚典礼上就用你那句名言:笑到最后的笑得最美。”

郑凡旁敲侧击地说,“悦悦经常深更半夜才回来,我估计美国人也不会同意用这种方式推销他们的产品。”

舒怀吐出嘴里的烟雾,脸在烟雾后面像一张撕碎的纸,“是呀,她的业绩做上去了,这屋里的生活质量降下来了。我的工资还房贷,她的工资用来生活,可还是不满足,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好像要是不把全庐阳的女人都比下去,她就活不下去!”

郑凡正准备开导舒怀与悦悦好好沟通沟通,悦悦回来了。见郑凡在,悦悦很惊讶,一边换鞋一边说,“怎么今天舍得抽时间来看看你的难兄难弟了?”转脸目光盯着舒怀,“舒怀你跟郑凡多聊聊,就不会这么颓废了。”

舒怀将空酒瓶掼在茶几上,“我正常上班,忠于职守,拿一份稳定的收入,不出去玩命挣钱,不到处坑蒙拐骗,这就是颓废,谁给了你颓废的定义权?”

悦悦指着郑凡,“人家没日没夜地为家庭奔波,你整天不是下棋,就是上网,回到家,叼根香烟,抓一瓶啤酒,没有一点压力,没有一点责任,这不是颓废又是什么?”

舒怀闷着头不吱声了,他又抓起了一瓶啤酒,用牙咬开,咕咕嘟嘟喝了一气。

悦悦“宜将剩勇追穷寇”地给舒怀连续打击,“你最好把手中的啤酒瓶放下来,你挣的收入还不足以让你随意挥霍,哪怕是一瓶啤酒。”

舒怀将啤酒瓶轻轻地跺在茶几上,啤酒瓶与玻璃茶几发出了硬碰硬的闷响,他软弱无力地反击了一句,“我要不是还房贷,啤酒还能喝不起。”

郑凡从劣质布艺沙发里站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们是不是联手用这种方式下逐客令?”

舒怀和悦悦见郑凡表情不对,都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悦悦从包里摸出两块口香糖,递给郑凡一块,“对不起,最近天气热,我情绪不太好。”她将另一块口香糖塞到舒怀的手里,安慰着说,“别生气了,其实你要不是出类拔萃之辈,我哪会栽进你的情网呢,是吧?”

舒怀接过口香糖,手上的动作虽然比较僵硬,但内心里的怨怼已经开始松动。

郑凡说,“好,从现在起,你们谁也不许埋怨谁,我们一起出去吃饭,马上我叫韦丽过来!由我买单。”

舒怀和悦悦都答应了,悦悦还深明大义地说,“到我们这来,哪能让你买单,我们买。”悦悦是个很性情的人,脾气过去后,说话时时不忘带上舒怀,她不停地强调着“我们”,而不是“我”。

正在下班路上的韦丽接了郑凡的信息,很是兴奋,她立即回了过来,“太好了,你终于慷慨一回了!”

在去楼下小餐馆吃饭的路上,悦悦的手机响了,悦悦掏出一百块钱交给舒怀,“你带郑凡韦丽去吃饭,我有个客户,急等着谈一笔合同,”转脸又对郑凡说,“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了!”

还没等郑凡表示异议,悦悦已经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望着悦悦匆忙地上了出租车,那种争分夺秒的表情和姿势让郑凡的心悬了起来,什么业务非要等到吃晚饭这节骨眼的时间谈,如果非得今晚谈,吃过晚饭去谈不行吗,郑凡的想象如乱石穿空。

舒怀也许是司空见惯也许是麻木不仁了,面对悦悦这一怪异的突然缺席,他无事一样地说,“走,我们去吃!”

郑凡停下脚步,“算了,本来我想利用吃饭的良好氛围,再跟你们俩交换一些看法。我已发过信息,叫韦丽回去了。省点钱吧!”

郑凡骑着车离开了,舒怀被扔在身后的黑暗中,像是被扔在黑暗中的一个无声无息的空酒瓶。三环以外的庐阳差不多就是农村,寥落的灯火黯淡且鬼鬼祟祟。

郑凡回来后说了今天的所见所闻,并流露出了自己的担心,“舒怀本来就活得很压抑,要是悦悦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扛不起。”

郑凡让韦丽找一个休息日跟悦悦谈谈心,韦丽说,“这几个月来约过悦悦好几次,我想让她陪我去逛时代广场,然后再请她吃肯德基,她总是说没空,好像不太想见我,她说我是一个乌托邦女孩。”

郑凡说,“现在的人太实际了,缺的就是乌托邦,乌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虚构的世界里,”郑凡抬起头望着屋顶与墙角转折处的蜘蛛网,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悦悦又有什么错,她就像栽进网里的那只虫子,我跟她还不是一样。”

韦丽捏住郑凡的鼻子,“不许乱说!强奸犯的传记没写,上次还推掉了一个修复处女膜的假广告文案,你跟悦悦怎么会一样呢,你是凭劳动吃饭的知识分子。”

郑凡一直在回避着某种猝不及防的尴尬和无奈,而这种回避和努力往往使尴尬和无奈加速抵达,初夏的一个黄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韦丽在煤炉上烧了一条鱼,在电饭锅里蒸了一碗香肠,拆开一袋花生米,又摆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郑凡回来吃晚饭,这种乌托邦式大张旗鼓的晚餐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不常见,他们通常都是随便在城中村买一点方便的馒头、酱菜、卤菜,熬一锅稀饭,得过且过地糊日子。

韦丽是在准备撬啤酒瓶的时候接到赵恒电话的,他说郑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队抓走了。

是赵恒带着稽查大队在艺研所红楼将郑凡抓走的。所长郭之远当时很生气,跟稽查队的人严正交涉,稽查队的大盖帽说,郑凡撰写的“古秘方心康宁”广告传单严重失实,那个古秘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药,在庐阳推出后,吃死了两个老年患者,死者家属在卖假药的大药房里设了两个规模宏大的灵堂,每天引来成千上万穷极无聊的看客围观。造假药和卖假药的已经被批捕,负责宣传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文化公司一个都别想跑,有了各级领导杀气腾腾的批示,CCTV《新闻调查》也扛着摄像机来了,事情一夜之间就闹大了。

艺研所所长郭之远软了口气向大盖帽求情,并企图让郑凡躲过一劫,“我们艺研所里都是知识分子,社会上的坑蒙拐骗的事看不清,摸不透,上当受骗了,还请多多包涵!”

这种无济于事的辩解当然是苍白的,大盖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驳说,“现在很多坑蒙拐骗的事,就是你们这些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干的,文盲能把假广告编出来吗?”

口若悬河的郭之远一下子就哑火了。

面对前来拘押自己的稽查大盖帽,郑凡没有丝毫的意外和反抗,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一天肯定会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所杜撰的那些街头散发的传单广告的文案究竟有几分可靠几分诚实,因为杜撰得太多了,慢慢地,他就由一开始的抵触抗拒到如今的应用自如麻木不仁了,这就像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在经历了第一次挣扎之后而变得从容不迫。郑凡很平静地跟着大盖帽们下楼了,他并没有被铐上手铐,而是被两个大盖帽裹挟着塞进稽查车里的。

韦丽在电话里大骂赵恒,“你这个叛徒!害了郑凡,还带人去抓,流氓无赖!”韦丽骂着骂着哭了起来。

赵恒在电话里安慰着韦丽,“我被审了一夜,也够惨的了!没办法,不得不交出郑凡。是祸躲不过,是福推不掉,你不用怕!素材是厂家提供的,一切手续都是齐全的,我跟郑凡都是受害者。”他回避着带稽查队去抓郑凡的事,尽可能往轻里说,“是被带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郑凡也被审了一夜,但并没有审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来,不过,审讯中有几段对白倒是很经典。

工商局稽查者:你胡编乱造的假宣传广告闹出了人命,知道吗?

郑凡:厂方提供的文字资料、药品批准文号都是符合规定的,营业执照、广告经营许可证是你们发放的,如果我是胡编乱造的话,那么有一半以上是得到你们工商部门支持的。

工商稽查者:你知不知道那些批文证照都是假的?

郑凡:批文证照是不是假的,应该由你们工商部门把关。这话由我来问你们才是。

工商稽查者:你不编假广告,老百姓就不会买。

郑凡:如果你们工商不让假药出现在庐阳市场上的话,假广告传单塞到每家床头枕边也没用。

工商稽查队主要是想了解郑凡是否跟假药厂共同策划了这一传单内容,如果是的话,那就是谋财害命的同党,然而一夜审讯,工商执法稽查队很沮丧,不仅没有审出成效,还被郑凡反咬了好几口,得知郑凡是艺研所黄梅戏研究专家,也知道他卖文字挣点小钱贴补文人穷酸的日常生活,工商稽查也不打算作深度纠缠,放人前工商稽查按惯例都要强词夺理地将被审讯者教训一通,“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堂堂的知识分子,做什么不能做,非要帮着这种草台班子公司干违法乱纪的事,不是什么钱都要挣的,也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郑凡垂着头,不是低头认罪,而是瞌睡极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第二天一早走出审讯室时,天已大亮,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脸面丢尽,他不敢抬头看头顶上的阳光。

郑凡放回来了,人像是被剥去了一圈,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间疯长,整个人像是一个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战俘,他一进屋对韦丽说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着了。

韦丽跑到外面给艺研所打电话请假,她在电话里对所长说,“无罪释放,一场误会,正在睡觉呢。”

所长说当然无罪,连过错都没有,所长突然问,“你是郑凡什么人?”

韦丽说,“我是他爱人。”

所长听到这句话比听到郑凡被抓还要震惊,“他连对象都没有,还冒出了个爱人,见鬼了!”

韦丽突然发觉自己说漏嘴了,她慌忙挂了电话。

一直到晚上韦丽熬好了稀饭,郑才醒来,韦丽紧张地抓住郑凡的手,“对不起,我又把你出卖了!”

躺在床上的郑凡听说原委后,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所长知道了也好,从今往后,你堂堂正正地做我老婆!”

郑凡放出来的当天,处罚决定就下来了,赵恒的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涉嫌策划虚假广告被重罚一万八千块,郑凡虽无主观故意,客观上却是假广告出笼的重要推手,给予严重警告。郑凡虽没损失钱财,但损失了内心里的尊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他被活活审查教训了一夜,那一夜,他虽顽强抵抗,心里却是恨不得遁地而逃,望着那些嘴里经常冒出错别字的审查者,郑凡的忍受成为另一种折磨。

得知处罚决定的郑凡大病了一场,先是发高烧,然后昏昏糊糊地睡了一个星期,时好时坏,城中村非法小诊所的江湖游医给他吊了十天的水,郑凡才从床上坐起来,他脸色苍白地望着守在床前的韦丽,声音和手指也是苍白的,“韦丽,都快两年了,房子一点眉目都没有,我无能,我是骗子!”

韦丽将郑凡平躺到床上,然后捋着郑凡混乱的头发,“好好休养,不要跟我说房子。你今天买房子,我明天就去学悦悦。”

郑凡像是在说着临终遗言一样声音孱弱,“我不贪婪,我只想给你一个窝,我不过分。”

韦丽沉默了。

这次大病,郑凡在非法行医的城中村诊所,花掉了二百六十多块,很是心疼,最后结账时,那位镶着拷瓷牙的江湖游医看着掏钱动作很不利索的郑凡说,“你要是到大医院去看,不花个千儿八百的,别想走出医院的大门。”

郑凡虽然病好了,可没有力气,也没有胃口,所以赵恒来请他去喝酒压惊,他没去,最主要的是韦丽不同意他去,退了高烧的郑凡一个人在屋里安静地养病,他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挣钱的念头,他发觉那不是挣钱,而是挣通往地狱的门票。

悦悦来看望郑凡的时候韦丽已经上班去了,时间是下午两点半。悦悦给郑凡带来了两瓶维C粉,她说是从自己公司买的,“增强免疫力,补充体力,美国的体育明星、影视明星出门可以不带情人,但一定得带维C粉。”

一句话把病恹恹的郑凡逗乐了,“难怪人们常说推销员的能力不是把死的说成活的,而是把活的说成死的,情人不如维C粉就是最好的例证。”

悦悦一身墨绿色长裙勾勒出线条清晰的身段,她的眼睛里既有女人的精干又有女人的妩媚,内涵无限丰富,一般说来,成熟的男人不喜欢单纯幼稚的女人,因为跟单纯幼稚的女人在一起,缺少了驾驭的成就感和征服的快感,所以在成功男人的异性档案中是熟女当道、小女生走开的记录。比如韦丽,简单透明得像一瓶矿泉水,说话做事没遮没拦,你跟她在一起可以轻松得不用考虑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可明天你还活着,能不考虑早餐吗?

郑凡准备起来给悦悦倒水喝,坐在床边那张腿脚摇晃的椅子上的悦悦按住郑凡,“不用了,天热,喝不下热茶。”

韦丽从包里掏出两听可乐,递给郑凡一听,“刚才在巷口买的,冰过的,降降火!”

郑凡接过悦悦的可乐,“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太多了!”

悦悦眼睛定定地看着郑凡,“郑凡,我时常呆想,你要是舒怀多好。”

这话说得太陡,郑凡一时缓不过劲来,他岔开话题,“你跟舒怀什么时候拿证?”

悦悦依然用既定的目光盯住郑凡,“你就那么希望我早点跳进火坑?”

郑凡不按对话逻辑顺序,撂出一句,“其实,那天晚上你完全可以吃了饭再去谈业务,韦丽坐公交赶过来吃饭,半路上又折回去了。”

悦悦有些猝不及防,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乱了,迟疑片刻,说,“是不是回家后韦丽跟你过不去了?”

郑凡说,“韦丽没那么小气。”

艺研所所长郭之远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进门看到屋里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就想当然地说,“小郑,这就是那天给我打电话的你爱人?长得这么年轻漂亮,”所长瞄了几秒钟,进一步判断着,“气质好,不在柳燕燕之下。”

郑凡赶紧解释说,“他是我同学的女朋友,我同学托她来看看我,还带了两瓶维C粉。”

悦悦立即打断郑凡的话,“你同学没托我来看你,两瓶维C粉是我买了送给你的。”

所长郭之远听得一头雾水,并连连向悦悦道歉,“对不起,误会了!”

悦悦说没关系,临走时,她从郑凡的床头拿起喝空了的可乐,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空盒我把它带到外面扔了,在屋里容易惹苍蝇,对吧?”

郑凡装聋作哑地点了点头,“谢谢你来看我!”

所长郭之远是拎了一个西瓜来看郑凡的,自己花钱买的。郭之远看着郑凡住在狭小拥挤的小平房里,一台破旧的电风扇正扇出来一股股无济于事的热风,躺在草席上的郑凡就如同那台破旧的电风扇,郭之远摇了摇头,“难以想象,难以想象!”

郑凡有气无力地说,“我父母是乡下的,太穷。”

郭之远感慨着,“不是你父母太穷,是你太穷。”

郭之远问起了那天给他打电话给他的女孩究竟是谁,郑凡只得把他和韦丽从网上相识、相知、相互打赌、兑现拿证的前前后后兜了个底朝天,“郭老师,我不是有意欺骗你们,我一没房子,二没钱办婚礼,我怕说出去,所里同事会说我不负责任,说我拐骗女网友玩裸婚,郭老师不瞒您说,连我父母至今都不知道。”

郭之远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墙上打印的宋体字标语上,“靠你在外兼点零活,面包会有的,房子不一定有。你没有钱,但有福气,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韦丽这孩子不错,哪天带到所里让我见识见识。”

郭之远正准备告辞,听到门外传来了急不可待的声音,“买了一条活的鲫鱼,给你汆鱼汤补补身子。”

下班的韦丽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回来了。

郑凡介绍韦丽说屋里来的是郭所长,韦丽拎着鱼笑嘻嘻地说,“郭所长,晚上您在这一起喝鱼汤!”

郭之远没回答喝鱼汤的事,只是说,“这么阳光的女孩,也只有中学生里才能见到。”

郑凡听郭之远如此赞赏韦丽,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些很宽慰的笑。

郭之远临走时对韦丽挽留喝鱼汤表示了感谢,并告诉她,“鱼汤少放点盐,不然就不鲜了。”

郭所长走后,韦丽有些紧张地问郑凡,“所里要处分你吗?”

郑凡说,“你看所长像要处分我的样子吗?他都送西瓜给我吃了。”

“我不就是担心嘛,”韦丽看到床头西瓜边上放了印着英文的两瓶维C粉,迅速拿了起来,“你不是说所长送西瓜给你吃的吗,这是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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