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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参考译文(1)

新娘来到黄天镇

斯蒂芬·克莱恩

1 巨大的普尔曼式火车正气宇轩昂地向前奔驰,从窗户瞥出去,似乎只是证明德克萨斯州平原在向东倾泻而出。广袤平坦的绿地、色彩单调的牧豆树和仙人掌、零星的座座木屋、浅色的小树林,所有这些都被席卷到东方,越过那悬崖般的地平线。

2 一对新婚夫妇从圣安东尼奥登上了这列火车。多日的风吹日晒让这个男人的脸变得通红,他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新装,这将他那双砖红色的手衬托得格外醒目。他不时低头欣赏自己的衣服。他坐在那里,将双手各自放在膝盖上,像在等着理发。他投给其他旅客们的目光是隐秘而羞涩的。

3 新娘并不漂亮,年纪也不小了。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细线羊毛衣,四周缀着小块天鹅绒,上面还有不少钢纽扣。她不停地扭头看自己的蓬松的袖子,身子绷得笔直,表情严肃。它们令她感到尴尬。很明显,她下过厨房,而且她希望能老实本分地煮饭做菜。在她上车时,有些乘客肆意地盯着她打量,这让她羞红了脸。那属于穷人家的普通脸蛋原本线条简单,几乎没什么表情,所以那红晕看上去怪怪的。

4 他们显然非常幸福。“以前坐过豪华车厢吗?”他高兴地笑着问。

5 “没,”她回答道。“从来没有。挺好的,对吧?”

6 “太棒了!过一会,我们就去吃晚饭,弄一大桌子菜。全世界最好的食物。收费是一美元。”

7 “哦,是吗?”新娘惊呼道。“要一美元?为什么,这也太贵了——对我们——不是吗,杰克?”

8 “反正对这趟旅行来说不算贵,”他勇敢地答道。“我们全部都要尝试一下。”

9 后来,他和她解释火车的知识。“你看,从德克萨斯的这头到那头有一千英里,这列火车正好是横穿,只停四次。”他神气得像个主人。他把车厢里令人眼花缭乱的装潢指给她看;她果然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些带图案的海绿色天鹅绒,闪光的黄铜、白银和玻璃,还有那像油面一样闪烁着黑色光泽的木头。车厢的一头,立着一具作为单人卧室支柱的青铜像。在天花板合适的位置则装饰有橄榄色和银白色的壁画。

10 在这一对新人的脑海里,他们身处的环境体现了他们那天早上在圣安东尼奥举行婚礼时的气派。这里就是他们的新居所在,尤其是这个男人,他脸上放出兴奋的光芒,这让他在那个黑人服务生眼里显得很滑稽。此人不时乐呵呵地从远处打量着他们,显得很有优越感。在别的时候,他就暗地里羞辱他们,方式巧妙得让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欺负了。他的势利是最霸道的那种,但却被运用得不露痕迹。他压迫他们;但对于这种压迫,他们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就算有很多旅客用那种轻蔑的态度注视他们并以此为乐,他们很快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的那种情形就应该有值得乐的地方,历来都是如此。

11 “我们3:42到黄天镇,”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

12 “哦,是吗?”她说,仿佛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对丈夫的话表示出惊讶,这是她作为温柔贤妻的一部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小银表;她把它举到眼前,聚精会神地皱眉看着,这时她的新婚丈夫脸上就又放光了。

13 “我在圣安东尼奥一个朋友那里买到的,”他开心地告诉她。

14 “十二点过十七分,”她抬头看了看他,带着羞涩和生硬的媚态说道。某位乘客注意到了这一切,变得愈发不屑,就冲着那众多的镜子向自己使眼色。

15 最后他们去了餐车。穿着明亮亮的白色西装的黑人服务生站成两排,看他们走进来;这些服务生已经预先得到了消息,所以既心怀好奇,又看似若无其事。接待这两位就餐的那个服务生恰好觉得很高兴,盯着他们吃饭,他看着他们时的那种样子就像一个父亲般的导航员,他脸上的神色也显得慈祥可亲。光顾此处,接受这样毕恭毕敬的服务原本很平常,但对他们而言却很稀罕。当他们返回自己车厢时,脸上带着逃离窘境的庆幸。

16 在左边有一个长长的紫色土坡,往下几英里就能看见雾气缭绕的缎带,那里就是奔腾流淌的格兰德河。火车以某个角度接近它,顶端就是黄天镇。现在,随着距离黄天镇越来越近,丈夫似乎变得愈发不安,他砖红色的双手变得越来越显眼。当新娘倾着身,冲着他说话时,他有时甚至有点儿心不在焉。

17 事实上,杰克·波特开始发现某事的阴影正像铅板一样压在他身上。作为黄天镇的警长,他在那片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大家都知道他,喜欢他,惧怕他。他去圣安东尼奥接这位自己确信爱着的姑娘。在例行的祷告后,他果真劝服她和自己结了婚,这事完全没有问过黄天镇乡亲们的意见。他现在就要带着新娘回去了,而那个地方还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准备。

18 按大众风俗,黄天镇的人想和谁结婚就结了。但是当波特想到自己对朋友的责任,或想到他们心目中他的责任,或者想到那种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无法自遏的想法,他就会感到自己十恶不赦。他犯了一个滔天大罪。在圣安东尼奥和这个姑娘面对面时,他被狂热的冲动所驱使,不顾一切地越过所有社会藩篱。在圣安东尼奥,他就像一个躲在黑暗中的人。在那个遥远的城市,他能轻而易举地握住匕首,斩断任何形式的手足情谊。但是,黄天镇的时间——白昼的时间——正在逼近。

19 他完全知道自己结婚对于他家乡是一件大事。它的重要性可能仅次于新酒店着火。他的哥们不会原谅他的。他曾不断地设想过,是不是可以发电报告诉他们此事,但是懦弱在他那儿占了上风。他不敢做。现在,火车正带他驶向惊讶、欢乐和指责。他看着窗外,那阴霾的影线正朝着火车缓慢地摆动过来。

20 黄天镇有个铜管乐队,他们的演奏相当糟,这倒也让老百姓感到很逗乐。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假如市民们能做梦想到他将带着新娘驾到,他们肯定会把这个乐队请到车站来,一边欢闹着祝福他们夫妇,一边护送他们回住所。

21 他决定要用不起眼的交通工具尽可能快地完成从车站到他家的这段路。一旦进入自己安全的大本营,他就能口头发布通告,然后等市民们的热情褪去一点之后再出来活动。

22 新娘焦虑地望着他:“你愁什么呢,杰克?”

23 他又笑了。“我没什么发愁的,老婆。我只是在想黄天镇。”

24 她懂了,羞红了脸。

25 他们各自心里都有了负罪感,然后变得更加温柔了。他们看着对方,眼神滚烫而温柔。但是波特总是那样紧张地笑,新娘脸上的绯红似乎也褪不掉了。

26 这个辜负黄天镇感情的叛徒仔细地看着飞驰而过的景物。“我们差不多要到了,”他说。

27 服务生这时过来了,告诉说波特的家快到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掸子,全然没有了高人一等的神气。他给波特的新衣服掸灰,后者则慢慢地转来转去。波特摸出一个硬币递给了这个服务生,就像他看到别人做的那样。这是一个繁重累人的行当,就像那个给他的第一匹马钉马蹄铁的人那工作一样。

28 服务生拿着他们的包,当火车开始减速时,他们走到车厢带篷的连廊。两个机车头和它们牵引的一长串车厢这时驶入了黄天镇车站。

29 “他们得在这里加水,”波特说道。他喉咙像被堵住了,带着悲伤的腔调,仿佛在宣布某人的死讯。在火车停稳之前,他用眼睛扫视了整个站台,既高兴又惊讶的是竟然一个人都没发现,除了那个车站工作人员。此人显得有点着急,正走向水箱。当火车停住时,服务生先走下车,然后把一个临时的小舷梯放好。

30 “过来,老婆,”波特嘶哑地说。当他扶着她下来时,他们都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他从黑人那儿接过包,然后招呼妻子把住自己的手臂。当他们快步走开时,他鬼鬼祟祟地瞥看他们卸那两个箱子的行李。那个车站工作人员在前面的行李车附近,转过身子向他跑过来,做着手势。他笑了,而且边笑边嘀咕,注意着他的婚讯给黄天镇带来的第一个反应。他抓住妻子的手,紧紧地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他们就逃走了。那个服务生站在他们身后,嘿嘿地傻笑。

31 南方铁路的加利福尼亚快车预定在二十一分钟后到达黄天镇。在“疲倦绅士”沙龙的酒吧里有六个男人。一个是鼓手,他说话又多又快;三个是德克萨斯人,他们那时不想说话;另两个是墨西哥牧羊人,他们通常在“疲倦绅士”沙龙都不说话。酒吧老板的狗躺在那个通往前门的木板道上。它把脑袋搁在爪子上,懒洋洋地四下瞅瞅,警惕性十足,是那种常常被人踢的狗。沙土铺成的街道对面是几块生机勃勃的绿草地,周围的沙子则在烈日下被炙烤着。这绿草地看上去美极了,以至于让人有点起疑心,因为它们完全像舞台上用来代表草地的草垫子。在火车站稍微凉爽的那一端,一个没有穿外套的男人坐在倾斜的椅子上,吸着烟管。格兰德河新整饬出来的河堤环绕着这个城镇,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牧豆树组成的暗紫色大平原。

32 除了沙龙里这个忙碌的鼓手和他的伙伴们以外,整个黄天镇都在打盹休息。这位初来乍到的家伙优雅地靠在吧台上,背诵着许多稀奇故事,那种自信就如同吟游诗人来到了一片陌生的田野。

33 “——当这个老头手里抱着桌子摔到楼下时,那个老娘们正拿着两桶木炭往上走,当然——”

34 一个青年男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打断了鼓手的故事。他喊道:“鬼见愁威尔逊喝醉了,两手拿枪开始撒野了。”两个墨西哥人立刻拿上眼镜,从沙龙后门那儿溜掉了。

35 这个鼓手无知而滑稽地回答道:“好的,老弟。你唬人的吧?不管怎样,进来喝一杯。”

36 但这个消息很显然已经让房间里所有人都魂飞魄散了,连鼓手也不得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家都立刻变得严峻起来。“喂,”他疑惑地问,“这是咋了?”他三个伙伴做出架势来正欲滔滔不绝一番,不料被门口的年轻人提前制止了。

37 “这意味着,我的朋友,”他走进沙龙里,回答道,“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这个镇上将会到处鸡飞狗跳。”

38 酒吧老板走到门口,把门锁上,又插上门闩。他把手伸出窗外,把厚重的木帘拉下来,上好栓。很快,一种像礼拜堂那种地方的肃穆气氛笼罩了这里。鼓手把大伙挨个看了一遍。

39 “不过,”他喊道,“这究竟是咋了?你不是想说这里会有枪战吧?”

40 “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打仗,”一个人阴沉着答道。“但是会有枪击的——精彩的枪击。”

41 那个刚才警告他们的年轻人挥了挥手。“哦,假如有人找事,很快就会有打架了。任何人到了街上都能惹上打架。有打架的在那里等着呢。”

42 鼓手似乎有点犯难了,作为异乡人他既感到好奇,但又觉得人身安全有了危险。

43 “你说他名字叫啥?”他问。

44 “鬼见愁威尔逊,”他们齐声回答道。

45 “他见人就杀吗?你们怎么办?这种事常发生吗?每个星期他就这样四处发狂吗?他能破门而入吗?”

46 “不,他踢不破那门,”酒吧老板回答说。“他试过三次了。但是如果他来了,你最好就躺在地上,陌生人。他铁定会朝门开枪的,子弹有可能射进来。”

47 打那时开始,鼓手就紧紧地盯着门看。虽然还不是时候让他趴在地上,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侧身贴到墙上。“他见人就杀吗?”他又说。

48 男人们低声地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49 “他出来就是开枪的,他出来就是找茬子的。拿他当实验可吃不了好果子。”

50 “但这种情况下你们怎么办呢?你们怎么办?”

51 一个人回答说:“为什么,他和杰克·波特——”

52 “可是,”其他人一齐打断他,“杰克·波特在圣安东尼奥。”

53 “嗯,他是谁?他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54 “哦,他是镇上的警长。当他得知出了事,就出面和鬼见愁干仗。”

55 “哇!”鼓手擦了自己的眉毛,说道,“他干得漂亮啊。”

56 他还想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他越来越感到焦虑和困惑了。但是当他想多问时,这些人就不耐烦地看着他,让他别弄出动静。他们无声而紧张地等待着。在房间的黑影里,每当听到街上传来的动静,他们眼睛就熠熠发光。一个人向酒吧老板做了三下手势,后者就像鬼魂一般悄悄地走过去,递给他一个酒杯和一瓶酒。这个人倒了一满杯威士忌,无声地将酒瓶放下。他一口就把威士忌吞了进去,然后又转身冲着门,无声无息,一动不动。鼓手看到酒吧老板不做声地从吧台下拿出一把温彻斯特步枪。后来他看见这个人冲他招手,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57 “你最好和我一起待在吧台后面。”

58 “不,谢谢了,”鼓手满身是汗地说。“我还是待在这边,到时可以从后门冲出去。”

59 拿瓶子的那个人于是做了一个友善但却严厉的手势。鼓手只好服从地坐在箱子上,把脑袋低到吧台底下。当看见那些用锌和铜制成的饰件时,他悬着的心总算有点放了下来,因为它们看上去有点像盔甲板。酒吧老板则舒舒服服地坐在旁边的箱子上。

60 “你看,”他低声说,“这儿的鬼见愁威尔逊可是个拿着枪的神人——完美的奇迹——当他打算要打仗时,我们就四下找洞钻——这是很自然的。他可能是从前黑帮剩下的最后一个还在河这边晃荡的人了。他一喝醉酒就让人胆寒。他清醒时还好——有点呆傻——连个苍蝇都不伤害的——镇上最善良的家伙。但是当他喝醉时——噢噢!”

61 又是一阵阵沉默。“我希望杰克·波特从圣安东尼奥回来了,”酒吧老板说。“他有次开枪打了威尔逊——打的腿——他遇到这事就会出马,把这些混球收拾了。”

62 此时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了枪响,接着就是三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它立刻让这个漆黑沙龙里的人们乱了分寸。有脚步移动的声音。他们看着对方。“他来了,”他们说。

63 一个穿着栗色法兰绒衬衣(买这种衬衣的都是为了装饰,它们大多是由纽约东区那儿的犹太女人做出来的)的男人转过一个拐角,走到黄天镇的大街中间。此人两手各拿着一把沉甸甸的蓝黑色长左轮手枪。他常常大喊大叫,这些嘶喊穿过看似荒无人烟的村庄,厉声飞上屋顶,那音量大得似乎已经不属于普通人的声音极限了。周围的静寂仿佛形成了一座坟墓的拱顶,压在他的头上。这些带有极度挑战意味的喊叫声朝无声的沉默之墙冲撞着。他靴子的红头上有镀金的印记,这种样式是新英格兰山区的雪橇男孩在冬天所钟爱的。

64 此人的脸上因为威士忌的缘故而面红耳赤,他的眼睛四下转动,追踪着那些静止的门窗,渴望能打上一架。他走路那蹑手蹑脚的动静就如同午夜的小猫。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就咆哮着放出狠话。长左轮枪在他手里就和草秆一样轻飘,它们被轻快地上下把弄,各个手指的律动有时候就像音乐家的表演一般。他穿着的低领衬衣让脖颈的血管一览无余;在激动的心情下,这些血管一时凸起,一时陷下。唯一的声音就是他那些可怕的邀请。在这个小东西经过大街中央时,各幢房屋都不失风度地保持了冷静。

65 没有人接招——没有人接招。这个男子朝天呼啸,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爆吼着,狂怒着,四下挥舞着他的手枪。

66 “疲倦绅士”沙龙的酒吧老板的那只狗还不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他只是躺在主人门口打盹。看到这只狗,这个男人停了下来,幽默地举起了他的左轮手枪。看到有人,这只狗跳了起来,斜着跑开,他脑袋耷拉着,一脸愠气。男人喊了一嗓子,狗突然吓得飞跑。当它快要进巷子时,突然传来很大的一声,什么东西呼啸着打到地面上,正好落在狗前面。狗尖叫了起来,害怕地转过身子,没命地朝另一个方向疯跑。这时又是一声呼啸,它前面的沙土被故意地打飞起来。狗被吓傻了,转过身,像牛栏里的动物一样逃窜。这个男的站在那里笑了起来,把武器放在他屁股后那儿。

67 最后男子注意到了“疲倦绅士”沙龙那紧闭的大门。他走了过去,用一只左轮手枪敲打着门,嚷嚷着要喝酒。

68 大门还是纹丝不动。他从道上捡来一点纸,用小刀把它钉到门架上。然后他轻蔑地背对着这个很受欢迎的去处,走到街道对面,踩着脚跟轻快地打着转,然后朝着这个纸片开枪。他打偏了,差了半英寸。他诅咒了一下自己,然后走开了。后来,他泰然自若地对着自己最亲密的朋友的窗户一顿猛射。这个男人在和这个镇子游戏。它就是他的玩具。

69 但是还是没有人接招打架。老冤家杰克·波特的名字进入了他脑海里。他认定,假如去波特家一顿乱射,把他引出来打一架,那一定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他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走去,唱着阿帕契土著割下敌人头皮时哼唱的音乐。

70 当他到地方时,波特家看上去和其他住宅一样安静。男子占据了一个战略上有利的位置,咆哮着发出了挑战。但是这房子对他的反应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石神。等了一会,男子又进一步咆哮着挑衅,中间还巧妙地夹杂着各种骂人的绰号。

71 此时的情形就是,一个人对着岿然不动的房子陷入了深深的暴怒。他对着它发脾气,就好像冬天那风对着北方草原的木棚发动进攻一样。在远处听来,这里的热闹动静就仿佛是有两百个墨西哥人在打仗。当他迫不得已时,就停下来歇口气,或者给手枪装子弹。

72 波特和他的新娘羞怯地快步走着。有时他们还低声地一起笑,满脸害臊。

73 “下一个拐角,亲爱的,”他最后说。

74 他们一起低头往前走,那费劲的样子就好像是顶着大风。他们转过街角,当波特正要用手把刚映入眼帘的新家指给妻子看时,迎头碰见了一个穿栗色衬衣的男子,此人正愤怒地给一支巨大的左轮手枪上膛。那一刹那,这个男子把枪丢到了地上,然后像闪电一般从皮套里抽出另一支手枪。第二个武器指着的是新郎的胸膛。

75 沉默。波特的嘴仿佛变成了他舌头的坟墓。他本能地立刻把手从女人那儿拽出来,然后把包丢在沙地上。至于新娘,她的脸已经变得和旧衣裳一样蜡黄。她变成了恐怖仪式的奴隶,注视着这个鬼魅般的阿飞。

76 两个男人面对着面,隔着三步的距离。拿枪的他微微地笑了,带着一种不同的、安静的残忍。

77 “想偷袭我,”他说。“想偷袭我!”他眼睛变得越来越歹毒。当波特稍有动作时,此人就恶狠狠地把枪往前一顶。“别;你别动,杰克·波特。不要把手指放到枪上。不要动你的眼睫毛。是时候我和你了断一下了,我要按自己的方式做这事,不要任何人插手。如果你不想有枪对着你,最好听好我对你说的话。”

78 波特看着他的敌人。“我没带枪,鬼见愁,”他说。“说真的,我没有。”他身子变得僵硬起来,但是在脑海中的某个地方,普尔曼式火车的情景又浮现了出来:那些带图案的海绿色天鹅绒,闪光的黄铜、白银和玻璃,还有那像油面一样闪烁着黑色光泽的木头——所有婚礼上的辉煌,那个新居的环境。“你知道有人打架我才会奉陪的,鬼见愁·威尔逊。但是我身上没有枪。你要开枪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79 他敌人的脸变成了青紫色。他走上前一步,把他的武器放到波特胸前来回甩动着。“你别告诉我你身上没有枪,小崽子。别和我那样撒谎。德克萨斯没有一个人见过你没带枪的时候。别把我当小毛孩。”他眼里燃烧着火苗,喉咙里就像装了水泵一样。

80 “我没有把你当孩子,”波特回答道。他脚跟没有往后挪动一寸。“我是把你当成一个该死的傻瓜。我告诉你我没带枪,我就是没有。假如你要向我开枪,你最好现在就来。你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81 威尔逊使劲地想着,这让他的怒气稍微有点减弱。他平静了一些。“假如你没有带枪,你为什么不带枪?”他讥笑道。“去主日学校了?”

82 “我没有带枪是因为我刚和妻子从圣安东尼奥回来。我结婚了,”波特说。“假如我知道会有像你这样的蠢蛋在我带妻子回家时四处晃荡,我会带枪的,你别忘记了。”

83 “结婚了!”鬼见愁说,完全没反应过来。

84 “是,结婚了。我结婚了,”波特清楚地说道。

85 “结婚了?”鬼见愁说。他似乎刚刚才看到在另一个男人旁边有个低垂着的、仿佛要溺毙的女人。“不!”他说。他就像一个生灵得到机会窥见了另一个世界。他往后退了一步,拿着枪的手臂垂到腰间。“就是这个女士?”他问道。

86 “是的,就是这个女士,”波特回答道。

87 又是一段沉默。

88 “好,”威尔逊最后慢慢地说,“现在就算一切都了结了。”

89 “你说结了就结了,鬼见愁。你知道我不是找麻烦的人。”波特拎起他的小提箱。

90 “好的,我就一笔勾销了,杰克,”威尔逊说。他看着地面。“结婚了!”他并不是骑士精神的传人;只是碰到这种陌生的情况,他就变成了旧草原地区的单纯儿童。他把右边的手枪捡起来,把两个家伙放到枪套里,然后走开了。他的双脚在厚厚的沙地上拖出了烟囱形的印迹。

烧马棚

威廉姆·福克纳

1 治安官借了杂货店坐堂问案,杂货店里有一股乳酪味。蜷缩着身子坐在人头攒动的店堂后面的钉子桶上的孩子,觉得不但闻到一股乳酪气味,还闻到了别的味。他坐在那里,看得见那一排排货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罐头,看上去都是矮墩墩、结结实实、神定气足的样子,他暗暗认过罐头上贴的招牌纸,可不是认识招牌纸上的字,他半个大字也不认识,他认得的是那上面画的鲜红的辣子烤肉和银白色的弯弯的鱼。他不但闻到了乳酪味,而且肚子里似乎觉得还闻到了罐头肉的味儿,这两股味儿不时一阵阵送来,却总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于是便剩下另一股老是萦回不散的味儿,不但有那么一股味儿,而且还有那么一种感觉,叫人感到有一点恐惧不安,而更多的则是伤心绝望,心口又跟从前一样,觉得一腔热血在往上冲。他看不见治安官当作公案的那张桌子,爸爸和爸爸的仇人就在那桌前站着呢。(他就是在那种绝望的心情下暗暗地想:那可是我们的仇人,是我们的!不光是他的,也是我的!他是我的爸爸啊!)虽然看不见他们,却还听得见他们说话,其实也只能说听得见他俩在说话,因为爸爸还没有开过口。

2 “哈里斯先生,那你有什么证据呢?”

3 “我已经说过了。他的猪来吃我的玉米,第一次叫我逮住,我还给了他,可他那个栅栏根本关不住猪。我就对他说了,叫他防着点。第二次我把猪关在我的猪圈里。他来领回去的时候,我还送他好大一捆铁丝,让他回去把猪圈补一补。第三次我只好把猪留下来,代他喂养。我赶到他家里一看,我给他的铁丝根本原封不动地卷在筒子上,扔在院子里。我对他说,他只要付一块钱饲养费就可以把猪领回去。那天黄昏就有个黑鬼拿了一块钱,来把猪领走了。那个黑鬼我从来就没见过。他说:‘他要我关照你,说是木头干草,一点就着。’我说:‘你说什么?’那黑鬼说:‘他要我关照你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木头干草,一点就着。’那天夜里我的马棚果然起了火,牲口是救出来了,可马棚都烧光了。”

4 “那黑鬼在哪?你找着他没有?”

5 “那黑鬼我之前从来没见过,没错儿,我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6 “这可不能算是证据。不能算证据,明白么?”

7 “把那孩子叫来问问好了。他知道的。”孩子最初也只当这是指他的哥哥,可是哈里斯马上又接着说:“不是他,是小的那个。是那个孩子。”蜷缩在后面的孩子,看见他和那桌子之间的人堆里立刻裂出一条缝来,两边两排铁板似的脸,道尽头就是鬓发斑白戴眼镜的治安官,没带硬领,一副寒酸样,正在那里招手叫他。孩子矮小的跟他的年纪很不相称,可也跟他父亲一样矮小而结实,打了补丁的褪色的工装裤穿在他身上都还嫌小,头发根直立的棕发蓬松稀乱,灰色的眼睛怒气冲冲,好像雷雨前的狂风。他看见招手叫他,顿时觉得光秃秃的脚板底下像是没有了地板;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时,那两排一起扭过头来看他的铁板的脸分明似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他爸爸穿这体面的黑外套(不是为了出庭听审,是为了搬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对他一眼也不瞅。那种要命的伤心绝望感又埂在心头了,他心想:他是要我撒谎呢,这个谎我不能不撒了。

8 治安官问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9 孩子低声答道:“‘上校沙托里斯’斯诺普斯”。

10 “啊?”治安官说,“大点声。‘上校沙托里斯’?在我们本地用沙托里斯上校的名字做名字的人,我想总不能不说实话吧?”孩子没有吭声,心里一个劲儿地想,仇人!仇人!眼里一时竟什么也看不见了,所以他没瞧见那治安官的神色其实倒很和蔼,也没有听出治安官是用不高兴的口气问这个叫哈里斯的人的:“你要我问这个孩子?”不过这句话他倒是听见了,随后的几秒钟过的好慢,这挤满人的小店堂里除了紧张的悄声呼吸以外,再没有一丝声息,他觉得就像抓住了一根葡萄藤的梢头,像打秋千一样往外一荡,飞到了万丈深渊的上空,就在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地心似乎霎时失去了引力,于是他就一直凌空挂在那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11 “算了算了!”哈里斯暴跳如雷,气势汹汹地说:“活见鬼!你打发他走吧。”于是孩子立即觉得那流体般的时间又在他脚下飞快流去,那乳酪味和罐头肉味,那恐惧和绝望,那由来已久的热血上涌的苦恼,又都纷至沓来,在一片纷纭之中还传来了人声:

12 “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我虽然不能判你的罪,斯诺普斯,但是我可以给你个劝告。你还是离开本地,以后不要再来了。”

13 爸爸第一次开了口,声音冰冷而刺耳,平平板板,没有一点轻重:“我是要搬走了。老实说有的地方我也真不想住下去,尽碰到一些……”接下去的话真粗俗恶毒的无法落笔,不过这话却不是冲着哪一个说的。

14 “这就好。”治安官说,“天黑之前就赶着你的大车走吧。现在宣布,本案结案。”

15 爸爸转身过来,于是孩子就跟着那硬邦邦的黑外套走去。爸爸虽然是个精悍个子,走路却不太灵便,那是因为三十年前偷了匹马逃跑时,脚后跟上吃过的南军纠察队的一颗枪弹。一转眼他的面前突然变成了两个背影,原来他哥哥不知从哪儿的人堆里钻出来,哥哥也只有爸爸那么高,可体格要粗壮些,成天嚼那嚼不完的烟叶。他们走过了那两排面孔铁板的人,出了店堂,穿过破落的前廊,跨下凹陷的台阶,迎面只见一些小狗和不大的孩子踩在五月松软的尘土里。正当他走过时,听见有个声音悄悄地在骂:

16 “烧马棚的!”

17 他猛地转过身去,可眼睛又看不清东西了,只觉得一团红雾里有一张脸,好似月亮,却比满月还大,那脸儿的主人却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半,他就对准那张脸儿往红雾里扑去,虽然脑袋磕了个嘴啃泥,却并没有觉得挨打了,也并不害怕,就爬起来再纵身扑去,这次还是一拳也没挨,也没有尝到血的滋味,等到再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那个孩子已经没命地跑了,他拔腿追去,可爸爸的手却一把把他拉回来了,那刺耳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去,到大车上去。”

18 大车停在大路对面一片刺槐和桑树丛中。他那两个腰圆身粗的姐姐都是一副假日打扮,妈妈和姨妈则身着花布衣,头戴遮阳帽,她们都早已上了大车,坐在家具杂物堆中。连孩子都记得,他们先后已经搬过十来次家了,搬来搬去的就只剩下这些可怜巴巴的东西——旧炉子,破床破椅,嵌着贝壳的钟,那钟还是妈妈当年的嫁妆呢,也记不得从哪年哪月哪日起,就停在两点十四分左右,再也不走了。妈妈这会儿正在淌眼泪,一瞧见孩子,赶紧用袖子抹了下脸,就要爬下车去。爸爸却叫住她:“上去!”

19 “他弄破了,我得去打点水,给他洗一洗……”

20 他哥哥从人群中钻出来,嚼着烟草。他和父亲差不多高,但是要结实很多。

21 爸爸却还是说:“回到车上去!”孩子爬过后挡板,也上了车。爸爸爬到赶车的座上,在哥哥身边坐了下来,拿起去皮的柳条,朝瘦骡身上猛抽两下,不过这倒不是他心里有火,甚至也不是存心要折磨牲畜。这脾气,正仿佛多少年后他的后代在开动汽车之前总要让引擎拼命打上一阵空转一样,他总是一手挥鞭,一手勒住牲口。大车往前赶去,那个杂货店,还有那一大堆板着面孔的人,都给丢在后头了,一会儿路拐了个弯,这些就全瞧不见了。孩子心想:永远看不见了。他这该满意了吧,他不是已经……想到这里他马上打住了,下面的话他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妈妈的手按在他肩头上了。

22 “疼吗?”妈妈问。

23 “不,”他说,“不疼。甭管我。”

24 “看血都结块了,你干嘛不早点擦一擦呢?”

25 “等今晚上好好洗一洗吧。”他说,“甭管我了,放心好了。”

26 大车只顾往前赶,他不知道他们要上哪里去,他们从来没人知道,谁也从来不问,因为大车走上一两天、两三天,总会来到个什么地方,总有一所这样那样的房子等着他们。大概爸爸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要换个农庄种一茬庄稼,所以这才……想到这里他又不得不打住了。爸爸总来这一套。不过,只要事情有一半以上的把握,爸爸干起事来泼辣而有主见,甚至还颇有魄力。这是很能让陌生人心动的,仿佛他们见到了潜藏在他胸中的这股凶悍的猛劲,倒不觉得很可靠,而是觉得,这个人死死认定自己干的事情绝错不了,谁只要跟他利益一致,准也可以得到些好处似的。

27 那夜他们露宿在一个小林子里,那是一片栎树和山毛榉,旁边有一道清泉。夜里还是很冷,他们就生了堆火挡挡寒气,正好附近有一道栅栏,就偷了一根横条,劈成几段当柴烧——火堆不大,堆的很利落,简直有点小家子气,总之,那手法相当精明;爸爸的一贯作风就是只烧这样的小火堆,哪怕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也是这样。到年纪大些以后,孩子也许就会注意到这一点,会想不通:火堆为什么不能烧的大一点?爸爸这个人,不仅亲眼见过打仗的破坏靡费,而且血液中天生有一种爱慷他人之慨的挥霍无度的本性,为什么眼前有东西可烧却不烧个痛快呢?他也许还会进而想到有这么一个理由:在那四年工夫里,爸爸老是牵了一群马(爸爸称之为缴获的马)藏在树林里,见人就躲(不管是穿蓝的还是穿灰的),那小家子气的火堆就是他赖以渡过漫漫长夜的活命果子。到年纪再大些之后,孩子也许就看出真正的原因来了:原来爸爸心底深处有那么个动力的源泉,最爱的是火的力量,正像有人爱刀枪火药的力量一样,爸爸认为只有靠获得力量才能保持自身的完整,不然强撑着这口气也是白白的活着,因此对火应当尊重,用火也应当谨慎。

28 不过现在他还想不到这一层,他只觉得他从小到现在,看到的总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一堆火。他只管坐在火堆边吃他的晚饭,爸爸来叫他时,他捧着个铁盘子,已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于是只好又跟着那直挺挺的背影,随着那生硬而严峻的颠颠簸簸的步子,上了高坡,来到了洒满星光的大路上,一扭头,只见爸爸对着星空,看不见脸儿,也分不清薄厚——就是那么一个一抹黑的剪影,穿着铁甲似的大礼服(分明不是他自己定做的),像白铁皮剪成的人形儿一样扁扁的、死板板的,连声音也像白铁皮一样,像白铁皮一样没有热度:

29 “你打算当场说了。你差一点就对他说了。”孩子没应声。爸爸在他脑袋边上打了一巴掌,打得很重,不过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正如在杂货店门口他把那两头骡子抽了两鞭一样,也正如他为了要打死一只马蝇,会随手抄起一根棍子来往骡子身上打去一样。爸爸接下去说的话,还是一点不惧怕,也一点没冒火:“你快要长成大人了,你得学着点。你得学会爱惜自己的血,要不你就会落得滴血不剩,无血可流。今天早上那两个人,还有堂上那一帮人,你看有哪一个会爱惜你?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就巴不得找个机会来干我一下子,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搞不过我。懂吗?”孩子在二十年后倒是思量过这件事:“我那时要是说他们不过想搞清真相,主持公道,肯定得挨他的打。”不过当时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哭。他就默默地站在那里,爸爸说了:“问你,懂吗?”

30 “懂了。”他小声说,爸爸就转过脸去。

31 “回去睡吧,明天我们就可以到了。”

32 第二天果然就到了,过午不久,搭车就停在一所没有上过漆的双开间小屋前,孩子今年十岁,十年来大车在这种模样的小屋前就先后停过十多回,这回也还跟以前的那十多次一样,是妈妈和姨妈下了车,把东西搬下来,两个姐姐、爸爸和哥哥都一动不动。

33 “这屋子只怕连猪也住不得呢。”一个姐姐说。

34 “怎么住不得呢,你住着就喜欢了,保你不想再走了。”爸爸说,“别尽在椅子上坐着了,快帮你妈搬东西去。”

35 两个姐姐都是大胖个儿,笨的像牛,爬下车来时,满身的廉价丝带飘拂成一片;一个从乱糟糟的车肚子里掏出一盏破提灯来,另一个则抽出了一把旧笤帚。爸爸把缰绳交给大儿子,不大灵便地从车头上爬了下来。“等他们卸完了,你就把牲口牵到马棚里去喂一喂。”说完他喊了一声,孩子起初还以为那还是冲着哥哥说的呢:“跟我来。”

36 “叫我吗?”孩子说。

37 “对,叫你!”爸爸说。

38 “阿伯纳!”妈妈这是喊爸爸。爸爸停了脚步,回过头去——那火性十足的日渐花白的浓眉下,笔直的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39 “从明天起人家就要做我八个月的主子了,我想我总得先去找他说句话。”

40 他们又返身顺着大路走。要是在一个星期以前——应该说要是在昨晚以前——孩子一定会问带他上哪儿去,可是现在他就不问了。在昨晚以前爸爸不是没有打过它,可是从来没有打了他还要说明白道理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后的沉静而蛮横的话声,仿佛至今还在耳边回响,给他的唯一启示就是人小不济事。他这点年纪实在无足轻重,索性再轻一些倒也可以遵命飞离人世,可偏偏飞又飞不起,说重又不重,不能在人世牢牢的站定脚跟,更谈不上起而反抗,去扭转人世间事情的发展了。

41 不一会儿他就看见了一片栎杉间杂的小树林,还有其他一些花开似锦的大树小树,宅子按说就在这种地方,不过现在还看不见。他们沿着一道爬满忍冬和野蔷薇的篱笆走去,来到一扇洞开的大门前,两边有两道砖砌的门柱,他这才看见门后一弯车道的尽头就是那座宅子。他一见就把爸爸忘了,也把心头的恐怖和绝望全忘了,虽然后来又想起了爸爸(爸爸并没有停下脚步),那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却再也不来了。因为,他们虽然也前后搬过十多次家,可是以前始终旅居在一个贫苦的地方,无论农庄、田地还是住宅,规模都不大,像眼前这样一座宅第,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大得真像个官府呢——他暗暗想着,心里不觉顿时安定起来,感到一阵欣喜,这原因他是无法组织成言语的,他还太小,还说不上来。其实这原因就是:爸爸惹不了他们了。生活在这样安宁而体面的世界里的人,他别想去碰一碰;在他们的面前他只是一只嗡嗡的黄蜂,大不了把人蜇一下罢了。这个安宁而体面的世界自有一股魔力,就算他想尽方法放上一把小小的火,这里大大小小的马棚牛棚也绝烧不掉一根毫毛……他又望了望那直挺挺的黑色的背影,看见那生硬而坚定的颠颠跛跛的步子,他这种安心而欢喜的感觉一时间又消失了。爸爸的身影并没有因为到了这样的宅第跟前显得矮上了三分,因为他到哪儿也没显得高大过,倒是如今衬着这一派圆柱耸立的宁静的背景,反而越发显出了那种我自无动于衷的气概,仿佛是怀着铁石心肠从白铁皮上剪下的一个人形儿,薄薄的一片,斜对着太阳的话简直连个影子都不会有似的。孩子冷眼看着,发觉爸爸只顾朝一个方向走去,脚下绝不肯有半点偏离,车道上拴过马,有一堆新鲜马粪,爸爸明明只要挪一挪脚步,就可以让过,可是他看见那只不灵便的脚却不偏不倚一脚踩在粪堆上。不过那种安心而欢喜的感觉过了片刻就又恢复了。他一路走去,简直叫这宅第给迷上了,这么一座宅第给他的话他也要的,不过没有的话他也并不眼红,并不伤心,更不会像前面那一位那样——他不知道前面那个穿铁甲般黑外套的人,却是妒火中烧,真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呢。孩子这时候的心情,可惜他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或许爸爸也会感受到这股魔力呢。他赚钱干的那号事情,可能也是身不由己,或许这一下就可以叫他改一改了。

42 他们穿过了门廊,现在他听见父亲那只不灵便的脚像时钟一样一板一眼地一下下蹬在地板上,声音跟身子的移动幅度一点也不相称,这雪白的门也并没有使爸爸的身影矮上三分,仿佛爸爸已经憋着一腔凶焰恶气,把身子缩的不能再缩了,说什么也不能再矮上一分一毫了——他不在乎头上那宽边黑帽已经瘪了,不在乎身上那原是黑色的地道细呢外套已经磨得泛出绿绿的亮光,好像过冬的大苍蝇一般,不在乎抬起臂膀就显得袖管太大,也不在乎举起手来就活像蜷曲的脚爪。门开得快极了,孩子知道那黑人一定早就在里面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那是个黑老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一件亚麻布夹克,他一开门出来就用身子把门口堵住,说道:“白人,你把脚擦一擦再进来,少校现在没在家。”

43 “滚开,黑鬼。”爸爸的口气里还是没有一点热度,说着把那黑人连人带门往里一推,帽子也没摘就走进去了,孩子看见那只不灵便的脚已经在门框边上留下了脚印,看那机器一样从容不迫的跛脚伸出,浅色的地毯上出现了一个个脚印,似乎压在那脚上的分量(也就是一脚踩下去的分量)足有他体重的两倍。那黑人不知在背后什么地方狂喊:“萝拉小姐!萝拉小姐!”孩子看见这光洁优雅的一弯铺毯楼梯,这顶上熠熠耀眼的枝形吊灯,这描金画框的柔和光彩,早已被一股暖流淹没了,随着喊声他听见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也看见了这位小姐。像这样的一位贵妇人,他恐怕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身上穿一件光亮柔滑的灰色长袍,领口绣着花边,腰里系着一条围裙,卷起袖子,大概正在揉面作糕饼,所以一边拿毛巾擦着手上的生面,一边来到穿堂里,可是一进来她的眼光却不是看着爸爸,而是直盯着那浅色地毯上的一串足迹,一副神气吃惊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44 “我拦他没拦住。”那黑人急得直叫唤,“我叫他……”

45 “请你出去好不好?”贵妇人的声音都发抖了。“德斯潘少校不在家,请你出去好不好?”

46 爸爸没有再开过口。他也不再开口了,他对那贵妇人连一眼都没有看。他就那样戴着帽子,直挺挺地站在地毯的中央,只见那鹅卵石色的眼睛上面,两撇灰白的浓眉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此刻他才谨慎了点,把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他又同样谨慎的转过身来,孩子看见他以那条好腿作为支点,用那只不灵便的脚费力的划了个圆弧,这才转了过来,在地毯上最后留下了一道长长淡淡的污迹。爸爸对自己留下的脚印看也不看,他始终没有低头朝地毯上看过一眼。那黑人把门拉开了。他们刚刚跨出门去,后面门就关上了,还传来一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号叫,却听不分明。爸爸走到了台阶前停了一下,就着台阶边把靴子擦擦干净。到大门口他又停了下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一只脚不灵便,站着也显得硬僵僵的。他回头望着那所宅第,说道:“雪白的,很漂亮,是不是?那是汗水浇成的,黑鬼的汗水浇成的。也许他嫌白得不够,不太中意呢。也许他还想浇上点白人的汗水呢。”

47 两个小时后,孩子在小屋后面劈柴,妈妈、姨妈和两个姐姐则在屋内生火做饭(他知道这准是妈妈和姨妈的活,那两个大姑娘哪里肯动手呢,离得这么远,还隔着垛墙,照样还觉她俩那无聊的大声聒噪散发出一股不可救药的懒惰的气息)。孩子正劈着木柴,忽然听见了马蹄声,看见一匹极好的栗色母马,马上坐着个只穿衬衣的人——他一看这人就明白了,果然立刻又看见后面跟着一匹肥壮的红棕色的拉车大马,骑马的年轻黑人腿前有一卷地毯。他看见前面那人怒火直冒,脸涨得通红,飞快的直驰而来,一下子就消失在屋前,爸爸和哥哥这会儿正好搬了两张歪椅子在屋前歇着呢;才一眨眼的工夫,简直连斧头都还没来得及放下,他就又听见马蹄声起,眼看那匹栗色木马从院子里退了出去,又撒开四蹄疾驰如飞了。接着爸爸就大声喊起一个姐姐的名字,一会儿这姐姐就拉住那卷地毯的一头,一路拖着,从厨房门里倒走出来,另一个姐姐跟在地毯后面。

48 “你要不肯抬,就去把洗衣锅架起来。”前面那个姐姐说。

49 “嗨,沙尔蒂!”后面那个姐姐马上喊道,“快把洗衣锅架起来!”爸爸闻声来到门口,如今他背后完全是一幅破落光景,跟刚才他面前的一派富贵风流景象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些反正都影响不了他。他肩后露出妈妈焦急的脸。

50 “快去抬起来。”爸爸说,两个姐姐弯下腰去,一幅臃肿相,有气无力;她们弯着腰,看去就像一块其大无比的白布,系着一条条花里胡哨的丝带,飘成一片。

51 “我真要把块地毯当成宝贝,大老远的从法国弄来,我就决不会铺在那种碍脚的地方,叫人家一进门就得踩上。”前面那个姐姐说。她们终于把地毯抬起来了。

52 妈妈说:“阿伯纳,让我去弄吧。”

53 “你回去做饭,”爸爸说,“让我来看看。”

54 孩子一边劈木柴,一边就这样看了他们一下午,只见地毯铺平在地上的尘土里,旁边是泡沫翻滚的洗衣锅,两个姐姐老大不愿意的懒洋洋的伏在地毯上,爸爸毫不容情的板着脸,时而盯着这个,时而盯着那个,尽管再也没有吭声,却盯得很紧。孩子闻到了他们锅里那一股刺鼻的土碱液味儿,看见妈妈有一次来到门口,探头朝他们那边张望了一下,妈妈现在的神情已经不是焦急,更像是绝望了。他看见爸爸转过身去,等他又抡起斧头时,从眼角里还瞟见爸爸打地上拾起一块扁扁的碎石片儿,仔细看了看,又回到锅边,这一回妈妈说的竟是:“阿伯纳,阿伯纳,请别这么干。我求求你,阿伯纳。”

55 他们吃冷饭的时候,地毯照旧搭在那儿,后来大家都去睡觉了,而地毯还是搭在那儿。两间屋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床铺,没有一点秩序,床铺也没有一定的主儿。一张床上睡着妈妈,待会儿爸爸也就睡在那里。另一张床上睡的是哥哥,他和姨妈以及两个姐姐则打地铺睡在那里。不过爸爸还没有去睡。孩子临睡前看见爸爸带着那顶帽子,穿着那件辨不出薄厚的外套的刺眼的剪影正伏在地毯上,他依稀觉得自己朦朦胧胧的似乎还没有合眼,那黑影却已经矗立在他身边了,背后的炉火差不多已经熄灭了,那只不灵便的脚也来踢醒他了。“去牵头骡子来。”爸爸说。

56 孩子牵了骡子来,看见爸爸站在黑洞洞的门框里,卷拢的地毯扛在肩上。孩子说:“你不骑吗?”

57 “不骑。把脚伸上来。”

58 孩子屈起膝盖,让爸爸用手托住,只觉得一股惊人的强劲的力量缓缓的透体而入,带他升腾而起,把他送到了那没鞍的骡背上。(他记得他们过去也有过一副鞍,不过不记得那是何时何地的事了)。接着爸爸又同样轻而易举地抱起地毯往上一甩,一下子就送到了孩子的腿前。借着星光,他们又顺着白天的老路走去,走过忍冬遍生、尘土满地的大路,进了大门,沿着那黑坑道一般的车道,来到了上下一片漆黑的宅第跟前。孩子坐在骡子上,觉得那毛里毛躁的地毯在大腿上一擦就不见了。

59 他低声说:“要我帮忙么?”爸爸没有应声,于是他又只听见那只不灵便的脚一声声蹬着空荡荡的门廊,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却又那样刻板生硬,还是那样劲头大到简直放肆的地步。孩子在黑地里也看得出来,爸爸肩头的地毯不是扔下去的,而是推下去的,地毯在墙角上一弹又落到了地板上,声音大得真叫人不敢相信,好像打了个响雷,接着又是那脚步声,从容不迫,响得出奇。宅子里随即亮起了一抹灯光,孩子坐在骡子上,内心紧张起来,呼吸倒还均匀平静,就是快了一点。可是听那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加快节奏——脚步声这时候已经从台阶上下来了;一会儿孩子就看见爸爸到了眼前。

60 他低声问:“你不骑上来吗?这下两个人都能骑了。”正说着,宅子里的灯光有了动静:先是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他心想:那人下楼来了。他早已把骡子赶到下马石前,一会儿爸爸就上来坐在他的背后,他把缰绳整理齐,叠起,朝骡子颈上一抽,可是牲口还没有来得及撒开步,那瘦细而结实的胳膊已经从他身边伸了出来,只觉得那疤痕累累的结实的手把缰绳一拉,骡子立刻又慢慢儿走了。

61 天边刚刚吐出火红的霞光,他们就已经在地里给骡子套犁了。这次那栗色母马来到地里,孩子可是一点响声都没有听见,那骑马人没带硬领,连帽子都没带,浑身直震,说话的声音都发了抖,跟昨天大宅子里那个女人一样;爸爸正在扣轭棒,只抬头望了一眼,又弯腰去干他的了,所以那个骑马人是冲着他弯倒的背在说话:

62 “你可得放明白点,地毯已经叫你给弄坏了。这里没有人了吗?连个女人都没有吗?……”他打住了,浑身还是震个不停,孩子只顾看着他,哥哥这时候也从马棚门里探出了身来,嘴里嚼着烟叶,慢悠悠的不断眨巴着眼,显然并不因为有什么事显得吃惊。“这张地毯值一百块钱,可你自出娘胎起还不曾有过一百块,你也永远别想有一百块,所以我要在你的收成里扣二十蒲式耳玉米作为赔偿。这一条要在契约里补上去。回头你到粮库去,就签个字,这虽然不能叫德斯潘太太消了气,却可以教训教训你,下次再上她的公馆去,可要把脚擦干净点儿。”

63 说完他就走了,孩子看了看爸爸,爸爸还是一言不发,连头也没有再抬一下,他此刻是在那里埋头弄销子,还要把轭棒套套结实。

64 孩子叫了声:“爹!”爸爸望了他一眼——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脸色,两道浓眉下灰色的眼珠闪着冷冷的光。孩子突然快步向爸爸奔去,可又同样突然的站住了。他嚷道:“你洗得也算用心了!他要是不喜欢这样洗,上次干吗不说明白该怎么洗呢?这二十蒲式耳玉米可不能赔给他!屁也不能赔给他!到时候收了庄稼都藏起来!我来守着好了……”

65 “我叫你把割草刀还跟那堆整理好的家伙放在一起,你去放好了吗?”

66 “还没有,爹。”他说。

67 “那么快去放好。”

68 那是星期三的事。从这天起他就一个劲儿地干活,不停的干到周末;干得了的活儿他干,有些干不了的活儿他也一样干,用不着逼着他,也用不着催促他,他干得就是这样勤奋;他这都是学的妈妈,不过他跟妈妈也有些不一样:他干的活,至少有一些是他喜欢的,比如他就喜欢拿那把小斧头去劈木柴——这把小斧头还是妈妈和姨妈挣了钱(也可能是从哪儿省了钱),买来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他的。他跟两位老太太一起(有一天下午连一个姐姐也来参加了),把猪圈和牛栏搭了起来,因为爸爸跟地主订的文契里也有养猪放牛这两条。有一天下午,爸爸骑了一头骡子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孩子看爸爸不在,就到地里去干活。

69 他们这一回使的是一把双壁犁,他牵缰绳。他跟着拼足了劲的骡子在一旁走,破开的肥沃的黑土落在光脚背上,觉得又湿又凉,他心里想:说不定这下倒可以彻底解决了。为了这么一张地毯赔上二十蒲式耳,虽然好像有点难受,但是只要他能从此改掉那个老脾气,再也不像从前似的,花上二十蒲式耳说不定还划得来呢。想着想着,不觉想入非非了,弄得哥哥只好对他猛喝一声,叫他当心骡子。他幻想连连:也许到时候一算账,都抵了个精光,那就玩完了——什么玉米,什么地毯,干脆来一把火!可怕啊!痛苦啊!简直像被两辆四挂大车两边绑住,两头一齐往外拉!——没指望了!完蛋了,永远永远完蛋了!

70 转眼到了星期六。他正在埋头给骡子套犁,从骡肚子底下抬头一看,只见爸爸穿起了黑外套,戴上了帽子。爸爸说:“不要套犁,套车!”过了两个钟头,爸爸和哥哥坐在车前,他坐在车厢里,车子最后拐了个弯,他就看见了那饱经风雨的漆都没上的杂货店,墙上贴着些破破烂烂的香烟广告和成药广告,廊下停着马车,拴着坐骑。他跟在爸爸和哥哥的后面,登上那踏出洼的台阶,于是又遇上了那排看着不出声的脸,中间又让出一条道儿来让他们爷仨走过。他看见木板桌后面坐着的那个戴眼镜的人,不说他们也知道那是位治安官;前面还有一个人,就是他生平只见过两次,两次都骑着快马的那一个,这一回却戴上了硬领,还打起了领带,脸上的表情倒不是怒气冲冲,而是惊奇得不敢相信,孩子不可能晓得,那人是不相信天下竟有这样岂有此理的事:他的佃户忽然敢来告他的状。孩子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神气,狠狠地,得意地瞪了他一眼,走上前去,紧挨爸爸站着,冲治安官大声嚷道:“他没干呀!他没烧呀……”

71 “快回到大车上去。”爸爸说。

72 “烧?”治安官说:“你是说这张地毯已经烧啦?”

73 “谁说烧来着?”爸爸说,“快回大车上去。”可是孩子没有去,他只是退到店堂的后边,这店堂也是和上次店堂一样挤,今天更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挨挨挤挤地站在一动不动的人群中间,听着堂上的回答:

74 “那么你认为要你拿二十蒲式耳玉米赔偿地毯的损失,数目太大了点?”

75 “他把地毯拿来给我,要我把上面的脚印洗掉。我就把脚印洗掉了,给他送了回去。”

76 “可是你给他送回去的地毯却已经不是你踩上脚印以前的那个原样了。”

77 爸爸一言不发,室内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响动,持续了足有半分钟之久。唯一的声息就是呼吸——聚精会神侧耳静听的那种轻微而均匀的深长的呼吸。

78 “你拒绝回答吗,斯诺普斯先生?”爸爸还是一声不吭。“我就判你败诉了,斯诺普斯先生。我裁定,德斯潘少校的地毯是你损坏的,应该由你负责赔偿。不过根据你目前的状况,要你赔偿二十蒲式耳玉米似乎未免太苛刻了点。德斯潘少校说他这块地毯值一百块钱,到十月里玉米的价格估计是五毛钱左右。我看,德斯潘少校的东西是过去买的,九十五块钱的损失就由他承担了吧,你的钱还没有挣到手,那就让你承担五块钱的损失。我裁定,到收获的季节你应该在契约规定以外,另外从收成中提出十蒲式耳玉米缴付给德斯潘少校作为赔偿。退堂!”

79 这堂官司总共没审多少工夫,看看天色还是清早。孩子心想他们该回家了,也许该回去犁地了,因为庄稼人家早已都下了地,他们已经晚了。可爸爸并没有上车,却从大车后面走了过去,只是用手打个手势,叫哥哥牵着大车跟在后面,他自己就穿过大路,向对面的铁匠铺走去。孩子紧跟着爸爸,追到爸爸身边,抬头冲着褪色的旧帽子底下那张泰然自若的严厉的脸,叽叽喳喳说:“十个蒲式耳也甭给他。连一个都不要给。咱们……”爸爸低头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还是若无其事,两撇花白的眉毛乱蓬蓬的遮在冷静的眼睛上,说话的声气简直很和蔼,很轻柔:

80 “是吗?好吧,反正到十月里再说吧。”

81 修修大车也要不了多久,无非有一两根辐条要校校正,还有轮箍得紧一紧,等到轮箍弄好以后,就把大车赶到铁匠铺后面的小水涧里,让车子就停在那儿。骡子不时把鼻子伸进水里,孩子干捧着缰绳坐在车前的座儿上,抬眼望着斜坡顶上那黑烟囱一般的打铁棚里,只听那铁锤叮当,一声声不慌不忙,爸爸也就坐在那边一个个竖起的柏树墩子上,好不自在,时而说上两句,时而听人讲讲,一直到孩子拉着湿淋淋的大车从小涧里出来,在铁匠铺门前停好,爸爸还是坐在那儿没动。

82 “牵去拴在阴凉里。”爸爸说。孩子拴好就回来了。原来爸爸同铁匠,还有一个蹲在门口里面的人,正在那儿聊天,谈庄稼,谈牲口;孩子也就在这满地发臭的尘土、蹄皮和铁锈之中蹲了下来,听爸爸原原本本、慢慢悠悠的讲他当年做职业马贩子时代的一段故事,那个时候连哥哥都还没有出世呢。后来孩子走到杂货店的那一头,看见墙上有去年马戏团的一张残破的海报,那一匹匹枣红大马、那些蝉纱女郎和紧身衣女郎的惊险姿态和盘旋绝技,还有那红鼻子白脸的丑角的鬼脸媚眼,正叫他默默的看得出神,不妨爸爸却来到了他身边,对他说:“该吃饭了。”

83 可是这天的饭却不是回家吃的。他靠着临街的墙,蹲在哥哥的旁边,看爸爸从杂货店里出来,从一只纸袋里掏出一块干乳酪,小心翼翼地用小刀一分为三,又从纸袋里掏出几把饼干,爷儿三个就蹲在廊下,一声不响,慢慢地吃;吃完又到店里,借只长柄锡勺喝了点温吞水,水里有一股杉木桶的气味,还有一股山毛榉树的气味。喝了水还是没回家。这次又到了一个养马场上,只看见一道高高的栅栏,栅栏上坐着人,栅栏外站着人,一匹又一匹的骏马从栅栏里牵出来,到大路上先是溜达溜达,然后就往来不绝的奔驰,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谈着买马和换马的交易,一直谈到太阳渐渐平西,而他们爷儿三个却一直看着听着,哥哥两眼朦胧,嘴里的烟草照例嚼个不停,爸爸不时对一些牲口评头论足,可并不是说给谁听的。

84 直到太阳下山以后,他们才到了家,在灯光下吃过了晚饭,孩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夜幕终于完全罩上了。他正在听夜莺的啼叫和那一片蛙鼓,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阿伯纳!干不得!干不得!哎呀,天哪!天哪!阿伯纳呀!”他急忙站起来扭头一看,从门里看见屋内灯光换过了,如今桌子上一只瓶子的颈口里点着一支蜡烛头,爸爸依然带着帽子穿着外套,显得又正经又滑稽,仿佛是打扮得齐齐整整,好彬彬有礼的去行凶干坏事似的;他把灯里的油又重新倒进那储油的五加仑火油桶里,妈妈拼死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只好把灯递到另一只手里,胳膊一甩,并不粗暴也并不凶悍,但是劲头很猛,一下子就把她摔到了墙上,她张开双手铺在墙上,好容易才没有倒下,嘴巴张得大大的,满脸正是那种绝望、走投无路的神气,跟她刚才的口气完全是一个味儿。正在此时,爸爸看见孩子站在门口。

85 “到马棚里去把大车加油用的那罐油拿来。”爸爸说。孩子没动,半晌才开得出口来。

86 “你……你要干什么……?”他嚷了起来。

87 “去把那罐油拿来。”爸爸说,“去!”

88 孩子终于挪动了腿,一到屋外就拔腿向马棚跑去,敢情那老脾气又来了,那古老的血液又涌上来了。这一腔古老的血,由不得他自己选择,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就硬是传给了他;这一腔古老的血,早在传到他身上之前就已经传了那么多世代——谁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是多少愤恨、残忍、渴望,才哺育出了这样的一腔血?孩子心想:我要是能一个劲儿往前跑就好了。我真巴不得能往前跑啊跑啊,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用去看他的脸。可是不行啊!不行啊!他提着生锈的油罐奔回家,罐里的油一路泼剌剌直响,一到屋里,就听见了妈妈的哭声。他把油罐交给了爸爸,嚷着说:

89 “你连个黑鬼都不派去吗?上次你至少还派了个黑鬼去啊!”

90 这一回爸爸没有打他,可是比上回的巴掌来的更快的是只爪子,爸爸的手刚小心翼翼地把油罐在桌子上放好,忽然就如一道电光冲他一闪,快的他根本都没法看清,他还没有看见爸爸的手离开罐子,爸爸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衬衫后襟,一把抓得他脚跟都离了地。那冲他俯着的脸一股凶气,寒峭逼人,那冷酷阴沉的声音向他背后桌上靠着的哥哥说了一声(哥哥还是像牛一样,怪模怪样的,左嚼右嚼,嚼个不停):

91 “把这罐油倒在油桶里,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92 哥哥说:“最好还是把他绑在床架上。”

93 “叫你干啥就干啥。”爸爸说。话音刚落,孩子的身子就已经在动了,只觉得那精瘦而强劲的手在他两块肩胛骨之间一把揪着衬衫,提着他几乎脚不沾地的从外间到了里间,擦过了摆开粗壮的大腿、对着没火的炉子坐在椅子上的那两个姐姐,直拖到妈妈和姨妈那里。姨妈正搂着妈妈的肩头,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床上。

94 爸爸说了声:“揪住他!”姨妈一惊,手就一动。爸爸说:“不叫你,伦妮,你把他揪住,你千万要把他揪住。”妈妈抓住了孩子的手腕。“不行,要抓得牢一点。要是让他跑了,你知道他要去干啥?他要去那边去!”说着把脑袋朝大路那头一摆。“恐怕还是把他绑起来保险一点。”

95 “我就揪住他好了。”妈妈低声说。

96 “那就交给你啦。”爸爸说完就走了,那不灵便的脚在地板上踩得很重,不紧不慢,好一阵才消失。

97 孩子就挣扎了起来。妈妈两条胳膊把他紧紧抱住,他把妈妈的胳膊又是撞,又是扭。他知道,扭到头来妈妈总弄不过他的。可是他没有时间磨工夫了。他就嚷起来:“放我走!要不,伤着你我就不管了!”

98 “放他走!”姨妈说,“老实说,他就是不去我也要去呢!”

99 “我怎么能这样放他走啊?”妈妈哭喊着说,“沙尔蒂!沙尔蒂!别这样!别这样!来帮帮我啊!莉齐!”

100 突然他挣脱了,姨妈抓他也来不及了。他扭头就跑,妈妈跌跌撞撞的追上去,膝头一屈,扑倒在孩子的脚跟后面,她向近旁的一个姐姐叫道:“抓住他,耐特!抓住他!”可是也来不及了,那个姐姐根本还没有打算从椅子里站起来,只是把头一转,侧过脸来,孩子就已经飞一般的过去了。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看见了一个其大无比的年轻妇女的脸盘儿,脸上竟没有一点惊异之色,只是流露出一种不大感兴趣的神气(两个姐姐是双胞胎,尽管这样两大堆肉占地大、分量重,一个人足可以抵家里两个人,可是此时此地两姊妹竟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孩子一下子冲出了里间,冲出了屋门,跑到了那洒满星光、蒙着松软的尘土、密密层层攀满忍冬的大路上。他一路奔去,只恨这脚下的淡白色带子拉开得太慢,好容易才到了大门口,马上一拐弯,气急心慌的顺着车道向那亮着灯光的大宅子奔去,向那亮着灯光的门奔去。他连门也不敲,就一头闯了进去,抽抽搭搭得喘不过气,半晌开不了口;他看见了那个穿亚麻布夹克的黑人吃惊的脸,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101 “德斯潘!”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我找……”话没说完,他看见那个白人也从穿堂那一头的一扇白门里出来了。他就大叫:“马棚!马棚!”

102 “什么?”那白人说,“马棚?”

103 “对!”孩子叫道,“马棚!”

104 “逮住他!”那白人大喝一声。

105 可是这一回还是没抓住他。那黑人倒是抓住了他的衬衫,可是衬衫袖子早已洗得发了脆,一拉就撕了下来。他又逃出了那扇门,又奔到车道上,事实上就是他冲着那白人嚷嚷的当儿也没有停下过脚来。

106 他听见那白人在背后喊道:“备马!快给我备马!”他起初想抄近路,穿花园,翻篱笆到大路上去,但是他不识花园的路径,也不知道那挂满藤蔓的篱笆究竟有多高,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还只顾顺着车道奔去,只觉得血在奔腾,气在上涌;一会儿就又到了大路上,不过他看不见路。他也听不见声音,那疾驰而来的母马快要踩到他身上他才听见,可他还是照旧朝前跑,仿佛他遭受苦难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只要再过片刻就自会叫他插翅高飞似的。他直挨到最后一秒钟,才向边上纵身一跃,跳到路旁长满野草的排水沟里,后面的马呼的一声冲过,飞驰而去,映着这初夏的恬静夜空,映着这满天星斗,还留下一个暴跳如雷的身影,转眼就没了。可是就在那人影马影尚未消逝的当口,夜空里像是突然狠狠地泼上了一摊墨污,不断向上扩大——那是不绝冲天而起的一团团浓烟,惊心动魄,却又寂静无声,把天上的星星都抹掉了。孩子跳了起来,他连忙又爬到大路上,再撒腿奔去,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向前奔,听见了枪响也还是往前奔,一会儿又是两声枪响,他不知不觉地就停下来了,叫了两声:“爹!爹!”又不知不觉地奔了起来,他跌跌撞撞的,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赶紧又连跑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起来后匆匆回头望了下背后的火光,就又在看不见的树木中间只管奔去,一路气喘吁吁,抽抽噎噎地喊着:“爸爸呀!爸爸呀!”

107 午夜时分,孩子坐在一座小山顶上。他不知道现在已是午夜,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多远的地方。不过如今背后已经没有火光了,如今他坐在这儿,背后是他好歹住了四天的家,前面是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他打算歇息歇息以后,就到这片树林里去。这小小的孩子,就抱着那少了袖子既薄又脆的衬衫缩成一团,在凉飕飕的黑暗里抖个不停,如今那伤心绝望的心情已经不再夹杂着惊恐忧虑,光剩下一片伤心绝望了。他在心里念叨: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他突然叫出声来:“他是好样儿的!”这话他说出了声,但是声音不大,简直大不过是耳语。“好样儿的!到底打过仗!不愧是沙多里斯上校的骑马队!”却不知道那次打仗他爸爸其实根本不是一名士兵,只能说是一名“好汉”,他爸爸根本不穿制服,根本不效忠于哪一个人、哪一支军队、哪一方政府,也根本不承认谁的权威;他爸爸去打仗的目的完全跟麦尔勃鲁克一般无二,是为了猎取战利品——缴获敌人的也罢,自己打劫的也罢,反正在他看来都无所谓,压根儿无所谓。

108 天上斗转星移,回头天就要亮了,再过些时候太阳也要出来了,他也就觉得肚子饿了,不过那反正是明天的事了,现在他只觉得好冷,好在走走就会不觉得冷的,他现在气也不喘,所以就决定起来再往前走,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原来是打过盹了,因为他看出天马上就要亮了,黑夜马上就要过去了。他从夜莺的啼声中辨得出来。如今山下黑沉沉的树林子到处是夜莺的啼鸣,拉着调子,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让位给晨鸟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夜莺的啼鸣也就越发一声紧接着一声。他就站起身来,他觉得身子有点儿发僵,不过那走走也就会好的,正像走走就可以不冷一样。何况太阳也就要出来了。他就向山下走去,向那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里走去,从树林子里不觉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银铃般的夜莺的啼叫——暮春之夜的这颗响亮的迫切的心,正在那里急促的紧张的搏动。他连头也不回地去了。

林中之死

舍伍德·安德森

1 她是一个老妇人,住在离我住的镇上不远的一个农场里。乡下和小镇上的人们都看到这一类老妇人,可是没有人对她们的事情知道得很多。这种老妇人到镇上来的时候,赶着一匹筋疲力尽的老马,或是手里挎着个篮子步行。她也许喂着几只母鸡,有几个蛋卖点钱。她用篮子装着鸡蛋,拿到杂货店里卖掉,换回一些腌肉和豆子,再买上一两磅糖和一些面粉。

2 然后她会上肉铺去要点喂狗的碎肉。也许她会花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不过,她这样做的时候,便会附带要点别的什么。从前,谁要牛肝,卖肉的就给谁。我们家里就经常吃这些东西。有一次,我的一个哥哥从镇上集市广场附近的屠宰场里弄来了整整一个牛肝,我们吃得都腻了。这些东西向来是不花一个子儿的。打那以后只要一想起牛肝,我便只觉得恶心。

3 那个农场老妇人得到了一点牛肝和熬汤的骨头。她从不上谁家去,她要的东西一到手,便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去。对于她老迈的身躯来说,那些东西实在是太沉了一点。没有谁愿意让她搭一下车。人们赶着车沿大路直奔而去,对这种老妇人他们从来不屑一顾。

4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和秋天,我患了人们称为风湿性关节炎的病。那时经常有这样一个老妇人从我家门口路过到镇上去。她很晚才背着个沉甸甸的口袋回家,身后总是跟着两三只瘦骨嶙峋的大狗。

5 这老妇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属于那种几乎不为人们所知的无名人物之列,然而她却闯进了我的记忆。时隔多年后,我现在突然回忆起她以及和她发生过的一切,这便成了一个故事。她叫格兰姆斯,和丈夫、儿子一同住在离城有四英里远的一条小溪边没有上过油漆的小屋里。

6 丈夫和儿子都是无赖。虽然儿子才二十一岁,可已经蹲过一次监狱了。人们风传她丈夫偷盗马匹,贩到外地去。时常,一匹马不见了,她丈夫也跟着失踪了。从来没有人抓住过他。有一次,我在汤姆·怀特黑德的马厩附近闲逛,这个人走来,坐在前门的长凳上。有两三个人在场,可谁也不跟他搭腔。坐了几分钟,他便起身走了。临走时,他转过身来盯着那几个人。他目露凶光。“好呀,我本想和你们友好,可你们竟连话都不跟我说一句。在这个镇上,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这样。有朝一日,要是你们的一匹好马不见了,嗯,那怪得着谁呢?”事实上他什么都没说。“我真想给你们的下巴来上一拳。”他的眼神里透露出的大致是这个意思,我记得他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

7 她丈夫家里从前是很有钱的,他叫杰克·格兰姆斯。往昔的那一切现在都清晰地回想起来了。他父亲约翰·格兰姆斯,就在那村子刚刚建起来的时候开了个锯木厂,赚了一笔钱。后来他学会了喝酒和追求女人,到死的时候,财产已经所剩无几。

8 杰克把余下的财产挥霍一空。不久那里再也没有什么木材可伐,他的田地也几乎全部卖光了。

9 麦收时节,六月里的一天,他从自己帮工的德国农场主手里搞到了老婆,她当时年纪轻轻,被吓得要死。要知道,农场主对这个姑娘有意思。我猜想她是一个寄养在农场上的女帮工,农场主的老婆对她很不满。当她丈夫不在的时候,她便拿这个女孩子出气,而农场主的老婆不得不到城里去采办生活用品时,农场主便跟她啰嗦。她对年轻的杰克说她跟农场主并没有发生什么关系,然而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这话。

10 杰克第一次跟她外出便轻而易举地把她弄到了手。倘若那德国农场主不设法阻止他任意胡为的话,他也不会和她结婚的。一天晚上,他在打谷时,把她弄到小马车上跟他一起溜达了一趟,接着第二个星期天的晚上,他又来找她了。

11 她设法不让主人发现自己溜了出来。可她刚跨上马车,主人便出来了。当时天刚黑,他突然跳到马前,一把抓住缰绳,这时杰克举起了自己的马鞭。

12 他们俩真要打个明白了!那德国人是个粗暴的人,或许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老婆知道不知道了。杰克挥动着马鞭朝他脸上、肩膀上使劲地抽着,马终于发性子了,他才不得不下车。

13 两个男人大打出手,姑娘没有看到。那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一直跑了差不多一英里地,姑娘才让它站住,然后下来把马拴在路旁的一棵树上。(我真奇怪自己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一定是小时候听小镇上的人聊天才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杰克把那德国佬制服后,找到了她。她在车上缩作一团,哭着,差点没给吓死。她向杰克讲述了很多事情:那德国佬怎么想占有她,有一次他怎么把她逼进牲口棚,还有一次碰巧他们俩单独待在屋里,他把她的衣服从前面给撕开,一直撕到肚子前。她说要不是他听到他老婆从镇上买东西回来赶着车进门的声音,他那次可能就把她弄到手了。唔,她要把马拴在牲口棚里,那德国佬设法躲开他老婆蹑手蹑脚地溜到地里去了。他跟那女孩子说要是她走漏了风声,就把她弄死。她能怎么样呢?只好撒谎说自己喂马时,不小心把衣服扯破了。我现在记得她是一个寄养在农场上的帮工,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里,或许她压根儿就没有父亲。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14 这种在农场上帮工的孩子常常受到虐待。他们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其实就是奴仆。当时很少有孤儿院,他们被法定地寄养在别人家里,好歹如何完全靠命运来决定。

15 她嫁给了杰克,生了一男一女,可女孩却夭折了。

16 她固定下来喂养牲口,那便是她的工作。原先在德国人家里时,她得给主人和他老婆烧茶做饭。主人的老婆是个壮壮实实的女人,臀部宽大,大多数时间都和她丈夫一道在地里干活。她是他们的厨子,同时还得喂牛喂猪,给马上料,给鸡撒食。那时她还年轻,一天的所有时间都在忙碌着喂这喂那。

17 嫁给杰克·格兰姆斯后,她又不得不养活他。本来就生得瘦小的她,结婚三四年后生下了两个孩子,瘦削的两肩便垂下来了。

18 他们的小屋坐落在小溪旁荒废了的锯木厂边,房子周围杰克还养了一大群狗。他只要不偷东摸西,便去贩卖马匹,他身边老有一大群骨瘦如柴的劣马,此外他还养着三四只猪和一头母牛。这些牲畜全都放养在老格兰姆斯留下的那几英亩地里,杰克对这事很少关心。

19 为了一台脱粒机他欠了债,他经营了很多年,然而始终没有挣到钱。人们都不信任他,他们认为一到天黑他会偷粮食。他不得不到老远的地方找活干,然而去外地开销又很大。冬天他就打打猎,砍点柴到附近市镇上卖几个钱。儿子长大后,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他们一道喝得烂醉,爷俩回到家里若是找不到吃的东西,老头便在老婆的头上狠狠地揍一下。她自己养了几只鸡,于是只得急急忙忙地杀上一只。等鸡杀完了,她进城时,就没有鸡蛋卖了,往后她该怎么办呢?

20 她一生都不得不盘算着该喂养点什么。就说喂猪吧,等喂肥了,秋天就可以宰了。每回杀猪时,老头子总是把一大半都拿到镇上卖掉。要是老头子不先下手,儿子可就下手了。有时爷俩为这事会干上一架。每逢这种时候,老妇人便站在一旁瑟瑟发抖。

21 她养成了缄默的习惯,这已经无法改变了。她的样子看上去变得老了,其实她还没到四十。有时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家,他们去贩马、喝酒、打猎或是偷东西。每逢这种时候,老妇人便在房子和牲口棚外的空地附近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地诉说着什么。

22 她是怎么饲养那些东西的呢?这倒是一个谜。狗需要吃食。牲口棚里的草料也不够。要是不给鸡喂食,它们怎么会下蛋呢?没有鸡蛋卖,她到镇上去拿什么换回支撑农场上的生活所需的东西呢?谢天谢地,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倒用不着养活自己的丈夫。他们结了婚,生下孩子以后,她就不再这么做了。她不知道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游荡。有时候,他会一连几个星期不回家。儿子成人后,爷俩便结伴远出。

23 他们把家里的一切都推给她去处理,然而她没有钱。她谁也不认识,镇上从没有谁跟她说过话。冬天,她不得不自己去拾柴取暖,不得不设法弄一点点吃的来喂牲口。

24 棚里的牲口饿得朝她直叫唤,那些狗也跟着她团团打转。冬天鸡很少下蛋,它们在牲口棚的角落里挤成一团,而她呢,便一直在旁边守候着。冬天,如果鸡在棚里下了蛋,你不及时拿到手的话,那很快就会给冻裂的。

25 时值隆冬,一天老妇人拿着几个鸡蛋,领着一群狗到镇上去。快到三点了,她才动身。这时,外面雪下得正紧。几天来,她一直感到不太舒服。她衣服单薄,两肩低垂,一路上喃喃自语。鸡蛋装在一条旧粮袋里,都掩藏在口袋里。尽管数量不太多,然而冬天鸡蛋的价钱比往常贵。她可以用鸡蛋换回一些鲜肉、腌肉、糖,或许还能弄到一点儿咖啡。说不定屠夫会给她些肝什么的。

26 她来到镇上,用鸡蛋换东西时,那群狗便都躺在门外。事情倒很顺利,她搞到了需要的东西,而且比她原来希望的还要多。接着她到肉铺去,屠夫给了她一些肝和喂狗的碎肉。

27 好久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和和气气地说话,她走进铺子时,只有卖肉的一人待在铺子里,他想到这病态的老妇人在这种天气竟然还外出,心里就不痛快。天气冷得刺骨,下午停了一会儿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飘开了。卖肉的说了一些有关她丈夫和儿子的事,痛骂了他们一顿,他说话时老妇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他说,如果她丈夫或她儿子想得到他放进她粮袋里的肝和带肉的骨头的话,他情愿让他们饿死也一点儿不给。

28 饿死,啊!那些猪啊,狗啊,得喂食,人得吃饭呀!或许可以把那几匹不值得喂养的马卖掉,还有那头三个月没有一滴奶的可怜的奶牛。

29 马啦,牛啦,猪啦,狗啦,还有人啦。

30 如果办得到,老妇人得赶在天黑以前回去。那群狗一面跟着她,一面嗅着她背上那个沉重的粮袋。她走到镇边,在一道栅栏前停了下来,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根事先预备好的绳子,把背上的口袋系牢,这样背起来就方便一点。她两臂酸疼,要越过这道栅栏真不容易,她在雪地上摔了一跤,那群狗欢天喜地地蹦来蹦去。她不得不挣扎着站了起来,不过总算跨过了这道栅栏。跨过栅栏的目的是想走那条越过小山、穿过丛林的近道。她本该沿着大路走的,但那样却要多走一英里多路,她担心自己走不动。再说,牲口还等着她去喂料呢。料草不多了,谷包也快完了。说不定她丈夫和儿子归来时会带点儿回来。他们赶着格兰姆斯家惟一的那辆由一匹东倒西歪的马拉的破车出去了,车后还用缰绳系着两匹东倒西歪的马。父子俩出去贩马,可能的话,便弄几个钱。他们可能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们回来时,家里有点儿吃的,就会太平无事。

31 儿子跟十五英里以外县城里的一个女人有关系。那可是一个相当粗野、难惹的女人。夏天里有一次,儿子把她带到家里来,两人老是不停地喝酒。杰克·格兰姆斯不在家,儿子和那个女人把老妇人当成奴仆一样使唤。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一点儿都不计较。不管出什么事,她也会不吭声的。她的日子就是这么挨过来的。做姑娘时,在德国人家里她就是这样的,嫁给杰克后就更不用说了。那次她儿子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待了整整一夜,两人像夫妻似的睡在一起。老妇人对这倒不觉得惊讶,至少不怎么惊讶。惊讶,那已经是她年轻时的事了,现在再也不会了。

32 她背着粮袋,艰难地走过一片开阔的田野,踩着厚厚的雪,走进了那片丛林。

33 那里有一条小路,可是很难走。山顶那边,丛林最茂密的那一带,有一块林间空地。从前有人打算在那里盖幢房子吗?空地的面积和城里建幢楼房的面积差不多,可以容下一幢房子和一个花园。路就沿着空地的边缘而过,老太婆走到那里,便坐在一棵树下歇息。

34 这可干了一件傻事。她坐稳当了,粮袋靠着树干,这样倒挺舒服的,可她怎么再站起来呢?她焦急了一阵,然后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35 她一定是睡着了一会。全身都被冻僵后,那就不会感到寒冷了。下午天气比早晨暖和了一点儿,然而雪却愈积愈厚。不一会,天放晴了,月亮也跟着升了起来。

36 跟着格兰姆斯老太婆进城的狗有四只,全都是长腿狗。杰克·格兰姆斯和他儿子那号人只养得出这种狗,尽管他们对狗又是打又是踢,可它们仍不愿离去。为了不致挨饿,这些狗不得不花很大的劲儿,自己找吃的。当老妇人靠在空地边缘的树上睡着的时候,它们又干开了。它们在丛林和周围的田野里追逐着野兔,在跑来跑去的当儿,它们遇到了其他三只农场上的狗。

37 折腾了一阵后,这些狗又都回到林间空地上来了。它们被什么东西刺激得兴奋起来,这样的月夜,寒冷而晴朗,对狗产生了影响。它们从前是狼,冬夜里成群结队地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那时候遗传下来的某种古老的天性,现在又在它们身体内恢复了。

38 这群狗逮住了两三只兔子,暂时解决了它们的饥饿。它们在老妇人面前的那块空地上围成圆圈,奔跑嬉戏起来。它们一圈接一圈地跑着,每只狗的鼻子对着前面的狗的尾巴。在这样一片空地上,在覆盖着白雪的树上,在这刮风的月夜里,这群悄无声息在软软的雪地上围成圆圈奔跑着的狗,构成了一副奇异的图画。它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绕着圈子不停地奔跑。

39 老妇人临死前或许目睹了这个场面。她可能醒过一两次,她那昏花的老眼看到了这个奇怪的景象。

40 现在她再也不会感到那么冷了,只是觉得昏昏欲睡。她的生命拖了好久。也许她神志不清了。她或许梦见了自己在德国人家里度过了少女时代,梦见了在那以前,母亲匆匆离她而去以前的那段童年岁月。

41 她的梦不可能十分愉快,她这一生没有多少开心的事情。不时有一只格兰姆斯家的狗离开圈子跑过来,站在她面前。它把脸贴近老妇人的脸,血红的舌头伸了过来。

42 狗的奔跑可能是一种死亡的仪式。或许黑夜以及奔跑在狗身上唤醒了狼的本性,它们感到了某种恐惧。

43 “我们现在不再是狼了,我们是狗,是人的奴仆,活下去呀,人!要是人死了,我们又会变成狼的。”

44 当一只狗跑到老妇人靠树坐着的那地方去,把鼻子贴近她的脸庞时,它似乎感到满意了,才回到伙伴那里去奔跑。那天黄昏,在她断气以前,格兰姆斯家的狗不时地这样做着。我是长大以后才知道这一切的,因为在另外一个冬夜,在伊利诺斯的森林里,我看到一群狗做着同样的动作。那些狗在等我死,正像我是个小孩子时,那个冬夜格兰姆斯家的狗等待着老妇人死去一样,不过那时候我还年轻,从来也没想到过死。

45 那老妇人安稳、平静地死了。当有条狗走到她面前发现她死了时,所有的狗都停止了奔跑。

46 它们把她团团围了起来。

47 哎,她如今不在了,她活着的时候喂格兰姆斯家的这些狗,现在怎么办呢?

48 她背上那个口袋里装着卖肉的给她的那块腌肉、肝、喂狗的碎肉和熬汤的骨头。镇上卖肉的出于一时的怜悯把她的粮袋装得沉甸甸的,这一大堆东西成了老妇人的负担。

49 现在这一大堆给狗了。

50 格兰姆斯家的一条狗突然从同伴中跳出来,咬着老妇人背上的口袋。倘若这些狗真是狼的话,那么那一只就是领头的,无论它做什么,其他的便跟着干。

51 它们全都用牙咬住老妇人用绳子系在背上的口袋。

52 它们把尸体拖到空地上,褴褛的衣服一下便从肩上给撕了下来。一两天后,当尸体被人找到时,衣服被撕到了下半身,然而狗却没碰她的尸体。它们只是吃光了粮袋里的肉。人们寻到尸体时,她已经完全给冻僵了,狭窄的双肩和纤细的身材,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标致的少女。

53 当我是孩子的时候,这样的事就发生在中西部的镇上和镇附近的农场上。一个出来打野兔的猎人发现了老妇人的尸体,他没有碰它一下。那覆盖着积雪的小小的空地上狗踏出的圆圈,那死一般沉寂的丛林,以及狗想把粮袋拉走或撕开时挪动她的尸体留下的痕迹,使他惊恐万状,他急急忙忙地赶到镇上去。

54 天几乎黑下来了,我和在镇里当报童的哥哥在大街上走着,他正在把下午的报纸分送到各家店里去。

55 猎人走进杂货店讲了他看到的事,然后他又走进五金店和药店把这事告诉其他人。男人们开始在路旁聚集起来,接着他们动身沿大路朝丛林走去。

56 我哥哥本应去送报纸的,可他却搁下不干了。大家都往丛林里去,殡殓人员和镇上的法官也在内。有几个人套上大车赶到大路和小路分开的地方,然后走进丛林,但是马掌打得不好,那些马在很滑的路上老是打滑,结果不比我们步行的先到。

57 镇上的法官是一个大块头,一条腿在南北战争时受过伤。他拄着一根笨重的拐杖,沿路一瘸一拐走得挺快。我和哥哥紧跟着他,在我们前进的途中,又有其他的男人和孩子参加到人群里来。

58 来到老妇人离开大路的那个地方,天已经黑了,不过月亮升起来了。法官认为可能是凶杀,他不断向猎人问这问那。猎人肩上挎着枪,身后跟着一条狗,不停地向前赶路。打兔子的人难得有机会这样引人注目。这次他可是大出风头了,竟能带着包括法官在内的一大队人。“我没发现什么伤痕。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脸埋在雪地里。啊,不,我不认识她。”事实上,猎人连尸体都没有仔细看一下。他被吓坏了。这女人可能是被人杀害的,说不定有人从树后跳出来干掉了她。在傍晚的丛林里,寂静无声,树枝光秃秃的,地上铺满了白雪,使你整个身心都会感到异样的恐惧。要是附近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不可思议的事,那你头一个念头便是尽快从这里逃走。

59 男人和孩子们跟着法官和猎人来到老妇人先前穿过田野的那个地方,再走上个山坡,便到那片丛林了。

60 我哥哥和我一直默不作声,他挎在肩上的背包里放着他那捆报纸。他回到镇上后,得把报纸送完,才能回家吃饭。如果我跟他一道去,毫无疑问他是断定我应该跟他去的,这样一来,我们两人都会很晚回家。母亲或是大姐就不得不为我们把晚饭热一下。

61 唔,我们会有新闻讲给别人听。小孩子难得碰上这样的机会。猎人走进杂货店时,刚好我们也进去,他是个乡下佬。我们谁也不认识他。

62 这会儿,这群男人和孩子们已经来到林间的空地上,在这样的冬天的夜晚,天黑得很快,然而那一轮满月却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我和哥哥就站在老妇人死去的那棵树旁边。

63 她静静地躺在月光里,身子冻得僵硬,看上去并不老,有一个男人上去把她的尸体从雪地上翻了过来,一下子一切都展现在我的眼前。一种异样的神秘感使我全身都颤抖起来,我哥哥也是这样,或许是天气冷的缘故吧。

64 我们从前谁也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或许是粘在冻僵的肉体上的雪的缘故吧,尸体看上去像大理石一样洁白可爱。镇上没有女人跟来,不过有个男人,他是个铁匠,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她身上,然后把她抱起来向镇上走去。大家默默地跟在后面,当时谁也不知道她是谁。

65 我目睹了一切,看到了狗在雪地上踏出来的像小型跑道一样的椭圆形痕迹,看到了人们疑惑不解的模样,看到了那看上去挺年轻的洁白闪亮的肩膀,听到了人们窃窃私语。

66 男人们觉得这事疑惑不解。他们把尸体送到殡仪馆,铁匠、猎人、法官和另外几个人进去后,门便给关上了。要是父亲在场的话,他或许能进去,可我们孩子不能。

67 我和哥哥把剩下的报纸送完回家后,哥哥向家人讲述了这个故事。

68 我一直默不作声,很早便上床了。或许是我对他讲述这故事的那种方式不太满意吧。

69 后来,我在镇上一定听到人们谈论过那老妇人的故事片段。第二天,人们便认出了她是谁,跟着调查便开始了。

70 人们在某地找到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并把他们带到镇上。他们被怀疑与老妇人的死亡有关,然而这种怀疑被否定了,他们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不在现场。

71 不过,全镇的人对他们俩都很反感,于是他们只好出走了,至于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

72 我只记得林子里的那一幕了,男人们站在一旁,那赤裸的少女模样的尸体趴在雪地里,那奔跑的狗在雪地里踏出的足迹和那晴朗、寒冷的冬夜的天空。几朵白云在空中飘荡,急速地从林间空地的树梢上掠过。

73 对我来说,林子里的那一幕不知不觉成了我现在试图讲述的这个真实故事的基础。你知道,零星的细节是很久以后才慢慢拼凑起来的。

74 这样的故事无独有偶。青年时,我在一个德国人的农场上干活,那个帮工的少女很怕她的主人,主人的老婆也恨她。

75 在那个地方我看到过一些事情。后来,有一次,在一个晴朗的冬天的月夜,我在伊利诺斯的一片森林里和几只狗有一段有点不可思议的神秘经历。当我还在读书时,一个夏日,我跟一个同学沿着一条小河从镇上走出了好几英里路,来到老妇人曾经住过的房子跟前,她死后便没有人在那里住过。门从铰链那里裂开来,窗玻璃都碎了。我和那个男孩站在外面的路上,两只狗蹿出来围着屋角转来转去,毫无疑问是附近农场上出来闲逛的狗。这些狗长得又高又瘦,跑到栅栏跟前,站在路上,透过栅栏对我们怒目而视。

76 随着年龄的增长,整个事情,这个老妇人去世的故事,对我来说,仿佛是自远方传来的乐声,对这些音符我不得不慢腾腾地一次辨别出一个。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琢磨。

77 死去的那个老妇人命里注定了是要喂养动物的。不管怎么说,她干的就是这活儿。她一直在喂养动物,在她出生以前,她整个童年,接着在德国人家里帮工的那段少女岁月,随后嫁了人,在老年,在死的时候。她喂养的动物有牛、马、鸡、猪、狗和人。她的女儿在童年就夭折了,同他的独生子她连话也不说。就在她死的那天晚上,在她匆匆往家里赶的时候,身上还背着喂养动物的食物。

78 她在林间的空地上离开了人世,甚至死后她都还在继续喂养着动物。

79 你看,很可能那晚我们回家后,母亲和姐姐坐着听哥哥讲这个故事时,我认为他并没有讲出故事的寓意,那时他还太年轻,我也一样,一件这么完整的事情有它自身的美。

80 我不想强调这寓意。我只想说明,当时我为什么不满意和后来我为什么一直不满意。我提到它,只是让你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不得不把这个简单的故事再讲一遍。

另外那两位

伊迪斯·华顿

1 魏充站在客厅火炉旁,等着他妻子下来用晚餐。

2 这是他们回到自己屋檐下的第一个晚上,他对自己孩童似的兴奋感到惊奇。他并不老,一点也不,他妻子只对人承认自己有三十五岁了,而他看上去也大不了多少,虽然他觉得自己已是人到中年。现在他等待着听到她的脚步声,心中满怀感触,这感触像新婚的诗:洞房门槛挂着鲜花。他的欢心充溢着这间客厅并延至期待着的优美晚餐。

3 他们从蜜月旅行提前回家,这是因为莉丽·亥斯克得(魏充夫人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女儿)病重。由于魏充的愿望,这个女孩在她母亲结婚的那一日已搬入他们家来住。当他们从蜜月旅行赶回家时,医生已向他们解释了她的病状,她患的是伤寒,但是病状不严重。她那十二岁的身体仍算是健康体质。孩子的护士也认为孩子的情况是有希望的。魏充夫人起初感到忧虑不安,现在也宽心了。她爱她的孩子,这种母爱也是当初吸引魏充的因素,使得她在他眼中更加可爱。她是一个精神很平稳的女人,他女儿也遗传了这一点,她不浪费精神去做无谓的焦虑。因此魏充预料他的夫人为了去照料孩子入睡,将迟一些下楼来,可是她很会平静地走进屋中,好似孩子本是健康的一样。她一向的平静带给他安宁,她是他不甚安稳的神经感触的镇定丸。他想象她在孩子床前吻着道晚安,那是多么令人安慰的姿态,尤其对一个病人,她的这种举动简直是病愈的预言。

4 他自己的生活是灰淡的,这多半是由于他的性情,而不是由于他的处境。他被她的愉快安详的性格吸引住,这种性格使她永远如此生机勃勃,随和,通常一般女人到了她这种年龄,在生活上已经越来越松懈,神智也较昏庸。他也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言,她虽然在社交上是很受欢迎的,不过人们对她也有些轻微的议论风波。当她九、十年前出现在纽约的社交场合时,她是前亥斯克得太太,是格斯·凡吕克在匹斯柏克城或在于笛卡的什么地方发现的。在社交上,她虽然即刻受到欢迎,可是社会对她做出宽量容人的态度,也有它保留的余地。人们打听她背景的结论是她确实是与一个世家有关联,关于她的离婚情况,有人说这是十七岁就嫁人的不良早婚的结果,并且没有人知道亥斯克得先生的底细,因此也容易听信关于他作为丈夫的坏话。

5 艾丽斯·亥斯克得与格斯·凡吕克的婚姻给了她极其渴望的社会护照。多年来他们是社交场合上最受欢迎的一对夫妇,不幸他们的婚姻旅途上遇到风雨的摧毁,以至很快的结束。对于他们的离婚,凡吕克有支持他的一群党朋,可是甚至于他们也承认他的性情不适合于做丈夫。凡吕克夫人对丈夫的指控是经得起纽约法庭审理的。在纽约赢得离婚,这本身就证明她的无辜。她的“半居孀”的情况给予她一种尊严气氛,因此她可以向一些言行谨慎的人士们坦言诉怨。可是当她和魏充的婚事传出去时,社会上产生了一番舆论。她的好友们希望她维持一个被损害的妻子的身份,这在人们眼中增加了对她有利的色彩,如同绸缎具之粉红的肤色一样。她的再婚是经过一番合理的时间过程之后,人们本不应怀疑魏充过早地取代她前夫。在另一方面,一般人为魏充的婚事摇头,他却自我辩护着:我是睁开两只眼去走这条路;那些朋友却不赞成地回答:可是你是遮掩着两只耳朵去走这条路。

6 魏充可以完全对这些闲话付之一笑,用华尔街的术语来说,他“无须考虑”这些闲话。他知道社会对离婚的后果还不能完全接受,而在这之前,每个行使法权离了婚的女人只能靠自己去取得社会的认可。魏充对他妻子取得这种认可的能力抱有乐观的信心。他对她的信任兑现了:在他们结婚前夕,她的朋友完全改变了原先持有的态度而支持她的新婚。她却平静去对待这一切,她常常轻而易举地,不知不觉地对付生活中的困难。每一次魏充回想当时的多虑就觉得是多么无用。他很有远见的将自己寄托给一个情感比自己丰富的配偶,他在此刻很自满地期待:当他妻子招呼孩子睡眠后,她会雍容自若地下楼来与他共享晚餐。

7 可是,魏充夫人来到他面前时,她那妩媚的面目表达的心绪并不是他所期望看到的,虽然她穿着一身引目入盛的茶会衣裙,但她忘记她一向带着的微笑,魏充从未看到她如此忧虑的面目。

8 “怎么一回事?”他问,“是不是莉丽不好了?”

9 “不,我刚看过她,她睡着了”,魏充夫人犹豫着。“但是有件令人头疼的事呢!”

10 他拉起她的双手,感到他的手掌触抵着一张纸。

11 “这封信?”

12 “是的——亥斯克得先生写的——我的意思是指他的律师写的。”

13 魏充面上显有不安的红晕,他放下他妻子的手。

14 “是为什么?”

15 “关于他来看莉丽,你知道法庭——”

16 “是,是的。”他紧张地打断了她。

17 在纽约,没有人知道亥斯克得。他毫无名望的处于社交圈子的黑暗外围世界,可是他的前妻却被拯救了出来。魏充还有极少的几个人听说亥斯克得放弃了他在于笛卡城的事业,迁入纽约来靠近他的小女儿。当魏充追求他妻子的时期,他常在门口遇到莉丽,她的粉红小脸带着微笑正走出门去看她的爸爸。

18 “对不起!”魏充夫人喃喃地说。

19 他激动地说:“他究竟要求什么?”

20 “他要看她,你知道她每周都要去探访她父亲一次。”

21 “但是——他不能指望她现在也去看他,是吗?”

22 “不,他听说她病了,他要来这里看她。”

23 “这里?”

24 魏充夫人在他凝视下脸红了,他们即刻避免彼此的目光。

25 “抱歉的很,他有这权力——你知道——”她将信递给他。

26 魏充将身体移远一步,表示拒绝看信。他站在那儿,扫视这点着暗色灯光的房间。在几分钟前,这房间还是充满了新婚的和睦。

27 “对不起,”她又说,“莉丽可以搬出——”

28 “不行,那绝对不行。”他急躁地说。

29 “我也这么想。”

30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他感到自己简直是个鲁夫。

31 “他当然能来,”他说。“他哪一天来?”

32 “很抱歉,明天。”

33 “好吧,明早带个信儿去。”

34 男仆进来请示吃晚餐。

35 魏充转向他的妻子。“来——你一定累了。这件事太头痛,但是试着将它忘掉吧!”他说,将她的手拉挽过来,搭在自己手臂上。

36 “你太好了,亲爱的,我一定要努力忘记这件事。”她低声的答复。

37 她的面容又开朗了,她穿过桌上摆饰的花,在红色烛台间瞥见他。他也看到她的双唇犹豫地勾成一抹笑容。

38 “这一切多美丽!”她深深的叹息。

39 他转向男仆。“请快把香槟酒拿来,魏充夫人累了。”

40 顷刻,他们的双目在闪光的酒杯间相瞥,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安静的。他看到她已经依从他的劝告,忘记了那件头疼的事。

41 魏充第二天早上下楼特别早。亥斯克得要等到下午才来,可是魏充潜意识是尽早溜出屋子。他预备整天在外,晚餐也在俱乐部吃。他关上家门时,他想到当晚在他重又开此扇门以前,将会有一个男人来此,那男人与他同样有进入这扇门的权利。这个想法令他充满一种生理上的反感。

42 他是在下班时间赶上“高吊火车”,他发觉他被两层摇摆的乘客挤压着。在第八街,他对面的乘客挤下车了,另一乘客却立刻占据了这个空隙。魏充向上一瞥,发现这新来的乘客是格斯·凡吕克。他们两人站立的如此近,他不可避免地瞧见凡吕克英俊而饱经风霜的脸,和对自己带笑的招呼。并且,又为什么不呢?他们一向关系不错,凡吕克离婚之后,魏充才开始与他的前妻接近。他们两人交换了惯常对挤车的抱怨。当魏充发现他们旁边出奇的有了空位,他的“自我保存”的本能也即刻令他跟着凡吕克抢着坐下。

43 有着魁梧身材的凡吕克深深叹口气。

44 “上帝——我开始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片压花,”他向后靠,漫不经心的望着魏充。“少勒又病了,我很担心呢!”

45 “少勒?”魏充重复着,听到他的同伙的名字而感到惊讶。

46 凡吕克也表示惊奇,“你不知道他犯脚气风湿?”

47 “不知道,我不在,我昨晚刚从外地回来。”他觉得自己脸发热,感到有些难堪,想到凡吕克会嘲笑自己。

48 “啊——当然!少勒两天前才病倒,他的情况很不好,这对我很不利,因为他正在为我进行着一件重要事务。”

49 “是吗?”魏充悄悄地纳闷:从哪一天开始,凡吕克也会干起重要的事务?他一向在浅显的投机范围内玩股票,魏充的公司一向不参与这些事。

50 他忽然想起凡吕克也许只是随便谈谈,为了调节一下两人身体如此相近的尴尬。此时,对于魏充而言,这种尴尬显得更加明显。当车行进到了科特兰特大街时,他看见了一个熟人,他马上幻想出他和凡吕克在一起的画面出现在别人面前的场景,他在含含糊糊地向凡吕克道了个歉后站起了身。

51 “我希望少勒不久会恢复健康!”他彬彬有礼地说。他又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我可以为你效劳——”没说完这句话,他便被人拥上月台。

52 在他的办公室里面,他听到少勒确实是病了——并且几星期都没有去上班。

53 “对不起,事情竟这样发生了,魏充先生,”一个资格较老的职员和气而意味深长地说,“少勒先生因为在这时机加重你的工作负担,觉得很对不起你。”

54 “嗯,没有什么。”魏充急忙回答,他暗自高兴有了更多的工作。他也高兴,当下班以后,他回家以前,还必须去看一下他们的合伙人。

55 已经是过了吃午饭的时候,他赶不及去他的俱乐部,只在附近的餐馆用午饭,那个馆子已经坐满客人,茶房急忙领着他去屋里面最后的一张桌子。在雪茄烟雾中,他左右望了一下,魏充辨别不清他邻近的座客们,但是在几尺以外,他看到了凡吕克,幸而他们坐的距离不便说话,凡吕克也许没有看见他,他正朝另一个方向看去,可是他们又碰到一起,这真是奇妙。

56 据说凡吕克很讲究生活,魏充忙乱的吃着午餐,心中却羡慕凡吕克从容用餐的姿态。他看见凡吕克仔细的切开恰到适度的一片康百板特干酪,等到干酪被移去,他举起“双层陶瓷壶”,倒出他的“双份咖啡”。他缓慢地倒倾,他的健壮轮廓斜弯着,另一支带有指环、嫩白皮肤的手按着咖啡壶盖,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收拾在肘下的白兰地酒瓶,倒满一酒杯,先吮了一口,然后将白兰地倒进咖啡杯。

57 魏充看得入神。凡吕克正在想什么?是否只想着酒和咖啡的味道。早上两人的巧遇难道没有在他脑中留下一些印象?他的面部也没有显示出这些印象的痕迹。难道他的前妻与他现在的生命完全断绝无关吗?早上遇到前妻的现任丈夫,他又刚和前妻度过蜜月旅行归来,这对他仅是日常琐事吗?当魏充心中正在纳闷,他忽然想到亥斯克得,亥斯克得有没有碰到过凡吕克,像凡吕克刚才碰到他那样?他感到不安的立起身,绕路走出餐厅,为了避免凡吕克向他点头招呼带来的轻微讽刺。

58 七点钟后魏充才回家,他觉察男仆开门时奇异地看着他。

59 “莉丽小姐怎样?”他急忙问。

60 “很好,先生,有一位绅士——”

61 “叫巴陆晚半个小时开饭。”魏充打断了他的话,匆匆上楼去。

62 他直接到他的房间更衣,没去见他的妻子。当他下到客厅,他妻子已坐在那里,显得极为鲜艳。莉丽今天过得不错,医生晚上不必再来。

63 晚饭时,魏充告诉她少勒的病状和可能加重的病情,她关心地听着,劝他工作不要太过烦累,并问了女人爱问的关于办公室内的日常琐事。她也告诉他莉丽这天的经过,医生和护士所说过的话,并且也告诉他某些朋友的电话慰问。他从未看见过她如此平静安宁。他恍然悟到她和他在一起会如此幸福,甚至于向他诉述极其琐碎的事情也使得她孩子般的快乐。

64 晚饭后他们走入书房,仆人将咖啡和酒放在她面前的低茶几上,随后离去。她靠坐在他独身时使用的黑皮沙发上,穿着一身粉红色衣裙,她显出少女般的温柔。如果是在一天前,这种对称的景色会引他入迷。

65 他转过身,故意细心地选择了一支雪茄烟。

66 “亥斯克得来过吗?”他问,背向着她。

67 “哦,是的,他来过。”

68 “你没有看见他,是不?”

69 她犹豫了一阵,“我让护士见了他。”

70 就是这样,没有更多的问题。他转向她,点起一支火柴。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必再去想它,直到一星期后。她点头望着他,面上闪着红晕,双眼带着微笑。

71 “用咖啡吧,亲爱的?”

72 他倚着火炉台,看她倒咖啡。在灯光下她的手镯摇曳着光辉,她的一头柔发也更光泽。她是那么苗条细小,她的每一个举止像水似的流动。在各个方面,她都显得和谐自然。当他忘记亥斯克得的时候,魏充重新感到占有她的幸福。这些都属于他,这一双白嫩的手,灵活的举动,那淡棕色的头发,那双眼和唇。

73 她放下咖啡壶,又拿起酒瓶,用量酒杯量了一下酒,然后倒酒入杯。

74 魏充惊呼一声。

75 “什么事?”她惊奇地问。

76 “没事,不过我一向喝咖啡不放白兰地酒。”

77 “哦,我真是糊涂。”她叫道。

78 他们两人的目光相对,她面上现出难堪的羞色。

79 十天以后,少勒仍旧卧病在床,他要求魏充进城路过他家时去一下。

80 这位长者同伙,他的一只脚用纱布缚着翘高的放着。他看到魏充时,感到有几分失措。

81 “对不起,我亲爱的伙伴,我必须请你为我解决一个棘手的难题。”

82 少勒说到此时,便停住了他的话,好似在考虑怎样去组织他的词句,魏充在一旁等着他的下文。“事实是,我病倒时,我正在为凡吕克处理一件困难事务。”

83 “怎么回事?”魏充口气尽量使他感到自在。

84 “是这样的,凡吕克在我生病前看过我,他得到一点内部消息,赚了一笔钱,大约十万元吧!他问我怎样处理这笔钱,我劝他和范得林合股。”

85 “哦,了不起!”魏充叫道。他恍然悟到这件事的底细。这是极其诱人的一笔投资,但是需要无数次谈判。他安静的听着少勒对这项事务的解释,等少勒说完后,他又问:“你觉得我应该见凡吕克?”

86 “糟糕的是,我现在不能见他,医生很固执,但是时间不允许耽误下去,我不想麻烦你,可是我们公司没有人懂得这件事的底细。”

87 魏充站在那里不言语。他一点也不关心凡吕克的投资,可是他要考虑他们公司的名声。他不能拒绝他的同伙。

88 “好吧!”他说,“我来办这事。”

89 当天下午,凡吕克接到邀约的电话,便到魏充的办公室去。魏充在他的私人办公室等待,心中纳闷办公室的职员对这次的会晤将有什么看法。他和魏充夫人的婚姻,报上已有登载,也详细地报道了魏充夫人的前两次婚姻。魏充可以预想当凡吕克进入办公室时,其他的职员也许会在背后暗笑。

90 凡吕克的举止很令人赞赏,他很随和但不失尊严。魏充的风度相比之下就略为逊色。凡吕克在商业上没有经验,他们谈了将近一个小时,魏充仔细解释了投资的细节。

91 “我十分感激你的帮助。”凡吕克立起身,“我不习惯处理这么大的数目,有这么多钱去花,我怕吃亏。”他微笑地说,魏充发现他笑容可掬,十分亲切。“几年前,我会为它将自己的灵魂卖出去!”

92 听到这个暗喻,魏充感到愕然。他曾听说凡吕克与妻子分居的原因之一便是经济上的困难。但是他相信凡吕克不是故意说这句话,他说这句话只是因为企图避免谈到令人难堪的话题,魏充也不愿显得自己无理。

93 “我将尽力为你服务。”他说,“我觉得你这一次的投资是对的。”

94 “是的,我想这是一件大事,多亏了你——”凡吕克害羞地中断这句话,“我想现在这件事已经办定了,可是——”

95 “如果在少勒病好以前,有什么进展,我再和你见面。”魏充低声地说。在两人的言行间,他认为自己表现得比凡吕克更加落落大方,他为此感到自满。

96 莉丽的病况转好,魏充也习惯了亥斯克得每周的访问。又轮到探亲的一天,他躲避了,整日在外面度过,回来后他曾向妻子询问。他妻子回答:亥斯克得与护士在楼下谈了话,因为在未渡过危险期以前,医生不准任何人去探问孩子。

97 再下一个星期,魏充又悟到当天亥斯克得的来访。可是等他回家用晚餐时却忘记了这件事情。莉丽数天后便过了危机,热度也降低。医生认为她已经进入痊愈阶段,魏充自然高兴,尤其想到亥斯克得不会再来打扰他们。一天下午,他开锁回家,直冲到书房,也没有看见走廊里挂放的一顶旧帽子和雨伞。

98 在书房里他发现一个看来极其腼腆的陌生人,坐在一张椅子的前沿,他留着稀少的灰色胡子。这个陌生人可能是来调准钢琴的,或者是一个特别能干的修理人员临时被叫来修理家用机器。这陌生人,透过金丝眼镜,向魏充眨了一下眼,极其柔和地说:“魏充先生吗?我是莉丽的父亲。”

99 魏充感到不安,顿时面红的说:“哦”,立刻又中断了自己的话,不想表现得太冒失。面对眼前的事实,他正在心里协调他妻子为他描述的亥斯克得的形象和眼前这个现实的亥斯克得。从妻子口里听来的印象,他以为亥斯克得是一个粗鲁的人。

100 “很对不起您,这样打扰您!”来客坦直有礼。

101 “请您别提这个。”魏充答道,想法镇定自己。“护士知道您来了吗?”

102 “我想是吧!我可以等。”他说。他说话用很谦让的态度,好似他饱经风霜的生命已剥去了他自然的抵抗毅力。

103 魏充站在门槛上,紧张地脱下手套。

104 “对不起,耽误了你,我去叫护士。”他说。他去开门时又勉强加了一句:“我很高兴我们可以向你报告关于莉丽的好消息。”他畏缩的说着“我们”两个字,亥斯克得对这个却完全没有察觉到。

105 “谢谢你,魏充先生,我这些日子过得很紧张。”

106 “哦,现在都过去了。她不久便可以去看你。”魏充点点头,便离开了房间。

107 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他呻吟地坐下。他恨自己如女人一样的敏感,这使他对生命中的奇怪遭遇感到特别痛苦。他和妻子结婚时,他完全了解她两位前夫都健在。生活在摩登式社会交际场合中,与这两位前夫的邂逅机会只有千分之一。可是他觉得他和亥斯克得的遇见令他失去安宁,好像忘记了,法律已经除掉他们相遇的障碍。

108 魏充跳起来,在房间踱步,他和凡吕克两次的会见没给予他现在所感到的一半困恼。亥斯克得来到他的房子是极难令人接受的事实。他静立着,听见屋外走廊里的脚步声。

109 “这边走!”他听见护士说。亥克斯得被引上楼来,这样,他更是被禁闭于自己室内,不便走出自己门外。他又重新坐下,无目的地向前凝视。他的柜上放着一张艾丽斯的照片。这张相片还是他们初遇时拍摄的。她那时是艾丽斯·凡吕克——他曾经是多么甜蜜柔情地渴望着她。她颈上带着凡吕克送给她的珍珠项链。魏充坚持她退还这项链给凡吕克。亥斯克得曾经给过她什么礼物?这些礼物又放在哪里?他纳闷着,他发现他一点也不熟悉亥斯克得的过去和现状,但从这人的外表和现状可准确的臆测到艾丽斯第一次婚姻的情况。他惊奇着她生命中有一段日子是和他想象的她完全异样。凡吕克,不论他有什么缺点,从传统观念或世俗来讲,是一位绅士。在这时刻,这一点对魏充很重要。他和凡吕克有共同语言,同样的社交习惯,理解同样的暗喻。可是这另一个人——亥斯克得,魏充荒谬地特别觉察到他戴一条假领带,用橡皮圈套住。为什么这无聊的细节能够代表整个人?魏充为自己的卑琐感到烦恼,可是这领带的重要性在他脑中扩大,逼迫他去思考,是否这一点就是艾丽斯过去历史的关键线索。他可想象亥斯克得夫人,坐在“前屋客厅”,家具装饰着软缎子,放着一架小钢琴和一本“巴·赫”小说放在中间茶几上。他看到她与她丈夫去剧院看戏,或者甚至于去一个教堂晚会,她头戴一顶“时髦帽”,他身穿一件黑色上衣,有些皱,戴的是用橡皮圈套住的假领带。他们在返家的途中,停望灯亮的店窗,恋恋不舍地观赏着纽约女演员的相片。星期日下午亥斯克得与她去散步,推着莉丽坐卧的白色搪瓷小车。魏充在脑海中看到他们遇见的一些路人和停留着与路人交谈的情景。他想到艾丽斯看上去将是多么可爱,穿着一件经过巧妙仿制的纽约时装画报所载的衣服样式。她是多么藐视身边别的妇女,憎厌她的生活,暗自感到她在社会上应该有更高贵的地位。

110 在这一刻,令他最惊叹的是她怎样的脱离了她与亥克斯得夫妻生活所意味的一切,好似她的整副面貌,每一举动,声调暗示,都是在精心地去否定她从前的生活。她完全抹杀了作为亥斯克得太太的旧我,就是她现在否认曾跟他结过婚,也不会更像是双重人格了。

111 魏充惊奇的站起身来,怀疑自己作这一番分析的动机。他没有权利去伪造自己妻子的形象和如此地判断她。她婉和地暗示过,也曾提起过自己第一次婚姻的不幸,亥斯克得毁坏了自己年轻的幻想……从亥斯克得的畏缩不侵犯人的行动可探索出艾丽斯曾经有过幻想,很不幸,这发觉扰乱了魏充的安宁。一个男人情愿相信他妻子曾经受过前夫的虐待,而不是相反的事实。

112 “魏充先生,我不喜欢莉丽的法国保姆。”

113 在书房内,亥克斯得抱着歉意,规规矩矩地站在魏充面前,不停地转着手里的那顶旧帽子。

114 魏充坐在扶手沙发内正在看报,听到这句话,吃惊地呆望着来访者。

115 “请原谅我要求来看你,”亥克斯得继续说道,“可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访,我想我可以和你谈谈,这比写信给魏充夫人的律师要方便些。”

116 魏充不安地立起身,他也不喜欢那位法国保姆。可是这不相干。

117 “我不清楚。”他呆板地答复:“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将把这意思传给——我妻子。”他和亥斯克得说话时总在“我妻子”这“所有”的代词上踌躇。

118 亥斯克得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能解决问题。当我告诉她时,她并不高兴。”

119 魏充面色转红。“你什么时候见到她?”

120 “第一次到这里时,以后再没见到。我当时便告诉了她我不喜欢这个法国保姆。”

121 魏充没有回答。他记得很清楚,他曾问过他妻子关于亥斯克得的第一次来访。他也曾问过她是不是也见到她前夫,她欺骗了他,可是她以后却遵守了她丈夫的愿望,这件事也反映了他妻子的性格。如果她能够猜想到魏充的愿望,她第一次便不会与前夫见面。她不会自动地想到魏充的愿望,比起她对他的欺骗,更令他感到失望。

122 “我不喜欢那女人,”亥斯克得轻轻地坚持,“她不正直,魏充先生,她会教坏了孩子。我觉察出孩子开始变了,她力求讨人欢心,也不诚实。她本来是最直爽的孩子。魏充先生——”他中断了言语,他喉咙有些低沉。“当然我只是想让她有一个优良的教育。”他结束了自己的话。

123 魏充被感动了。“对不起,坦白地说,亥斯克得先生,我不能帮助你。”亥斯克得踌躇了一下,他将帽子放在桌上,走到火炉旁的地毯上,走近魏充所站立的地方。他在礼貌上没有冲撞,可是却有着胆小者去追求既定目标的庄严。

124 “有一件事你可做,魏充先生,”他说,“你可以提醒魏充夫人,法庭曾经判定我也有权管教孩子。”他停了一下,然后有些烦恼地继续说:“我并不是要强行行使我的权利,魏充先生,一个人得不到自己的权利时,谈不上如何行使,可是关于孩子,我从没有放弃这权利的意思。”

125 这件事使魏充大为震动。他很惭愧,在各方面,他都发觉亥斯克得这个人不错。这一个弱小的人,为了靠近他女儿,卖去他在于迪卡城很赚钱的一份生意。现在他在纽约一个制造公司做小职员,住在一条小街上,也没有多少朋友,他对莉丽的爱占满了他整个生命。当魏充发掘亥斯克得的底细时,他好似提了一盏灯搜索着他妻子的过去。现在他发觉有这盏灯不能照亮的阴影,他从未追究他妻子是怎样与她前夫分裂的。在表面上,好像一切是公平合理的,是她要求离婚,法庭也判定孩子归于她。可是魏充明白法庭判案的过程中会牵扯多少不分明的因素呀!亥斯克得赢得管教女儿的权利便说明这是一个折中办法。魏充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常常拒绝承认有令人不愉快的一面,直到他无法去避免它,然后他会看到一些不良的效果。为这件事,他一直感到不安宁,他决定面对他的妻子摊出真相。

126 当他在妻子面前重复亥斯克得的要求,他妻子顿时感到恼怒,可是她立刻忍下去。

127 “这个,他不像是个绅士。”她颤抖的口音显示她被触犯了。

128 这句话也刺激了魏充:“不要这样说,这是他的权利。”

129 她喃喃地说:“他对莉丽毫无帮助——”

130 魏充面红了,他更感到她妻子的不对。“问题是,”他重复着,“他对孩子的权利”。

131 她垂下头,不安地在椅子上转动身体。“我愿意见他,只是我以为你反对。”她失声地说。

132 一刹那间,他明白了他妻子对前夫的权利是清楚的,也许这不是第一次她想抵制她前夫。

133 “我的反对与这事无关。”他冷冷地说:“如果亥斯克得有商量的权利,你必须和他商量。”

134 她的眼泪流出来,他知道她希望他认为她是一个受害者。

135 亥斯克得并没有滥用他的权利,魏充很难堪地这样相信。法国保姆就此被解雇,弱小的亥斯克得也不时要求与艾莉斯面谈。经过第一次的不快,她也逐渐适应了这不可避免的处境,她一向有这种适应能力,魏充曾经以为亥斯克得是一个钢琴调准者,魏充夫人不久也将亥斯克得归纳到那类似的地位,认为是家中常来的服务人员。魏充却尊敬一个做父亲的恒心。首先,他曾多心地怀疑过亥斯克得有什么不良的动机,对他这家庭有谋求。可是他心底里明白亥斯克得的专一。他猜测亥斯克得也许有些瞧不起与他这种地位的家庭来往所带来的利益。亥斯克得的意志专一使他不可战胜,他必须接受亥斯克得常常出现在他家的必要,好似是他财产事业的一部分。

136 少勒先生去欧洲养病了,凡吕克的事务便落在魏充手里,由于这方面谈判的复杂性,他们两人必须不时面谈。为了照顾公司的利益,魏充也不能建议凡吕克将事务转到别家公司。

137 凡吕克在事情过程上表现得好,可是当情况松懈的时刻,他粗率的一面也露了出来,魏充很不喜欢他对自己的亲切,但是在办公室内,他一向用词准确,头脑清醒,并尊敬魏充的判断见解。他们的公事关系如此平稳的建立起来,他们的社交关系也就不可避免了。他们第一次坐在客厅时,凡吕克很自在的随便谈话,女主人感激的目光逼视魏充,使他不得不应酬这场合,以后他们常遇见,有一晚在舞宴上,魏充漫步转入舞堂的内室,发现凡吕克坐在他妻子的身旁,她看到他,即刻面红,说话也不自在,凡吕克向他点头招呼,并没有站起来,魏充也没有止步。

138 在归途的马车上,他紧张地问道:“我不知道你与凡吕克先生也谈过话。”

139 她的声音有些颤动,“这是头一次——他碰巧站在我旁边。我不知道怎么好,很尴尬呢,到处碰到他,他说你对他的事务很热心。”

140 “那是另一回事。”魏充说。

141 她停顿了一下。“我要遵守你的愿望,”她顺从地回答。“我认为如果遇见他,与他交谈可以减少彼此的难堪。”

142 她的随和开始使他感到不悦,难道她没有自己的愿望吗!难道她对这些男人没有自己的看法?她接待了亥斯克得——她是否也将接待凡吕克?她说“减少彼此的难堪”,她的潜意识便是逃避困难,绕道逃避困难,魏充忽然很兴奋地发现这种潜意识的来源。她“像一双旧鞋一样随和”——一双许多人穿过的旧鞋。她的伸缩性是因为各方面都有拉力。艾丽斯·亥斯克得——艾丽斯·凡吕克——艾丽斯·魏充——她轮流担任过,每一任都剥去一点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性格,她的内心——那里住着不知名的主宰。

143 “是的——最好还是跟凡吕克说话。”魏充疲倦地说。

144 仍旧是冬天,社交圈子很感激魏充能够从容大方地去接受凡吕克,这样解决了许多做女主人的困难。魏充夫人被大家认为是一个好榜样,有些人甚至于好奇地将他们三人请到一处宴会,他们认为这种局面特别新鲜有趣。魏充夫人一直保持她的优美姿态,她不故意和凡吕克谈话,也不回避他。魏充也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社交新难题找到了解决方式。

145 当他与她结婚时,他没有考虑过这社交问题。他认为一个女人可以脱离过去如同男人一样容易。可是他看到艾丽斯仍被她的过去纠缠,一来是形势造成的,二来也是由于过去在她性格上留下的痕迹。魏充以严酷的嘲讽,自比是一个拥有他的妻子的合股公司的股东之一,他妻子的前夫们也是这公司的股东。如果在料理公司事务上有些感情成分,他也许不会感到如此堕落,可是艾丽斯更换丈夫好像天气变化那样自然,使得这整个情况变得很庸俗。他可以原谅艾丽斯的错误,言行过分,或是为抵制亥斯克得,或是为将就凡吕克,他可以原谅她任何行为,可是他不能原谅她现在的默许和巧妙敷衍的手腕。她使他联想到变戏法者轮流抛丢的刀剑,这些刀剑是迟钝的,不可能伤害她。

146 逐渐地,习惯为他的敏感筑起一个保护层。为了获得每日的安宁,他付出的代价是他逐渐消失的理想。他日渐珍贵他的安宁,他的理想价值也日渐减低。他与亥斯克得和凡吕克混在一起的枯燥无聊,使他不时用讽刺幽默来为自己作廉价的报复,他甚至于承认现有情况的好处。他自问,仅能占有一个会讨好丈夫的妻子的三分之一,比一个完整但没有机会学会讨好本领的妻子,难道不强一些吗?怎样使丈夫幸福是一个艺术,如同其他艺术一样,它是要经过妥协,淘汰和装饰,要配有合适的光泽和巧妙的柔化阴影。他的妻子懂得怎样去设计舞台灯光,他也清楚她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他甚至于仔细地去追溯他幸福之源泉,去分辨各方面的影响如何形成他今日家庭的幸福。他了解亥斯克得的平凡使得艾丽斯崇拜优越的出身,凡吕克的自由作风使她学到珍惜夫妇间的贞操,因此必得归功于她的两位前夫,他今天的婚姻生活如此安逸,虽然有些乏味。

147 从此他完全接受了他的婚姻,他也停止了讽刺自己,因为时间磨淡了情况的荒诞,笑柄也失去了幽默的刺。当他看到亥斯克得的帽子放在走廊上,也不会带给他创作讽刺短诗的灵感。他常常看到那顶帽子,因为现在决定父亲来看访女儿比女儿到父亲租住的一间房屋要方便。魏充同意这安排,还惊奇地发现这新安排并没带来麻烦。亥斯克得从来不干扰人,也没有多少来访者猜出他到底是谁。魏充不知道他见过艾丽斯没有,他自己却很少和亥斯克得见面。

148 一天下午,他从外回家,仆人通知他莉丽的父亲等着见他。在书房内,亥斯克得坐在椅子的前一半,魏充很高兴他并没靠着椅背坐。

149 “原谅我,魏充先生,”他站起来,“我为莉丽的事情想找魏充夫人,你的仆人让我到这里来坐。”

150 “是的,是的,”魏充说。他记起客厅漏水,正有人来修理。

151 他打开雪茄烟匣,递给客人,亥斯克得也接受了一支雪茄烟,因此他们的关系进入了新阶段。春天的夜晚有些凉,魏充邀请他的来宾坐近火炉。他原想找个借口离开他的客人,可是他又累又冷,并且亥斯克得已经不再令他感到不自在。

152 他们两人坐在一起,两人的烟雾也混合在一起。突然,门打开了,凡吕克走进来。魏充立刻起立,这是凡吕克第一次到家来。这位不速之客碰巧这个时候来访,又摩擦到魏充的已稍迟钝的敏感。他凝视着新客人,一时说不出话。

153 凡吕克因为满怀心事,也没注意到主人的难堪。

154 “亲爱的朋友!”他用他的大嗓子叫着,“我请你原谅我的莽撞,我在城里找你已太迟了,因此我以为——”他停止了,忽然看到亥斯克得,他本来充满血色的脸,更加转红,这红色散弥在他稀疏的金黄头发以下,可是他又即刻镇定了自己,稍向另外的来宾点头。亥斯克得也安静的回礼,但魏充仍是不知所措,男仆送来茶点。

155 男仆的来临给予魏充紧张的神经一条出路。“你为什么送茶进来?”他尖锐地说。

156 “对不起,老爷,装修水管的人仍旧在客厅,魏充夫人叫我送到这屋里来,她说她到这里来用茶。”男仆毕恭毕敬,反衬出魏充的不通情达理。

157 “哦,好吧!”他无能为力地说,男仆开始打开折叠茶桌,摆上茶具。男仆正在进行准备侍茶,他们三人都呆痴地坐在一旁,着了迷似地凝视着男仆的举动。直到魏充打破了沉寂,他问凡吕克:“你要支雪茄烟吗?”

158 他递过雪茄烟盒,如同方才递给亥斯克得一样,凡吕克微笑着选择了一支。魏充找着火柴,找不到时,他将自己的烟递去给凡吕克。亥斯克得安静地站在背后,不时审看自己手上的烟头,到适当的一刻,他走上前将烟灰撒入火炉。

159 男仆终于退出,凡吕克立刻说:“我可以与你谈谈吗?”

160 “当然,”魏充结结巴巴地回答:“到饭厅去吧!”

161 可是他正要去开门时,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他的妻子出现在门槛上。

162 她带着灿烂的微笑走入屋来,穿着上街的衣服,带进来一阵刚才脱掉的披巾上的馨香。

163 “我们在这里用茶吧,亲爱的。”她开始说,然后她瞥见凡吕克,她的笑容更深,企图掩盖感到的震惊。

164 “哦,你好?”她说,声音里流露出兴奋。当她与凡吕克握手时,她看到亥斯克得站在身后。她的微笑消失了,可是她又立刻镇定自己,暗暗地向亥斯克得斜瞥。

165 “你好,亥斯克得先生?”她说,也与他稍敷衍地握了手。

166 这三个人尴尬地站在她身旁,直到凡吕克,最镇定的一个,开始了他的一番解释。

167 “我们——我必须来找魏充谈谈公事。”他口吃地说,从下巴红到颈后。

168 亥斯克得也走上前,用他斯文而坚持的态度说:“对不起,打扰了,可是你约好五点钟——”他把无可奈何的眼光投向火炉台上的钟。

169 她极其妩媚地招待着大家,立刻使他们驱走了先前的那种不安。

170 “对不起——我时常迟到,可是下午是这么样的明媚。”她说着,敏捷文雅地退脱她的手套,她雍容又平易的作风,散弥了整个屋子,也松懈了僵局。“在谈公事之前,”她轻快地说:“我想大家喝杯茶吧!”

171 她坐在茶几旁的低矮沙发上,两位访客也被她的微笑吸引,前来接过茶杯。

172 她回过头去找魏充,他接过第三杯茶,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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