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裙摆
欧文·肖
1.第五大街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们刚刚离开布莱沃,正向华盛顿广场漫步。虽然已经是11月份了,但阳光温暖依旧,一切都像星期天的早晨——公交车、特意打扮了的漫着步的情侣、静悄悄的窗户掩闭的楼房。
2.迈克紧紧地挽着弗朗西丝的胳膊,沐浴着阳光,向市中心走去。他们步履轻盈,总是微笑着,因为他们起得很晚,吃了一顿美味的早餐,而且今天是星期天。迈克敞着他的外衣,让它随着微风在他身上来回摆动。他们没有讲话,走在一群愉快的年轻人中间,纽约这个地区的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年轻人。
3.“小心,”当他们穿过第八大街时,弗朗西丝说道,“你要扭断你的脖子了。”
4.迈克大笑起来,弗朗西丝也笑了起来。
5.“怎么说她也不那么漂亮。”弗朗西丝说,“无论如何也没漂亮到让你冒着扭断脖子的危险去看她。”
6.迈克又笑了,比上一次笑得声音更大,但笑得并不那么踏实。“她并不是一个难看的女孩儿,她的肤色很美,乡村女孩儿的那种肤色。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她?”弗朗西丝将头转向她的丈夫,她戴了一顶帽缘的一侧上翘的帽子,微笑着说:“迈克,亲爱的……”
7.迈克又笑了,但只是微微一笑。“好吧,”他说,“证据在这了,原谅我,只是肤色,是一种在纽约不常见到的肤色,原谅我。”
8.弗朗西丝轻轻地拍拍他,拽着他向华盛顿广场走去,稍微走快了一点。
9.“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她说,“一个奇妙的早晨,和你一起吃早饭,使我一天的心情都很好。”
10.“我是滋补品,”迈克说道,“早晨的营养,与我一起吃面包、喝咖啡,你会补充碱,我保证。”
11.“是这么回事儿。而且,我睡了一晚上,可以像绳子一样缠着你。”
12.“周六晚上,”他说,“只不过是在一周的工作之后,我才纵容你。”
13.“你在发福呢。”她说。
14.“真的?从俄亥俄州来的男人都是瘦子。”
15.“我喜欢,”她说,“我喜欢我丈夫多余的五磅肉。”
16.“我也喜欢,”迈克严肃地说。
17.“我有一个主意,”弗朗西丝说。
18.“我妻子有一个主意,一个机灵的女孩。”
19.“我们今天一天都不见任何人,”弗朗西丝说,“我们两个人一起散步,只有你和我。我们总是忙于应酬,喝他们的苏格兰威士忌,或者让他们喝我们的威士忌,我们只有在床上才能见对方……”
20.“那可是个见面的好地方,”迈克说,“在床上躺久了,每一个你认识的人都会出现。”
21.“狡猾的家伙,”弗朗西丝说,“我说的是认真的。”
22.“好吧,我认真地听呢。”
23.“我想和我丈夫在外面呆一整天。我想让他只与我讲话,并只听我讲话。”
24.“什么妨碍了我们?”迈克问,“什么聚会打算阻止我在周日和我的妻子单独在一起,什么聚会?”
25.“斯蒂文森一家,他们希望咱们在一点钟左右去拜访他们,他们会开车带咱们到乡下。”
26.“讨厌的斯蒂文森一家,”迈克说,“显然,他们可以吹口哨了。他们可以自己开车到乡下去。我的妻子和我却要无聊地呆在纽约。”
27.“难道不是约会吗?”
28.“是约会。”
29.弗朗西丝倚在他身上吻了一下他的耳尖。
30.“亲爱的,这是在第五大街。”迈克说道。
31.“让我安排一个计划吧,”弗朗西丝说,“一个在纽约的有计划的星期天,一对年轻的夫妇花钱去度过它。”
32.“别激动。”
33.“首先,我们去看一场橄榄球比赛,一场专业的橄榄球比赛。”弗朗西丝说,因为她知道迈克喜欢看橄榄球赛。“巨人队的比赛,今天在外面玩一整天会很有趣。饿了就去迦瓦纳吃牛排,吃一个像铁匠围裙一样大的牛排,再加一瓶酒,然后去福麦特看一场新上映的法国电影,他们都说……你在听我讲话吗?”
34.“好啊,”他说,他将目光从那个女孩儿身上移开,那个女孩儿没戴帽子,头发乌黑,剪成舞者的式样,像一个头盔,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带有一种优雅舞者所具有的自我优越感。她没穿外套,身材健美,小腹像男孩子一样扁平,她的臀部在裙子下面大胆地扭着,因为她是一个跳舞的,还因为她知道迈克正在看她。当她走过迈克身边的时候她对自己笑了一下,迈克注意到了这一切,然后转过头看他的妻子。“好啊,”他说,“我们去看巨人队的比赛,然后去吃牛排,然后去看电影。你觉得怎么样?”
35.“就这样吧,”弗朗西丝有气无力地说,“或者你更愿意在第五大街上来回散步。”
36.“不,”迈克认真地说道,“一点也不。”
37.“你总是看别的女人,”弗朗西丝说,“纽约的每个该死的女人。”
38.“噢,得了,”迈克假装开玩笑地说,“只是那些漂亮的,纽约到底有多少漂亮的女人呢?17个?”
39.“不止,至少你这样认为,不管你走到哪。”
40.“不是这样的,在街上,偶尔,当一个女人经过的时候,也许我会看她。我承认,也许有时候我在街上看了一个女人……”
41.“到处,”弗朗西丝说,“我们所走的每一个地方:餐馆、地铁、剧场、讲座、音乐会。”
42.“亲爱的,”迈克说,“我看所有的东西,上帝赐给我一双眼睛,我用它们来看女人、男人、地铁、电影、原野、花园。我随便观察整个世界。”
43.“你真应该看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弗朗西丝说,“当你在第五大街上随便观察世界的时候。”
44.“我是一个幸福的已婚男人。”迈克温柔地抱住她的胳膊肘,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我们简直就是整个二十世纪的榜样,迈克·卢米思夫妇。”
45.“你真这么认为?”
46.“弗朗西丝,宝贝……”
47.“你结婚真的快乐吗?”
48.“是的,”迈克说,感觉整个星期天像块铅一样在他心头压着。“说那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49.“我想知道,”弗朗西丝加快了脚步,面无表情地向前看着,当她与人争论或心情不好时她总是这种表情。
50.“我结婚真的很开心,”迈克耐心地说。“纽约州所有十五到六十岁的男人都嫉妒我。”
51.“别开玩笑了。”弗朗西丝说。
52.“我有一个美满的家,”迈克说,“我有许多好书,还有一个唱机,许多好朋友。我住在市中心,用我喜欢的方式,我做我喜欢的工作,我爱与我一起生活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好事情发生,我不都跑去告诉你吗?当一些坏事发生的时候,我不都靠在你的肩膀上哭泣吗?”
53.“是的,”弗朗西丝说,“你看每一位路过的女人。”
54.“太夸张了。”
55.“每个女人,”弗朗西丝甩开了迈克的胳膊,“如果她不漂亮你就迅速地转回头,如果她长得一般,你就看七步的时间……”
56.“我的上帝啊,弗朗西丝!”
57.“如果她长得漂亮,你几乎要扭断你的脖子……”
58.“嘿,喝点什么吧!”迈克停下来说。
59.“我们刚刚吃过早饭。”
60.“现在,听着,亲爱的,”迈克斟酌着说,“这是美好的一天,而且我们的心情都很好,没理由让我们把它给浪费了。我们好好享受这个周日吧!”
61.“如果不是你如饥似渴地追逐每一个第五大街上穿裙子的,我会有一个美好的周日的。”
62.“我们喝点什么吧!”迈克说。
63.“我不想喝。”
64.“那你想要什么,吵架吗?”
65.“不,”弗朗西丝伤心地说,迈克对她感到非常抱歉。“我不想吵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开始讲这些,好吧,我们不谈它了,我们今天好好玩吧。”
66.他们有意识地挽起手,走在华盛顿广场上,这里有许多婴儿车,还有身着节日礼服的意大利老头,穿着苏格兰筒裙的少妇。他俩走在他们中间,没有说话。
67.“我希望今天会有一场精彩的比赛,”弗朗西丝过了一会儿说,她以那种他们吃早餐时和刚刚开始散步时的语气说。“我喜欢专业的橄榄球赛,他们互相踢球时,感觉他们好像是混凝土做的。当他们从对方那里拦球时,”她说,试着使迈克笑起来,“做一些假动作,精彩极了。”
68.“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迈克非常认真地说。“我从没碰过其他女人。一次都没有,在这五年中。”
69.“好吧,”弗朗西丝说。
70.“你相信我,不是吗?”
71.“我相信。”
72.他们穿过灌木丛下拥挤的长凳。
73.“我试着不去在意它,”弗朗西丝说,像自言自语一样。“我试着去相信那些都不算什么。我告诉我自己,有些男人就那样,喜欢看他们失去的东西。”
74.“一些女人也那样,”迈克说。“在我的生命中我看到好几个那样的女人了。”
75.“我甚至从没看过其他男人,”弗朗西丝说,径直地走在前面,“自从我第二次与你约会以后。”
76.“没有法律规定这些。”迈克说。
77.“当我们路过一个女人时,我发自内心地讨厌你看她的那种眼神,那种眼神和你第一次看我时的一模一样,在马克塞奥家。你站在客厅里,挨着收音机,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和所有的人一样。”
78.“我记得那个帽子,”迈克说。
79.“一样的表情,”弗朗西丝说,“那使我感到非常糟糕,非常难过。”
80.“嘘,别这样,亲爱的,嘘……”
81.“我想我应该喝杯酒。”弗朗西丝说。
82.他们来到第八大街上的一家酒吧,什么话也没讲,迈克自觉地帮她绕过马衔索,领她穿过汽车。他一边走一边扣上他的外衣扣子,当他们向酒吧走时,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整洁发亮的深棕色鞋子。在酒吧里,他们坐在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上,阳光流泻进来,壁炉里一团火苗在快乐地燃烧着。一个日本服务生走过来,放下一些椒盐脆饼,高兴地看着他们。
83.“早饭后你想点什么?”迈克问道。
84.“我想要白兰地,”弗朗西丝说。
85.“白兰地,”迈克告诉服务生说,“两杯。”
86.服务生端上两杯白兰地,他们在阳光下喝着。迈克喝了半杯,又喝了一点水。
87.“我看女人,”他说,“是事实,我不是说看她们是对还是错。如果走在街上我不去看她们,那我是在骗你,也是在骗我自己。”
88.“你看她们就好像你想得到她们,”弗朗西丝边摆弄着酒杯边说。“她们中的每个人。”
89.“某种程度上,”迈克柔声说道,好像不是与他的妻子说话,“某种程度上说是真的。我什么事儿也没干,但你说的是真的。”
90.迈克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用手轻轻地揉了揉眼睛说:“我喜欢女人的长相,我最喜欢纽约的一点就是这里有很多女人。当我第一次从俄亥俄州来纽约的时候,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座城市里有这么多的女人。走在她们中间,我感到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91.“小孩子,”弗朗西丝说,“那是小孩子才有的感觉。”
92.“再猜猜,”迈克说,“再猜,我已经老了,我已经是一个接近中年的人了,还有点发福,但我仍喜欢沿着第五大街散步,在午后三点左右的时候,靠着东边,走在第五十大街和第五十七大街的中间,那个时候她们都出来了,让人觉得她们是在购物,穿着毛皮大衣,戴着令人着迷的帽子,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汇集到这八个街区里:最好的毛皮,最时髦的衣服,最健美的女人,在花钱寻开心。在你路过她们的时候,她们冷冷地看看你,让你觉得她们并不是在看你。”
93.“如果只有几件毛皮大衣,”弗朗西丝说,“45美元的帽子……”
94.“不是大衣或帽子的问题。是那一特殊类型的女人组成的风景。明白吗?”他说道,“你不必听我说这些。”
95.“我想听。”
96.“我喜欢办公室的女孩儿,她们很美妙,戴着眼镜,聪明活泼,什么都懂,总是很会照顾自己。”他一直注视着窗外悠闲走过的路人,“我喜欢午饭时出现在第四十四大街上的女孩儿,她们是演员,每一周都盛装打扮,与那些英俊的男孩儿们聊天,打扮得既年轻又活泼,在萨迪外面,等那些制片人去看她们。我也喜欢摩西店里的售货女郎,她们一下子就注意到你,因为你是一个男人,她们让女顾客等着,借着袜子、书、唱针与你调情。我在心里积累了所有这类的事情,因为我已经思考它有十年了。现在你问我,我就把它告诉你。”
97.“说下去。”弗朗西丝说道。
98.“当我想到纽约时,我就会想到这里所有的女孩,犹太的、意大利的、爱尔兰、波兰、中国、德国、黑人、西班牙、俄罗斯的女孩儿,像检阅一样出现在这个城市。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癖好还是所有男人都这样,走在这些女孩儿中间时心里涌起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城市里野餐一样。在剧场里,我喜欢靠近女人坐着,那些名媛们花六个小时打扮来看戏。我喜欢看足球比赛的女孩儿们,红扑扑的脸颊,天气变暖的时候,她们换上裙子……”他喝光了酒。“这就是经过,你问我的,不是吗?我情不自禁地去看她们,想要她们。”
99.“你想要她们,”弗朗西丝冷漠地重复道,“是你说的。”
100.“没错,”迈克说,他变得毫无顾忌了,因为她暴露了他的内心世界。“既然你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讨论,那我们就好好讨论一下。”
101.弗朗西丝喝掉她的酒,又咽了两、三下。“你说你爱我?”
102.“我爱你,但我也想她们。”
103.“我也很漂亮,”弗朗西丝说,“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一样漂亮。”
104.“你很美。”迈克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
105.“我对你很好,”弗朗西丝申辩着说,“我是一个好妻子、好主妇、好朋友。我为你做了所有的事情。”
106.“我知道,”迈克说,伸手握住她的手。
107.“你想自由的……”弗朗西丝说。
108.“嘘。”
109.“告诉我真相。”弗朗西斯把手从他手下拿开。
110.迈克用手指轻轻地弹着酒杯口,温柔地说道,“好吧,有时我是想自由一点。
111.“好吧,”弗朗西丝挑衅地说,一边用手指咚咚地敲着桌子,“不管什么时候你说……”
112.“别傻了,”迈克将椅子拉到她这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大腿。
113.她哭了起来,轻轻地,用手绢盖住了她的脸,这样酒吧里的其他人就不会注意她哭。“总有一天,”她哭着说,“你会离开……”
114.迈克什么也没说,他坐在那,看服务生慢慢地剥柠檬。
115.“你会吗?”弗朗西丝尖声问道,“快点,告诉我,会不会?”
116.“也许,”迈克说,把椅子又拉了回去,“我怎么知道?”
117.“你知道,”弗朗西丝固执地说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118.“是的,”迈克过了一会儿说,“我知道。”
119.弗朗西丝停止哭泣,捂着手绢抽了两下鼻子,然后放下手绢。脸上没有留下一丝哭过的痕迹。“至少帮我一下。”她说。
120.“好。”
121.“别再讲这个女人如何漂亮,那个女人如何美丽了。迷人的眼睛,丰满的胸部,修长的手指,婉转的嗓音,”她模仿他的声音说。“自己留着吧,我不感兴趣。”
122.“打扰一下,”迈克向服务生挥挥手。对弗朗西丝说,“我不说了。”
123.弗朗西丝轻轻地拍拍她的眼角,对服务生说,“再来一杯白兰地。”
124.“两杯,”迈克说。
125.“是的,女士,先生,”服务生说,又回去了。
126.弗朗西丝隔着桌子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想让我给斯蒂文森家打电话吗?”她问,“乡下会很好玩。”
127.“好,”迈克说,“打吧。”
128.她站起来离开桌子,穿过屋子向电话走去。迈克看着她走路,心想:多漂亮的女孩啊,多美的腿啊。
一树一石一云
卡森·麦卡勒斯
1.凌晨下着雨,天色仍然很暗。男孩儿几乎把报纸都送完了,才踏进街车咖啡馆来喝杯咖啡。这个地方整夜营业,老板是个刻薄又吝啬的家伙,名叫利奥。咖啡馆坐落在阴冷空旷的街道的后边,显得既温暖又明亮,吧台周围坐着一群人,有两个士兵,三个纱厂来的织工。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人,他弓着背,把鼻子和半边脸几乎都埋在了啤酒杯里。男孩儿像飞行员那样戴着一顶头盔,他一走进咖啡厅就解开下巴上系着的扣子,提起右边的头盔沿儿,露出粉红色的小耳朵;平时他喝咖啡的时候,总有人友好地和他搭讪。可今天早上,却没有人理他。男人们也不说话。他付了账刚准备离开,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2.“小子!嘿!小子!”
3.他转过身,只见角落里的那个人向他钩了钩手指头,又点了点头。那个人已经把脸从啤酒杯上抬了起来,看上去有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之情。他个子很高,脸色很憔悴,长着一只大鼻子,留着淡淡的橙色的头发。
4.“嘿!小子!”
5.男孩儿向他走去。他大约十二岁,但个头比同龄人矮,由于背着报纸袋,肩膀一高一低。他的脸很稚嫩,上面长满了雀斑,眼睛圆圆的闪着孩子的稚气。
6.“什么事,先生?”
7.那个人把一只手搭在报童的肩膀上,然后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从左边慢慢地转向右边,打量了一番。男孩儿不安地往后退了退。
8.“说吧!有什么事?”
9.男孩儿的声音有些高,咖啡馆里顿时一片寂静。
10.那个人缓缓地说道:“我爱你。”
11.围坐在吧台边的男人们全都笑了。男孩儿原本怒目而视,羞怯不安地要离开,现在却不知所措。他向吧台后面的利奥望去,而利奥却看着他,摆出一幅倦怠而又嘲弄的样子。男孩儿试图跟着大伙儿一起笑,可那个人却是那么的严肃和哀伤。
12.“我不是有意要取笑你,小子,”他说,“坐下,和我一起喝杯啤酒。我得向你解释一下。”
13.报童谨慎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吧台边的男人们,似乎在询问他们自己是否应该接受这个邀请。但男人们一个个转过头,去喝啤酒或吃早饭,丝毫不去理会他。利奥把一杯咖啡和一小杯冰淇淋放在了吧台上。
14.“他还是个孩子。”利奥说。
15.报童向凳子那边挪去。藏在翻起的头盔沿儿下边的耳朵,又小又红。那个人轻轻地朝他点点头。“这很重要。”他说。继而把手伸向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攥在手心里要给男孩儿看。
16.“仔细看看吧,”他说。
17.男孩儿凝视着,可没什么好看的。在那人宽大而又肮脏的手心里,攥着的是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女人的面孔,不过已经模糊了,只有她戴的帽子和穿的连衣裙还依稀可见。
18.“看到了吗?”那个人问道。
19.男孩儿点点头,那个人又把另一张照片放在手心里,照片中,女人穿着泳衣站在沙滩上。泳衣使她的肚子看起来很大,这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事实。
20.“看好了吗?”那个人挨近了些,最后问道:“你以前见过她吗?”
21.男孩儿静坐在那里,斜望着那个人,“没见过。”
22.“很好。”那个人吹了吹照片,把它们塞回口袋里。“那是我老婆。”
23.“死了吗?”男孩儿问道。
24.那个人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紧缩嘴唇,做出仿佛要吹口哨的样子,拖长了声音,“不——”,他说,“听我解释。”
25.那个人面前的吧台上放着一只褐色的大杯子,里面装满了啤酒。他没有拿起酒杯喝酒,而是弯下身子,把脸放在杯沿儿上,休息了一小会儿,又用双手翘起杯子,呷了几口啤酒。
26.“总有一天晚上,你会把鼻子伸进酒杯里睡去,然后溺死玩完,”利奥说。“短暂美丽的幻想全都淹没在啤酒里,那可真是个优雅的完蛋法儿。”
27.报童想给利奥打个暗号。趁着那个人没看见,他赶紧挤眉弄眼,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他喝醉了吗?”可利奥只是扬了扬眉,转过身把几片粉色的咸肉放在烤架上。那个人推开了面前的杯子,挺直了腰板,把自己那双皮肤松懈、手指弯曲的手叠放在吧台上。他看着报童,神情是那样的忧伤。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可眼皮儿像是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向下耷拉着,遮住了他那灰绿色的眼球。这时已快到黎明了,男孩把报纸袋从一个肩换到另一个肩。
28.“我说的是爱情,”那个人说道,“对我来说,它可是门科学。”
29.男孩儿从凳子上滑下来,半坐在上面。但那个人伸出食指,他想留住男孩儿,不想让他离开。
30.“十二年前,我和照片里的女人结了婚。她当了我的老婆,当了一年九个月三天零两夜。我爱她。是的……”他的声音模糊而又颤抖,继续说道:“我爱她。我也认为她爱我。我是个铁路工程师。她在家里过着舒适的日子,享受着奢侈品。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闪过她会有不满意的念头。可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31.“吼吼吼!”利奥叫道。
32.那个人的目光仍然没有从男孩儿的脸上移开。“她离开了我。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屋子里空空的,她走了。她离开了我。”
33.“跟别的男人?”男孩儿问道。
34.那个人轻轻地把手放在吧台上。“那是当然的,小子,女人可不会一个人跑掉的。”
35.咖啡馆里很安静,外面的绵绵细雨,黑压压没完没了地落在街道上。利奥用他那把长柄叉子的尖头按了按烤架上的咸肉。“所以你就花了十一个年头去和女人鬼混。你这个疲倦的老流氓!”
36.那个人这才第一次瞥了一眼利奥。“请不要对人粗鲁。况且,我又没有和你讲话。”他把头转向男孩儿,用充满信任而又神秘的口吻低声说道:“我们别去理他,好不好?”
37.报童疑惑地点点头。
38.“是这样的,”那个人继续说道,“我经历过许多事情。我一生中所有的点点滴滴都烙在我的心中。月光,漂亮姑娘的大腿,点点滴滴。但关键是当我享受这一切时,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它们都松散地存在我的心里。没有什么事情能自行了结,或是与其他的事情相联系。女人,我倒是有几个,不过都一样。过后她们只是松散地留在我的心里。我是个从未爱过的男人。”
39.慢慢地他闭上了眼睛,那姿势就像一场戏剧结束时落下的帷幕。当他再次说话时声音变得激动,语速也加快了许多,他那大大而又松懈的耳垂也跟着在颤动。
40.“后来就遇见了这个女人。我那时五十一岁,她说她三十岁。我是在一个拥挤的车站遇到她的,认识三天我们就结婚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我真的无法告诉你。我以前所有的感觉都因这个女人而聚集起来。我再也没有了我那些松散的感觉,但这一切又都因她而结束了。”
41.那个人突然停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他的声音降了下来,用平稳而又自责的音调低声说:“我没有解释清楚。事情是这样的,我有许多美好的感受,也有一些松松散散的小快活。这个女人就像是我灵魂的装配线,正是因为她我才重新组装了自己,变得完整。现在,你明白了吗?”
42.“她叫什么名字?”男孩儿问道。
43.“噢,”他说道,“我叫她嘟嘟,不过那无关紧要。”
44.“你设法要把她找回来过吗?”
45.那个人好像没听见似的。“在那种情况下,你一定能想象得出我心里的感受。”
46.利奥拿起烤架上的咸肉,往小面包里塞了两片。他灰暗的脸上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紧收的鼻翼在昏暗的阴影下显得更加挺拔。一个纱厂工人打了个手势要咖啡,利奥便去倒了。他从不免费续咖啡。那些纱厂工人每天早上都来吃早饭,可利奥越是了解他们,越是对他们吝啬。就连他吃自己的面包时,也是一点一点地啃着,好像不情愿给自己吃似的。
47.“后来你就没再找到她?”
48.男孩儿不知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稚嫩的脸上挂着好奇而又疑惑的神情。他还不熟识这条送报线路;在这样一个黑灯瞎火、奇奇怪怪的早上呆在城镇的外头,对他来说真是有点怪怪的。
49.“是啊,”那个人说道,“我采取一系列措施想把她找到。我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我去了塔尔萨,她在那里有亲戚。后来又去了蒙贝尔。她跟我提到的城镇我全都去过了,也查过以前和她有过联系的每个男人。塔尔萨,亚特兰大,芝加哥,齐浩,孟菲斯……两年的美好时光我全都用来到处找她。”
50.“可那两个人从地球表面消失了!”利奥说。
51.“别听他的,”那个人对男孩儿充满信任地说,“也别提那两年。它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概在第三年的时候,有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52.“什么事?”男孩儿问。
53.那个人弯下身子,翘起杯子呷了一口啤酒。但当他的头悬在杯子上面时,他的鼻孔轻微地翼动着,他用力地嗅了嗅啤酒的陈腐味儿,没有再喝。“爱情一开始就是一件令人难懂的事情。最开始我只是想把她找回来。那可完全是一种狂躁症。后来我就努力地把她刻在脑海里。但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54.“不知道,”男孩儿说。
55.“当我躺在床上努力想她的时候,脑子里却突然一片空白。我感受不到她了。我拿出她的照片来看,没有用,毫无用处,一片空白。你能想象得到吗?”
56.“麦克,你来说说!”利奥在吧台后叫道,“你能想象得到这个家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吗?”
57.慢慢地,就像是在赶苍蝇似的,那个人摆了摆手。他那灰绿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稚嫩的小脸。
58.“可人行道上突然出现的一片玻璃,或是镍币点唱机里的一支小曲,或是夜晚墙壁上的一个影子,都会叫我想起她。有时在大街上我也会想起她来,然后我会哭,或者直接就拿脑袋去撞电线杆子。现在,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59.“一片玻璃……”男孩儿说。
60.“任何东西。我到处转悠,但不能控制自己随时随地会想起她。你以为你可以戴一顶头盔,可回忆不会径直跑来,它会从侧面拐弯抹角而来。我在自己所见的万物的怜悯下生活着。突然间我不用四处打听去找她了,她开始在我的灵魂里追逐我,她在追逐我,请注意,她就在我的灵魂里!”
61.男孩儿最后问道,“那时你在哪儿?”
62.“噢,”那个人呻吟着,“我是个浑人。和天花没什么两样。小子,我承认我酗酒。我还胡搞女人。那些突然吸引我的罪孽我都犯过。我不愿承认但我必须承认。当我回忆那段时光时,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脑子里凝固下来,真的很糟糕。”
63.那个人垂下了头,把前额轻轻地靠在吧台上。他弓着背,后颈露出橙色的小绒毛,弯曲的手指交叉着,做了个祈祷的姿势,就这样呆了几秒钟,继而又挺直了身子。他微笑着,突然脸色变得明朗起来,脸上的肉抖动着,显得很苍老。
64.“那件怪事的发生到现在已有五个年头了,”他说道,“正是因为它我才开始研究爱情这门学问。”
65.利奥的嘴唇抽搐着,露出淡淡而迅急的微笑。“我们这群家伙可不是小孩子,没有经验,”他说着。突然又是一阵愤怒,把握在手里的抹布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板上。“你这个堕落的老罗密欧!”
66.“发生什么事了?”男孩儿问。
67.老人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安静,”他答道。
68.“啊?”
69.“小子,这很难用科学的方法解释,”他说,“我想逻辑上的解释是,她和我逃离彼此那么久,以致于最后我们还是得纠缠在一起,一起放弃,一起离开。安静。那奇怪而美丽的空白,就像波特兰的泉水,就像每天下午下起的雨滴。我整晚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爱情这门学问就是那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70.街车的窗户在灯光中呈现出淡蓝的色彩。那两个士兵付了钱,打开了门——其中一个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拍了拍绑腿上的泥巴,然后走了出去。那三个纱厂的工人正安静地弓着身子,吃着早饭。利奥的挂钟在墙上嘀嘀嗒嗒地走着。
71.“就是这样。仔细听好了。我苦苦地思考着爱情,想从中得出结论。可我意识到我们的错误所在。男人第一次坠入爱河。可他们到底爱上了什么?”
72.男孩儿柔软的嘴唇微微张着,没有回答。
73.“爱上一个女人,”那个人说,“没有科学指导,没有任何东西做指导,他们就在神的大地上经受了这最危险、也最神圣的体验。他们爱上了一个女人,对吗,小子?”
74.“嗯,”男孩儿含糊地说。
75.“他们在爱情走到尽头时才开始,他们在爱情的高潮时才开始。你知道这有多么悲惨吗?你知道男人应该怎样去爱吗?”
76.那个老人伸出手来,抓住男孩儿皮夹克的衣领。他轻轻地摇了摇男孩儿,眼神坚定而严肃。
77.“小子,你知道爱情应该是怎样开始的吗?”
78.男孩儿蜷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一动也不动。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那个老人挨得更近了,低声耳语道:
79.“一树,一石,一云。”
80.外面的街上,雨仍在下着:一场温柔、灰暗、无穷无尽的绵绵细雨。纱厂的哨声响起了,六点的倒班开始了,那三个织工付了账,走了。咖啡馆里除了利奥、那个老人和小报童,一个人也没有。
81.“波特兰的天气就像这样,”他说道,“就在那时候我的这门科学才开始形成。我整天冥思苦想,小心翼翼地开始研究这门学问。我总在大街上弄点东西回家。我买了一条金鱼,就盯着它看,而后我就爱上了它。就这样我从一个东西跳到另一个东西。日复一日,我逐渐掌握了这一跳跃的技巧。就在从波特兰到圣地亚哥的途中——”
82.“闭嘴!”利奥突然尖声叫道,“闭嘴!闭嘴!”
83.那个老人仍然抓住男孩儿夹克的领子,他颤动着,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真挚、欢快和疯狂。“已经六年了,我独自周游,还创立了自己的科学。我现在是大师了,小子。我可以爱上任何东西,甚至根本无需考虑。我可以感受挤满了人的大街,可以感受一道射向我的美丽的光芒。我可以看见天上的小鸟,或是路上偶遇的行人。任何事情,小子,以及任何人。所有的陌生人和所爱的任何人!你意识到像我这样的科学是什么意思了吗?”
84.男孩儿僵硬地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握着吧台的边缘。最后他问道:“你真的找到那位女士了吗?”
85.“什么?你说什么,小子?”
86.“我是说,”男孩儿胆怯地问道,“你后来又爱上别的女人了吗?”
87.那个老人松开了男孩儿的衣领。他转过身,绿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闪出迷茫而离散的光芒。他举起吧台上的杯子,喝下黄色的啤酒。他的头缓缓地摇了摇。最后他答道:“没有,小子。那是我这门科学的最后一步。我变得谨小慎微,而且我还没做好准备。”
88.“噢!”利奥说,“噢噢噢!”
89.那个老人站在敞开的门口。“记住,”他说道。他定格在阴灰潮湿的晨光中,看起来既矮小、疲惫又虚弱。可他的笑容很是明快。“记住,我爱你。”他说着,最后一次点了一下头。门静静地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90.男孩儿很长时间默不作语。他拉了拉前额的刘海儿,用脏兮兮的食指顺着空杯沿儿滑动着,最后问道,但并没有看着利奥:
91.“他喝醉了吗?”
92.“没有。”利奥简短地说。
93.男孩儿把自己清澈的嗓门提了提,“那他吸毒吗?”
94.“不。”
95.男孩儿抬起头看着利奥,他平坦的小脸带着绝望的神情,声音急切而又尖锐,“他疯了吗?你说他是个疯子吗?”报童的声音突然又疑惑地降了下来,“利奥,你说他是不是?”
96.但是利奥并没有回答他。利奥经营这家咖啡馆已经十四年了,自称是疯癫病的评论家。镇上的居民和外头的过客都在夜里徜徉到这里。他了解他们的种种癫狂。但是他不想回答这个等待着的孩子的问题。他灰色的脸颊绷得紧紧的,依然默不作语。
97.于是男孩儿扣下了头盔的右沿儿,正要转身离开时,他说了一句对他来说似乎很安全的话语,一句不会受到嘲笑和轻视的话语:
98.“他一定旅行过很多地方。”
一则消息
尤多拉·韦尔蒂
1.她刚在外面淋过雨。现在她站在小房子的壁炉前面,叉开双腿,弯着腰,赌气地摇散一头湿淋淋的黄头发,就像一只猫在怪自己不识好歹一样。她在自言自语——那样慢声细语,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简直难以觉察。
2.“倾盆大雨,倾盆大雨……”她像唱歌一样翻来覆去念叨的就只这句话吗?她一点一点地转动着身子,烤干自己。她的头往前斜着,蓬乱的黄头发波浪般地披散开来。她一本正经地提起了裙子,让热气透到身上。
3.后来她烤得红光满面,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小包东西。那是一包咖啡,上面用红字标明“样品”。外面包着一张湿报纸,被她打了开来。可她是小心翼翼地拿着它的。
4.“咦,他怎么还拿着张报纸包着它呢?”她一会瞧瞧这只手,一会瞧瞧那只手,吃惊地说。瞧她对一点小事情都大惊小怪的神气,她这辈子过的一定是难以打发的寂寞日子。
5.她把咖啡放在桌子的正中,然后心不在焉地抓住报纸的一小角走到房间对面,把它摊在壁炉前,自己就在上面直挺挺地躺下来。她唱的那只下雨的歌,她大惊小怪的喊叫声,仅仅是个序曲,是她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乔装赌气用来解闷的玩意儿。这会儿她自得其乐,四仰八叉地躺在火跟前,本来纠成一团的湿头发渐渐舒展开来,像块廉价的绸缎披在她背上。她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垂下,显得深沉,有一种不自觉的狡谲神情。而她又似乎独自一人藏身在自己那安静愉快的境界中。每当炉里的火焰晃动着,垮下来发出响声,她就会颤抖起来,又像焦急、又像绝望地伸出手去。
6.过了一会她微微动了一下,伸手到身子下面去取报纸。然后她摸着那有印刷字体的纸张,好像它很容易打碎。她不是在瞧它——她是在观察它,像年轻姑娘观察婴儿,就像它是什么使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报纸上面,她身体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块湿痕。她紧张地蜷缩着,用裂了口的发红的小手指头抚平纸上的折纹,不时地朝上面一张水迹模糊的图画和它下方的大写字母皱起眉毛。她的嘴唇微微抖动,似乎这么仔细地观看和拼读使她内心非常激动。
7.她忽然笑了。
8.她抬起了头。
9.“鲁比·费希尔!”她低声说。
10.在她平淡的蓝眼睛里和柔和的唇边出现了一种极端羞怯的表情。然后眼睛里又出现了惊恐。她四下望望……仿佛觉得世界上有一只什么眼睛在看着她。她把衣服拉直,就读起报上的一小段文字来。
11.那是一条小新闻:“鲁比·费西尔太太不幸于本周被其夫枪伤腿部。”
12.起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了一遍,把“不幸”这个最长的字留在最后,然后她又念了一遍,这次是大声地念,像跟人说话那样。
13.“讲的是我,”她带着敬意郑重其事地轻声说。
14.屋外,雨点拍打着屋顶,雷鸣和闪电交织成一片。在这片喧闹声中,炉中的火焰跳动了一下,轰然一声熊熊燃烧起来。
15.“克莱德!”鲁比·费希尔终于跳起来尖叫道。“你在哪儿,克莱德·费希尔?”
16.她径直地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一股寒气透过室内的温暖,直扑她全身。恼怒和惶惑在她心里交织着。一道电光闪过,她就站在那里等着,好像闪电会把他带进来,手里举着一支枪。
17.她不说话了,用背部抵住房门,臀部一使劲,把门关上了。
18.她的怒气像淡淡的兴奋一闪即逝。她小心地绕开放着咖啡的桌子,开始心神不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像是有一种使人焦急不安的踌躇和捉摸不出的神秘感在驱使着她。屋里有一扇窗户,她时常停下来,等待着,凝视着窗外的雨点。她在静止的时候身上带着点迟钝的神气,那是一重迷惑的假象,其实她一点也不迟钝。她身上有一种东西从来没有停息过。
19.最后她猛地一下坐到地上,背靠着报纸,久久地注视着火焰,简直好像火焰是小屋里的一面镜子。她一面把手指伸进头发里,想象着自己在那里,克莱德从她背后走过来,一面更深地望进这面镜子。
20.“是克莱德吗?”
21.当然,她的丈夫克莱德现在还在树林里。他的威士忌酒坊的屋顶铺的是厚厚的一层树干。他最怕这么吓人的闪电,无论如何不会离开酒坊的。
22.这时候她有些惊奇地发现了自己困惑不解的原因:克莱德是决不会开枪打她的。
23.她对着火垂下头来,把头埋进红润的双臂,跟自己说起话来,她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即使假定他听到一些关于驾着一辆庞蒂亚克牌小汽车的咖啡小贩的闲话,她认为他也不会开枪打她的。每回克莱德搞得她心情烦闷的时候,她就跑到大路上,有的汽车就会停下来。假如停的是辆有田纳西州牌照,也就是那种吉利的牌照的车,她多半就会在装杜松子酒空酒瓶的小棚子里消磨掉下午的时间。(想到这里,她像只猫一样把头在两臂上转来转去,两条腿往后面懒洋洋地伸直。)克莱德如果听见风声,就会扇她耳光。可是报纸上的消息搞错了。克莱德从来没有开枪打过她,一次也没有。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24.从壁炉里迸出一点火星,差一点烧着了那张报纸。她吓了一跳,用手指头掐灭了火。然后她喃喃自语地往后一靠,踏踏实实地躺在报纸上。
25.她伸个懒腰,觉得越来越暖和,也越来越想睡觉。她想着想着就出了声,琢磨着克莱德要是真打伤了她的腿又会怎么样……他要是真的生气了,会不会一枪打穿她的心脏呢?
26.她马上就想象自己快要死了。她一定穿着一件睡衣躺着,心口上有颗子弹。不论谁看见她躺在那儿,嘴角上带着那么深沉的表情,都会知道事情有多么奇怪,多么糟糕。一件崭新的睡衣盖住了她的心,每跳动一下都疼得要命,比克莱德的巴掌打在她粗糙的皮肤上要疼好多倍。鲁比低声啜泣起来,她要是疼到极点的时候就会那样哭,泪水就会像小河一样流淌到被子上。克莱德就会站在她跟前,零乱的黑头发一直披到肩头,过去他就是这副样子。那时侯他真是又漂亮又强壮啊!
27.他会说:“鲁比,是我把你伤成这样的。”
28.她会说——低声地——“那是事实,克莱德。是你把我伤成这样的。”
29.然后她就会死去;她的生命就此结束。
30.她安静地躺了一会,把面部的表情调整得美丽、诱人而又奄奄一息。
31.克莱德一定得买件衣服给她穿着下葬。他还得在屋后那棵杉树下面掘一个深深的穴,一个墓穴。他还得给她钉口松木棺材,把她放进棺材里面去。然后,他就会把她抬到墓地,放进去,用土埋起来。一想到他再也触摸不着她了,他就会像疯了一样,一直不停地在那儿狂野地喊叫着。
32.她微微动了一下,眼光转向窗口。白茫茫的雨点唰唰地倾泻而下。她一想到雨点也会这样扫到坟上,想到克莱德会来到坟前,站在那里,挂着悔恨的泪珠朝下看,她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33.一阵闪电像一棵高大的树耸立在空中。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身上洋溢着火炉的热意,洋溢着自己的死亡所具有的悲哀、美丽和力量。雷声隆隆地滚了过去。
34.这时候,克莱德已经站在屋里了,他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混浊的水流。他用枪托捅了鲁比一下,好像她睡着了似的。
35.“晚饭怎么还没做好?”他粗声粗气地问。
36.她跳起来躲开了他。然后像闪电一般飞快地收起了那张报纸。屋里除了炉里的一片火光外其他地方都沉没在黑暗里。她站在他的冒着水汽的长长的身影里对答如流地和他说起话来,一面点着了灯。
37.他在那儿站着,惊讶而又好脾气地、带着一副等了好久而又有耐心的样子待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跺了跺沾满红褐色烂泥的靴子,两只大手好像被滴答滴答地从身上顺着枪托往下流的雨水压得垂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庄重地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身上湿了,肚子饿了,所以蛮有理由稍稍抱怨一下。一缕缕水蒸气从他身上所有的地方往外冒。
38.鲁比轻手轻脚地准备着晚饭。她那双温暖的赤脚几乎是踮起来的。她有一次跪在食柜前取出饼干的时候看见克莱德正瞧着她,她就微笑了一下,温柔地点了点头。她慢慢地移动两只胳臂,带点神秘的甜意,又有些突如其来,犹豫不决的样子,看她那副娇嫩柔弱的神态。就像她的乳部觉得疼痛一样。她毫无必要地走来走去围着克莱德转。而克莱德呢,他冒着水汽默默地坐着,手里紧紧地握着刀叉。
39.“喂,你又野到哪儿去过?”她把第一盘菜放上桌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咕噜起来。
40.“哪儿也没去。”
41.“不许顶嘴。你又去搭不花钱的汽车啦,是不是?”说到这里,他差点咯咯笑出声来。
42.她很快地对着他的眼睛瞥了一下,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她沉浸在幸福里。倒咖啡的时候她的手发抖,泼出了些咖啡在他的手腕上。
43.马上他的巴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盘子跳了起来。
44.“总有一天我要打掉你的魂儿!”他说。
45.鲁比机械地躲闪了一下。她等他吃饭,直到他把刀叉搁在盘子上不吃了,她就给他拿来了那张报纸。她又高兴地瞧了他一眼。就连她的手碰着那张报纸,听见手里拿的报纸发出轻微的秘密的响声——发出惊奇的沙沙声,都使她觉得兴奋。
46.“一张报纸!”克莱德带着贪心的轻蔑态度粗暴地一把抢过了报纸。“从哪儿搞来的报纸?不要脸的家伙。”
47.“你瞧这儿,”鲁比用平板的声调细声细气地说。她把他手里拿的报纸摊开,庄重地指着那条消息。
48.克莱德不太乐意地读了起来。她注意地看着他潮湿的秃头顶慢慢地低下来,转过去。
49.然后他哼了一声,说,“撒谎。”
50.“报上写的是我,”鲁比挺直身子站了起来说。她收拾起他的盘子,快乐地瞥了他一眼。
51.他伸出弯曲的大手指头戳了戳那条新闻。
52.“哼,我倒想看看我打伤了你什么地方!”他大吼了一声。他抬起头来,气势汹汹,面部毫无表情。
53.可是她手里握着空盘子往后缩了回来,挺直身躯对他板起了脸。两个人就这样对瞧着。在这一瞬间,谁拿谁都没有办法。慢慢地,似乎由于双重羞耻和双重的乐趣,两人的脸都涨红了。好像克莱德果真可能杀死了鲁比,又像鲁比果真可能死在他手里。某种少有的不确定的可能性,像个陌生人那样怯生生地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使他们两人不由地都低下了头。
54.后来克莱德迈开浸透了水的靴子走了过去,把报纸放在即将熄灭的火堆上。报纸飘浮了一会,就着火燃烧起来。他俩纹丝不动地站着,看着它燃烧。整个房间都亮了。
55.“瞧,”克莱德突然说,“那是一张田纳西州的报纸,看见‘田纳西’三个字了吗?上边写的不是你。”他大笑起来,为了表示他一直没有搞错。
56.“上面写的是鲁比·费希尔!”鲁比喊道。“我的名字就叫鲁比·费希尔!”她激动地对克莱德声明。
57.“嗬嗬,那是另外一个鲁比·费希尔,住在田纳西州,”她的丈夫喊道。“想骗我吗?这张报纸你是从哪儿搞来的?”他不怀恶意地打着她的屁股。
58.鲁比把仍然颤抖的双手蜷进裙子里。她瑟缩地站在窗前,直到屋里屋外一切归于寂静,才去吃晚饭。
59.门外一片茫茫,漆黑一团。雷电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像一辆滚滚驶过一座大桥的马车,渐渐去远了。
日用家当
艾丽斯·沃克
1.我就在这院子里等候她的到来。我和麦姬昨天下午已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上还留着清晰的扫帚扫出的波浪形的痕迹。这样的院子比一般人想象的要舒适些,它不仅仅是一个院子,简直就像一间扩大了的客厅。当院子的泥土地面被打扫得像屋里的地板一样干净,四周边缘的细沙面上布满不规则的细纹时,任何人都可以进来坐一下,一边抬头仰望院中的榆树,一边享受着从来吹不进屋内的微风。
2.麦姬将在她姐姐离去之前一直心神不定:她将会神情沮丧地站在角落里,一面为自己的丑陋面孔和胳膊大腿上烧出的累累疤痕而自惭形秽,一面怀着既羡慕又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看着她姐姐。她觉得她姐姐才真正是生活的主人,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世界还没有谁会对她说半个“不”字。
3.你一定从电视片上看到过“闯出了江山”的女儿突然出乎意料地出现在那跌跌撞撞从后台走出来的父母面前的场面。(当然,那场面是令人喜悦的:假如电视上的父母和儿女之间相互攻击辱骂,他们该怎么样呢?)在电视上,母亲和儿女见面总是相互拥抱和微笑。有时父母会痛哭流涕,而那发迹了的孩子就会紧紧地拥抱他们,并隔着桌子伸过头来告诉他们说若没有他们的帮助,她自己就不会有今日的成就。我就看过这样的电视节目。
4.有时我在梦里梦见迪伊和我突然成了这种电视节目的剧中人。我从一辆黑色软座垫大轿车上一下来,立刻被人引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屋里有许多人,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威武、满面微笑、有点像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约翰尼·卡森的美男子迎上来和我握手,并对我说我养了个好女儿。然后,我们来到台前,迪伊热泪盈眶地拥抱着我,还把一朵大大的兰花别在我的衣服上,尽管她曾对我说过兰花是很低级的花。
5.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大块头、大骨架的妇女,有着干男人活儿的粗糙双手。冬天睡觉时我穿着绒布睡衣,白天身穿套头工作衫。我能像男人一样狠狠地宰猪并收拾干净。我身上的脂肪使我在寒冬也能保暖。我能整天在户外干活儿,敲碎冰块,取水洗衣。我能吃从刚宰杀的猪体内切下来、还冒着热气、而后在明火上烧熟的猪肝。有一年冬天,我用一把大铁锤击倒一头公牛,锤子正打在小牛两眼之间的大脑上。天黑之前,我把牛肉挂起来凉着。不过,这一切当然都没有在电视上出现过。我的女儿希望我的样子是:体重减去一百磅,皮肤像下锅煎之前的大麦面饼那样细腻光滑,头发在炽热耀眼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而且,我还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就连约翰尼·卡森也望尘莫及。
6.可是,这是个错误,我还没醒来之前就知道了。谁听说约翰逊家的人是伶牙俐齿的?谁能想象我敢直视一个陌生的白人?和他们讲话时,我总是紧张不安,随时准备溜走。我的头总是转到离他们最远的方向。不过,迪伊就不这样。她不惧怕任何人。犹豫不决可不是她的本性。
7.“我看上去怎么样啊,妈妈?”麦姬的声音传来。她那瘦小的身躯几乎被一件粉红色裙子和大红罩衫全遮住了,人又躲在门后,身子给门遮去一大半,我好容易才看出她来。
8.“快出屋到院子里来,”我说。
9.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跛了腿的动物,比如说一只狗,被一个粗心莽撞的有钱买得起汽车的人压伤后,侧着身子向一个愚昧得对它表示关切的人走去时的样子?我的麦姬走路时就是那个样子。自从那次大火烧垮房屋之事发生后,她一直是这个样子,下巴贴近胸口,眼盯着地面,走路拖着脚。
10.迪伊生得比麦姬白一些,头发也好看一些,身材也丰满一些。她现在已是一个成年女子了,不过我经常忘记这一事实。那座房屋被火烧毁是多久以前的事?十年?十二年?有时候我似乎还能听见燃烧的火焰发出的呼呼的响声,可以感觉到麦姬用手紧紧抓住我,看到她的头发冒烟,她的衣服烧成黑灰一片片脱落的情景。当时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亮亮的,反射出闪烁着的火苗。还有迪伊,我远远看见她站在她经常从其中挖树胶的那棵香枫胶树底下,望着屋上最后一块烧成灰黑色的木板朝着烧红了的滚烫的砖砌烟囱方向塌下来时,她脸上呈现出一副非常专注的神色。你干嘛不在那堆废墟上跳个舞?我当时想这样问她。她对那所房屋恨得要命。
11.过去我以为她也讨厌麦姬。但是那是在教堂和我筹钱送她到奥古斯塔上学之前的事。那时她常给我们读点什么,读时毫无同情之心,将文字、谎言、别人的习惯以及整个生活强加于我俩。我和麦姬毫无办法,一无所知地困在那里,她的声音凌驾于我们之上。她对我们灌输一大堆编造出来的事物以及我们不需要掌握的知识。并严肃地强迫我们听她读书,把我们俩人看成傻瓜,刚有点似懂非懂的时候又把我们挥之而去。
12.迪伊好打扮。中学毕业时她要一件黄色玻璃纱连衣裙穿着去参加毕业典礼;为了与她用别人送我的一套旧衣服改制的绿色套服配着穿,她又要了一双黑色浅口皮鞋。她要什么东西时总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地要,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可以一连好几分钟不眨眼地死瞪着你。我常常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没把她抓着使劲摇晃。到十六岁时她的言谈举止开始形成自己的风格,她也知道什么叫时髦了。
13.我自己从未受过教育。在我上完小学二年级时,学校关门了。别问我为什么:1927年时有色人种不像现在问这么多问题。有时麦姬给我读点东西。她温厚地、结结巴巴地读着,因为她看不清楚,知道自己不聪明。正如娇好的相貌和金钱一样,机敏也没有光顾她。不久她就要嫁给约翰·托马斯(他有一张诚实的面孔和一口像长了苔的牙齿)。麦姬结婚后,我将闲坐在家里,也许只对自己唱唱教堂歌曲,尽管我从来唱不好,总是走调,我对于男人活倒是更在行。我一向喜欢挤牛奶,直到1949年我的肋部被牛顶伤了为止。母牛生性恬静,动作缓慢,不会伤害人,除非你挤奶时动作不得法。
14.我故意背对着房子。这房子有三个房间,除屋顶是锡皮的外,其他方面都与被烧掉的那所房屋一样。现在再也找不到做木瓦屋顶的了。房子没有真正的窗户,只是在侧面墙上挖了几个洞,有点像船上的舷窗,但又不是圆的,也不是方形的。窗格子向外开着,用生牛皮悬吊起来。这房子也像那所被烧的房子一样建在一个牧场上。毫无疑问,只要一看见这所房子,她一定又要毁掉它。她曾写信告诉我说,无论我们“选择”何处定居,她都会设法来看我们,但却不会带她的朋友上门。麦姬和我对这话考虑了一会儿,麦姬突然问我:“妈妈,迪伊什么时候有过朋友的呀?”
15.她有过几个朋友的。有的是在洗衣日放学后到处闲逛的穿着粉红衬衣的鬼鬼祟祟的男孩子;有的是从来不笑一笑的神经质的女孩子。他们为她所吸引,并崇拜她的得体的言语,她的漂亮身材以及她那像碱水里的气泡一样的尖酸幽默。她还为他们读书。
16.她在追求吉米的那段日子里便没有时间来管我们的闲事,而是把她的全副挑刺的本领全部用在他的身上。可他很快娶了一个很差劲的出身愚昧而俗气的城市家庭的姑娘。当时她难过得很,冷静不下来。
17.她到这儿来时我要去迎接——但他们已经到了!
18.麦姬拔腿就要往屋里跑,当然还是以她一贯拖着脚一瘸一拐的步态奔跑,但我伸手拦住了她。“回来,”我说。她停了下来,用脚拇趾在沙地上挖起坑来。
19.在强烈的阳光下本来难以看清楚他们的面目,但我第一眼看见从车上下来的那条腿就知道是迪伊。她的腿看起来总是那么齐整,好像是上帝亲自为她特意定做的似的。从车子的另一边走下来一个矮胖的男人,他的头发都有一英尺长,从下巴颏上垂下来,像一支卷毛的骡子尾巴。我听见麦姬吸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呃”音,就像你路上突然发现一条蛇尾巴在你脚尖前蠕动时发出的声音。“呃。”
20.接着我便看见了迪伊。这样大热天里,她竟穿着一件拖地长裙。裙子的颜色也花哨得耀眼,大块大块的黄色和橙色,亮得可以反射太阳的光线。我感到我的整个脸颊都被它射出的热浪烫得热烘烘的。耳环也是金的,并且直垂到肩膀上。臂上还戴着手镯,当她举起胳臂去抖动腋窝部衣服上的皱褶时,臂上的手镯叮当作响。衣裙长而宽松,迎风飘荡。当她走近时,我觉得挺好看的。我听见麦姬又发出“呃”声,这次是为她姐姐的发型而发的。她姐姐的头发像羊毛一样挺得直直的,像黑夜一样乌黑,边上扎着两根长辫子,像两条小蜥蜴,左盘右绕在耳朵后面。
21.“瓦——苏——左——提——诺!”她一边说着,一边拖着长裙步态轻盈飘然而至。随着她的一句“阿萨拉马拉吉姆,我母亲和妹妹!”那位头发垂至肚脐眼的矮胖男人也笑着走上前来。他作势要拥抱麦姬,但麦姬吓得往后退,直退到我的椅子背挡住她的退路为止。我感觉到她身子在发抖,抬头一看,只见汗水从她的下巴上直往下滴。
22.“别站起来,”迪伊说道。因为我长得肥胖,站起来颇需费点劲。你瞧,我身子要挪动挪动才站得起来。她转身往汽车方向走回去。我可以透过她穿的凉鞋看到她的白生生的脚后跟。接着她拿起一架“拍立来”照相机瞄过来。她很快蹲下去抢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选取的镜头都是我坐在屋前,而麦姬缩成一团躲在我背后。她每拍一张照片总要认认真真地选好镜头把屋子拍进去。当一头奶牛走过来在院子边啃青草时,她立即抢镜头把它、我、麦姬和房子一起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她将照相机放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跑过来吻了吻我的前额。
23.“喂,”我开口道。“迪伊。”
24.“不对,妈妈,”她说。“不是‘迪伊’,是‘万杰萝·李万利卡·克曼乔’!”
25.“那‘迪伊’呢?”我问道。
26.“她已经死了,”万杰萝说。“我无法忍受着用那些压迫我的人的名字给我取名。”
27.“你同我一样清楚你的名字是照你迪茜姨妈的名字取的,”我说。迪茜是我妹妹,她名叫迪伊。迪伊出生后我们就叫她“大迪伊”。
28.“但她的名字又是依照谁的名字取的呢?”万杰萝追问道。
29.“我猜想是照迪伊外婆的名字取的,”我说。
30.“她的名字又是照谁的名字取的呢?”万杰萝逼问道。
31.“她的妈妈,”我说。这时我注意到万杰萝已经开始感到有点厌烦了。“再远的我就记不得了,”我说。其实,我大概可以把我们的家史追溯到南北战争以前。
32.“噢,”阿萨拉马拉吉姆说,“您已经说到那儿了。”
33.我听到麦姬又“呃”了一声。
34.“我还没有呢,”我说,“那是在‘迪茜’来到我们家之前的事,我为什么要追溯到那么远呢?”
35.他站在那儿目光朝下咧着嘴笑,用人们检查A型轿车的眼神打量着我。他还和万杰萝在我头顶上空频递眼色。
36.“你这名字是怎么念的来着?”我问。
37.“您若不愿意,就不必用这个名字来叫我,”万杰萝说。
38.“我干吗不叫?”我问。“如果你自己喜欢用那个名字,我们就叫那个名字。”
39.“我知道这名字起初听起来有点别扭,”万杰萝说。
40.“我会慢慢习惯的,”我说,“你给我再念一遍吧。”
41.就这样,我们很快就不再提名字发音问题了。阿萨拉马拉吉姆的名字有两倍那么长,三倍那么难念。我试着念了两三次都念错了,于是他就叫我干脆称呼他哈吉姆阿巴波就行了。我本想问他究竟是不是开巴波(理发)店的,但我觉得他不像是个理发师,所以就没有问。
42.“你一定属于马路那边的那些养牛部族,”我说。那些人见人打招呼也是说“阿萨拉马拉吉姆”,但他们不同人握手。他们总是忙忙碌碌的:喂牲口,修篱笆,扎帐篷,堆草料,等等。当白人毒死了一些牛以后,那些人便彻夜不眠地端着枪戒备。为了一睹这种情景,我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
43.哈吉姆阿巴波说,“我接受他们的一些观念,但种田和养牛却不是我干的事业。”(他们没有告诉我,我也没开口去问,万杰萝(迪伊)究竟是不是同他结婚了。)
44.我们开始坐下吃饭,他马上声明他不吃羽衣甘蓝,猪肉也不干净。万杰萝却是猪肠、玉米面包、蔬菜,什么都吃。吃红薯时她更是谈笑风生。一切都令她高兴,就连我们仍在使用着当初她爸爸因为买不起椅子而做的条凳这种事情也令她感兴趣。
45.“啊,妈妈!”她惊叫道。接着转头向着哈吉姆阿巴波。“我以前还从来不知道这些条凳有这么可爱,在上面还摸得出屁股印迹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到屁股下面去摸凳子。接着,她叹了一口气,她的手放在迪伊外婆的黄油碟上捏拢着。“对了!”她说。“我早知道这儿有些我想问您能不能给我的东西。”她离桌起身,走到角落处,那儿放着一个搅乳器,里面的牛奶已结成了酸奶。她看了看搅乳器,又望了望里面的酸奶。
46.“这个搅乳器的盖子我想要,”她说。“那不是巴迪叔叔用你们原有的一棵树的木头做成的吗?”
47.“是的,”我说。
48.“啊哈,”她兴高采烈地说。“我还想要那根搅乳棒。”
49.“那也是巴迪叔叔做的吗?”巴波问道。
50.迪伊(万杰萝)仰头望着我。
51.“那是迪伊姨妈的第一个丈夫做的,”麦姬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的名字叫亨利,但人们总叫他史大西。”
52.“麦姬的脑袋像大象一样,”万杰萝说着哈哈大笑。“我可以将这搅乳器盖子放在凹室餐桌中央做装饰品,”她一边拿一个托盘盖在搅乳器上,一边说道。“至于那根搅乳棒,我也会想出一个艺术化的用途的。”
53.她将搅乳棒包裹起来,把柄还露在外头。我伸手将把柄握了一会儿。不用将眼睛凑近去细看也可以看出搅乳棒把柄上由于长年累月握着搅动而留下的凹陷的握痕。那上面的小槽子很多,你可以分辨出哪儿是拇指压出的印子,哪儿是其他手指压出的印子。搅乳棒的木料取自大迪伊和史大西住过的庭院中长的一棵树,木质呈浅黄色,甚是好看。
54.晚饭后,迪伊(万杰萝)走到放在我床脚边的衣箱那儿,开始翻找起来。麦姬在厨房里洗碗,故意拖延着不愿早出来。万杰萝忽然从房里抱出两床被子。这两床被子是迪伊外婆用一块块小布片拼起来,然后由迪伊姨妈和我两人在前厅的缝被架上绗缝而成的。其中一床绘的是单星图案,另一床是踏遍群山图案。两床被子上都缝有从迪伊外婆五十多年前穿过的衣服上拆下来的布片,还有杰雷尔爷爷的佩斯利涡纹旋花呢衬衣上拆下来的碎布片,还有一小块褪了色的蓝布片,大小只相当于一个小火柴盒,那是从依兹拉曾祖父在南北战争时穿的军服上拆下来的。
55.“妈妈,”万杰萝用莺声燕语般的甜蜜声调问,“我可不可以把这两床被子拿走?”我听到厨房里有什么东西掉落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又听见厨房的门砰地关上的声音。“你何不拿另外一两床呢?”我问道。“这两床还是你外婆去世前用布条拼起来,然后由大迪伊和我两人缝起来的旧被子。”
56.“不,”万杰萝说。“我不要那些被子。那些被子的边线都是机缝的。”
57.“那样还耐用一些,”我说。
58.“这一点并不重要,”万杰萝说。“这两床被子都是用外婆曾穿过的衣服拆成布片,然后由她靠手工一针一线拼缀而成的。想想看吧!”她生怕别人会抢去似的牢牢抓住被子,一边用手在上面抚摸。
59.“那上面有些布片,比如那些淡紫色的布片,还是从她妈妈传给她的旧衣服上拆下来的,”我说着便伸手去摸被子。迪伊(万杰萝)往后退缩,让我摸不着被子。那两床被子已经属于她了。
60.“你看多不简单!”她又低声赞叹了一句,一边把被子紧紧抱在怀里。
61.“问题是,”我说,“我已说好等麦姬和约翰·托马斯结婚时将那两床被子送给麦姬的。”
62.她像挨了蜂蜇似的惊叫了一声。
63.“麦姬可不懂这两床被子的价值!”她说。“她可能会蠢得将它们当成普通被子来使用。”
64.“我也认为她会这样,”我说。“上帝知道这两床被子我留了多久,一直都没有人用它们。我希望她来用!”我不想说出迪伊(万杰萝)上大学时我送给她一床被子的事。她当时对我说那被子老掉牙了,没个样子。
65.“可那两床被子是无价之宝呀!”她此时这样说着,样子很是生气——她是很爱生气的。“麦姬将会把它们放在床上每天用,那样的话,五年之后,那两床被子就会变成破烂了,还用不了五年!”
66.“破了她会再重新缝,”我说。“麦姬学会了缝被子。”
67.迪伊(万杰萝)恶狠狠地看着我。“你不懂,关键是这些被子,这两床被子!”
68.“那么说,”我真有点茫然不解,便问道,“你要那两床被子做什么呢?”
69.“把它们挂起来,”她说道。似乎这就是被子所能派上的唯一的用场。
70.麦姬这时正站在门口,我几乎能听见她的双脚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
71.“让她拿去吧,妈妈,”她说着,就像一个已经习惯于从来也得不到什么,或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属于她一样。“不要那些被子我也能记得迪伊外婆。”
72.我紧紧地盯视着她。她的下嘴唇上沾满了黑草莓汁,这使她看起来有一种迟钝而又羞惭的神色。她能自己缝制被子是迪伊外婆和大迪伊教的。她站在那儿,将一双疤痕累累的手藏在裙褶缝里。她怯生生地望着她姐姐,但并没有对她姐姐生气。这就是麦姬的命运,她知道这就是上帝的安排。
73.我这样看着她时,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似乎头顶上受了什么东西的敲击,其力量自头顶直透脚心。这就像在教堂里受到上帝的神力感动后激动得狂喊乱叫时的那种感觉。于是,我做了一件以前从未做过的事:将麦姬一把搂过来,把她拉进卧房里,然后一把从万杰萝小姐手中夺过被子放到麦姬的大腿上。麦姬就这样坐在我的床上,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74.“你拿两床别的被子吧。”我对迪伊说。
75.但她一声不吭就转身出屋,往哈吉姆阿巴波身边走去。
76.“你完全不懂。”当我和麦姬来到汽车旁边时,她说。
77.“我不懂什么?”我问道。
78.“你的遗产,”她说。随后,她转向麦姬,吻了吻她,说,“麦姬,你也该努力活出个人样儿来啊。现在我们所处的是新时代。但照你和妈妈现在仍过着的这种生活来看,你是绝对体会不到这一点的。”
79.她戴上一副大太阳镜,把下巴和鼻尖以上的整个面孔全遮住了。
80.麦姬笑起来了,大概看到太阳镜发笑的吧,但这是真正的喜悦的笑,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目送汽车远去,车轮扬起的灰尘消失后,我叫麦姬给我舀来一碗草莓汁。然后我们娘儿俩便坐下来细细地品味着,直到天时已晚才进屋就寝。
白苍鹭
萨拉·俄恩·裘威特
一
1.这是六月里的一个黄昏,还不到八点钟,枝干间虽然还闪烁着一抹暗淡的夕阳,树林里却已经充满阴影。西尔维亚正在把一头母牛往家里赶。这是只步子沉重、行动迟缓、好惹人生气的畜生,不过尽管如此,它还算是一个有用的伙伴。她们俩背对斜阳朝树林深处走去,她们的脚都很熟悉林中小路,因此,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她们都不用发愁。
2.整整一个夏天,这头老母牛几乎没有一天晚上,是自动走到牛栏跟前等人来开门的;相反,把自己藏在越橘丛里成了它最大的快乐。虽然它脖子上挂有一只声音响亮的铃铛,但是它已经发现:只要站定了一动不动,这只铃铛就不会出声。这样一来,西尔维亚就得费好大的劲儿来找它了。小姑娘嘴里不断发出“牛啊!牛!”的呼唤,却从来听不见一次“哞”的应和声。找啊找啊,小姑娘几乎都快失去了儿童有限的耐心。要不是这头牲口奶的质量好,产量也高,主人们是绝对不会这么迁就它的。而且反正西尔维亚有的是时间,她正犯愁不知怎样打发呢。有时候,遇到天气好,把牛的恶作剧看成一次饶有兴趣的捉迷藏游戏,倒也可以解解闷儿。小姑娘没有游伴,因此她就兴致勃勃地让自己参加到这样的娱乐里来了。这一回,“寻人”的时间实在拖得太长,连很沉得住气的畜生也免不了反常地发出声音,从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西尔维亚是直到在沼泽地边缘找到“莫利太太”时才乐得笑出声来的,接着,她亲昵地用带树叶的小桦树枝抽打它,催促它快点回家。老母牛也不再贪玩,甚至还自己对准正确的方向,跨着大步沿着小路朝前走去,自从离开牧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呢。它已经很想让人给自己挤奶了,所以连地上的青草也不怎么停下来吃。她们这么晚回家,西尔维亚都不知道姥姥会怎么说呢。她是五点半离开家的,到现在时间已经很长了,不过谁都清楚,要用很短的时间完成这样的任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梯尔利太太自己过去也多次在夏日傍晚放牧过这只磨人的两角畜生,她该不会责怪别人磨磨蹭蹭。相反,她一边等待一边还应该感到欣慰呢,因为如今她总算添了西尔维亚这个帮手,这帮手还是挺有用的呢。慈祥的老婆婆猜想有时是西尔维亚自己贪玩才弄得这么晚的;自古以来还真没见过这样一个到了野外便不知回家的孩子!人人都说,对于一个在拥挤的工业城市里生活了八年、发育不良的小女孩来说,换个环境是最好不过的事。可是对西尔维亚自己来说,她的生命像是到了这儿乡下才真正开始的。小姑娘常常揪心与怜悯地想起城里邻家后院长出来的一株天竺葵。
3.“她怕见生人,”梯尔利老婆婆喃喃自语地说,脸上漾出了一丝笑容,那还是她从女儿那一大窝孩子里挑中了不起眼的西尔维亚,带了她刚回到农庄上那时候的事。“都说‘她怕见生人’。哼!我琢磨回到这儿老家,她就算想见生人也见不到啰!”当时,她们来到这所孤寂的房子的门前,正站停下来拿钥匙开门,一只大声喵呜叫着的猫走了过来,在她们身边挨蹭。这只猫咪有好一阵没人管了,不过她靠逮知更鸟的小雏鸟过日子,吃得圆圆滚滚的。当时,西尔维亚小声地说,能住在这个地方真是太美了,她是永远也不会想念自己城里的家的。
4.小姑娘和母牛沿着幽黑的林中小路往前走,母牛慢腾腾地跨着大步,小姑娘急急地移动着她的那双小脚。在溪流旁边,母牛为了饮水,停留了很久,仿佛方才离开的那片牧场并不是布满沼泽似的。小姑娘也只好站住了等候。她贪图凉快,把光赤的脚浸泡在浅滩里,黄昏出来活动的大飞蛾纷纷轻轻地撞在她的身上。牛往前移动了,小姑娘也涉过浅滩朝前走去。她谛听着画眉的啼鸣,她的心因为喜悦跳动得更快了。她头顶上的巨大枝干间响着一片嗡嗡嘤嘤声,显得生机勃勃。那些小鸟、小动物好像都还不睡,准备去干各自的营生;要不就是在用睡意朦胧的啼鸣向自己的朋友道晚安。走着走着,西尔维亚也有点瞌睡了。好在现在离家已经不远,空气也温和、甜美得很。这么晚了还呆在树林里,这种情况对她来说也是很少有的,她仿佛感到自己都溶进了灰暗的阴影与摇曳的树叶之中,成为它们的一分子。她又想起:她是一年前来到乡下的,但是时间好像过了很长很长似的,她不知道嘈杂的城里是否一切还跟她在的时候一样。她还想起那个红脸膛的大个儿男孩怎样经常追逐她,吓唬她,想到这里她不由加快了步子向前趱行,以逃离树木的阴影。
5.突然之间,这个稚弱的林中姑娘吓得毛骨悚然,因为她听见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口哨声。这可不是鸟儿的啼啭,那种声音令人感到友好、亲切,而是男孩的口哨,肆无忌惮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口哨,西尔维亚听凭母牛去经受命运的摆布,自己蹑手蹑脚走了几步,钻进了一丛灌木。可是她行动得太晚了,“敌人”已经发现了她。他用一种很讨人喜欢、很有感染力的声调喊道:“嗨,小姑娘,这儿离开大路有多远啊?”全身颤抖的西尔维亚的回答几乎没法听清。“还远着呢,”她说。
6.她不敢放胆抬起头来看这个高高的年轻小伙子,这人肩膀上扛着一支枪。不过她还是从树丛里钻了出来,重新跟在母牛屁股后面。那年轻人走在她的身边。
7.“我是来打几种鸟的,”陌生人和蔼地说,“我迷了路,非常需要朋友的指点,你可别害怕,”他殷勤地加上这么一句。“你大胆说好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依你看我能不能在你们家里住一夜,好让我明天一大早再到林子里去打猎。”
8.西尔维亚更加害怕了。她的姥姥会不会加倍地责怪她呢?可是谁又能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呢?这事好像也不能怪她呀。她耷拉着脑袋,仿佛脖梗都已经折断了。不过她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儿哼哼唧唧地发出了几个音:“西尔维。”因为她的同伴又再次问她叫什么名字了。
9.三个伙伴出现在家宅附近时,梯尔利太太正立在门口等候呢。母牛哞的大吼了一声,算是它作出的解释。
10.“对了,你最好还是自己来把事情交代清楚,你这个老坏蛋!西尔维,这一回她又藏到哪去啦?”西尔维亚却吓得一言不发。她出于本能,知道她的姥姥还不理解局势的严重性。她准是错把陌生人当成了本地的哪一个农家子。
11.那个年轻人把枪靠在门边,又把一只鼓鼓囊囊的狩猎袋扔在枪的旁边;接着他向梯尔利太太道了声晚上好,又重述了一遍他那徒步旅行者的故事。他还问能不能让他在这儿过一夜。
12.“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他说。“我反正明天天不亮就要走的,不过我可真的是饿坏了。至少你可以让我喝点牛奶吧,这是很容易办到的。”
13.“好老天,当然啰,”女主人回答道,她那长期眠休的好客精神像是霎时间就被唤醒了。“要是你顺着大路往前走一两英里,说不定你过夜可以过得舒服些。不过我们当然也很欢迎你,虽然我们这里非常简陋。我马上就去挤奶,你随便休息好了。你可以睡在玉米衣堆上或是羽毛堆上,”她宽宏大度地说。“都是我自己种的和养的。离这儿不远的沼泽地那边有一块牧场,放鹅再好不过了。西尔维,你动弹一下,给这位先生去拿只盘子来!”西尔维亚立即走开去了。她很乐意有点什么事儿干,再说,她也饿了。
14.能在新英格兰的穷乡僻壤找到这么一所干净、舒适的小房子,真叫人感到意外呢。年轻人在这一带见到过最原始的持家方式,也接触过让人糟心的家庭,那里十分邋遢,人们对和母鸡生活在一起已经习以为常。可是这个老式的农庄料理得非常精心,虽然规模很小,象一处隐士住的茅舍。年轻人热切地倾听着老婆婆古雅的谈吐,兴趣越来越浓地观察着西尔维亚苍白的脸和炯炯发光的灰眼睛。他坚持说这顿饭是他一个月以来所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顿。晚饭吃罢,这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围坐在门口,望着明月冉冉升起。
15.摘草莓的季节眼看就要到了,西尔维亚是个摘草莓的好帮手。那头母牛出的奶不错,可是要看住它可真够费事的。女主人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倒是很直爽。接着她又告诉客人,她埋葬过四个子女,因此西尔维亚她妈以及搬到加利福尼亚去的一个儿子(还不知是死是活)就成了她仅存的两个孩子了。“我那个儿子阿丹,他的枪法可准了,”她伤心地解释道,“只要他在家,我从不短缺山鸡和松鼠。我琢磨他这人坐不住,又不爱写信。唉,我倒也不想责怪他。要是我年轻那会儿走得动,我也是要到处走走去见世面的。”
16.“西尔维这方面像他,”在稍停片刻之后姥姥深情地继续说道。“这儿没有一寸土地是她不认得的。林中的鸟兽都把她看作自己的同类。松鼠跟她熟得能到她手里来吃东西,各种禽鸟也都这样。去年冬天她把鸟招来,那些鸟儿聒噪个没完,要不是我看得紧,我相信她连自己盘子里的肉也会省下来给它们吃的。我告诉她,除了乌鸦,别的鸟兽我都可以养活——虽然阿丹过去也养驯过一只乌鸦,这鸟儿可通灵性了,简直跟人一样聪明。阿丹离开这里之后,它还常来,过了好久才不来。阿丹跟他爹,这爷儿俩合不来,——可是打从阿丹顶撞了他离开之后,老头儿就一直垂头丧气,再没打起精神来过。”
17.客人没有注意这些话里暗含的一本家庭伤心史,他的兴趣已经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18.“这么说,西尔维对鸟儿的事很熟悉,对吗?”他大声地喊道,一边扭过头来看看小姑娘。小姑娘坐在月光底下,十分娴静,但是越来越困了。“我目前正在收集各种禽鸟。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开始干这件事。”(听到这里梯尔利太太莞尔一笑。)“近五年来,我一直想要猎捕到两三种珍贵的禽鸟。只要办得到,我一定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它们弄到手。”
19.“你是把它们关在笼子里养活着玩吗?”听了这番热情洋溢的表白之后,梯尔利太太狐疑地问。
20.“噢,不是的,我把它们剥制后保存起来,我已经有好几十个标本了,”年轻的禽鸟学家回答道,“每一个都是我自己用枪打、用网逮的。星期六那天,就在离这儿几里路的地方,我瞥见一只白色的苍鹭,我追踪它,来到这儿。还从来没有人在这一带发现这种禽鸟呢。这是一种小的白苍鹭。”他又朝西尔维亚看了一眼,希望能证实这只珍贵的禽鸟也是小姑娘的老相识。
21.可是西尔维亚的眼睛却盯看着小径上的一只癞蛤蟆。
22.“你只要见过这苍鹭一眼,便不会不记得它的。”陌生人继续热情地说。“这是一只身量高高的白鸟,羽毛很柔软,腿很细很长。它的窠巢准是筑在一棵高大的树的顶部,用小树枝搭成,跟鹰巢差不多。”
23.西尔维亚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她知道有这么一只奇异的白鸟。有一回,在树林的那头,她见到过它站在沼泽地翠绿的草丛里,她还蹑手蹑脚偷偷地接近过它呢。那儿有一块开阔地,那里的阳光总是显得特别明亮,特别温暖,这儿的地上长着高高的、不住点头的蒲草。姥姥警告过她,千万别陷到草底下乌黑柔软的泥淖里去,否则世界上就算没她这个人了。从这儿过去不远,便是盐滩地,再过去,就是真正的大海了。西尔维亚经常琢磨大海究竟是什么样的,她经常梦见大海,却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在暴风雨肆虐的夜晚,大海的怒吼有时能盖过林涛声传到她耳朵里。
24.“世界上我最最想做到的一件事就是找到那只苍鹭的窝了,”这时候,那个英俊的青年陌生人开口说了。“谁能帮我找到那地方,我就给他十块钱。”他又迫不及待地加了一句,“如果必要,我可以把整个假期全都用在捕捉它上面。没准它是一只过路的候鸟,也可能是被猛禽从原来生活的地区赶出来的鸟儿。”
25.梯尔利太太兴致勃勃地专心倾听着这一番话,西尔维亚却仍然在观察那只蛤蟆。要是心境平静些,她就能猜得出,这只蛤蟆是想钻回到台阶底下它的洞里去的,只是被这么晚还待在外面的这些生客吓住了,不敢回家。那天晚上,就是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想象不出,用这随便提到的十块钱,可以买来多少样自己渴望已久的好东西。
26.第二天,年轻的猎人在树林里漫游,西尔维亚陪伴着他。小姑娘已经消除了对这个友好的小伙子最初产生的畏惧。他显示出是个和蔼可亲、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告诉小姑娘许多关于鸟的知识:它们是如何的懂事,它们住在哪里,它们又是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还送给西尔维亚一把折刀。她像个荒岛上的遗世之民似的,觉得这把刀简直是稀世之珍。整整一天,他没有使小姑娘感到难堪和畏惧,只除了把毫不猜疑在引吭高歌的小鸟从枝头打下的时候。要是他手里没有那支枪,西尔维亚会加倍喜欢他的。她不能理解,既然他这么喜爱这些禽鸟,何以又要把它们杀死。白日将尽,西尔维亚仍然用充满钦慕的眼光望着这个年轻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魅力、这么招人喜欢的小伙子;潜伏在孩童心底那颗女性的心开始被爱恋的梦催醒了。这种威力无比的激情的先兆激荡着、摇撼着这两个年轻人,使他们在穿越这片肃穆的树林时轻手轻脚,默不作声。他们停住脚步谛听一只鸟儿的歌唱,接着又拨开树枝急急地往前趱行。他们只是偶尔才用耳语相互交换几句话,年轻人走在前面,西尔维亚心醉神迷地在几步路后面跟着,她那双灰眼睛因为激动,变得乌黑发亮。
27.她感到茫然若有所失,因为要寻找的那只白苍鹭不知上哪儿去了。不过她可没有给客人带路,她仅仅是跟在后面,更谈不上主动开口和客人说话了。她要是没人问就说话,那声音自己听了也会吓一跳的——迫不得已时只说一个“是”字或“不”字就已经够费劲的了。夜幕终于开始降临,他们一起把母牛朝家里赶去。他们来到仅在头天晚上她听见口哨还吓了一大跳的那个地方,这时候,西尔维亚的脸上欣然泛出了笑容。
二
28.离她家半英里以外,在树林最外缘地势最高的地方,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松树。这是一起长大的那批松树中的最后孑遗。究竟它是作为界标留下的还是为了别的原因,没有人说得清楚。砍倒它同伴的那些伐木者不是死了,便是已经远走他乡。在树桩地上,又长出了一片新的树林,其中有松树,也有橡树和枫树。但是这棵仪态万千的大松树的树冠高高的凌驾在所有的树峰之上,成了方圆许多里之内海上和岸边的一处路标。西尔维亚非常熟悉这棵大树。她一直相信只要爬到它的顶部,就能看见大海。她经常把手按在巨大、粗糙的树干上,若有所思地仰望高处那些黑黝黝的枝叶。不管树底下有多热,空气纹丝不动,高处的枝叶总是被风吹得颤悠颤悠的。现在,想到这棵大树,她心中又增添了一层新的激动:要是有人在拂晓时分爬到树巅把整个世界收入眼底,岂不是很容易看清白苍鹭是从哪儿飞出来的?认清了地点,不就能找到它那隐藏的窠巢了吗?
29.这是多么伟大的冒险精神,多么了不起的壮志雄心!然后,在早晨稍晚些时候,当她能够披露这个秘密时,她又将得到多么巨大的胜利、喜悦与光荣!这件事太不可思议,太伟大了,简直不是一个童稚的心灵所能包容的了。
30.整个夜晚,小农舍的门敞开着,夜莺飞来,停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婉转啼鸣。年轻的猎人和年老的女主人都睡得很香,西尔维亚却因为心里有一个伟大的计划,极其清醒,她瞪大了两眼望着黑暗,她把睡觉完全忘记了。短促的夏夜仿佛与冬天的黑夜一样漫长。最后,那几只夜莺不歌唱了,她又担心拂晓是不是已经来临。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沿着通向牧场的小路穿过树林,急急地朝林子那边的空地走去。当她听到一只半睡半醒的鸟儿在说梦话似的咯咯啾鸣时,她感到宽慰,感到有了伴儿。可是她的脚步声却惊醒了鸟儿,使它离开了栖息的枝头。啊,如果初次充塞在这个孤寂的小生命的那股人类私利的巨大浪潮,竟会把一种满足于同大自然朝夕相处,满足于过大森林中怡然寂寞的生活的心情冲走,那该多糟啊!
31.那棵大树还在灰蒙蒙的月光底下酣睡。傻乎乎的小西尔维亚开始以非凡的勇气向树顶攀登了,热辣辣的充满生命的鲜血循着她周身的脉管急急涌流,她的光赤的手和脚像鸟爪似的扒紧那上升、上升,几乎高达云霄的可怖蹬梯。不过她还得先爬上长在大树旁边的那棵白色的橡树,她几乎被它的黑枝丫和挂满露珠的绿叶埋没了。一只鸟儿从它的窠巢里扑梭梭地惊飞出来,一只红棕色的松鼠四处乱窜,愠怒地责怪这个没有恶意的不速之客。西尔维亚十分顺利地摸索着往上爬。这个地方她经常攀登,她知道再高一点的地方,橡树的一根高枝挨擦着松树的主干,也就是在这里,松树最低的枝丫密集地向外展伸。到了那儿,当她提心吊胆地从一棵树跨到另一棵树去之后,伟大的事业才真正开始呢。
32.她终于顺着那根颤颤悠悠的横枝往外爬了,她壮着胆子把脚往老松树上踩去。事情比她设想的要困难得多,她得狠命把身子探出去,死命用手攥住枝子才行,尖利的干枝像愤怒的鹰爪似的钩住她,攀住她,拽住她,她绕着大树的主干逐步攀登,松脂又使她纤细的手指变得笨拙与僵硬。在底下的树林里,麻雀和知更已经苏醒,开始迎着晨曦啭鸣,在松树的高枝上可比下面豁亮多了。小姑娘明白,如果要实现自己的计划,她的动作还得加快才行呢。
33.松树像是随着她的攀登而在不断延伸,在变得越来越高。它像是航行中的地球的一根巨大的主桅。这天早晨,这棵躯体庞大笨重的松树一定感到无比惊讶,因为它觉出有一颗人类坚定意志的火花在沿着它的高枝攀向顶巅。又有谁知道,那些最细小的纤枝怎样憋住劲儿不让自己断裂,好撑住这个轻巧瘦弱的小人儿帮她往上爬呢!老松树准也很宠爱他的新扈从。比起鹰隼、蝙蝠、飞蛾甚至歌喉甜美的画眉来,他更喜欢这个孤单单的灰眼睛小姑娘那颗勇敢的、怦怦跳动的心。于是,这棵古树站定了一动不动,皱起了眉头对着六月的晨风,而这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发白了。
34.攀上最后一根扎人的枝丫,西尔维亚终于哆哆嗦嗦地、精疲力竭地然而也是洋洋得意地站在高高的树巅上,这时,如果有人从地面仰望,她的脸就像一颗苍白的星星。真的,大海就在那边,刚露面的太阳给它蒙上了一层炫目的金光。在霞光灿烂的东边,有两只苍鹰在飞翔,翅膀几乎一动不动。过去总是远远地仰望它们背衬蓝天飞翔,像是黑色的阴影。现在,从这个高度看去,它们飞得多么低啊。它们的灰羽像飞蛾的绒毛一样柔软,离开松树仿佛也不太远,这就使西尔维亚觉得,只要她张开胳膊,也就可以在云端自由翱翔了。朝西边看去,一片片的林木与田畴一直伸向远方,星星点点的是教堂的尖顶和白色的农舍,这真是个广阔浩茫、令人肃然起敬的世界啊!
35.鸟儿的鸣声越来越喧腾了,最后,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明亮得令人不安。西尔维亚可以看到海上的点点白帆,原先嫣红、金紫的云霞也开始消隐不见。在这片绿色枝叶组成的海洋里,白苍鹭的窠巢又在哪儿呢?莫非攀登到这令人眩晕的高处,唯一的报酬就是一览大自然壮丽的奇景吗?现在朝低处看吧,西尔维亚,就在闪光的白桦和黝黑的铁杉林间,有一片青翠的沼泽地,有一回你不是在那儿见到过白苍鹭的吗?现在你会在那边见到它的。瞧,瞧!它那小白点似的身影飘浮起来了,像风中的一片羽毛,从枯死的铁杉林中升起,它变大了,飞高了,来近了,它匀称地拍击翅膀,伸直了纤细的脖子和有羽冠的头,在这棵路标似的大松树旁掠了过去。喂,等一等,等一等!小姑娘,千万别挪动你的脚,别移动你的手指,也别从你急切的眼睛里射去两道利箭似的目光与思念,那只苍鹭正停栖在离你不远的一根松枝上,正在鸣叫着应答它巢里伴侣的呼唤,正在为迎接新的一天而啄理它的羽毛呢!
36.一分钟之后,小姑娘长叹了一声,因为一群叽叽喳喳的猫雀也来到这儿。它们乱扑腾、乱吵吵,搅得那只安静、庄重的鸟呆不下去,它飞走了。现在她知道苍鹭的秘密了,这只轻盈、纤细的野鸟总是在翱翔、遨游了一阵之后,立即像支飞箭似的回到下面绿色世界它的家去。如今轮到达到目标的西尔维亚寻路往下爬了。下去的路也很危险,她都不敢让目光离开脚底站着的枝丫,朝最底下望去。有几回她真想哭出声来,因为她的手指实在太疼了,她的疲软的脚也打滑了。她一边爬,一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等她告诉那陌生人该上哪儿去找苍鹭的窝时,他会对自己说什么样的话,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法。
37.“西尔维,西尔维!”忙忙叨叨的老婆婆一遍又一遍地喊道,可是没有人答应。那张垫玉米衣的小床空着,西尔维亚不知上哪儿去了。
38.客人从甜梦中醒了过来,他想起今天将会是很愉快的一天,便赶紧穿衣服,好让它早些开始。从怕生的小姑娘昨天的一两次眼光中,他敢肯定她至少是见到过那只白苍鹭的,现在是想法让她开口的时候了。就在这个时刻,小姑娘走了过来,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她那件旧外衣撕开了口子,一丝丝布条挂了下来,外衣上沾满了松脂。姥姥和猎人一起站在门口质问她,说出青翠的沼泽地旁边那棵枯死的铁杉树的光辉的时刻来到了。
39.可是西尔维亚一个字也没有说,虽然老婆婆生气地呵斥她,年轻人和蔼、求援的眼光又笔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他能够使她们有钱。他答应过的,她们现在又正好缺钱。他是一个好人,使他高兴也是应该的,他又那么急煎煎地等着要听她讲她知道的事儿。
40.不行,她一定不能开口!那么,是什么突然阻拦住她,使她一言不发呢?她度过了九个孤寂的年头,今天,当外面的世界向她伸过来一只手时,难道她为了一只鸟一定得把这只手推开去吗?青松的涛声充塞着她的耳朵,她记起那只白苍鹭如何穿越金色的天空,她和白苍鹭又如何一起眺望大海,欣赏晨曦。西尔维亚自然不能开口;她不能泄露苍鹭的秘密,葬送掉它的生命。
41.当客人在那天稍晚时失望地离去时,忠诚的小姑娘的心灵蒙受着巨大的痛苦。啊,她本来是可以帮他出力,跟他去打猎,像一只忠犬那样爱戴他的!此后,在许多个夜晚,当西尔维亚把乱跑的母牛往家里赶时,她在林中小路上又仿佛听到了他口哨的回声。她甚至还忘掉了听到他那骇人的枪声、见到画眉与麻雀无声坠地时所感到的痛苦,那时,鸟儿的歌声突然中断,美丽的羽毛上沾满了湿漉漉的血污。鸟儿与它们的猎手相比,难道肯定是她更好的朋友?——这又有谁知道呢?不管她失去的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树林和夏天,你们可要记住!把礼物与祝祷带给她吧,向这位孤寂的乡下小姑娘倾诉你们的秘密吧!
A&P
约翰·厄普代克
1.三个只穿泳衣的姑娘走进了商场。我正站在三号收银台,背对着门,直到她们走过来,到了面包柜台旁边时才看见她们。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个穿着绿色方格两截泳衣的姑娘,她胖乎乎的,皮肤晒成小麦色,屁股挺大,显得柔软可爱;两弯“月牙儿”正好位于臀部的下端和腿窝的上面,那里看来太阳永远晒不着。我站在三号收银台,一手拿着一盒埃尔霍牌饼干,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算过钱,于是我只得在机子上又打了一次。这下可把那个顾客惹翻了,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就是那种整天监视收银机,专挑毛病的顾客。这个老巫婆擦了腮红,大概五十来岁,眉毛光秃秃的,我知道她存心找茬好消磨时间。她监视收银机也有五十来年了,大概之前还没抓到过把柄呢。
2.我好不容易才把她的火气压下去,并把她买的各种食物装进了口袋——她朝我哼了一声,一扭头就走了。她要是托生的是时候的话,准会被活活烧死在萨勒姆的——就在我把她打发走的那一会儿,三个姑娘已经绕过了面包柜台,她们空着手,也没推手推车,沿着一个个柜台,在收银台和特价商品之间的过道上,朝我这边走过来了。她们甚至连鞋都没穿呢。三人中就有那个身穿鲜绿色两截泳衣的胖姑娘——她乳罩间的缝看起来还挺新的,裸露在两截泳衣之间的肚皮还是这样白,我猜,这姑娘肯定刚买泳衣不久——就是这个姑娘,长着一张绯红的圆脸蛋,鼻子下面两片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另一个姑娘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只是卷不太好,她眼皮底下还有一颗晒斑,只是她的下巴显得太长了——不过,你知道,这类姑娘常常被别的姑娘看成特别“惹人注目”或是“妩媚动人”,但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她们心里明白正因为如此,她们才那么喜欢她。第三个姑娘的身材不算太高,看样子她是领头的,是她们之中的女王。头两个姑娘老是东张西望,扭捏作态,而这位姑娘却目不斜视,她是女王嘛,她扭动着两条著名歌剧女主角那样白皙、细长的腿,慢条斯理地朝前走着,她走路时脚跟稍稍用力,让人看出她不常光脚走路。她先脚跟着地,接着才把全身的力量移到脚尖上,故意对地面施加额外的压力,仿佛每走一步都在考验地板的承受力。姑娘的心是永远叫人揣摩不透的(你真以为她们在用心思盘算什么呢?要不干脆就是像一只玻璃罩里的蜜蜂一样,东闯西撞呢?),不过,你能想象得到,一定是这位女王说服另两个姑娘一起到这儿来的。现在,她正在向她们示范动作——走路时,腰板要挺得笔直的,步子一定要从容不迫。
3.她身穿一件暗红色的泳衣——也许是米色的,我也说不准——上面满是星星点点的小结头,最使我惊讶的是,她的肩带掉下来了,松松地环在胳膊上。而且因为游泳衣向下滑动了一点点,在泳衣的上端,明显地裸露出了一圈亮闪闪的边痕。要不然的话,你简直想象不出还有比这姑娘的肩膀更白的皮肤了,由于游泳衣的肩带歪下来,从游泳衣上端到她的头顶,除了她那袒露的肉体之外真是一无所有了——从肩胛骨以下到她胸脯上,这一片赤裸白净的皮肤,看起来活像一张凹凸起伏的金属薄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太美了。
4.她把卷发挽成个圆鼓鼓的发髻,显得有点蓬松,她的头发本来是棕色的,由于日光曝晒和海水浸染,已渐渐褪色了。她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依我看,你穿着肩带滑下来的游泳衣,来到A&P,自然只能是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咯。她头扬得很高,以致她白皙的双肩上的脖子伸得格外长,不过,我可一点儿都不在乎,脖子伸得越长,她就越显得惹人注意。
5.她一定从眼角瞧见我了,越过我的肩膀,也一定看见了站在二号收银台边一直朝他们张望的斯托克西,而这位女王却没理睬我们。她不停地拿眼光扫视一排排的货架,然后停下脚步,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这姿势惹得我心痒难搔。只见她和另外两名伙伴低声细语了一阵儿,那两位姑娘因为同她挤在一起商量过,变得舒坦自如了,她们三人顺着过道,依次走过宠物食品架、早点架、面食架、通心粉架、米粉食品架、葡萄干架、调味品架、果酱黄油架、细条面食架、果汁架、饼干架和家常小甜饼架。我站在三号收银台旁边可以从她们经过的过道,一眼望到肉类柜台。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那个皮肤黝黑的胖姑娘,捡起了一包家常小甜饼,但她迟疑了一下,又把它放回到货架上去了。这时,正好有一批推着货篮子车的顾客沿着过道走过来了——这三位姑娘却逆着人流朝前走(我们这儿没设单行路标或者什么别的标志)——这就在人群中引起了轰动。这当儿,顾客们开始察觉到我们这位女王白净的肩膀了,你瞧瞧他们那副模样,有的人捅了一下身边的伙伴,有的人跳动了一下身子,有的人故意发出打嗝的声音——不过他们很快就收回了眼光,盯着自己的购物篮子,继续推着车往前走。我敢打赌,要是在我们这里爆炸一枚炸弹的话,总的说来,这些人照样还会伸手从货架上取下麦片,然后在购物单上勾去麦片这一栏,照样还会嘟嘟囔囔地说:“让我瞧瞧,还有一样东西没买,打头的字母是‘A’,哦,是芦笋(Asparagus),啊,不对,是苹果酱(Applesauce)!”反正不管是什么,他们总要絮叨一番的,不过这一次倒真的使他们大吃一惊,有几个别着卷发针的家庭妇女,甚至在把货篮子车拖过去后,还扭过头来张望一下,以便证明自己看到的景象的确没搞错。
6.你知道,要是在海滩上见到一位穿泳衣的姑娘,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在那种地方,阳光那么刺眼,互相间决不会打量个没完的,可是在A&P这个阴凉的地方,在荧光灯的照耀下,面对着形形色色的货架,她却光着脚,在绿色和奶油色的方格橡皮弹性砖地上,大模大样地逛来逛去,那自然又当别论了。
7.站在我身边的斯托克西说:“啊,我的好伙计,我可真有点晕晕乎乎了。”
8.“亲爱的,”我回答说,“使劲攥我吧。”斯托克西已经结了婚,已经有了两个和他外貌相似的孩子。就我所知,这就是我们俩惟一的区别了。他今年二十二岁,而我呢,到今年四月才满十九岁。
9.“这样行吗?”这个可靠的已婚男子总算能张口说话了。我差点忘了说,斯托克西自认为将来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也许是在一九九零年吧,他将要成为大亚历山大的德洛夫-彼得罗夫斯基食品商场或别的什么商场的经理。
10.我们这个城镇离海滩有五英里,在海角上有一个避暑胜地,而我们商场恰好就坐落在城镇的中心,在我们这里,妇女们从汽车中走出来到街上时,总是穿着衬衫、短裤之类的东西,她们好歹都是一些有着六个孩子的女人,腿肚子上又都布满了暴起的青筋,无论是谁,包括她们自己在内,对这些是很少介意的。正像我已经说过的,我们的商场恰好就坐落在城镇的中心,站在商场正门口,一眼望去,就能看见两家银行、一家公理会教堂、一个报摊和三个房产办事处,还有大概二十七名混饭吃的老杂务工,因为中心街道的下水道又坏了,他们正在那儿破土抢修呢。我们又不是生活在好望角上,我们毕竟是在波士顿北面,在这个城镇里,有的居民已经二十年没见过大海了,这就难怪斯托克西会有这样的想法。
11.姑娘们这时候已经到了肉类柜台前面,并且正跟麦克马洪打听什么,只见麦克马洪用手指了一下,她们也跟着指了一下,然后就在堆成金字塔形的健乐牌桃子堆后面消失了。这时候,我们只见麦克马洪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嘴巴,他的眼睛死盯着她们,看样子是在对她们评头论足,可怜的孩子,我开始为她们感到惋惜了,她们有什么法子呢。
12.现在,让我来谈谈这个故事可悲的一面吧,至少我一家人认为这是可悲的,不过我自己觉得这不是那么可悲。今天正好碰上周四下午,食品商场里空荡荡的。我们除了守在收银台边等着姑娘们再次露面外,确实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整个食品商场就像是一个弹球机,我实在猜不中她们会从哪个过道出来。没一会儿,她们就从过道的那一头走出来了,只见她们围着电灯泡啦、加勒比海六人合唱队和托尼马丁这一类不值得制造的廉价唱片啦、六块钱一盒的糖果条啦、还有连三岁小孩都不要的玻璃纸装塑料玩具啦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转来转去。他们顺着过道又绕了回来,还是那位女王领头,她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小罐子。从三号收银台到七号收银台,当时正好没人值班,只见她在斯托克西和我俩人之间犹豫着,可是,斯托克西老是那么幸运,一个穿着宽大的灰色裤子的老家伙,手里拿着四罐菠萝汁,蹒跚地朝他走去(我常常暗自纳闷,这些老瘪三要那么多菠萝汁到底干什么呢?),这样一来,姑娘们就朝我走来了。女王放下了那个灰色的小罐子,我用手指提起它,这罐子还冰凉呢。这是王鱼牌美味纯酸奶油快餐鲱鱼,总共四角九分,她那双光溜溜的手,既没带戒指,也没带手镯,就像是上帝刚造出似的,我真纳闷,她把钱放在哪儿了呢?她依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从她那件满是小结头的粉红色游泳衣上端的凹缝中间掏出了一张折叠的一元钞票,这时我感到手里的那个罐子变得沉甸甸的,我不由得认为,她真聪明。
13.然而好景不长,伦盖尔一来,大伙儿的好运气也就算完了,他为了停在停车场上的一卡车卷心菜讨价还价了一番,走了进来,正当他急急忙忙要钻进他成天藏在里面的经理室时,他突然看见了那三个姑娘。伦盖尔是个干巴巴的古板人,平时还在主日学校之类的地方兼点课,但是这情景偏偏没逃过他的眼睛。他走过来,冲着她们说,“姑娘们,这里可不是海滩。”
14.女王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也许只是她脸上的一块晒斑,她现在离我很近,我头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是我妈叫我到这来挑一罐快餐鲱鱼的。”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叫我有点吃惊,先见到人,后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常常会有这种感觉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是这样的平淡、低沉,但是在她吐出“挑选”和“快餐”这两个词时又显得那么优雅。就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自己偷偷溜进了她的起居室。她父亲和另外几个男人,穿着乳白色的外衣,打领结,女人们穿着凉鞋,正从一个大玻璃盘里拿插着牙签的快餐鲱鱼。他们手里都举着酒杯,正在品尝泡着橄榄和薄荷叶的酒呢。而我的父母要是请客的话,即使碰上真正高兴的事,也不过用他们每次都用的刻着漫画的大玻璃杯喝点希里兹牌啤酒而已。
15.“挑快餐鲱鱼当然可以,”伦盖尔说,“不过,这里可不是海滩。”他老重复这句话,实在让我感到可笑,好像他刚知道这里不是海滩似的。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A&P只是个大沙丘,他本人就是一名救生员头头。他对我的微笑感到不快——正像我曾经说过的,几乎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这时候也顾不得跟我计较什么了,他俨然摆出主日学校监督人的架势,逼视着那三个姑娘。
16.女王脸上的红晕并不是晒斑,这一点现在是清清楚楚的,而那个穿方格游泳衣的胖姑娘——我更喜欢看到她的后背,多可爱的臀部啊——尖声地说:“我们不是来逛商场的,我们是来买东西的。”
17.“那还不是一样,”伦盖尔告诉她,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在这之前他并没有发现这位姑娘是穿着两截游泳衣的。“我们只是要你们到这里来时穿得体面一些。”
18.“我们有什么不体面的。”女王突然开口说,她的下唇撅了起来,显然她为了伦盖尔的那句话而恼火了,她一下子记起了自己的地位,比起她来,经营A&P的这一伙人,当然是算不了什么的。她那深蓝的眼睛里闪现出美味快餐鲱鱼的光辉。
19.“姑娘们,我可不想跟你们争吵,你们下次来时,可别袒胸露背的,这是我们的规矩。”伦盖尔说完了话就扭过去,那只是为你们立的规矩,当老板的才需要这样的规矩,而有的人要的却是青少年犯罪。
20.在这期间,顾客们推着推车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不过,你可要知道,当这些绵羊似的顾客看到这幕时,他们把斯托克西团团围起来,他用削桃子那样轻的动作张开一个纸口袋,不想错过每一句话。安静的氛围中大家都紧张起来,尤其是伦盖尔,他问我:“萨米,你把她们的钱算了没有?”
21.我想了想,说:“没有。”不过说真的,我心里压根没想过结账的事情。我按了一下键盘,杂货,共四角九分——这事看起来挺简单,但做起来就复杂多了。要是经常干这个活,键盘发出的声音就能构成一支小乐曲,按照我的心情来体会,它仿佛在说:“喂(嘭),你们(喀)这些快活的年轻人(咔嚓)。”装零钱的抽屉随着咔嚓声滑了出来。你们可以想象,我用轻柔的动作压平了那张一元钞票的皱褶,要知道,这张钞票可是从那最柔滑的香草冰淇淋似的酥胸中间掏出来的啊!我把五毛一放在她那纤巧的粉红色的手掌里,把快餐鲱鱼轻轻地装进食品口袋里,并把袋口捻在一起递给她,我在做这些动作时,心里都在想着那桩事。
22.姑娘们急匆匆地要离开商场,谁又能责怪她们呢?我连忙冲着伦盖尔嚷道:“我不干了!”为的是让她们能听见我的话,希望她们能停下脚步来瞧瞧我——她们没料想到的一名英雄好汉。可她们却径直走到监视器前,电门咯吱一声开了,女王、穿方格泳衣的姑娘、还有那个相貌平庸的高个子女孩(不过打扮一下还是蛮可以的)匆匆穿过停车场,一下子钻进了她们的汽车,把我和眉毛紧锁的伦盖尔撇在一边。
23.“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萨米?”
24.“我说我不干了。”
25.“我想你是这么说的。”
26.“你干吗要使她们难堪呢?”
27.“她们才真的让我们难堪的。”
28.伦盖尔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不过看起来却显得老得多了,脸色严肃。他是我父母多年的老朋友了。“萨米,你这样做可对不起你的爹妈啊!”伦盖尔对我说。这倒是真的,我实在不该这样做。但是我想到,一旦开始了某种举动,要不把它一口气做完可是要命啊,我把围裙叠起来,在围裙口袋上方有线绣的“萨米”,并把它放在柜台上,同时把领结摘下来,放在围裙上。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为了这件事你一辈子都会后悔的。”伦盖尔说道。我自己也很清楚,这话一点也不假。不过,一想到他使那个漂亮的姑娘脸红这件事,我就打心里感到别扭。我按一下“暂停结算”的键盘,机子随着咔嚓一声推出了现金抽屉。这件事发生在夏天倒也不坏,我可以甩甩手,一走了事。不用费心到处去找外衣啦,橡皮套鞋啦这类的东西。我穿着一件头一天晚上我妈给熨平了的白衬衫,漫步走到监视器前,店门吱的一声打开了,在商场外面,灿烂的阳光洒满了柏油马路。
29.我四处张望着,一心只想找到我的姑娘们,而她们当然早已无影无踪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已婚的青年妇女,站在深蓝的面包车门旁边,冲她的孩子尖声大叫,责骂他们没有买到糖果。商场的大玻璃窗外的人行道上堆着一袋袋的肥料和铝制的轻便家具,我回头看去,透过玻璃看见伦盖尔正站在我原来那台收银机前,给顾客结账。他的脸色显得十分阴沉严肃,背显得很僵硬,仿佛刚刚注射过一针铁剂似的。当我想到日后艰难的处境时,我的心情不觉沉重起来。
生命的法则
杰克·伦敦
1.老科斯库什贪婪地听着周围的声音。尽管他早已老眼昏花,可听力依旧十分敏锐,就连最轻微的声音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的前额干枯,模糊的意识仍存于脑中,但已不能完全看清世上万物了。啊!这是斯卡图哈,她厉声骂狗,连推带打地把它们套进挽具。斯卡图哈是他女儿的女儿,但她太忙了,抽不出一点时间来关照年迈的外公——他一个人坐在雪地中,孤独无助。帐篷一定要拆掉,短短的白昼将逝,长路漫漫。生命和生活的责任召唤着斯卡图哈,而非死亡。而他现在离死不远了。
2.这一点使老科斯库什着实难过了一阵。他颤抖地伸出已麻木的手摸索着身旁的一小堆干柴,摸到它还在,他才略为宽心,又把手缩回了破烂的皮袄,继续听周围的声音。冰沉闷的破裂声音告诉他,酋长的鹿皮帐篷已被拆卸开了,甚至已经在叠压成包裹。酋长是他的儿子,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是部落里的首领,聪明的猎人。只因妇女们在收拾帐篷行李时慢了一点,他便大声责骂。老科斯库什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了。基霍的帐篷拆完了!塔斯肯的也拆了!七座、八座,可能只有巫师的还立着。现在他们开始拆了,他听到了巫师在把帐篷放上雪橇时的咕哝声。一个小孩在哭泣,边上有个女人柔声安慰他。“准是那个烦人的病怏怏的小科蒂,”老人想,“他就快死了,或许人们会在冰冻的苔原上烧出个洞把他埋了,堆上岩石以免狼獾的撕食”。好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最多不过多活几年,时而饱餐,时而空腹。最后死神候着呢,永远吃不饱,永远是最饥饿的。
3.那是什么?噢,是男人们驱策着雪橇,拉紧皮带。他仔细聆听,因为他以后再也听不到了。皮鞭怒吼着向狗抽去,老人听到它们在哀号。它们是多么憎恨工作和旅程啊!他们出发了,他们走出了他的生命,他将一个人面对剩下的难熬的时光。不,雪地里传来鹿皮靴踩在上面的嘎吱嘎吱的响声,有个男人走到他的身旁,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这样真好,他记得其他老人的儿子在部落开拔后都没有等在后面,但他的儿子这样做了。他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中,直到他儿子的话把他拉回来。
4.“你还好吧?”他问。
5.“很好。”老人答道。
6.“干柴就在你身旁,”年轻人继续说道,“火着得很好。今天早上天灰蒙蒙的,不是很冷。这几天要下雪了,现在已经开始下了。”
7.“啊,现在已经开始下了啊。”
8.“部落里的人都很着急,他们的行李都很沉,还都饿着肚子。路途还很长,他们要走得快一些。我现在也要走了,您保重!”
9.“很好,我就像一片暮年的树叶,轻轻地连在树干上。只要一口气吹过来,我就会落下。我的声音变得像个老女人,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脚前方的路,并且我的脚很沉,我很累。很好。”
10.最后的抱怨像雪一样消逝,他随后满意地低下了头。他知道儿子已经走远了,他的手又赶紧伸向木柴,孤零零的篝火燃烧在他与永恒的死亡之间,那死亡已向他张开了大口。木柴一根根地添到火里,随之,死亡一步步向他靠近。当最后一根木柴燃着的时候,严寒就会猛然袭来。先是他的脚会失去知觉,接着是手。麻木会慢慢地从四肢一直漫延至躯干。他的头会直挺挺地倒在膝盖上,就这样死去,这很容易。所有的人都要死的。
11.他不再抱怨,这就是生命,它对谁都是公平的。他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与它紧紧相连。它的法则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是所有生物的法则。大自然对众生并不慈悲,她不在乎所谓的个体的具体的生命,她关注的是整体的种、族的生存。这是老科斯库什尚不开化的头脑中所能悟出的最深刻的观念,但他紧紧地把握着这一点。他在所有的生命中都发现了这一点。树液上升,嫩绿的柳树芽绽开,枯黄的树叶飘落——在这简单的过程中讲述着整个生命的历史。然而,自然的一项任务就是安排个体生命的活动。人不遵守这一点,要死;遵循了,同样也要死。自然不在乎这一点,有许多人都顺从这一点,而且是只顺从这件事本身,但不是顺从了的人都永远地活着。科斯库什的部落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部落,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认识许多老人,还知道一些更老的人。因此,这个部落的存在是真实的,它代表着部落所有成员的顺从。因为谁也记不得过去死去老人的坟墓了。这些老人只是一段插曲,不能算在内,他们的死亡就像夏季天空里的乌云。他也只是一段插曲,也会死去。自然不会关心这一点,对于生命她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制订法则。延续生命就是生命的任务,而生命的法则就是死亡。一个容颜姣好的少女,丰满健康,脚步轻盈,目光灼灼。但她的任务就在眼前。她的眼中光彩流露,脚步愈加轻盈,深受小伙子们的爱慕。她春心萌动,也弄得他们心神不安。她会越长越漂亮,越长越耐看。直到有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把她娶到家中,她便开始辛苦操劳家务并成为孩子的母亲。她的手脚会变得粗大笨重,眼神也会变得污浊蒙眬。最后,只有小孩才会乐意和这坐在火边的容颜衰老的老妇人玩耍。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然而,只要一旦赶上饥荒或是长途迁移,她便会被留下来,就像他现在一样,留在雪地里,身边只有一小捆干柴。这就是法则。
12.他小心地把一根木柴架到火上,又开始陷入沉思中。世界上无论在哪里,所有的东西在这点上都是一样的。蚊子在霜冻来临之前消失,松鼠会爬到窝外死去,兔子年龄一大就变得臃肿笨拙,再也无法从天敌手中逃命。甚至连长的又大又笨,又瞎又吵的白脸熊,最后也会被一群叫嚣的爱斯基摩犬拽倒撕食。他还记得那年冬天他是如何把自己的父亲留在克朗河上游岸边的,就是那位传教士带着传教手册和药箱来的前一年冬天。许多次只要一想起那个药箱中的东西来,老科斯库什就会咂舌称赞,可他现在已无法咂舌了。止痛药真是个好东西!可那个传教士也真是个麻烦的人。因为他从没往营地里拿回过肉,但吃的却不少,这已引起其他猎人的不满了。但他在去爬梅欧河边的分水岭时,寒气侵了肺,死了。后来狗用鼻子把他坟上的石头拱开了,为了争他的骨头而互相撕咬。
13.老科斯库什又往火中添了一根柴,再次深深地陷入回忆中。那是一次可怜的大饥荒,当老人们饿着肚子蹲在火边时,他们嘴里唠叨的总是那次育空河一连三个冬天河水滔滔不绝,又一连三个夏天河流冰封的日子。那次饥荒里,他失去了他的妈妈。夏季里,产卵的鲑鱼群没有迁来。整个部落就期望着冬天到来,好捕捉驯鹿。很快,冬天来了,却没有驯鹿。在那些老人一生中,从来没有人听到或见到过类似的情况。驯鹿终究没来,那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连兔子都不是很多。狗全都派不上用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在漫长的黑夜里,先是孩子们哭着死去,接着是妇女和老人,整个部落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见到了来年春天的太阳。那真是一场可怕的饥荒。
14.但他也见过许多次丰饶的年景。那时候,猎到手的肉都放坏了。狗吃得胖胖的,干不了什么活,猎物都活活地跑掉了。女人们也生了许多孩子,雪橇上挤满了男孩和女孩。男人们的胃口也变大了,又开始了古代的争斗。他们先到分水岭的南部消灭了帕利人,然后又去西方灭掉了塔那那人。他记得在他小时候的一个丰收年里,看到过一支大驼鹿被一群狼捕杀。那是青哈和他一起在雪地中看到的。青哈——后来成为猎人中最聪明的人,而他最后却跌进育空河的冰窟窿里。他们在一个月后找到他时,他已经爬出了半个身子而被紧紧地冻在冰上。
15.关于那只驼鹿,青哈和他那天一起出去是想学着大人的样子玩打猎游戏。他们在小溪的河床上发现了一头驼鹿新留下的足迹,边上还有许多狼的足印。“一头老家伙”,青哈根据足印迅速说道,“一头老的跟不上同伴的家伙。狼把它从同伴中拦了下来,死死地缠住了它。”事实的确如此。这是狼的习性。他们会不管白天黑夜。一刻不停,紧跟在它后头嗥叫,猛地去咬它的鼻子,就这样死死缠着它,一直把它咬死。他和青哈都感到一种嗜血的欲望!那最后的场面一定惊心动魄。
16.他们沿着足迹紧追了一阵,即使是科斯库什眼神不好,又没跟踪经验,也能追上它们,因为足迹范围太大了。他们紧紧地跟在后面,看着这残酷鲜活的悲剧一步步上演。他们来到了一处驼鹿曾停留的地方,一片雪地被踩得稀烂,从这片雪地的中心到边缘有三个男人那么长,中间是这个四腿朝天的猎物的深深的印迹,周围全是些较轻的狼的足迹。它们有的倒在地上稍作休息,而其他的则继续捕杀。它们身体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就如同刚印上去般完好无损。一支狼已死于这头疯狂的猎物的突然猛冲践踏之下,一些完整的骨头还留在那里,恶心地证明着这一切。
17.他们继续向前走,停在了驼鹿第二次停留的地方。在这里,这头大家伙进行了拼命反抗,从雪地上的痕印可以看出,它两次被扑倒,但两次挣脱袭击者,重新站起来。它已完成了生活的使命,但仍渴望活下去。青哈说一头驼鹿被扑倒了还能再次站起来可真是一件怪事,但这头驼鹿已经做到了。当他们把这件事告诉巫师的时候,他一定会说这是一种先兆。
18.他们继续追踪,来到驼鹿登上山坡跑进树丛的地方。但它的仇敌在后面猛咬,它向后一仰撞了过去,将两只狼撞进了深深的雪里。很显然,一场杀戮在即,因为其他的狼没有理会那两只狼,匆忙从它们身旁跑过,紧紧地跟在驼鹿的后面。现在,足迹开始出现了血迹,原本清晰可辨的驼鹿的足迹开始变得细碎零乱。接着,他们第一次听到这场战斗的声音,不是追逐者放开嗓子的齐声狂叫,而是短促的狺狺之声,说明了短兵相接和撕咬啮食。青哈趴着从雪地上顶风爬上山坡,科斯库什也跟着爬了上去——他在多年后成了部落的首领。他们一同拨开一株小云杉树垂下的枝条,向前望去,看到了最后一幕。
19.这一幕,如同其他所有的童年回忆一样,仍深深地印在他的脑中。他污浊的眼里又出现了那一幕,和多年前一样,生动鲜活。科斯库什对其感到很惊奇,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当他成为人们的首领和长老会里的长老时,他做了许多大事,使他的名字成为帕利人口中的诅咒,说他在一场面对面的决斗中杀死了一个陌生的白人,而这是根本没有的事。
20.他对年轻时的回忆时间太长了,火已经快熄了,寒冷也更刺骨。这回,他向火中加了两根柴,又摸了摸剩下的木柴,借此估摸自己还能活多久。假如斯卡图哈还惦记着她的外公,多给弄些木柴的话,他就可以多活一点时间。但她是个粗心的女孩。而且当青哈的孙子白渥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就不再以自己的祖先为荣了。好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那短暂的年轻时代里,他不也做过同样的事吗?他在寂静中听了一会儿,或许他的儿子会心软,然后拉着雪橇回来接上他的老父亲和部落一起去驯鹿又多又肥的地方。
21.他竖着耳朵,不安地又听了一会。没有动静,什么都没有。寂静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喘息声,是那么的孤独!听!那是什么?一股寒气流遍他的全身。那熟悉的,长长的嗥叫打破四周的沉寂,而且就在不远的地方。此时,他漆黑一片的眼前出现了那头驼鹿——身体两侧被撕烂,肋部鲜血淋漓,鬃毛残缺不全。一只巨大的分叉的角低低地、不断地向上挑着,直到最后一口气。他看到灰色闪着光的眼睛,伸在外面的舌头,挂着口水的尖牙。他还看到那个无情的狼围成的圈子在不断缩小,直到在凌乱的雪地中间聚成一个黑点。
22.一副冰冷的嘴脸碰到了他的面颊,他的思绪在这一碰之下又回到现实中来。他的手伸向火边拽出一根燃着的木柴,出于对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这个畜生在这特殊场合下退却了。它长声嗥叫着招呼着同伴;它的同伴贪婪地回应着。最后,这些灰毛畜生围着他垂涎地蹲成一个圈。老人听到圈子在缩小,用力地挥舞着木柴,喘息变成了怒吼。但这些喘着粗气的畜生就是不肯离去。有一只伏身爬向他的身后,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但没有一只后退。“为什么要揪住不放呢?”他问道,接着把手中的木柴扔到雪地里。木柴咝咝作响熄灭了。围着的畜生不安地发出呼噜声,但执拗地守着。他又一次看到那只至死还站着的老驼鹿。科斯库什疲惫地把头垂向了膝盖。“终究有什么用呢?难道这不是生命的法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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