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已经过去了，林过心里叹道，生活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一
化好妆后，林过又仔细看了一遍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睛虽大，眼皮儿却很薄，这双眼睛在念书时曾被许多女孩子羡慕过，只是当年那生动传神未语先笑的目光早已隐没在一潭静水之中。年龄一过了25岁，眼皮愈加松弛，特别是眼角眉稍若隐若现的皱纹，是再好的化妆品也抵挡不住的。她对着镜中自己微微一笑，还算满意。
等在一旁的家明早就不耐烦了，不时地看表，说：“好了没有？女人真是麻烦。”
林过温和地笑了笑，“好了，咱们走吧。”
自从嫁给家明后，林过发现自己竟也有贤妻良母的潜质。大概成功男人在家里都是比较情绪化，一反生意场上的沉着稳定收放自如。她奇怪的是过去自己怎么会那么任性和骄纵，甚至无理取闹。是她林过真的变了，还是这个并不是她自己。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影子在脑子里晃了一下。
宴会上宾客如云，璀璨华丽的水晶吊灯，衣香鬓影中寒暄的微笑，这些常会让林过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心会莫名惆怅，感觉世事如浮云，过眼即散。
家明带她去见一些同事及客户。众人啧啧称赞道，难怪平时沈先生洁身自好，原来家中夫人才是颜如玉。
家明谦虚道：“哪里还如玉，在家也是黄脸婆一个。”
林过浅笑道：“被你们成天这么一旁晾着，岂有不变黄脸婆之理。”
男人在一起谈的大多是工作，什么投资、贷款、股票上市或者政府新出台了什么政策，这些在林过看来无异于天书。好在女人都一样，经常出入这样的场合，她也认识了一些人，交情谈不上，寒暄一番还是可以的。
梦娜说：“小林你这条项链好漂亮，哪里买的？”
“哦，”她在颈上轻轻摸了一下说：“家明从香港带回来的。你要是喜欢，下次让他多带一条，也不是很贵。”
“好啊。”梦娜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不远处的一对男女身上，对林过神秘地笑笑说，“一定是小的。”
林过会意，笑道：“男人嘛都一样，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为什么，她整个晚上都觉得不自在，似乎有一对目光一直在跟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一个人尽收眼底，他隐藏得很好，令她始终找不到那目光的来源，转过身，看到的依旧是一对对谈笑风生的红男绿女。
林过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开了，独自到露台上去透一口气，终于可以舒展开脸上僵硬的微笑，她心里长出了一口气，突然感到很累，仿佛打了一场仗下来。站在十八层大厦的顶楼向下俯视，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城市的夜晚很美，正是华灯璀璨时。这是一个绚丽而迷离的世界，似乎在这样的世界里，什么事情都能发生，而又可以不必认真的，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此刻，她最想做的就是回家洗个澡换上宽松的睡衣，放上自己喜欢的音乐，可以看看书，也可以整理整理旧物，家明常常不在家，她就是这样打发时间的。结婚之后，她为他放弃了很多个性，唯独没有放弃工作。这个世界上的事是很难预测的，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有一些精神上的追求和物质上的寄托总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说，“这里太冷了，你会着凉的。”
转过身看到一个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似乎已经来很久了。接触到他的目光，林过心里一震，潜意识告诉她：就是这个人！她心里有些不快，她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扰。林过礼貌性地笑笑说：“谢谢你的提醒，我想我是该走了。”说完就要离开。
“林小姐！”男人叫住她，“对不起，我想我打扰你了。”男人很抱歉。
林过吃了一惊，“你认识我？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
“我是沈先生的同事，经常看到你，只是我太忙，而你周围的人又太多了，我们一直没缘相见。”
林过客气地说：“那现在也不晚，不过你还是不要叫我林小姐了，我女儿都两岁了，叫我小林就可以了。”她的目光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男士，这是一个有着儒雅的绅士风度的男人，身上带着外企白领特有的气定神闲。林过对这一类人并不陌生，他们都有着很高的智商，一如他们高度的工作热情，都讲究生活的质量，有着敏感的神经和脆弱的心，视婚姻如虎狼，喜欢艳遇。
男人笑笑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叫你姝姝。”
林过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我们见过？”她在记忆里努力地搜索着。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方言的同学，我在上大学时见过你。”
“哦——，”林过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你吓了我一跳，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肖石。”
“是你啊！”林过高兴地说，“方言过去经常提起你，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肖石说：“我怕我认错了。你和过去大不一样了，何况你现在是沈先生的太太，我一直以为你和方言……”
“是这样啊，”林过若有所思地笑笑，“方言去美国了，他现在已经在那里定居了，他太太也是中国人，很漂亮的。”
“不好意思，我不应该提起这些。”
“哪里的话？无所谓的，上辈子的事情，早就过去了，现在各自成家立业了，谁还有心情谈什么儿女私情。”话一出口，她心里还是掠过一丝伤感，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她从小就苦苦爱着的男孩子，那段让她为之伤心为之流泪的感情，真的已经过去了，他们之间再无任何牵绕，从此他只是她邻居的大哥哥。这世间真是没有过不去的事情。
肖石说：“你的变化好大，我差一点不敢认你了。”
“19岁和29岁时怎么可能一样呢？我老了。”林过笑笑说。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敏感。”肖石没有笑，他看着林过，似乎在努力回想她当年的样子。他说：“你当时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孩子，性情中人，喜怒溢于言表。现在沉静多了，变得很优雅。”
距离似乎在无形之中拉近了许多，缘于对青春的一份记忆，林过在心里不自觉地对肖石有一种亲近感。两人又简单谈了一些各自的情况，她这才知道肖石是这家公司的法律顾问，他另外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林过从小就对律师这个行业有着特别的好感，觉得他们是正义的化身，这使她又增加了几分对肖石的好感。
临别时，肖石送给她一张名片，“小林，如果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二
林过的生活一直是很有规律的，早九晚五在旅行社上班，家明不在家时，她就去母亲那里吃晚饭，顺便看看女儿。小家伙快到两岁了，甚是可爱，正是呀呀学语的时候。亲戚们都很遗憾她长得不像林过，眼睛和家明一样是单眼皮儿，嘴稍微大，雪白的皮肤和秀气的眉毛是继承了林过的。小孩子没有丑的，林过对此一点不担心，都说女孩子像爸爸是福气，小的时候丑一点，长大了会更漂亮。唯一让她忧虑的是，孩子和她并不很亲，最喜欢和外婆在一起，对家明似乎更远一些，不知长大了会怎么样。她曾对家明谈过此事，他倒无所谓，说：“父母终归是父母，别人没办法代替，我现在把事业稳定了，她将来就衣食无忧了，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就把工作辞了，在家带孩子。”
工作她不能辞，林过不认为自己是女强人类型的女人，可是她觉得女人应该在事业上有自己的追求，何况这份工作她做得得心应手，已经小有成绩，她还很年轻，放弃了实在可惜。
当生活不止是为了生存而又不紧张忙碌的时候，心灵的空间似乎变大了许多，会有一些寂寞，特别是午夜醒来一个人对着空旷的房间再难入眠。她每每路过麦当劳看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气氛而不自觉地湿了眼眶，家应该是一个温馨的地方，为什么对她来说却望尘莫及。
人在失眠的时候，思维常常会天马行空想到很远。她有些怀念大学时的生活，那些碧树蓝天行云流水一样自然而单纯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一样。每到这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很想方言，想起自己对他的任性无理取闹，如果换了现在，她一定会对他温柔一些。他的离开，她也有一些责任的。
这其间，林过经常接到肖石的电话，无非是问问最近的工作，一起出去吃过两顿饭，话题都是大学时的生活，说到高兴处，常常会无所顾忌地笑出声来，以至于忘了时间。回到家里似乎还意犹未尽，独自兴奋一会儿儿。肖石会打电话来问她到家没有，淡淡的话语尽力掩饰着关切。她的心底涌进一股暧流，多么久违的感觉，好久没有人对她这样了。
她一直是个敏感的女人，这种敏感在感情上又极为尖锐。她看得出他不经意时流露出的关心，从他频繁的电话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中，林过心里明白他对她的友情早已超出了界限。为此她故意避开他的目光，故意说一些现在很幸福很知足的话来搪塞他。静下来的时候，细细品来，心里也会有丝丝的甜蜜，只是在这甜蜜中，惶惑占据了大半。虽然，她一直很蔑视那些婚外的暧昧关系，认为只有寂寞和无聊的人才会做那样的荒唐事，还有她对外企白领男人的那些成见，可这些在这个男人身上却不起作用。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这让她感动，好久没有人对她如此认真过了。她想，我是真的爱上他了，还是因为他身上晃动着方言和我逝去的青春的影子。生活的寂寞好像一下子加深了许多。
三
“听说方言离婚了，这件事你知道吗？”母亲一边收拾饭桌一边说。
“哦，是么？”林过漫不经心地应着，继续逗着女儿玩，连她也奇怪自己的反应竟如此平淡。
母亲似乎心有不甘，继续说：“我真不理解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的思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婚姻当儿戏，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林过不耐烦地说：“妈，你又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回事。如果过得不幸福，在一起也没意思，还不如离了。”
“那你说什么叫幸福？我觉得我和你爸还不幸福呢，不也过了这么多年，这世道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幸福，居家过日子，各人都得让一步。”
林过没有说话，心想，生活除了过日子，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些别的什么？
回到家里，林过的手机响了，是肖石。她犹豫了一下，接了电话。
肖石说：“林过你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今天吗？”林过犹豫着，想着该怎样拒绝他。
“现在。”
“什么事我们在电话里不能说吗？”她现在很矛盾，不想见他。
“你没空就算了，我改天再约你。”肖石好像很失望。
“肖石！”林过叹了口气，“好吧，在哪里见面？”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当一件事情已成为生活的烦恼时，只要能解决，哪怕是最拙劣的方式最坏的结果，也总比永远纠缠不清要好。
四
茶楼里的灯光很柔和，轻曼的音乐在空气中缓缓地流着。林过突然有些感动，四周典雅的装修，面前优秀的男人，如果再换一个年龄，换一种身份，那一定是一道极致的风景。她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儿看到的一段话：真实的生活是没有浪漫的，浪漫只是一个人内心的感觉，就好比爱情，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情……这样想着，心似乎冷静了许多。
肖石说：“我离婚了。”
林过淡淡地说：“哦，真的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能修行到做夫妻的缘分不容易。”她想起今天母亲对方言离婚所发的牢骚。
肖石自嘲地笑笑，没有回答她的话，问道：“你相信爱情吗？”
林过笑笑，“我相信有爱情，但爱情是不可靠的，我一直认为那是世间最肤浅却也是最伤人的东西。”
“你爱你的丈夫吗？”
“爱。”她看着他静静地说，“但是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林过停了一下，试探着问：“问一个冒昧的问题，你们离婚，没有我什么事儿吧？”
“当然没有，我们早在六个月前就分居了。”肖石突然很专注地看着她，“那你有没有爱过我，一点点？”
林过觉得心一阵慌乱，她避开他的目光，“肖石，我们别谈这个好吗？都不是小孩子了。”
肖石笑了，他想缓解一下气氛。“不”，就问这一次，“下次再不问了。”
林过若有所思地笑笑说：“在我们这个年龄，过程未必比结果更重要。”
“为什么一定要结果呢？”
林过嘴角的笑渐渐退去，她心里有些不快，那他是什么意思，想发展暧昧的关系？林过说：“我这个人一直是很传统的，我相信那句话：高尚的爱情应该有一个纯洁的形式。”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很冰冷。
“对不起，林过，我现在有些明白当初方言为什么那么爱你，而又为什么离开你了。一个女人看似敏感和柔弱的外表下，那颗心竟然比男人还坚硬和有主见，这简直可怕。”
林过没有说话，因为肖石的话让她很失望。她有一些明白原来他今天也是在试探她，她也一定让他很失望，才会说出此话来。她突然觉得他们像一对寂寞难耐的男女，有一些无聊。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气氛有一些尴尬。人的感情是很微妙的东西，丝毫的偏差就能影响整个局面。她心里有一些失落，突然很想家，想她那宽大明亮的房间，可以泡一杯茶，尽享整晚的月光，那是何等的清幽。她的生活怎会变得如此复杂？
临走时，肖石说：“林过，我以后还可以像今天这样约你吗？”
林过笑笑说：“当然，只要我有时间。”心里却在质疑，他真的还会约她吗？她已经表明立场，他已经得到答案了。她心里清楚他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男人，他们已经结束了，只是短短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结束得一点瓜葛也没有了。
走到大街上，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不是可惜，也不是难过，就是想哭，好久没有哭过了，泪眼中整个城市都变了形，街道、楼群、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她突然感到很无助，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可以发生，而又什么都不必认真的，人只是上帝的一颗棋子，命运是即定的，结局只有一个，没有办法选择。
五
林过还是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看女儿，时而会和家明一起吃顿饭。他的工作比从前更忙了，很难得见到人影，不过倒常常收到他的电话和带回来的礼物，有她的，也有女儿的。生活还是按原来的样子行进着，不同的是她心平气和了许多，她现在真的很知足。
接到过一次肖石的电话，只是淡淡地寒暄了几句，都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经过了那一次，两个人之间陌生了许多。林过想，我实在是不适合他的人，也许两个人都觉得寂寞罢，缘于对青春的一份美好回忆，都想从对方身上找回一些影子，可是走过的路，怎么可能还回得去。
真的已经过去了，林过心里叹道，生活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