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有些担心留在李家花园里的泥鳅小黑,东君他们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个冒牌货。可是严素秋却说他没有危险。我不解,她看着窗外,虽然语气平静如旧,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家后园里,有我布下的花木青气……东君他,应该一去就知道我……去过了,我没有动手,他……他自然也不会为难泥鳅的。”
明月渐渐升上了天空,清辉如水,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周围树木大多凋零殆尽,在暗青色的夜空里,只见那些形态各异的枝干错杂交缠在一起,竟好似这世上千重万重散解不开的情结。
我远远地看着那苍远的天空、那些妖异而奇美的树枝,心中不由得突然打了个寒噤,手紧紧地抓住了桥栏。
严素秋立即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悄声问道:“十七,你怎么啦?”我摇摇头,突然却觉得有些不对……桥栏!是桥栏!
触手冰凉,我猛地缩回手来,低头看去——那是上好的青石长条,石面光润,毫无石质的粗糙之感,便连其上所刻的繁复花纹,都平滑模糊了许多。显见得是经过了无尽岁月的打磨,和无数世人的亲手触摸。
这样一座石桥,到底见证过多少人间的悲欢?
可是……可是……那天早上,那天早上我和那个姓姜的书生见面的时候,在我恍惚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感受到了粗糙的桥身啊,还有那一缕中人欲醉的花香……
我正在惊疑不定,忽然衣角被严素秋轻轻一扯,只听她低声道:“十七!你看那边!”声音中竟然满是惊奇之意。
我微觉诧异,抬头向前方看去。
远处的河面波光粼粼,在月色中闪动着碎银般的光芒,河水虽然只有一人来深,水面却极为宽阔,远远望去,在茫茫月色之中,那水天相接之处,仿佛和谐地融为一色。
忽然,只听一人大声念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是那个书生姜夔!夜色深沉,他来此做甚?难道他……他便是那个使得李青婵和小梅念念不忘的美貌公子?
姜夔还是白日那一身湖青色儒服打扮,却没有背那只硕大无比的书笼,远远只见他双手负后,洋洋迈着步子,向桥边走了过来。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脑袋还在随着诗歌的韵节,极富节奏感地左右摇摆,显得自得其乐。
严素秋眉头一皱,自语道:“这里怎么会有凡人?”
我心中一定,连忙问道:“素秋姐姐,你说他是个凡人?”
严素秋不以为意,说道:“自然是个凡人,你看他天庭饱满、五官疏朗,面色隐有光华,显见得其身上阳和之气甚重,想必还是个胸怀坦荡、不善藏私的君子。”她望了我一眼,讶然道:“十七你不会是以为他是……”
我将白日所遇姜夔情形向她细细述说了一遍,连我那一瞬间异样晕眩的感觉也说了出来道:“姐姐你修为法力远胜于我,你既说他不是妖魔,我也就安心了。只是他深夜独身前来这二十四桥,又是个年轻男子,我自然会有些疑心。”
严素秋一直留心倾听我的说话,神色间凝重起来,徐徐道:“十七,听你说来,这二十四桥确是大有古怪。你白日里所触到的桥栏,和所闻到的那种花香,绝不是你一时之幻觉,看来这桥上的确是被人设下了结界,或许竟是连接到了另一个空间。”
她蹙眉思索片刻,又道:“看来这几天你没有白来,只怕那妖魔已是看上了你化作的那个少女,否则他不会试图将你引入幻境之中。若不是那姜生叫你一声,只怕你便如李青婵她们一样,看到不同的奇景妙人也不一定。”
我忽然想起一事,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姜夔,悄声问道:“我与他都站在那桥身之上,怎么我会被引入幻境,而他没有呢?难道这幻境也分得清男女不成?”
说话之间,姜夔已走到了桥边,跟我们所处地方只相隔不到五步,我甚至看得清他脸部的轮廓和表情。当然,他是决计也看不到我们的。
他居然也没有再往前走,倒是停下了脚步,一手扶住桥栏,俯视着桥下的流水,居然呆呆地出了一回神。
严素秋也压低声音,说道:十七,若我没有猜错,这种引人进入幻境之术,无非是类似于水妖的‘引神法’。水妖害人性命,往往使用此法,使人眼前浮现出自己平时最为心爱之人或物件,候得不知不觉走了过去,却没料到那些幻影下面都是极深的水域。归根到底,施展那幻境者本就是要先扰乱人心,然后方可施术的。如果一个人心中没有挂碍,心神坚定如铁,毫无任何破绽可钻,那么便是最厉害的鬼怪,也不能害到此人分毫。
十七,你……你虽为龙女,身具法术异宝,但心中之事……却是颇为纷扰繁杂,争斗不休……十七啊,你既为自身心魔所惑,转被五蕴声色所迷,自然就容易入境啊……
可是你看那个书生,分明是个混沌未开的男儿,心地单纯,一派的烂漫天真。可叫那施术之人如何下手?
她停住话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十七,你真是个傻姑娘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连忙低下头去,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忽听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身旁传来,声音虽轻,却充满了惆怅悲凉之意,仿佛那人心中堆积无数块垒未消一般。我们虽然明知此番对话不会被避水神钗所幻化的光圈之外的人听闻,但乍闻叹息,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四下里望时,方知竟是从那姜夔之处传来。
只见他站直身子,从左边袖中取出一轴小小的画卷来,徐徐展了开去。藉着淡淡月色,我看见那画上是一个穿着对襟式衫裙的少女,臂挽竹篮,斜倚在桥栏之上。虽是含嗔带笑,梨涡微显,意态间却隐有几分萧索之意,宛然正是我白日变幻出来的那副模样。
严素秋轻声一叹,凝神注视着那画上少女,低低说道:“十七,那个书生画得真像啊……尤其是你眉宇间那种黯然的神情,不管你幻化成任何模样,都始终未曾改变。”
却见姜夔凝视着那画中之人,轻声念道:“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唉,所思在远道……所思在远道……”他将最后一句诗反复吟哦,言语之间,竟似蕴藏着不尽的相思宛转之意。
严素秋惊讶地看了看我,眼中渐渐浮起笑意,低声道:“十七,我倒没想到你随便变幻出来的这副模样,竟也能让这傻书生深夜难眠。若是他亲眼见到你颠倒众生的美貌,不知道还会痴恋成什么样子呢!”
我一时大窘,脸颊顿时火烧一般,嗔道:“素秋姐姐,你又来胡说!”一边却在心中暗暗想定,要向姜夔要回我的那副小像。
突然一阵轻风吹来,风中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花香。我们吃了一惊,连姜虁都抬起头来,惊讶地向四周张望,一边用力地吸动着鼻子。
花香越来越浓,中人欲醉。冬夜森冷的寒气,似乎都被花香驱得远了,那醇厚而醉人的花香,仿佛笼住了小桥流水,笼住了远山夜色,笼住了苍天大地,笼住了整个世界……整座二十四桥在我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桥身猛地一震,象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我和严素秋猝不及防,差点向后摔倒。姜夔更是狼狈,当下重心失衡,“扑通”一声向后倒去,一个仰翻叉便摔倒在地,手中画卷脱手飞出,飘飘扬扬地竟然落下桥去。
我大吃一惊,叫道:“素秋姐姐!姜生他……”
姜夔顾不得疼痛,失声叫道:“我的画!”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扑向桥边,一手徒劳地伸向桥外虚空,想要将那画卷抓住,但哪里能够?
眼见得那轴画卷便要落下水面,突然一阵淡淡的香风拂来,那画卷被风一吹,居然在空中翻了个个儿,斜斜向对岸飞去!
姜夔叫道:“画!我的画!”一边疾步奔上桥身,想要奔过桥去。但刚刚奔到小桥中央,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是背对着我们,我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他对面空无一物,我却听得他柔声叫道:“姑娘!夜深霜重,你怎么一个人来到此处?”
引神术!
只听空中有一男子声音笑道:“好个俊俏的画中美人,真是我见犹怜,何况你这迂腐书生!”语音低沉醇和,吐字也是柔缓清晰,听来虽然极为悦耳,却带有三分轻佻和魔魅之意。
我又惊又急,便待要冲上前去!
忽然一道耀眼的银光凌空划过,直向那画卷追击而去,瞬间便照亮了整个天穹!
那画卷在空中又是一转,极为巧妙地避过了银光的锋芒!但那道银光便如长了眼睛一般,蓦地亮了一亮,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唰”地一声轻响,陡地绕住了整个画卷!
只听“啊”地一声痛呼,却正是先前那男子的声音。严素秋惊道:“是谁人法力如此精纯?居然能够化剑为光,凌空驾御!这妖魔已经受伤了,十七你看那桥面上,可不是那妖魔的鲜血!”
我运足目力,依言望去,果然只见那青石桥面上,落了许多暗色的点子。
耳边忽然听到了姜夔的惊叫声:“天啊,居然有了两个月亮!”
天上一轮明月照在水面上,水中也似乎生出了一轮明月。
然而……然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水中的那一轮明月冉冉升了起来,银子般的光辉,“哗”地一下泻向了那广阔的水面!一时天宇之上,两轮明月交相辉映,蔚为奇观。
月光映照在那道银光之上,那银光先是一亮,但随后便暗淡下去,“嗖”地一声突然消失不见。那轴画卷在空中晃了一晃,“扑”一声轻响,落到了桥面之上。姜夔大喜过望,连忙奔了过去,将画卷拾了起来,三下两下卷好之后,郑而重之地收到了襟怀之中,一边自语道:“这下我可收得紧了,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我抬头望着天空,一边用力睁了睁眼睛——原来那其中一轮并非明月,竟然是一粒硕大的明珠!那颗明珠在空中缓缓旋转,闪动着明亮而柔和的银白色光芒,它那种美丽的光辉,甚至连真正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只听姜夔还在低声嘀咕道:“李太白有诗云,把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两轮明月下,若是小生我把酒来邀,只怕会有六个人罢?”
我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当下默运法术,顿时变作了姜夔见过的浣衣少女模样,打算前去劝他回去。这二十四桥附近怪事层出不穷,竟然还有着连通幻界的门户,他一个毫不懂得法术的凡人,在此地实在是大大地危险。
严素秋紧紧一拉我的手,轻呼道:“十七快看!那是什么正在飞过来了!”
我抬头望去,不禁也吃了一惊。
只见月色珠光辉映之下,自明珠化成的“明月”之中,向这边疾速飞来了两个极小的黑点。黑点渐渐近了,我们方才看清那竟然是两个婀娜的女子身影,她们长袖舒展,锦带翩跹,一路穿越湖面上层层水烟雾气,飘然御风而来。虽然我明白她们绝非天宫仙子,只怕还是未可认知的妖物,然而她们那凌月踏波的曼妙身姿,在月色下越显得缥缈空灵,竟然拟之神仙也不遑多让。
她们飞得越来越近,我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个彩衣美女,不禁以手掩口,低低地惊呼一声!严素秋忍不住脱口赞道:“人间竟有这样美貌的女子!”
她一飞临二十四桥,便将那秋香色长袖轻轻向后一拂,整个人有如一抹出归岫彩云,自半空中冉冉落下水面,竟然是盈盈凌波而立。月色之下看得分明,但见她高鬟云髻,华服锦裳,容色绝丽如画,顾盼神光离合,堪称是艳绝人寰。
我大喜过望,一时来不及多想,拔腿就想奔出神钗光芒所形成的圈子之外,严素秋一把将我拉住,惊道:“你做什么?”
我抓住她的双手,忍不住心中喜悦,叫道:“素秋姐姐,我看见我的一个亲人啦,我要去见她,她是……她是……”
一语未落,只听那彩衣美女冷冷说道:“东君大人,太子殿下,二位贵人既然肯拨冗前来敝所,又为何藏头露尾,枉叫夜光见笑呢?”
我浑身一震,再回头看素秋时,只见她的手仍是紧紧地抓住我,但人已是呆住了。
姜夔哪里见过如此美人?他人站在当地,张大了嘴巴,魂灵儿几乎都要飞出天外去。
空中有一男子声音冷然响起,只听他说道:“侄儿敖宁,见过夫人。素闻夜光夫人出身于扬州郊外的澄艳湖中,当初侄儿少时,也曾随伯父前去拜访过夫人水府。想夫人那座府第是何等的富丽堂皇,夫人的身份又是何其的尊贵,这小小的二十四桥,怎配得上作为夫人的芳驾驻骅之地呢?”
那声音清冷有如碎冰,虽然语气柔和,语调也略为放缓了些,却仍是带着一种拂不去的冷冽之气。
是他,是他!
我一时之间,又是惊喜,又是惶急,一颗心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砰砰地跳个不停。我偷偷地打量四周,唯见月华如水,将四下里照得清清楚楚。二十四桥静默,波心荡漾,冷月无声。除了夜光二人,哪里还有旁人的影子?
那彩衣美女,正是父王昔日爱宠,后被遣还回乡的龙宫夫人夜光。
敖宁虽是出言谦逊,但却仍不肯显露身形。夜光夫人居然也并不生气,反而灿然一笑:“西海太子殿下何须多礼?夜光出身水妖,又是扬州人氏,扬州这大大小小的河流,何处不是夜光的家园?再说夜光当日初涉妖界,也曾在此处修道数年。若论身份尊贵,那是远远比不上你们神龙一族。况且我早已被东海龙王遣回娘家,也算不得是你的长辈,倒是殿下太过于客气了。”
她一双明眸疾如冷电,向四周夜色略略一扫,眼波流转之间,似有晶莹星光闪动:“二位远道而来扬州,夜光自然该在府中设宴款待,聊尽地主之谊。只是不知二位大人,深夜来这扬州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桥做甚?”
敖宁的声音从空中传了下来,只听他缓缓说道:夫人容禀,近来听闻扬州妖氛猖獗,附近村庄陆陆续续失踪了数十名美貌女子,情形极是古怪。天廷风闻此事之后,伏魔大帝玄武陛下特令东君大人领侄儿前来调查此事,若果是妖魔做崇,我们自然是要一扫下界妖氛,还世人一个清白乾坤。
侄儿不才,昨日与君上已在城南一处湖汊中找到四具尸体,正是那些失踪女子中的四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死去的女子面庞之上,仍然含着微笑,似乎死亡并不可惧怕,倒还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我和严素秋二人同时身子一颤:有四名女子已经死去,会不会其中也有李青婵和小梅?即使她们未曾死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只听敖宁接下去又道:“同时君上也打听到,那些女子失踪之前,都曾来过二十四桥,所以君上才偕侄儿前来察看。现在侄儿既然已经知道,这里原是夫人您的修道故居,那倒真是意外之喜。如此,侄儿便在此先行拜会夫人,万望夫人不吝赐教,给侄儿方便行事。”
夜光轻笑一声,说道:“只怕不是拜会,却是怀疑到了我夜光的头上,前来捉拿我罢?否则二位贵人为何至此仍不现身?”她声音蓦然一冷,眼中寒光一闪,说道:“只是你莫要以为你是龙族中人,我夜光就会怕你不成!”
敖宁淡淡说道:凡间奇书《山海经》有载,说是山泽中修道多年的大蚌,法力深厚,能与龙斗。夫人修炼数千年之久,法力高强深厚,三界之中,谁人不知?
方才那妖孽不知为何一反其掳掠女子的惯例,居然对那凡人男子也施以幻术!侄儿以自身真气驾御我西海神器‘玄海银霜剑’追击妖孽,却被夫人内丹结成的‘冰月明珠’压制住了剑气,至使那妖孽趁机逃脱!
侄儿年少后进,法力低微,自然不是夫人的对手,更不敢来妄图冒犯夫人芳颜。只是此番乃是受玄武大帝所委派,又是由东君领事,侄儿身为西海太子,身系龙族安危荣辱,万不敢循家族之私而逆天背道行事,夫人乃是水族中数一数二的奇女子,凡事轻重缓急,那还用得着侄儿来提醒么?
严素秋碰碰我,轻声说道:“这便是你的大表哥么?你听他的词锋绵里藏针,既给这夜光夫人留下了转睘的余地,又隐含威逼之意,让人不得不有所顾忌。果然是行事老辣,极富谋略,不愧是未来的西海之主!”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微微一笑。
只听夜光冷哼一声,道:多谢太子殿下一番好意,夜光不胜感激。听闻殿下你夙愿得偿,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为配,将来西海荣光自不必说,便是殿下你未来的尊贵荣华,也是不可限量啊!
只可惜我夜光虽是区区一介水妖,偏偏生就了不怕天不怕地的性子。若非你伯父于我有大恩,你此时犯我大忌,闯我故居,只怕我立时便将你杀了。若是东君大人在此,只怕也难逃池鱼之厄!
什么?
夜光的语音娇媚轻柔,但听在我的耳中,却恍若平地一声惊雷!
玄武大帝的公主?
我的身子晃了两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那碧波深处的两小无猜,那短暂而甜蜜的欢乐岁月,那幼小心中暗暗立下的誓言,那些隐约的美好憧憬和盼望……纵然是走遍千山万水,拂去尘世的烟尘,唯有我对你的那一颗心,仍是亮如明镜。
你说十七还小,什么都不懂得,所以十七愿意离开龙宫而入人间,所以十七宁可不做龙族贵女之中的一员。因为十七希望,有一天能带着一颗同样冷静而安然的心,与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去承负你肩上的重担——龙族兴亡的万世沧桑。
难道你等不及了么?为什么你不等我?为什么你不等我?
我的心里有无数的声音在狂乱地呼喊、哭泣、质问……我的心似乎被许多双手撕成了碎片,可是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情思恍惚之间,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我隐隐约约听到严素秋的声音,仿佛是在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什么都听不清楚。那宛若垂虹的二十四桥、那潺潺流动的河水、那些妖异纠缠的树枝,都在扑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的手指突然触到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那是桥栏么?我茫然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恍恍惚惚地走出了神钗的光圈,站在了桥栏之前。
姜夔一眼看到了我,狂喜之下,立时从夜光艳色的震慑下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叫道:“姑娘!真的是你?”
几乎与此同时,我听见敖宁惊诧的声音,和夜光同时叫道:“十七!你怎么会在这里?”显然他们已识破了我幻化的相貌。
我手扶桥栏,一路踉踉跄跄地走上桥去,忽听夜光尖叫一声,从水面凌空飞了过来,叫道:“十七!你不能过去,快回来!”
那桥身突然有如电麻一般,我完全不曾防备,手臂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凌空被击飞了起来,直向桥下河中掉落!
幻界入口?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眼前黄影一闪,却是严素秋已奔到面前,她长袖一拂,伸手便待要拉住我的手臂!突然“蓬”地一声巨响,她的手将要碰着我手臂之时,却仿佛被一道无形墙壁隔开,如亟雷震一般,将她身子也远远弹了开去。严素秋就势在空中一转,衣袂飘动,双足已稳稳落在了桥柱之上。
只听她叫道:“十七!”声音中竟有着掩不住的惊惶之情!我看她又飞起身形,想再来拉我回去,我只叫得一声:“不要过来!”便笔直向河水中落去!
突然我感受到身边空间陡然一紧,却是一道白光破空而来,那白光来势迅急,与结界无形的边壁相互击碰,居然发出“滋滋”的声音,溅出了无数金色的火花!
白影一闪,我已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在飞速的下坠之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五官,眼角的余光只瞥见紧抱着我的那只手臂上,覆掩着一截素色淡镶青缎边的衣袖。那柔润如丝的布料此时正贴着我的脸庞,仿佛正是当幼时的我流泪之时,那只轻轻擦去我面上眼泪的,这世上最为温暖轻柔的手掌。
只听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嗯?”
是他么?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突然一咬银牙,双臂一振,猛地弹出了他的怀抱!只听他惶急地叫道:“小十七!”
小十七,这是幼时他叫我的昵称。自他成人之后,一向只叫我“十七表妹”。近百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叫我这个昵称。
夜色中的天地万物在我的眼前飞快地旋转起来,河中那潺潺的流水声几乎都快贴近了我的耳边。
但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绝不会真的落入河水之中,因为那桥离水面不高,而以我坠落的速度,早应该是触到了水面,而事实上我的身体仍在不断地下落、下落……
当我被桥身上那种莫名的力量击飞之时,我便已从真正的空间落入了那个神秘的幻境之中!
轻颦薄嗔总关情,一触情字即断肠。严素秋闲来写在废弃字稿上的两句诗,蓦然间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的眼泪已被下落的疾风吹得干了,我的发髻向四下里飞散开去,缕缕发丝轻柔地拂过我的双颊。我的身体仿佛一片黄叶,从生命的枝头飘然而下。可是我一点也不惧怕,我轻轻地合上双眼,甚至是带着一种安然的心情,直落入那未可知的下方深渊里去。
是不是生命中所有的未来,其实都是未曾得知的深渊呢?
“啪”!一阵眩晕过后,我的足下轻轻一顿,微有酸麻之感,竟然是触上了坚硬的陆地。我的身子一晃,整个人向后倒去,背部却碰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我下意识一个转身,一把抓住那物,入手却极是粗糙冰冷。
是桥栏?还是桥栏?我慌忙直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仍是站在一座石桥之上。周遭情形却似曾相识,看上去极是眼熟。
突然,我视线落到桥头一块青石长碑之上,不觉全身一震,一种莫名的寒气从心底油然生出。只见那方石碑之上,镌刻着四个笔意古朴的篆字: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我还在桥上么?
可是素秋呢?夜光呢?还有、还有……他呢?
四周死一样的静寂,甚至听不到风声、水声这些最为平常的天籁之音。
这座桥的年代应该是相当久远了吧?看那方石碑已是斑驳脱落、破旧不堪,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的风风雨雨。
我记得此时正是午夜时分,可是这时的天空却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影子,所以我也无法计算出此时已到了哪个时辰。水面仍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山树木,都笼在水烟薄雾之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突然,一团鲜艳的红色跳入我的眼帘,在浅灰的一片雾气中,这明亮的颜色几乎让我的眼睛感到了一种难以适应的剌痛。
只见临水的堤岸上,在丛生青翠的芦苇旁边,被清理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四面被人用数块玲珑有致、形态各异的太湖石围住,砌成了一个花圃模样,看得出是经过了精心的整理。里面密密地种着数十棵约有半人来高的花草,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在含苞待放。
那花径寸约有碗口大小,红底黄蕊,片片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开去,开得恣意娇艳无比。远远看去,整片花圃犹如一块绚丽多姿的织锦。
忽然只听数声悦耳的笛音响起,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吹笛人似乎正是调节音律,只是略略吹了几声,便渐渐流畅而成曲调。在缥缈流动的雾气之中,那笛声穿林度水而来,听在耳中,越觉得清幽闲雅,闻之忘俗。
我压制住内心的惊讶,循声向桥下望去,远远的只见桥下浅水之处,遍生着丛丛芦苇,那些芦苇都有一人多高,芦花开得雪白一片,河风吹来,整片芦苇摇晃起来,便似是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了一场大雪。
就在河风吹开苇花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正自立于芦苇丛中,雪白的下裳高高卷起,双手执着一枝淡紫色的短笛,轻凑在双唇之间,正自吐气发声,纵情吹奏。随着那悠扬的笛声,一圈圈细小的水纹涟漪,从他的身边轻轻荡漾开去。
那华美有若繁花的身影,虽然挺拔俊逸,却又带着三分单弱纤薄。映在碧清的河水里,似乎连那水中的倒影,都有了几分别样的风致。
我所见男子之中,以邱迟和大表哥相貌最是出色。邱迟俊美无俦,大表哥冷峻端严,可是这个临水照花的少年……或许他的儒雅不及邱迟,气度不及敖宁,然而他那种阴柔阳刚汇合交济的美,却自然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
他从水边抬起头来,却仍然没有停止吹奏,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那道眼波,飘缈得象是一抹若有若无的微风。
天下竟然有如此俊美的少年!白晳微粉的肌肤,隐隐透出玉的质地和光华。乌黑顺滑的头发束在头顶,只是简单的一根玉簪绾住,却有着说不出的灵秀和风质,闪动着丝绸般的光芒。
他那光洁广阔的额头、修长高挑的眉、俊丽明亮的眼,都象是由最精致的昆吾刀精心雕刻而成,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毫无暇庛,当真堪称是造物主最得意的一件杰作。
只是令我略感奇怪的是,时下已是深秋,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丝绸衣衫,内衬一件白色缣衣,面上却全无寒冷之色。
怜悯之意,从我心中油然而生,我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的堤岸之上站定,自然而然地探手过去,拉住了他执着短笛的一只手,柔声说道:“不要呆在这里了,你快回家吧。天寒水冷,当心得病了啊。”
他不答言,缓缓地从我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我才发觉自己的唐突。不管怎样,他是一个少年男子,而我,是一个正当芳华的少女啊。这样冒昧地牵起他的手,只怕作为人间男子来看,是太无礼了些罢。
我连忙解释道:“对不起。如果不方便的话,我给你银子,你雇辆车子自己回家吧。”我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五两来重,轻轻塞在他的手里。
他挣开我的手,也不肯接银子,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虽是绚烂光明,但仍带有三分寥索之意,便连他眉宇之间,都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色。只怕世间女子一见之下,便不由得要油然而生怜爱倾慕之意。
我有些莫名的慌乱,不敢再待下去,讪讪地转身走开,刚走出十来步远时,他却说话了,话语之中,有着些微的诧异:“怎么你不心痛我么?”
心痛?我愕然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别的女子一见到我,总是千方百计,一定要留在我的身边,事事讨得我的欢心,为什么你这么急着要走?你不觉得哪怕是呆在我身边一刻,都是一生中最为美妙动人的时光么?”
我平生之中,阅人无数,却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直接地问过这等问题。他确实是很美,在他那双深而黑亮的眸子望着我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本能的窒息,大脑竟然都有了片刻的空白。可是那只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迷恋,如果要让我沉醉到失去理智,那还远远不够。
他凝视着我,那种醉人的眼光,是春日下的荡漾人心的一湖碧水、寒夜里温暖欲醺的一抹酒香。
摄心术!
我心里悚然一惊,面上神情却如旧不变,只是眼神之中,也带上了几分迷离朦胧之色。
就在这刹那之间,我突然想了起来:是他!那个与姜夔争夺画卷时的男子声音,那种妖异魅惑、低沉柔靡的声音,那正是他的声音!
他便是那个妖魔?
眼见得那少年一步步走近过来,忽听一个少女尖声叫道:“不要过去!他是在骗你的!”
我回过头来,只见那雪也似的苇花之中,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孔,却是毫无血色,有如苇花一样的雪白。
那少年好看的眉尖轻轻蹙了蹙,象是要发怒,唇角却微微一动,反而漾开了几缕阴沉的笑纹。
少女从草丛中一跃而出,疾奔到那少年面前,却又蓦然停住了脚步,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少年的脸,洁如编贝的牙齿,紧紧地咬了咬下唇,终于象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颤声问道:“你……你又要……”
那少年侧过脸来,望着她笑了一笑,说道:“你让开。”眼中却是冷冷的毫无暖意。
那少女蓦地一闪身子,双手张开,挡在我的面前,眼睛狠狠盯着那个少年,说道:“你骗我!你说过你再也不会的……你说过只要我肯真心对你好,只要我肯留在你的身边,你就不再去做那些事情……玉人,你不能骗我!”
玉人?看来是这美少年的名字了,倒也真是名符其实。
那少年扫了她一眼,置若罔闻,仍然缓缓走了过来。
那少女咬了咬牙,又叫道:“你不能过来!除非……除非你先杀了我!反正你这种样子不改,我也早就不想活啦!”
她手腕一翻,陡然寒气扑面,看她掌中之时,却已是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
她身形一动,人已到了我的身后,一手敏捷地将我颈项一把勒住,另一手扬起短剑,“唰”地一声,将剑尖对准我的喉头,颤声叫道:“玉人!我宁可她死在我的手中,也不愿你再重蹈覆辙!反正……反正落在你的手里,她会比死还要痛苦!倒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倒也干净!”
玉人面色一变,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嘴角边却浮起了一缕冷笑。他冷冷地望着那个少女,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掌有三指开始微微地弯曲起来,两指前伸,捏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法诀。
几乎与此同时,他白晳如玉的面庞之上,开始泛上了一抹红晕,那红晕越来越深,且逐渐向旁扩散开去,到得最后,整张面庞都泛出了淡淡的粉红色,其娇艳之态,真可压倒桃花。
那少女显然是认得他正在施行的法术,不由得紧抓住我,惊惧地后退一步,但随即凄然一笑,轻声道:“怎么?玉人,你终于厌烦我了么?嫌我挡住了你的来路,所以你连我也不放过?既是这样……你……你且杀了我罢。”
我被她紧紧勒住颈子,简直是动弹不得。看不出她一个娇怯怯的少女,手劲却大得几乎异同寻常,我虽是假意被她制住,却也真的是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我是背对着她,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听她此时说话,虽是短短几句言语,语气之中,却是凄凉伤心到了极点,当真已萌求死之意。
玉人听她如此说话,不禁怔了一怔,面上红晕略一变白,但随即又恢复了那淡淡的粉色。他凝视着那个少女,还是没有说话,却微微摇了摇头。
只听旁边花丛之中有人轻笑一声,说道:“青婵妹妹,你何必这样着急呢?竟然连水公子都完全不顾得啦……你拼着小命去维护的这人,我可是认得的,他呀,只是化为女子的模样,其实是个挺俊的男子呢,你尽自这么紧紧地抓住他,可也不怕水公子吃醋么?”
青婵?难道这个行为颠狂、神情凄烈的少女,便是那失踪已久的李府大小姐青婵?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见白光一闪,那少年玉人身边,已是亭亭立着一个双髻少女,虽仍是一副含羞带笑的俊俏模样,看在我眼中,却不吝于是见到了毒蛇猛兽一般。
是小怜!
她两道眼光在我脸上滴溜溜地一转,眼中闪过一抹狠毒之色,却笑盈盈地向着玉人说道:“水公子,这人是东海龙族的龙子,排行十七,是我家素秋姐姐的……一个好朋友……”
水公子?莫非这个玉人是姓水?此时我虽然可以断定,他绝然不会是正常的人类,而一定是个妖物,可看他那通身上下的气派,那种华采神韵,浑是出自于天然,确然没有半分妖魅邪崇之气。
他的真身原形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努力地想要辨认出来,可是他的身形四周有一圈隐隐青白色的光晕,那正是他的护体真气,让我根本看不透他的原形。这一刻,我不禁有些懊悔:以前在龙宫之时,与父王交好的仙道之士极多,我随侍父王身边之时,虽然经常听到他们谈论阴阳坎离之道,修仙炼器之术,但总是心不在焉,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地去学习。
或许,也是因为我们神龙一族生来便有着高深的法力和漫长的寿命,而龙宫又是那样繁华富贵的一个地方,使得我们这些龙子龙女们有了得天独厚的舒适环境,根本就无须象其他生灵一般苦苦修道。
到了这样生死攸关之时,我浅薄的法术造诣,让我一身高深的法力几乎是无从施展。
那个少女,泥鳅念念不忘的李府大小姐青婵,果然相貌生得甚是美丽,淡淡的两弯烟眉,掩映着一双如水的明眸,下巴略有些尖,侧面看上去尤其楚楚动人。只是脸色苍白,衬着身上穿着的素白长袍,几乎没有任何的血色,就连那秋水般的眸光中,也似是隐藏着无尽的哀伤。
她甫闻小怜之言,失声惊道:“什么?他是个男子?”当下本能地松开手来,将我用力向前一推!我不曾防备,脚下踉跄,险些一头栽到岸边水中。
一只修长白晳的手掌斜剌里伸了出来,一把揽住了我的腰肢!
候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是落入了水玉人的怀中。
李青婵面上一红,叫道:“玉人!你怎么……怎么连他……”小怜咭咭一笑,道:“看来水公子修炼玉明神功真是到了紧要关头,连男人也不肯放过啦!只是这白公子人虽是生得俊俏,却是东海龙族,你便不怕那东海龙王,难道也不怕你那姨妈?”
我被水玉人紧紧揽在怀里,隔得近了,我发现他身上的红色衣衫居然是上好的丝绸制成,触手柔滑细腻,只怕比那富家千金的丝衣还要讲究。他的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传来,这香气倒是我所熟悉的,早先我在桥上险入幻境之时,就曾闻到过这种香气,想必那时确是他在桥头窥探吧?
虽是明知这妖魔法力深厚,我定然也并非他的敌手,但奇怪的是心中毫无惊惧之情,反而极是冷静地旁观其变。
听小怜说话,似乎是在警示那水玉人有所忌惮,但语气之间,却实有煽风点火之意。我不禁有些诧异,据严素秋说来,这小姑娘跟随她时日久长,平日里也甚是温顺可爱,却不知为何会突然与水玉人混在一起,而且对我如此衔恨于心。任我想破脑袋,也委实想不通我究竟是在何处得罪于她。
水玉人的唇边,漾开了一抹极为古怪的笑容,他突然张开口来,吐出一颗指头大小的白色珠子,那珠子在空中滴溜溜地转动不休,珠身周围还绕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
他一挥那抹红色的丝质衣袖,淡淡道:“你们都出来罢。”
珠子白光陡然一亮,数道白烟从珠内冒了出来,被风一吹,旋即化作了数名年轻女子,都是一色的素白长袍,她们神情木然地排成一队,长袖轻拂,向着水玉人盈盈一拜,娇声沥沥道:“奴婢们拜见主人。”
水玉人不理她们,却向着李青婵和小怜说道:“你们道我是看中了她的美色么?她这副幻相在凡人中虽可算得上是个美人儿,与我这些奴婢相比,却也强不到哪里去。”
我挨个打量那些女子,果然相貌或清丽、或娇艳、或妩媚、或秀雅,真可说得上是燕瘦环肥,各擅千秋。
李青婵茫然问道:“幻相?你是说,这不是她真实的相貌?”
小怜得意洋洋接过话头,说道:“自然不是,她本来是个极清俊的公子哥儿,哪里是这副女子模样?”
水玉人冷冷一笑,道:“小怜,你长居僻处水域,成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不成器的水妖精怪,哪里跟真正的龙族打过交道?忒也小看东海龙族之人了。”
我越听越惊,便知白日里我化为浣衣少女种种行径,早已被这妖魔所识破。
他侧过脸来,邪魅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突然伸出手掌,在我脸庞之上轻轻一拂,白雾陡然扑面而来,我只觉面皮一热,知道自己的幻相之术已被他破去,当下索性不再害怕躲藏,反对着他微微一笑。
白雾散去,我的两朵笑容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
只听得一声低低的惊呼:“什么?十七……你居然真的是个……女子?”
小怜往后连退几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语音之中,还带着一种隐约的颤动。
水玉人伸出手来,托起我的下巴,凝视着我的面庞,突然轻声一笑,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听闻东海龙女的美貌,四海三界驰名。当初姨妈带我去参加大公主与南海太子大婚,我只道大公主已是三界中罕见的美人,却不料这十七公主的容貌,竟还要胜上大公主三分。看来我水玉人真是艳福不浅啊!”
我听他对我们东海的状况了如指掌,心中不禁一惊,但面上仍是平静如恒,淡淡道:“多蒙水公子抬爱,不知贵姨母是何方贵人?十七可曾有福见过?”
水玉人放开我的下巴,扬手将那群女子一指,长笑道:“十七公主果然是好胆色,这些女子起初恋我容貌,无不是倾慕如醉,一俟得知我非人类,便是哭哭啼啼,怕死怕活,让人好不扫兴!唯有公主你一人,在此情景之下仍然是如此镇定,竟然没有丝毫惊惶之色,毫不失龙族贵女风范,实在令我好生钦佩!”
我仍是淡淡一笑,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位于刀殂之上,鱼肉又能有何话可说呢?公子法力智谋,胜过十七何止数倍!十七虽然不才,本领又十分低微,幸得胆子还不甚小。”
我看了一眼呆立一边,面色苍白如纸的李青婵,突然之间,难以抑制住自己心中的厌恶之情。方才被从珠中唤出的那些年轻女子,虽然是相貌如生,但神情木然、举止呆滞,分明已不再是生人之体,甚至连灵魂都已不全。显见得是被人用极邪恶的手法抽取了一魂一魄,空余二魂六魄而已。纵然我将她们解救出去,交予冥府有司,然而她们魂魄不全,灵智已失,根本不能投入六道轮回之所,只能等待魂魄慢慢消散殆尽。
这种丧尽天良之举,想必正是这看似温雅如玉的水玉人所为。那个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小梅,不知是这群女子中的哪一个。当初她在桥边初逢之时,那一缕少女情丝,便是牢牢系在了这水玉人的身上。孰料情怀初开,尚未真个鸳鸯双飞,却已是身死魂灭。
唯有这个李青婵,她除了面有病容、气力有些不胜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也就是说,水玉人唯独对她手下留情,凭的又是什么呢?
我咳嗽一声,开口道:“李小姐,前几日刚去府上拜见过令尊大人,他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好。因为想念你的缘故,更是大不如前了。”
李青婵身子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失声叫道:“什……什么?我不是让小黑……小黑他……”
我冷冷道:“托你洪福,令尊对他起了疑心,曾请道士来尊府降妖,还请过天雷下击,要将小黑收伏。可惜他命大福大,又问心无愧,天将不肯将他击杀。到现在还化作你的模样,住在尊府绣楼之中呢。”
李青婵的脸色更加苍白,喃喃说道:“小黑……是我对不起他……”她含泪的眼睛看着我,凄然一笑,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一定是认识小黑的吧……我……我……”
她望了水玉人一眼,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小怜依然是呆如木偶,她一直默不作声,也失去了起初那种得意刻薄劲儿,只是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青婵犹豫了一下,对水玉人说道:“玉人,你既然得知……她是东海的公主,东海势大人众,又是你姨妈的……咱们委实招惹不起,不如你就……把她给放了吧!”
水玉人睨了她一眼,笑道:“原来这会你倒害怕了,本来以她胆色才貌,我是舍不得对她施展‘分神吸魄大法’的,只是谁让她偏偏是东海龙族的人呢?”他森然一笑,接下去道:“你说姨妈若知道咱们分散了堂堂东海十七公主的魂魄,是不是会雷霆大怒?”
李青婵瑟缩了一下,显然是对那个“姨妈”十分忌惮,低声道:“姨妈定然会十分生气的,玉人,我劝你还是……”
水玉人扬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头,断然说道:“嗯,我想她也是会大发脾气,哼,她越是生气,我就越是高兴!她越不高兴我动东海龙族的人,我就偏偏要动一个试试!你说,若是她知道我亲手毁了她那姘夫的宝贝女儿,还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多难过呢!青婵,这件事情可不是挺好玩儿的吗?嗯?”
他话一说完,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酣畅得意之极。
只听一人喝道:“孽障!我……我是前生造下什么罪业,居然养出了你这样一只孽障!”
那声音听来极为熟悉,虽然语音悦耳,却忍不住在微微颤抖,显见得是听了水玉人这一番话后,气怒至了极点。赫然正是夜光夫人的声音!
突然之间,我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但环顾四周,却也似乎并无任何异样。我看了一眼水玉人,只见他还是一动都没有动,那弧线优美的唇边仍是挂着一缕含意不明的笑容,懒懒道:“啊哟,这可不得了,玉人不孝,居然把姨妈给气着了!”
他虽口称不孝,可神色之中,却并无半分愧疚,反而显得有些洋洋得意。
原来夜光夫人竟然就是他的姨妈!怪不得他曾见过大姐,而且对我们东海龙宫如此了解。可是,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对夜光夫人充满敌意,完全不应该是正常的姨甥之情。
夜光怒道:“你……你……”她连说几个“你”字,却再也说不下去。
玉人“扑噗”一笑,却将搂住我的手臂紧了一紧,转过脸来,对我笑道:“公主,你看我姨妈这人,老是老了,可脾气倒是一点也不小……难怪连你父王也不敢要她呢!”
他的笑容之中,明显地带有讥嘲之意,尤其是最后这一句话,简直是轻佻刻薄之极。
夜光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反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玉人,你这孩子……真的就这样恨我么?我纵有千般不对,总还是他们先负了我,而我……总算是将你好好地抚养成人了啊……”
她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用水灵珠封住了水月幻境,这天底下就没有人能奈你何。此次你滥害生灵,闯祸太大,是九天伏魔大帝玄武亲自过问,并遣了东君和西海太子前来……孩子,姨妈虽然想拦着他们,可是……可是……他们毕竟不是城隍土地之流,无论权势法力,姨妈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孩子,这次姨妈是护不住你啦……”
这最后两句话,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气之中,隐含着极深的悲怆无奈之意。
李青婵听到此处,不由得浑身一抖,望着水玉人颤声叫道:“玉人……”
我在听到“九天伏魔大帝玄武”这八个字时,心中一阵剧痛,忍不住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水玉人立即敏锐地感知到了我的颤抖,他回过头来,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因为隔得近了,我突然发现他的瞳仁之内,居然是黑中微带红色,其莹润透亮,就如那种上好的玛瑙一般。瞳仁中仍带着那种漠然轻薄的神气,可再往内看时,却又似乎隐藏有一种深刻的痛苦和疑虑。
水玉人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掉开眼光,伸出另一只手臂,将李青婵猛地揽到怀中,脸上神色却渐渐冷了下来,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闲闲说道:“姨妈,既然他们都那么有本事,就让你这个不争气的甥儿来应付便是。”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开始泛起那种粉色的艳光,我甚至感觉到他的身体之上,有隐隐的一股热气蒸腾而起。越显得他肌肤似玉胜花,映着那如画一般的眉眼,确是美色逼人。
李青婵忽然抬起头来,惊叫道:“玉人!你真的封住了水月幻境么?”声音之中,有着掩藏不住的惊惶之情。
我这才蓦然发现不对,从我入境之时开始,我便察觉到此处除了我们的说话之声,没有其他任何细小声响。此时甚至连远处丛生水中的芦苇,都停止了轻轻的摇曵,甚至连水面上都看不到一丝漾动的波纹,空气中也根本没有风在流动!
四下里死一般的静寂,除了我们几人之外,似乎所有的生物都断绝了生机,甚至连天地都停止了运行,返回到了盘古始辟天地之后的混沌洪荒之中。可是我又偏偏看得清楚一草一木的形象,便似是这世上万物,都被人严密地冰封在一只琉璃器皿里一般。
水玉人阴沉地一笑,淡淡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既然都来了,就一起都留在这里罢。”
只听一男子声音朗声说道:“天道煌煌,自有运行之规,岂容尔等横行霸道?你这大胆的妖孽,只怕是口气也忒大了些!”
那语音温润清朗,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柔和,有如春风拂面一般,却不似是大表哥的声音。
水玉人冷冷一笑,意极不屑。
金光闪动,桥头陡然出现了一道绚丽的金色光圈,光圈之中,影影绰绰显出数道身影来。
我本能地想扭过头去!我想要紧紧地闭上眼睛,远远地避开这一切,再也不要看见那一个人,我宁愿费尽此生最后的光阴,永远永远将他掩没在尘埃之中。
可是我躲不开……便如同从一开始起,我便躲不开上苍既定的命运。
我终于还是看到他了,站在最左边略后一些的那人……头顶镶珠双须银龙冠,身着天锦织银丝绢长袍,一条结金白玉带轻轻绾在了腰间……依然是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依然是那样逼人的勃勃英姿,依然是冷峻风色,寒冽如冰,却掩不住那一段雍容矜贵的气度,举止之间,倒更多了几分龙族太子的风范。赫然正是西海大表哥敖宁!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那被压在心底最深之处的情怀,蓦然之间,有如泼天巨浪一般,尽数重重拍上心岸,激起无数往事的浪花。
曾经千百次地想过,再与他相见之时,该是怎样一幅画面。龙宫寂寥之日,尘世奔走之时,有多少次只能在梦里见着他的身影,每次在梦里都是含着泪,虽是满腔的衷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声声地、哀哀地叫:道“宁大哥哥、宁大哥哥……”一直到终于哭醒过来。
宁大哥哥……是在那昏乱靡华的龙宫,曾经给过我温暖和怜爱的那个人,是那个唤起我心中最深最真实情感的人,是那个令我愿意倾尽生命来换取他幸福的人,而不是今日这风仪尊贵的“大表哥”。
就如同当年我也曾被温柔地唤做“小十七”,而不是礼貌而疏远的“十七表妹”一样。
他一眼便看到了我现在的处境,厉声喝道:“水玉人!你这大胆的妖孽!明知这是东海十七公主,居然还敢如此无礼!”
泪光掩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在心里恍惚地想:“他可曾……还对我有一丝怜爱之心么?”
身边的这个妖魔,或许随时可能夺走我的性命、甚至是我的魂魄。可是我的心中,却是平静有如这桥下的河水,连一丝小小的波纹都没能漾起。
百年光阴,转眼成灰。纵然是寿与天齐,不能爱我所爱,亦不过是枉活时日。
水玉人惊疑地看了我一眼,但随即手臂用力,将我又搂紧了些,邪笑道:“若不是东海龙族的人,只怕我还会讲几分礼貌……人人都怕你们龙族,偏是我水玉人便不信这个邪……”
他突然脸色一变,失声叫道:“姨妈!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是他们……肯定是他们一起对付你的对不对?他们怎么能够忒般无耻……”他的声音中大见惶急,最后两句话,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先前说话那男子淡淡道:“夜光忤逆天庭旨意,竟敢动用武力,妄想阻止我等查案,此等逆天背道之举,无异于是螳臂挡车,本君与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客气!”
我这才注意到了与敖宁同时而来的其他几人,正中的那个男子锦衣华服,金冠耀目,虽没有敖宁逼人的奕奕神采,却别具一番俊逸隽永、高贵清华的出尘气度。他目光微微一转,已落到了我的身上,我不禁全身一个激灵,只觉这看似温雅的男子的目光,却犹如两道最为惊慑人心的闪电。
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正是夜光,她神色黯然地望着水玉人,眸中隐见泪光。她的鬓发已略有些散乱,左边彩袖上竟然还沾染有几块暗色的血迹,显见得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争斗。
她身边还有个美貌女子,却是面生得很。但那女子一见水玉人,却是“啊”地一声,叫道:“大姐,这便是……这便是……红药的孩儿么?”声音虽有些疲惫虚弱,却大见惊喜之情。水玉人一皱眉头,冷冷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随便地称呼我娘亲的名讳?姨妈……你……你没有事罢?”
夜光听到“红药”二字之时,脸色不由得陡然一变。但听见水玉人唤她,这才回过神来,凄然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欣慰,说道:“好孩子,姨妈的法力高强得很,哪里会有什么事情呢……况且东君与太子都看在东海龙王份上,对姨妈已是手下留情……玉人,这是我和你娘的结拜妹妹,小名荷花,因她排行第三,所以人称荷花三娘子……算起来,你得叫她一声三姨才是呢!”
水玉人满面狐疑地看了看荷花三娘子,却没有出声。
那荷花三娘子也不知是何方妖魅,但从外形看上去,尚是个双十年华的绝色佳人。生得肌肤胜雪,气质清雅,偏是颦笑嗔怒之间,又带着一抹娇羞之态,真是我见犹怜。
荷花三娘子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水玉人,脸上神情悲喜莫名,明眸之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水。她侧过脸去望着夜光,呜咽一声,低声道:“大姐,弹指之间,芳华催人……原来连红药的儿子……都长得这么大了……”
夜光脸色又变了一变,强笑一声,道:“可是我没能……完成他娘亲的嘱托,我……”
水玉人冷冷一笑,面上那种焦虑担心的神情瞬间隐去,重又显现出那种邪恶的神气来,这次他却向着荷花三娘子,一字一句说道:“三姨,你既是我娘亲的妹妹,自然也知道,当年她和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罢?”
荷花三娘子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望了夜光一眼,失声叫道:“什……什么?”
夜光脸色惨白,但神色却平静下来,眼望着水玉人,淡淡说道:“姨妈不是告诉过你,他们都是……暴病而死的么?”
水玉人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冷笑道:“姨妈,你真的当玉人还是个小孩子么?”他的眸光向夜光冷冷投来,夜光竟然被他逼视得掉过头去,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只听水玉人说道:“打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起,我就生活在这个怪里怪气的二十四桥,大多数时光是在这个连鬼都没有一只的‘水月幻境’,偶尔可以得到姨妈你的开恩,允许我晚上到真正的二十四桥周围走走……听说姨妈你在一个叫澄艳湖的地方有座水府,布置得富丽堂皇,舒适之极,可是我这个据说是你唯一亲人的姨甥,却一次也没有蒙你许可,前去住上一天半天。”
“你也从来不让我跟外界接触,就连自家之人,你也放心不下。你平时只招些狐鬼来做我的侍从,可是那一年侍候我的鬼使没能度劫死了,你见我身边实在缺人,这才从你的水府之中,调了个名叫含烟的丫头过来,暂时供我使唤。”
夜光身子一颤,低声道:“含烟那丫头……难为你还记得清楚她……”
水玉人又是一声冷笑,道:“我水玉人向来恩怨分明,含烟她是真心待我好,服侍得我周到细致,我怎么忍心将她忘掉?可是姨妈你呢?”他的声音突然提高起来,厉声道:“含烟她只不过是对我讲了些水府的事情,被突然回来的你撞见,你二话不说,当即便将她带出幻境……事后任我再三恳求与含烟相见,你却有百般理由推脱,时至今日,我再也不曾见过含烟姑娘!”
他转过头去,望着默然无语的荷花三娘子,冷笑道:“三姨,你倒说说看,一个声称将姨甥看作自己最为亲近之人的姨妈,为何处处做事都是这般的费夷所思?让人怎么也捉摸不透呢?”
他顿了一顿,目视夜光,说道:“姨妈你在察觉些端倪之后,便立即带走了含烟,这举动倒是迅捷之极,只可惜也太晚了些。我爹娘的事情,含烟她虽没有全盘托出,可是以你甥儿之能,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啦……我可真没想到,姨妈你居然也做出这等事来……”
夜光的脸色陡变煞白,荷花三娘子脱口叫道:“不!不!大姐不是有意要杀他们的!是他们……是他们……”
夜光蓦然转头喝道:“三娘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荷花三娘子一惊之下,便知失言,当下里不禁将口一掩,哀声叫道:“玉人……”
水玉人神色一沉,格格笑道:“好姨妈……果然是你,这些可是你自己妹妹说的,含烟她倒没透露半分……你倒真是我的好姨妈啊……”最后这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夜光又惊又疑,低声轻呼道:“含烟她……真的是什么都没说?啊……这可怜的孩子……”
水玉人不再答言,面上粉色却愈是深了起来,我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阵阵蒸腾而起,直扑到我的脸上来,使得我的肌肤都觉出了滚烫的灼热。李青婵更是抵受不住,一张苍白的脸庞,在热浪的炙烤下,也泛起了淡淡的病态的潮红。她忍不住向旁边移了移身子,不安地低唤道:“玉人……”
水玉人脸色变成了一种狰狞的鲜红,仿佛即刻便要滴下血来。
淡淡薄雾之中,隐然有金光陡然一亮!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急促地说道:“快走!”
我手上陡觉温暖,已被一只修长细腻的手掌握住。那掌上一阵大力涌来,似乎有一股热流从我身上疾流而过!只听得“砰”地一声,继而是水玉人“啊”地一声惊叫,原本是紧紧搂住我的手臂竟被弹了开去,再也拉我不住!我脚下一轻,身不由已,已被那道大力牵引飞起,凌空斜斜掠开身去。
水玉人嘶声狂叫道:“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么?”那叫声直剌入闻者耳膜之中,异常凄厉尖利,有如山狐夜鸣一般。
我心中一震,顾不得身子尚在凌空御行,蓦然回过头去:远远只见那个红衣似火的少年站在芦苇丛中,那一片白茫茫的芦花,在凝滞的空中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静态,映着冷碧清澈的河水,便似是空山人寂、万径踪灭。
因他身上热气太盛,蒸得他身前的河水也腾起阵阵水雾。但那白色的水雾经他红衣一映,都变成了淡淡的粉色烟霞,袅袅围绕在他的身边,有如图画一般,分外的悦目动人。
只是,在这淡远寂寥的山水之间,那鲜艳夺目的红衣,还有岸上那一片娇艳欲滴的红花,非但显不出丝毫喜气艳色,反而隐隐带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然肃杀之意。
那苍白娇弱的少女青婵,却是更把身子向他靠近了一些,纤若春葱的几根玉指动了动,悄悄地伸了过去,碰了碰水玉人的一只手,但随即便紧紧地握住了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唯有那两个孤单凄清的身影,相互依偎在一起,面对着整个灰暗而寂寞的世界,默然立于碧水一方。
轰然一声,一道匹练似的白光乍然平空而起,哗然向四周倾泻开去,泛出极为眩目的银白亮色!
水玉人陡地一掌将李青婵从身边推了开去!“叮”的一声,那枚玉簪从他头顶滑落下来,跌落到岸堤之上。他乌檀一般的头发四下里披散开去,越觉得妖异莫名。他仰天尖啸一声,双臂向天空尽力伸开,头顶突然闪现出一道耀眼的红光!那红光灿若云霞,竟将他四周天空映得一片赤红,那些雾气的粉色却更是深重!
那银白色的光练凌空无休止地向四周扩散开去,无数细小闪动的白芒汇聚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白网,刹时笼住了那些芦苇和红花、笼住了那粉色的云霞雾气、笼住了那一双紧紧依偎的身影,笼住了整个世界。
一只柔软的手掌覆在了我的双眸之上,我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在无数尖利杂乱的啸音之中,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道:“十七,不要看,大太子已经跟那个妖魔动上手了,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啦。”
那柔和冷静的声音,我自然听得出来,正是先前不见踪迹的严素秋。
我感觉有一道我所熟悉的温暖的光芒,投在我俩身上,象是一层薄薄的屏障,将我们与外界隔了开去,那些冲击翻涌的气流声、水玉人的长啸声、李青婵的哭叫声……都仿佛被隔得很远很远,声音微弱了许多。不用多想,我也知道严素秋玉掌之中,正紧握着一根凤头云纹的镶珠金钗。
我的避水神钗!先前我乍闻敖宁与太素公主之事,一时情思恍惚,竟将神钗塞给了严素秋,自己却从隐身的光圈处走了出来,又误入了水玉人设下的幻界入口。此后所遇事情,件件奇诡莫名,我苦无神钗在手,又不擅长法术,几乎是难以自保。
只是……
严素秋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她牵起我的手,用一根手指,在我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同类。”
同类?素秋的原身,本是一株菊花。既是她的同类,莫非这个风仪绝美的少年,竟然也是一只花妖?
我闭着眼睛,搜肠刮肚地猜想着,水玉人这种凌波的风度,究竟是象哪一种花卉。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李青婵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玉人!玉人!”
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卧在地的水玉人。他黑发披散。先前那种娇艳胜火的肤色已尽数褪去,周身腾腾的热气也随之消失殆尽,整张脸庞有如玉雕一样雪白,轮廓优美的唇角,还隐隐可以看见沁出了一缕细细的血丝。李青婵半跪在他的身前,将他的上半身搂在怀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头,眼中泪水有如串珠一般,跌落在他的红衣白衫之上。只是片刻之间,水玉人的衣衫已是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四周芦苇仿佛被最锋利的刀刃割过一般,大片大片地倒在水中。无数芦花的白绒在空中飞舞,有如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在他身前约有十来步远的地方,敖宁双手负后,立于当地,冷冷地注视着他二人。
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如旧,银袍上一尘不染,显见得并没有任何损伤。
倒是敖宁身旁那个气质高贵的男子说话了,他的眼光却是关切地望着严素秋:“素秋,方才龙太子动用了‘神龙天罡’,威力极大,又能损害人的元神,你们……你们没事罢?”
严素秋转过头去,淡淡道:“多蒙君上赐问,在钗光之中甚是安全,方才龙太子与这妖魔相斗,我们没有伤着分毫。”
原来这就是东君!难怪……
我这才惊觉身边还有数人,有含泪呆如木偶的夜光,一旁清丽动人的荷花三娘子正紧紧地扶住她的胳膊。严素秋双眉微蹙,目视着水玉人二人。我的眸光还看见了两张令我万分震惊的面孔:有一张面孔上满是惊奇和欢喜神情的,那是姜虁;另外一张面孔却是向着水玉人和李青婵的,那张面孔虽然略显朴讷而稚拙了些,但却充满了怜悯和悲伤。正是泥鳅小黑。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严素秋立即明白过来,说道:“我想有神钗庇护,他们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因为当时小黑心中放心不下,随后也赶来了二十四桥,恰好那时你落入了幻界入口,他听说我们已寻得了妖魔的踪迹,挂念李小姐的安危,定要跟了进来。至于这个姜生,他……”
姜虁抢先说道:“我自然也是挂念你的……安危,所以才死乞白赖的,让这位仙女姐姐也带我进来。”我一愣,只听他又说道:“你是叫十七么?听说你是龙女……原来你本人,可比那张画儿上的还要漂亮。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在河边浣衣时的模样……”
我听他这样口无遮拦,脸上不禁一红,忍不住偷偷看了敖宁一眼,却见他目视水玉人,似乎并没有听在耳中。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心底深处,又有着一种隐隐的绝望。
只听敖宁冷冷问道:“水玉人,你的功力果然不错,可惜若是妄想以此横行三界,却还不能。你害人无数,现下自己的元神也被我的天罡正气击伤,所有法术修为,尽数付之东流。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时你还有何话可说?”
水玉人在李青婵的怀中抬起头来,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那都是些愚蠢的女人……我最初来到二十四桥,不过是……因为在幻境中呆得实在腻味……可是到了桥边,我也没什么事干,常常在桥下水边,呆呆地照着自己的身影……她们总是以为我想寻死,自己哭着叫着过来救我……我不理她们,她们就对我说,只要我肯笑上一笑,或是允许她们留在我的身边,她们死也甘愿……我也不过是顺从她们的意思而已,其实,我也寂寞得很呢……嘿嘿,被我施以分神吸魄之术以后,她们就连地府也不用去啦,可以永远陪在我的身边,直到魂魄全部消散……”
他勉强抬起一只指节纤细、修洁如玉的手来,轻轻地掸了掸那鲜艳柔软的衣衫,动作仍然优美之极,悠悠说道:“何况象我生得这样美的男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人活百年,总是要死的,那些女子纵然是为我而死,总算也是死得其所、死得甘愿……”
他虽是重伤之身,然而神态举止,当真是无一不美,无一不让人赏心悦目。可是我的心里只有悲伤和怒火。我想起那个叫做小梅的姑娘,想起了她那个年迈孤独的奶奶,想起了那被细心整理过的小院和菜畦。在她的心中,是否也有过非常瑰丽的梦幻呢?如果她真的遇见了一个相爱的人,应该是一个非常朴实而贤惠的主妇吧,可是却因为眼前这个美绝人寰的少年,死得那样的悲惨!
我强压心头怒火:“可是我……我又没有招惹你,你为什么要设下幻界入口,欲置我于死地?”
水玉人轻轻咳嗽两声,幽幽道:“谁让你生得这样美,简直连我都要嫉妒?那天我在二十四桥上,第一眼便看到了你……你正弯下腰去,将一件浅蓝衣衫放入了水中摆动着浣洗。你的手腕那么纤细美丽,柔韧得就象是早春三月的柳枝……哼,那个姓姜的傻书生站在桥上,整个人都看得呆住啦。”
此言一出,所有人不由得都望了姜夔一眼。我看见敖宁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姜夔陡然被水玉人说中心事,不由得脸色通红,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我,但随即便摆出一副坦然的神情来,大声说道:“不错,十七……公主天生丽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能例外?”
水玉人美玉一般的脸上,漾开一丝若梦若幻的迷人笑容,笑容中却带有几分讥讽之意:嘿嘿,爱美之心……象你这样的井中之蛙,能见过几个绝色的美人?又如何能看得出十七公主的真正美丽之处?
且不论仙妖两界的女子,单是被我诱来封入水灵珠中的人间女子,便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绝色……
若论公主当时幻化的那副相貌姿色,比起那些女子来,可还是要逊上一筹……至于公主真实的面貌,在人间自然是绝世之姿,在仙妖两界却也不是顶尖儿的美人……
我听他喋喋不休,尽是在评论我的容貌,心中已有三分不耐,忍不住道:“一个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过是皮相幻影、枯骨脓血。”
水玉人冷笑一声,不屑道:“那不过是佛家拿来骗人的胡说罢了……人既然有眼睛,自然是……是要看尽所有美好的东西……若天下万物……都是些……皮相幻影,那……那当年女蜗娘娘造人之时……可也不会……也不会让咱们长出眼睛来啦……”
他身负重伤,元神大损,只说得这几句话来,便忍不住喘息了几声,神情已是大见委顿。我见他那副模样有些可怜,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说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长得美不美又有什么关系?便是三界第一美女,也不见得一定会过得……事事称心,万般如意……”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我心中陡然一酸,眼眶有些发热,眼前景物便是一阵模糊。我唯恐被人看出破绽,慌忙低下头去。
水玉人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我,此时只听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说道:“不错……当时你在二十四桥之下,临水照影之时,便是……便是这样一副神情……哼,那个酸腐的傻书生,居然还在一旁大诌歪诗,说什么‘临水照花明,花面交相映。世人当无此,疑是……疑是洛神临。’”
姜夔不忿,脸色“唰”地一声,又涨得通红,他胆子当真不小,明知这里场中众人,非妖即神,没有一个是寻常凡人,倒也并无半分惧色,昂然叫道:“什么歪诗?我见公主生得美丽,便如映水花枝一般,当真是曹子建笔下的洛神也不过如此!这可也是说错了么?”
水玉人不去理他,单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口中说道:公主先前,倒是有一句话说得对了,一个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过是皮相幻影、枯骨脓血……一个女子若单只是生得美,心中却没有藏着一个美好的世界,便与木头雕成的美人何异?
可是公主……当时你虽然面庞含笑,可是那略显怔忡的神情当中,却隐含无限苍凉之意……若不是踏尽烟波,历阅世情之人,断然不会有那样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当时我虽已看出你并非凡人,模样也是幻化而成,说不定还是冲我而来……可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第一次我想要诱你入界,却被那个莽莽撞撞的傻书生撞破了……他这种胸无城府、心地……单纯之人,一旦前来掺杂不休,我的幻术……可就是大受影响,丝毫起不了作用啦……
可是,后来……后来那个什么太子殿下一来,你听我姨妈说他……要跟那个什么太素成亲,你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终于将你诱入幻界……
他又轻叹一声,接下去说道:“你明知我是妖魅,而且法力较你强出许多……你还发现……我早认出了你真实的身份,你也并不害怕。你微笑着望着我,你甚至连一丝惧色也没有,你还问我……如何认得我的姨母……唉,公主殿下,便是再愚钝的世人,也看得出来……你的外表虽然冷静,其实你那时的心,早已经是枯如死灰了……”
他的笑容转冷,扫了敖宁一眼,淡淡说道:
“你真象是你们东海万顷的碧波,平日里风平浪静,看似柔弱淡然,实则心中……却隐藏着无尽波澜……唉,你心丧若死……你心爱的那个男子,难道……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么?可是从头到尾,他……何曾有过正眼看你一回?何曾有过半句安慰抚爱的言语?”
敖宁眉头又是一皱,冷冷地迎住了他的目光,却仍然未发一言。
水玉人微微一笑,那一双妩媚尤胜女子三分的眼睛转向了我,说道:
“或许你爱的那个男子……确实优秀,可我水玉人……却是天下男子之中的极品……为什么偏偏不肯喜欢我?这天底下的女子……只要见到了我的容貌,我是妖也好,人也罢,她们全都不在乎啦……没有一个人不被我迷得心旌神摇……为什么你……你却要例外?”他勉强笑了两声,但那笑声却渐渐微弱下去,到得最后,又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心中难过,说不上是怜悯他的重伤,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
李青婵本来一直都含着眼泪,将水玉人紧紧搂在怀中,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大哭出声,叫道:“玉人!你不要再说话了,你看你……你的伤那么严重,你再说下去的话,我怕你会……你会支持不住的……”
水玉人吃力地抬起手来,帮她拂开脸庞前面的乱发,微笑道:“傻……傻姑娘,我不会……我也不是……”李青婵轻轻掩住他的口,泪水纷纷洒落,哭道:“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来不爱我们……你虽然掳掠了这么多女子,还分散了她们的魂魄,好让她们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可是你并不爱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就连对东海龙公主……你虽是懂得她的心思,却也并没有发自内心的爱恋……你只是寂寞……玉人!你是这天底下最可怜最寂寞的人……”
水玉人邪冷的眼中,也隐隐浮起了一缕怜爱之情,他突然轻声笑道:“你又在胡说……我水玉人美貌无双,我的法力……现在虽然不如他……那也是因为我嬉戏荒废太久……若是真是用心修炼,将来有那么一天,也未尝不能名列仙班,与天同寿……我有什么好让你可怜的?我又有什么好寂寞的?公主……”
他目光散乱,固执地叫着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你……你不爱我?”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后退一步,心头如有巨浪翻滚一般,让我几乎要停止了呼吸。我强自镇定住自己情绪,缓缓说道:“水公子,放眼三界之中,神仙妖魔无数……内中家世高贵、华采翩翩的少年郎君,未必就没有胜过他的。至于水公子你的相貌……确也远胜于他……可是……可是……”
恍然之间,仿佛有洪潮般的碎片与回忆,呼啸着向我的思绪深处奔涌而来。敖宁黑亮如星、然而却冷若玄冰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竟有了些微的模糊。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说道:“千秋万古,四海八荒,毕竟只有一个人……能够给我真正的宁静。”
那个人,是敖宁么?那样温柔淡然如风的眼神,那样春阳微融般的一抹微笑……年少的敖宁、哭泣的敖宁、爱护我怜惜我的敖宁……如今的敖宁……可是我只想看清我自己的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淡然,仿佛不是在众人之前,诉说着深藏于心底数百年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倒好似是在说着与已无关的人事一般:“一生挚爱,唯仅有君。”
敖宁身子猛地一震!他虽仍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玄冰一般的眸光深处,竟也渐渐有了一抹的曚曚暖意。良久,他的嘴角微微一动,原本轮廓分明的唇线奇迹般地变得柔和起来,虽然不曾出声,可是从那熟悉的口型之中,我怎会不懂,发自他心底最深之处的、那一声饱含深情的低低呼唤——“小十七……”
万里江山远,咫尺相思深。在两张静如寒玉的面庞下,翻涌着无限深重的情感,剧烈跳动着的,是两颗同样在痛苦呐喊的心。
敖宁陡然眼中光芒一闪,那种迷蒙的神情随之隐去,他手掌紧紧一握,不自觉地将已迈出半步的脚步收了回来。
那一瞬间,他又还原成了他——冷静、尊贵、高高在上的他……他终是忘不了——他是身负西海亿万水族期望的龙太子……
他无视众人投向他的各色目光,淡淡开言道:“水玉人,多言无益。你擅自摄取并分散凡人魂魄,致使她们不能再入六道轮回之所,违反天道运行之规,已是大大触犯了当年清华夫人在万妖大会之上,为妖界众生定下的《妖典》中的第十三律条!论罪当废除你的法力道行,转交冥府审理。你可知罪?”
水玉人挣扎着勉力握住了李青婵的一只纤手,面上又露出了那种极具嘲讽意味的笑容,说道:“这些可都……说不得了,水月幻境……乃是水灵珠……水灵珠神力所化,不在三界势力之内,非但是……你们出不去,冥府中人也进……进不来,何谈……其他?你身为龙族,难道……便不知这其中奥妙么?”
敖宁冷然扫了夜光一眼,道:“夫人,当初伯父赠你水族至宝水灵珠,难道便是让这妖魔今日来困住伯父的亲女侄儿的么?”
夜光无言以对,只是垂泪不止。
当初在东海龙宫之中,夜光夫人承蒙父王深宠,一贯旁若无人,非但不与其他夫人来往,甚至连宫中宴会也少有出席。一年到头,听不见她宫中有丝竹之音,看不到歌扇红袖之舞,却常闻刀枪相击之声,转过殿角时,偶然也能瞥见兵刃冷幽的反光,让人不寒而栗。据说,那是她在训练她的宫女们练习武功。她所居宝光殿中的宫女武艺出众,休说其他宫人,连父王殿前铁甲卫队都不敢轻易招惹。
她不仅艳冠龙宫,法力高强,而且性子极是刚烈。当初父王另一宠姬如愿夫人,仗着是洞庭君赠给父王的美人,身份与别人略有不同,在宫中一向都是趾高气扬,对夜光夫人受到父王的宠爱尤为嫉恨。有一次二人在御花园的卧鲸桥上相遇,因桥面狭小,只容一人金辇通过,如愿恃宠而骄,指使随从的鱼精们故意排在辇前,不让夜光过桥。结果惹得夜光勃然大怒,当下运起法力,将长袖猛然一拂!
她法力何等高强?不要说那些鱼精,便是如愿也远非其敌。刹那间海波涌动,狂风乍起,当即将如愿连人带辇尽数掀落桥下,跌得如愿钗乱环碎,连新近裁就的一条最为心爱的碧莲镂金褶裙,也被桥栏石棱挂破了一道大口子,真是狼狈不堪。
夜光夫人睬也不睬,当即扬长而去。
如愿从地上爬了起来,提起裙子,也顾不得去自己宫中梳洗整妆,便跑去父王跟前撒娇放嗲、哭哭啼啼,非要父王罚诫夜光夫人不可。父王却一把将她推开,哈哈大笑道:“不用多说了,本王了解夜光的性子,她虽然任性,却还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定然是你先去招惹了她的缘故——本王还没来罚诫你的不是,你倒胆敢前来告她的状!本王先饶了你,你以后远着点她走好了。”
如愿夫人又羞又愤,但不敢违逆父王的意思,只得悻悻退了下去。从那之后,宫中无人不惧夜光夫人三分。
我向来对父王的宠姬们有一种淡漠之情,是以跟夜光夫人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往来。对她却并无反感之意,反觉这女子艳若烈火,美如繁花,虽也一样的华服靓妆,脂光粉艳,偏偏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子的英侠之气,竟然远胜寻常男子,没有半分宫中女子矫揉造作之态。
可是此时的夜光夫人,却是眸含秋水,烟笼远山,尽显女儿柔弱之态,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犹如梨花带雨一般,煞是楚楚动人。
她含泪望着水玉人,柔声道:玉人,便是姨妈有千般的不是,总是对你没有丝毫的外心……你幼时……身体不好,姨妈便向东海龙王求得了这水灵珠,望能聚集你的……元神精气……后来你渐渐长大,又习练了法术,元神便以自行凝结,已是用不着这水灵珠了……只是姨妈怕你年轻历浅,在外面遇见了坏人……所以不愿你在江湖上行走……
你听大太子的话,交出水灵珠,破除这水月幻境,放了大家出去……不要再造罪孽啦……姨妈会跟你一起去冥府殿上,也会去求东海龙王为你说情……姨妈宁可自废道行为你赎罪,也一定要保住你的性命……玉人……你若再执迷不误……只怕是此时他们便要将你……玉人……姨妈在这个世上,唯有你……唯有你是我最亲近之人……
她说到最后,喉头哽咽,已是泣不成声。
水玉人见她伤心欲绝,心头震动,不由得神色也黯了一黯,喃喃道:“不能啊……姨妈……我宁可神魂俱灭,也不能……不能交出水灵珠……可是你……”他顿了一顿,神色刹时变得凄厉起来:“你为何要……害死我的父母?你对我再好,可又有……又有什么用处?这可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失控般地尖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气息翻涌,顿时便是一阵极为剧烈的咳嗽。李青婵含着眼泪,一边紧搂住他身子,一手轻抚他的背心,助他平息咳嗽。她将脸紧贴住水玉人苍白的面颊,轻声说道:“玉人……别说啦,咱们把水灵珠还给他们罢……你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啊……”
东君半晌没有出声,此时温言说道:水玉人,你此时已是重伤之身,且没有半分法力,在这三界之外的水月幻境,只怕也撑不了多久。若你肯交出水灵珠,破除这水月幻境,论你之罪,虽要在那冥府地狱之中,受尽剐心剔筋之刑。但你若熬得过那些刑罚,仍可经六道轮回,重投生灵之体,那时再行积德修炼不迟……大丈夫行事为人,胸怀要坦荡磊落,自己作下的事情,定要勇于承担,便是受冥府之罚,也远远胜过在这幻境之中苟延残喘!
你本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难道还不明白么?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在劝慰水玉人,言辞之间,却是光风霁月、雅量高洁,确有煌煌天神之范。
水玉人微微一笑,又喘息了几口气,断断续续说道:“素闻……东君厚德,果不其然……连对……对我这样的妖孽……你都能……有此慈悲胸怀……只可惜……只可惜……”
敖宁踏前一步,喝道:“你这妖孽既然执迷不悟,不如我们先来替天行道,先将你诛灭在此!”
只听李青婵与夜光同时惊叫一声,李青婵更是合身扑在水玉人身上,哭求道:“不!不!求你饶了他!我劝他交出水灵珠,你千万莫要伤他!”
水玉人的脸上全无惧怕,淡淡道:“方才……我将那些女子魂魄……收入珠中之后,已……已将水灵珠……藏在了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们若要动手,我便……我便毁掉水灵珠……”
他的嘴角笑容之中,慢慢带上了一丝狞恶之意:“太子殿下,水月幻境……乃水灵珠所幻化……珠子……若是毁了,幻境自然……自然就烟消云散……皮之不存,毛……毛将焉附?幻境若是……不在,你们……又会在……在哪里?”
他此言一出,场中众人顿时色变。敖宁脸色尤为难看,他性情冷冽,向来刚硬难折,此时却不得不屈从于妖魔的胁迫,心中怒气自然是难以抑制。
忽听一人冷冷说道:“我们在哪里并不重要,倒是你自己……水公子,你知道你自己在哪里么?”
水玉人全身一颤,笑容顿时敛去,叫道:“你……你说什么?”
严素秋静静地立在我的身边,凝视着面上表情急剧变幻不定的水玉人,缓缓道:当日我在天庭之时,曾于琅環书院之中阅读过神兽白泽所撰写的《三界奇宝录》。书中记载,水灵珠虽是水族至宝,能幻出水月幻境,但其最大的功能,却是收集凝结魂魄、并供其暂为栖息之用。夜光夫人既是爱你有若亲子,而龙宫珍宝那样繁多,她为何独独向东海龙王索要水灵珠,交给你随身佩戴?
我先前初闻水灵珠之名,心中已在疑惑,但仔细观察你的行为举止,却又凝重沉滞,并没有灵体魂魄那种缥缈无依之状。
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因为你心中执念之重,使得你竟忘记了自己已经身亡,你甚至可以不再需要水灵珠,便能偶尔去人间行走,而不被地府神灵所察觉。
不过,你虽忘了自己不再是生人,夜光夫人心中却是明白得很……所以她不许你离开水月幻境这个安全的栖息之地,你偶尔去到人间,她也只让你在二十四桥附近,只因这里邻近水月幻境,若是地府鬼差前来拘你,你也可以迅速遁回幻境之中,继续飘游在三界管束之外……
水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他身子突然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在李青婵和夜光的惊叫声中,他勉强抬起头来,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叫道:“不!我这样……美绝人寰,这样的举世无双,我怎么可能只是……只是那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我……我有血有肉,怎么可能……没有……没有形体?你……你一定是在胡说!”
严素秋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竟然也带有了一丝隐隐的怜悯之情,说道:水月幻境既为幻境,自然个中一切俱是虚幻,有形之体根本进入不了!当时十七一入幻境,元神立即出窍不归,空留下一具昏迷毫无意识的躯壳……我们大家为了救她,决定深入幻界,这才将肉身均都留在人间之界,交由当地城隍看管……此时显现在此幻境之中的,俱都是我们各人的元神生魂!
《三界奇宝录》中还说到,常人的生魂若在这幻境中滞留七个时辰以上,则永难归附肉体,只能沦为离魂孤魄。你既然从小都生活在这幻境之中,即算你本来是个活人,只怕此时也早只剩下魂魄啦……你吐出的鲜血也好,你身上如常人一般有着体温也好,都不过是水月镜花、俱为虚幻……
此言一出,连我的脑中都轰然一声巨响,脑海一片空白。
夜光尖叫一声,嘶声叫道:“不要!严姑娘,求你不要再说了!这孩子……这孩子……”她泪流满面,也说不下去,只是拼命地摇头,望向严素秋的眼光之中,也满是企求哀伤之色。
严素秋不为所动,淡然道:“夜光夫人,你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素秋心中自然明白。只是他已是为害三界的妖孽,此时又冥顽不化……只为你一心不忍,使得天下多少父母之心因他而伤?难道这天底下只有夫人你一个人是为人母亲的么?”
夜光的泪水无声地在脸上肆意奔流下来,哽咽道:“可是……可是玉人他……”
严素秋淡黄的衣衫无风自动,带着那种洞察一切的苍凉笑容,望着呆若木鸡的水玉人,缓缓说道:“你已身亡,难道你自己始终不曾察觉?你携带水灵珠数十年,又怎会不明白它真正的用途?若你真是不懂,也不会用它来凝聚李青婵的魂魄了!这位李青婵李姑娘,只怕早就不再是生人之体了罢?”
“扑”地一声,水玉人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化作无数细小的点子,在微青的天光中,结成迷蒙的一片红雾。
他急促而恐惧的目光,先是求助似地望望严素秋,随即一转,投到夜光夫人身上。死沉的静寂之中,只听见他颤声问道:“姨妈,这些……这些都是……真的么?”
夜光神情急遽变幻,身子晃了一晃,双眸闭合,便慢慢软倒下去。荷花三娘子连忙一把扶住了她,急呼道:“大姐!大姐!”
水玉人的眼中露出绝望的神情,浑身痉孪一般抽搐起来,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不顾李青婵的拦阻,拼命地将她推了开去,仿佛是从心底用力叫出来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从莫名地有了生命之后,便是寂寞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在这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人影的幻境里……甚至看不到一处活动着的生灵……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存在天地之间……直到那一天悄悄尾随姨妈身后,逸出幻界入口,涉足人间之界……便有了人间那些美丽的被称为“女子”的生灵,为他颠狂如沸、痴迷无状,甚至是轻生向死……也不见她们有任何的退缩畏惧。
后来得到了姨妈的允许,便能常常出去,所见之人,也无不是对自己万般的倾心……
将无数人的爱意践踏于足底,鄙如轻尘一般,真的仿佛就是高高在上的神衹,那被簇拥、被关注的飘然的幸福,无非是因为这颠倒众生的美貌……然而那具美丽的肉体又在何处?莫非真的早已一语成譏,化作了无人肯顾的一堆枯骨脓血?
灰沉的天地是画的边框,雪茫茫的芦花是衬底的画色,这妖异奇美的红衣少年,便是那丹青染就的画中妙人。
凝滞的空间,仿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周围有看不见的气息缓缓地流动起来,如清水徐徐泅过画卷,化去了画中人鲜明的墨迹……
李青婵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不!”
然而他的身影,已在渐渐变淡下去。一团团白雾从他周身袅然升起,悄悄地笼住了他的全身。留给我最后印象的,是少年那一抹绝望而迷乱的眼神。
白雾散去,亭亭立在水边的,不再是那俊美无匹的少年,而是一株奇丽的花卉。青翠修长的叶片,一簇簇地交错着生长……重瓣层迭的花瓣,从金艳的花蕊之中向外伸展开去,恣意地泼染出一片最为夺目的嫣红。花色形态,与那方小小的花圃之中生长的红花,简直是一般无异。
严素秋叹息一声:“是红药啊。”
李青婵猛地扑到严素秋面前,脸上泪水横流,一手指着严素秋的鼻子,大声叫道:“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你明知道他元神受创,本是就经不起这样严重的打击……他……他……”
她喉咙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一双明眸之中,泪水刹那间停止了奔流,却充满了即将喷薄的仇恨怒火。她那张苍白如玉的脸庞之上,刹那间有一道隐隐的青气闪过,而我也早已瞥见,她下垂的双手成箕状张开,唯有尾指与拇指相连,已经暗暗捏成了一个古怪的法诀。
严素秋叹了一口气,脸上怜悯之情渐渐褪去,眼底却慢慢浮起一层冷色,说道:“青婵姑娘,你是在恨我么?我知道,水玉人早就将水灵珠给了你,此时你是想干脆毁了水灵珠,与我们一起玉石俱焚么?”
李青婵没有说话,脸上青气却是越来越深。
严素秋冷笑一声,说道:
情之一物,之所以能够使世人迷醉痴狂,无外乎它能令人欢欣喜悦……用情到了深处,甚至可以不惧生死,眼中只有对方的音容笑貌,在意的只是对方的利益得失……心心念念那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两个人的世界甚至取代了整个宇内八荒……却将天下苍生疾苦、孝悌节义之情,一概都置于了脑后……
青婵姑娘,执着于任何事情太深,终究会进入魔道;爱入痴狂,亦可成魔……而你,你入魔已是太深了……
李青婵冷笑道:“我爱玉人,堂堂正正,皇天后土,共证此鉴。”
严素秋顿了一顿,唤道:“小黑!”
泥鳅生性胆小,见到这里大多都是修为精深的神仙妖魔,一直都不敢出声。从头到尾,他都只是泪眼婆娑地站在一旁,怔怔地望着李青婵。此时听见严素秋招呼他,连忙答应一声,抹了一把眼泪,走到严素秋身边站定。
严素秋凛然说道:“青婵姑娘,当初你为一已私情,便擅自离家出走,置高堂慈亲于不顾,节、孝二字,那是说不得了。”
她手一指泥鳅,说道:“这只泥鳅小黑,只为当年受你活命之恩,他明明对你爱恋极深,却甘愿听从你的安排,化作你的模样,留在你父母身边尽孝。他法力粗浅,为人又甚是朴讷,在你家中露出马脚之后,数月以来,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生死大劫,有一次甚至还招来了天雷神将。幸得这神将早闻二十四桥之事,得知他纯属一片赤诚好意,这才没有将他诛杀。”
“你明知他在你家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你只顾着自己情爱,丝毫不管他的安危死活,那也说不上一个义字。”
你明知水玉人为害扬州,许多年轻女子被他夺去性命,甚至连生魂都不能保全。你却还死心塌地跟在他的身边,此时因他之死,你迁怒于我们一干人等,竟然还想毁掉水灵珠,与我们同归于尽。难道说得上一个忠字?
你对得起被水玉人害死的扬州女子么?对得起倚你终生为靠的父母么?对得起一直对你情深一片的小黑么?一个不忠不孝、无节寡义之人,纵有儿女私情,只怕也是皇天不佑、后土共弃!
李青婵微微一晃,脸上青气立时消失不见,她慢慢软了下来,双膝滑落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捧起那嫣红的花朵,哭道:“玉人!玉人……你就这样丢下我去了,你叫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泥鳅急道:“青婵,你为什么这样傻?是他害死你的!他自己寂寞,就想着让别人跟着死去,他……他还让你的灵魂久拘于此,连阴曹地府都不能前去。”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事,叫道:“乔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丝便成工,树下相约久。青婵姑娘,你托梦给泥鳅,是想告诉他你的行踪么?这四句诗乃是字谜,每句一字,连起来便是‘桥边红药’,对不对?”
青婵不理睬我的问话,一双笼烟含雾似的眸子,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药,终于串珠似地掉下泪来:小黑,早在……我与他……在二十四桥相逢之时,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便已经知道,他……他决非是寻常人类。你忘了么?当年父亲请了那么多的高士来教我凝神炼气,我和你一样,都是学过道术的啊……
那日你帮助我逃出家门,我便飞一样地跑去二十四桥,盼着与他相会……我在桥边痴痴地等着他来,一边想着我们的初逢,想起他那种寂寞的笑容、他那种郁郁的神情,想得我的心都疼得揪成了一团……小黑,即使是我早已料到了后果,我也绝不会有丝毫退缩的……
一直等到太阳西落,夜幕四合,在月亮慢慢升上中天的时候,他终于出现在桥的那一端……他摄走了我的灵魂,拘在这水月幻境之中。我在幻境中还看到了许多美丽的女孩子,都是被他在人间迷惑而来的。
我终于明白他是个妖魔,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恨他……他很少睬那些女子,只爱跟我一个人说话。他说第一次见我就觉得亲切,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我摄入幻境之中,让我留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所以他没有分散我的魂魄,但是担心在幻境之中呆的时间太长,会使我魂飞魄散,所以他将水灵珠交给了我……
他对我说,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这么多年,虽说有个姨妈,但是嫁给了东海龙王做妃子,一年当中,也只能回来几次……他多么希望有个人,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陪他讲讲话,看看二十四桥下的流水……
小黑,我爹娘爱我宠我,你待我也甚是疼惜,我又不是木石之人,怎会是不明白的呢?只是又有谁能真正懂得我的内心?唯有他,跟我是一样的寂寞……我愿意化为魂灵留在他的身边,如果能够长相厮守,我根本不想去投胎转世!我也不要喝下忘川之水、孟婆之茶,我要永远永远地记得他……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凄然一笑,说道:公主,你说得没错,因为有水灵珠在身,所以我有一次偷偷溜出了幻境,给小黑托梦暗示,巴望着能有高人前来。不过不是为了救我,而是因为……因为玉人他虽然爱我是真,却总是希望有别的更多的女子爱他,仍是常常去人间诱引女子,摄取分散她们的魂魄,收入水月幻境之中……
可是收了她们的魂魄进来后,他却又置之不理,反去人间寻找下一个女子……他生得美貌,世所罕见,那些凡间女子哪里能够抗拒?
数月以来,这水月幻境之中,前前后后被他摄来七十多名女子。他将我们的躯壳都藏在二十四桥下的水底,而除我之外,那些女子俱被他施了分神吸魄之术,因为她们没有灵珠的保护,所以有二十多人的魂魄已是自行慢慢消散、最终神魂俱灭了……他简直是疯了一般,这哪里是出自情爱之心,完全是有了一种收藏女子魂魄的怪异癖好……不管我是哭也好、求也好,他当时虽然答应,过后又故态复萌……我暗示你来此地,本来是为了让你们阻止他再摄取别的女子,就让我一个人永远陪在他的身边……谁知你们、你们……竟然害死了他!
她望着那株红药,凄然说道:“我知道你宁肯散尽魂魄法力,重新化为一株普通的红药,也不肯打开水月幻境的原因……只因你已将所有幻境入口全部封死,必须要用水灵珠才能打开这个幻境。而用过之后,水灵珠就会失去法力,再也不能凝聚我的魂魄……顷刻之间,我便会神魂分散了……”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来,在凄苦的神情之中,那抹笑容居然显得分外甜蜜:“你不在了,我要凝住魂魄做什么呢?你的魂魄散了,我也散了罢……天上地下,我们那些散去的魂灵,总会有交汇的那一天罢?玉人……你肯这样想着我,我已是万分满足……”
她站起身来,樱唇一张,从口中吐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那珠子在空中缓缓转动,散发出无数缕晶莹透亮的光芒,有如一颗硕大的露珠一般:水灵珠!
她口唇微微翕动,念出了开启幻境的口诀。
忽听夜光大叫道:“玉人!”声音带着哭音,似有抑制不住的极为深重的悲伤和痛惜。我们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时,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株红药正在簌簌地不断颤动,那些娇艳的红色花瓣、碧绿的叶片茎条……仿佛只在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与水份,变成了暗黄的颜色,并且迅速地枯萎下去。
泥鳅突然哭了起来:“青婵!青婵呢?”
然而,在那薄薄的雾气之中,早已失去了李青婵娇弱而美丽的身影。
我们依照李青婵的遗言,在二十四桥之下的河底仔细探找,终于发现了一处巨大的天然石穴。
石穴中整整齐齐地排放着许多尸体,敖宁冷静地数了一数,告诉我们共有七十三具。因为河底湿气较重,大多数尸体的血肉早已烂得干干净净,空余根根色如冷霜一般的白骨。从散落在穴中那些残缺的衣衫碎片和零星的钗环簪珥,可以推断得出这些白骨,生前俱应是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我忍不住咬了咬牙,心里也明白过来,这应是被水玉人害死的那些凡间女子的尸骨了。只是不知那个小梅的尸身,究竟会是其中的哪一具。
在更深处的一个小石穴中,我们发现了一具小巧的石棺。在东君运起法力,凌空掀开棺盖的那一刻,泥鳅小黑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齿,但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棺内的女子显然早已死去,但或许是借灵珠之气,服饰衣着却依然完好,相貌也是宛若生时。她静静地躺在石棺之中,乌云一般浓密的头发披散在石枕之上,象牙般光洁的双手交错放置于胸前。清秀美丽的脸庞上,一向微蹙的烟眉舒展开来,眉宇间那种淡淡的哀愁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疏淡而欣慰的笑容。
那棺中熟睡一般的女子,正是刚刚神魂消散的李青婵。
我们震塌石穴,将那些尸骨就地合葬于泥石之中。只是将石棺带回了岸上,就在城外一处向阳背风的小山坡上,挖了一个深达数尺的墓穴,将装有李青婵遗体的石棺放了进去。
正当严素秋准备运起法力,用黄土将墓穴掩埋的时候,却听泥鳅小黑叫道:“且慢!”我们不防,当下都吃了一惊。这几日相处,姜夔与泥鳅已甚是交好,他胆识甚强,也不惧我们的奇异身份。此时他怕泥鳅伤心至极行为反常,忙走过去,拍了拍泥鳅的肩膀,劝道:“小黑!常言道入土为安,你……”
泥鳅摇了摇头,突然走到一直捧着那株枯死的红药的夜光面前,直直跪了下去。夜光一怔,退后一步,道:“你这孩子,好端端地又做什么?”
泥鳅抬起头来,一双小眼之中,满是泪光闪动:“夫人,小黑求您,水公子他……已是不在了,他与青婵……生前相爱甚深,可是因为造孽太多,他们以后……也没有办法……再结来世的缘份……小黑求您……让他们死后同穴罢……”
夜光眼圈一红,又看了我们一眼,道:“我……我本来打算,让他回到澄艳湖我的水府之中,与他爹爹妈妈合葬在一起……”敖宁神色沉静如水,反倒是东君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道:“夫人,你……就允了他罢。”
夜光点了点头,严素秋却走上前来,将手中一只长达尺许的描金匣子递给夜光,黯然道:“这个……麻烦夫人带回水府,寻块宝地安葬罢……她……她好歹也算是水族……”
夜光身子一颤,说道:“她是……是……”
严素秋缓缓道:“那日从幻境出来,你们去二十四桥之下,寻找受害女子的尸体。我单单留了下来,想要问问小怜,她跟随我时日久长,为何此次竟然会背叛于我,联同外人,反来陷害我最要好的姐妹。”
东君忍不住问道:“她说了什么?”
严素秋没有正面答言,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叫道:“十七!”
我心头没来由地大大一跳,应道:“素秋姐姐!”
只听严素秋淡淡说道:“你们以为,小怜她此次行为反常,是被水玉人姿色所迷,所以甘愿助纣为虐么?唉,所谓情入痴狂始成魔,谁知使小怜入魔的,并不是那颠倒众生的水玉人,反倒是……反倒是这女扮男装的白公子——我们的小十七……”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我的身上。我立在当地,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刹那之间,小怜那含羞带嗔的微笑、沿途体贴周到的服侍、种种古怪异常的行径……无数的点点滴滴,一齐都涌上了我的心头。
严素秋的面庞之上,又浮起那种我所熟悉的似嗔非喜的神情,只听她说道:小怜她跟随在我的身边,涉足人间俗世,已有百年之久。我只当她是个心地纯良的小丫头,却没有想过她法力粗浅、定性不足,早已是受到了七情六欲的声色之扰……我尚在教坊之时,每次受众人追捧瞩目,她的神情便会有几分古怪,我以为她不惯与人相处,从来不曾在意……
在遇见十七之后,我心中只将十七当作妹子,却没有想到小怜竟一直将她认成男子,她因爱生嫉,由嫉生恨,居然转而依附水玉人,欲将十七置于死地……
她幽然一笑,道:“她还问我,为何我严素秋一生下来便能得遇东君,轻轻松松地得道成仙?便是自甘沦落为妓,也一样的众星捧月,博得无数男人的爱慕?甚至是流落山野,还有东君的再三眷顾……而她小怜却只得一生一世,都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没有人关心她心里的想法,甚至连她心爱的男人……”她望了我一眼,我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她方接下去说道:“连十七,也与我最是亲近,却不肯多看她一眼……”
微风徐来,严素秋低低的语音,在风中越是缥缈不清:“百年以来,我执着于自己的梦想,可真的没有发现……原来她的心中,竟是这样的寂寞无依……”
她顿了一顿,道:“万世皆寂寞,岂独她一人?小怜既是勘不破、忍不得,便是再修道一万年,只怕也是难成正果……所以她自尽的时候,我……我没有拦她……”
良久。
敖宁突然走上前去,在石棺所处的墓穴之前,略一迟疑,停下了脚步。我微微吃了一惊,不知他意欲何为。在微凉的风中,他冠上的碧海明珠闪动着一点晶莹的光芒。只见他默默地推开了已盖好的石棺的棺盖,石棺之内,正是那静静沉睡一般的李青婵。
他转过身来,叫道:“夜光夫人……”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夜光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她缓缓走上前去,用颤抖的双手,将那株红药,轻轻地放在棺中李青婵的身侧。
沉闷的“喀喀”声响了起来,棺盖在敖宁的法力推动下,缓缓地阖上了石棺。李青婵沉静美丽的脸庞,还有紧紧依偎在她的身边的、那株萎黄枯死的红药……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嗒”地一声轻响,所有人都忍不住身子轻轻一抖。却是棺盖两边的石钮,轻轻扣合在了一起。棺内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平静和黑暗之中。
敖宁站起身来,双手张开,口中念念有词。一股极大的旋风呼啸着平地卷起,带动无数层细碎的黄土,那赭黄的土粒掺和在风中,连那股旋风都仿佛变成了赭黄的颜色。刹那间,天地昏暗,万物无光,眼前只恍惚看见飞沙走石,耳边却唯有那巨大的风声,在呼啸呜咽不已。
风声平息下来,天地万物才又渐渐恢复了明丽的颜色。然而我们眼前已再也没有石棺和墓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结实的坟冢,和一地狼藉的土石。
东君走上前去,俯身从冢前扶起被旋风卷来的一块四尺来长的青石条。他端详石条良久,突然运指如电,在石上飞快地写起字来。
末了,他双袖一振,劲风顿起,满地土石哗然一声被吹了开去,唯有那青石条凌空飞起,“啪”地一声,稳稳当当地插入了冢前黄土之中。将描金匣子接了过来,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我凝神望去,只见那青石条上,深深镌刻有两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篆字:“情冢”。
只听夜光低声喃喃说道:“情冢……嘿嘿,情冢、情种,到底是葬情之地,还是情之所钟的孽种!”我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夫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夜光含泪看着桥下的流水,呜咽道:“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我根本不该……若当真让他跟随他那负心薄幸的爹娘去了,倒还是一件幸事……”
我见她神情犹如痴狂一般,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怜悯,低声劝道:“夫人,你不要再伤心了,咱们回龙宫吧。父王他喜欢你,当时遣你出宫,想必也不是出自于他的本意……你现在若是回去了,他定然是……欢喜得很。”
夜光蓦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我,那种古怪颠狂的神情让我不禁有些莫名的害怕:“回龙宫?去做你父王有名无实的妃子么?嘿嘿,十七,你这样得你父王的宠爱,难道不知道在你父王心中,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来自四海的所谓美人,而只有……只有那个当初救过他的,叫做小荷的凡人女子!”
我张大了嘴巴:“什……什么?夫人你也……”夜光冷冷一笑,说道:“十七,以我夜光宁死不折的性子,当初为何竟会听从你父王的话,乖乖留在东海龙宫,做一个侍奉他的妃子?”
我摇了摇头。确实,夜光夫人之美,虽然号称是水族之一;但其性情之刚烈也是水域闻名。当初父王先遣去抢亲的蛟族勇士,就曾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后来不知父王跟她谈了什么,她居然就肯嫁到龙宫,不知羡煞了多少水族贵侯。
夜光美艳璀璨的大眼之中,闪出一道寒冷的光芒:“哼,因为当时我狂性大发,杀死了我的丈夫和儿子!”
我悚然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呆望着这个曾被我尊称为“夫人”的女子。严素秋倒吸一口冷气,道:“夫人,他们纵有千般不是,又与我族不同,然而……毕竟系是血亲啊……”
她身边立着的,正是穿月白轻纱,系着藕色裙子,清丽不可方物的荷花三娘子。此时也轻呼一声,说道:“夜光姐姐,你……你也真是心狠得紧。”
夜光幽然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阴郁苦涩之意。只听她道:“三娘子,我可比不得你有福气,居然有个知冷知热的相公。”
荷花三娘子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道:“大姐,你……你又来取笑人家。”
夜光幽幽道:“所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娘子,你与你相公夫妻恩爱,鹣鹣情深,哪里知道这世上男子,尽多是无情薄幸之辈……”
此言一出,只闻严素秋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东君眉头一皱,本待要出声说话,但回头看了一眼严素秋,便强行咽住了话头。
只闻夜光凄然道:当初我甫修得道,居于澄艳湖中,因缘际会,偶然认识了三娘子你们二十三个女子。大家因为情投意合,自愿拜祭天地,结为了金兰姐妹……想我们二十四姐妹,俱是多才多艺的女子,红药擅曲,你擅拍笳,四妹鼓瑟,五妹抚筝……常于明月之夜,荡舟澄艳湖中,歌舞尽欢,饮酒作乐……
当真是不晓人间之岁月,亦不觉人世之沧桑……那个明月夜里,我们云集于红桥之上,用新制得的紫玉箫吹奏‘烟水曲’时,不慎被一个路人所见,后来他逢人便说,曾于红桥上见到二十四名美人吹箫,几疑是天上神仙下降。这红桥……才被世人称作是二十四桥。
后来我偶去人间,一时情令智昏,居然嫁与了凡人岑生。我与岑生相爱不久,便怀上了他的孩儿。我心中想着他已是我腹中骨肉之父,自己身份也不必瞒他,便带他与姐妹们相见,并聚于我澄艳府第,开宴取乐。我是老大,自然便排在首席,坐在我身边的,便是排行第二的水红药……水玉人的亲生母亲。
我“啊”了一声,先前虽听水玉人唤夜光为姨妈,但我倒没想到夜光真是水玉人母亲的姐妹。
只听夜光说道:
那时的红药,修行虽有七百年之久,但她原身乃是一株红药,属花木之妖,所以法力道术,反而是我们二十四人之中最弱的一个。然而她性情羞涩雅静,少有言语,一举一动,俱是惹人不由自主地顿生怜爱。所以她虽排行第二,但其他姐妹,倒是将她看作妹子呵护的居多。
时值暑夏,红药惧热怯凉,所以席位设于水府轩台之侧。当她手执轻罗小扇,身着淡红轻纱裙衫,斜斜地向栏上一倚之时,那种袅娜风流的态度……只怕连真正的仙子,也是比她不过。我那郎君岑生,更是看见她的第一眼起,面上眼中,便有了掩不住的怜惜之意。
也是前生的冤孽,只是水轩中那初见一晤,谁知岑生居然真的看上了红药。而红药,我那娇弱不胜、羞于言语的二妹红药,竟也将姐妹之情、结义之谊全都丢在了脑后,对他也是倾心相许……此时岑生与我相识已久,因我并不再隐瞒,他也就渐渐识得了我的行迹,明白我与众姐妹都不是这世上普通的女子,所以一直对我忌惮。
现在想来,当时岑生他知道我的性子烈如火焰,又有着莫大神通,不同于寻常凡间女子。所以面上虽对我恩爱倍至,其实心中,未尝也没有一丝忐忑畏惧之心。
只是自那之后,红药渐渐地就很少来我府第之中了。幸得她的洞府便在湖边山中,与我所居水府不远,往往半柱香的功夫便能往返。我虽觉得奇怪,但腹中胎儿已大,将近临盆之期,人也身滞神困,昏昏欲睡,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天都在床上睡觉,没有精力再举行宴会,姐妹们也都自觉地来得少了。
那日傍晚,我午睡方醒,蓦然发现身边床榻空无人影,不知岑生去了何处。我只道他是出去散步,想要起身去找他,刚刚直起腰来,忽觉腹中剧痛,一时忍受不住,竟然自床榻之上跌落了下来!
我虽未曾生育过,但也知这是即将生产之兆。当下便想要喊人进来,但一阵巨痛袭来,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人便已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房中仍然空无一人,岑生还是没有回来。我只觉身下一片冰冷,却是躺在一片血水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在血泊中发出微弱的哭声。
我心中又痛又喜,喜的是我终于为岑郎他生下了孩儿,痛的是我那孩儿一出生便受到这样的痛楚,亲生娘亲居然昏迷过去,无法好生照料于他。
我此时产下孩儿,元气慢慢恢复过来。当下强自支撑起身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过去,终于将那孩儿抱在了怀中。仔细端详之下,只见他面貌口鼻,与岑生甚是相像,更令我喜不自禁的是,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岑生三代单传,现在香火有望,我夜光总也不枉了做岑家的媳妇一场。
我怀抱着那个孩子,一边大声呼叫,奴仆们听到我的声音,跑进门来,见我已生下了孩子,都是喜上眉梢,一时恭喜之声充盈房内。
只是他们找遍府第,也没有发现岑生的影子。
或许是鬼使神差,又或是上天命定该我遇上的劫数,在众奴仆寻找岑生的一片忙乱之中,一个平时想都不曾想过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而且越来越是鲜明:
“红药!莫非岑郎他,竟是在红药那里么?”
我头脑之中一阵嗡嗡作响,手中本能地抱紧了我的孩子,一个声音在心里劝阻我说:“去红药那里做什么呢?况且方才产下孩儿,尚带有血房秽气,便这么冒冒失失去了,可也太失体统啦!”可是有另一个声音又在悄悄地说:“去一去又有什么要紧?这是你最要好的姐妹,你生下孩儿,自然是要抱去给她看看!看看!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我心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是旋风一般,几乎是踉跄着跑出了水府,驾起云头,直奔水红药的居所——位于湖边翠屏山下的“影红洞”而去。情急之下,我竟连孩子都忘了放下。
因为去过很多次影红洞,所以洞中设下的禁制和机关,对我来说都是毫无作用。红药爱静,身边仅有一个叫做爱奴的葛藤小女妖,在随身侍候而已。所以我一路行来,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拦阻。洞中静悄悄的,我的孩子在怀中睡得极熟,只听得到我沉重的喘息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偶尔还间杂着一两声岩上滴水的声音。
石厅中也是寂静无人,但我的眼睛却是突然一亮:在那雕镂精致的石桌上,遗有两杯残茶,都只是喝了一半,犹自冒出缕缕乳白色的热气。
那两只湖青冻石小茶杯,出自于翠屏山腹,相传为周时古物,模样玲珑精巧,是红药所藏珍品中的最爱,一向都留在手中把玩,不曾轻易待客。甚至连我这个做大姐的,每次来时她都不曾取出来用过。
究系何人?竟能享受如此殊荣?
我强行按捺住几欲跳出腔子来的一颗心脏,微微颤抖着的双脚,转过洞顶垂下的层层细密嫣红的帷纱,径自进入后室之中。此处离红药寝居之所,只隔有一道小小的回廊。
正犹豫间,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整个身子如堕冰窖一般,已是僵在了那里。
是岑郎!竟然是岑郎——果然是我的岑郎……
他是在跟人说话,那话语中无限的柔情蜜意,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我夜光嫁他已有数载,他是个凡间读书人,平日里端方守礼,也不擅言笑,我只道他是个老成的夫子,竟不知原来他亦有如此温柔缱绻之时。
另一个人也开口了,但我已没有太多的震惊。种种迹象早已明示,能让他如此相待之人,在这影红洞中,除了那洞主水红药,更有何人?
我定了定神,居然还冷静下来,驻足凝神细听。
原来他们两个自知如此来往,必然会事情败露,而以我平日性子,定然不会善罢干休,他二人确非我的敌手。岑生此来,便是与我那二妹在商议着,要找个时机,让我服下水红药新近炼制成的‘七神散’,从此神魂迷醉,终日里昏睡不醒,任由他们双宿双飞。
只听水红药静了半晌,方才怯怯道:“如此,可真是对不住大姐了。”
岑生听她说话,一时也没有接言,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她……她已怀了我的孩子,即日便要临盆,那也是我岑家的骨血。平日里她对我倒也不坏,若不是你……你也有了我的孩子……”
什么?红药也怀了他的孩子?
一股勃然怒气,陡然生自胸臆之间!我将孩子交到左手抱紧,右手铿然一声,从腰间拔出了从未离身的青锋宝剑!
那小妖爱奴恰好此时端着一盘酒菜过来,看样子正是要送入房中给他二人享用的。她猛然间看到了我,顿时脸色大变,手上一软,当即盘碟倾斜,“呯呯”数声,尽数跌在了地上,碎片四溅,酒菜一片狼藉。
我一把将她推开,提剑便要入室。
爱奴情急之下,双手一挥,顿时有几道粗如手指的葛藤平空生出,密密绕上了我的身体,拦住了我的去路:“大夫人稍待!我家洞主尚未起床,请大夫人先去前厅……”
如此等低能法术,哪里能阻得住我夜光的去路?我怒气勃发,手腕一挥,“唰”地一声,剑光闪处,便将这不知死活的贱人斩成了两段!那几道葛藤失去了宿主,“啪啪”数声,相继落到了地上,扭了两扭,便再无丝毫生气。
我砰地一声撞开门去,却见他二人正相倚偎于床榻之中。床上布置精洁,罗帐半挽,被翻红浪,桃红缎子蒙着的长枕之上,绣着一对羽毛鲜明的鸳鸯,正在亲亲热热地交颈而眠,便如他二人此时情景一般,真是好一派旖旎风光。
因我来得极快,虽则爱奴死前曾出声示警,但事起仓促,他二人连衣衫都尚未穿好。水红药仅着贴身小衣,一见我闯了进来,“啊”地一声低呼,整个人都倒在岑生怀中,吓得瑟瑟发抖,宛若受惊小鸟一般。那副婉转柔弱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我心中又是气愤、又是羞愧、又是痛楚、又是茫然,气到了极点,站在那里只是发抖,牙齿相互撞击,格格有声。我夜光相貌之美,水族中公推第一;法术智谋,无不是出类拔萃。有多少神侯妖王来求我为配,我都不曾应允;甚至连东海龙王要纳我入宫,我都将来使打了回去。
放眼四海妖族,根本就没有使我夜光中意的男子。
一直到了两年之前,恰逢初春时节,我偶去杭州游玩。便是在苏堤的柳荫之下,见着了那个正在琅琅诵书的傻书生。青衫如洗,俊爽萧然,映在淡绿鹅黄的柳叶影里,如诗似画……恰便是我梦中人一般。
只是那一眼起,我便是再无退路。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嫁与他后,仿佛一生真的就此满足了。
我一心只是爱他,为博他欢心,向来尊贵有如女神的夜光,竟然也学会了浆衣拾掇、洗手作羹。最为平淡琐碎的日子之中,似乎都含有无限甜蜜。他事母极孝,在他母亲病危之时,我甚至逆天行事,甘愿舍去百年精元,只为延他老母三载寿岁。
这水红药不过是个道行低微的花妖,论姿容才干,哪里及得我夜光的一半?若要说她确有所长者,唯有娇弱怜人而已。
可是他却如此背弃于我!
怀中孩儿在熟睡之中,似是感知到了我心中滔天的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大声啼哭起来!
我浑身一震,俯首向他望去。虽然他出生只有七天,此时尚在酣睡之中。可看那眉眼相貌,却活脱脱与那负心人一般无二。
我心中陡然起了一个恶念:岑生他既然忍心抛弃夫妻情义,我自然与他恩断义绝。然而我是妖族,所居之处与人间不同;那孩子却是延续了他父亲的血脉,只是一个凡人。他势必不能在我身边长大,而岑生已视我为妖,必不会善待我生下的孩子。然而有他在,总是我的一点骨血,母子亲情连心,将来只怕岑生会以此来要挟我,也未尝不能。所以趁他尚未长大成人,我与他情份尚浅,不如我将他杀了,倒是一了百了。
况且他与这负心人如此相像,莫非要他长大之后,也变成另一个负心薄情之人么?
当下我也不知究竟是入了什么魔道,居然高高举起儿子,大叫一声‘你们都去死了罢!’双臂用力,便将我那孩儿活活摔死在琉璃地上!
我心中一颤,想起当时那惨烈情景,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
夜光神色凄厉,狂笑道:当时我神智昏乱,一见到我那孩儿血浆四溅,顿时整个人便是昏昏沉沉,如在梦魇中般。我挥剑要剌向水红药,水红药吓得呆了,根本就无法躲避。眼见得我的剑风已扫到了她面前,斜剌里却有一人扑了上来,将我紧紧抱住!他一边将我抱紧,一边苦苦求我住手,原来……原来还是他……我的丈夫岑郎,我那死去孩子的亲生父亲……嘿嘿,我那岑郎,原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我们二人一道出门之时,我连雨伞都舍不得让他举着,唯恐他会劳累。平日里他连提上半桶清水,都会喘息半天,总是惹得我对他笑话不已。
可是此时为了要护住他的心上女子,这拼死一抱之下,竟连我这修炼数千年的妖精也挣他不脱。
我被他紧紧抱住,耳鬓间是他咻咻的鼻息声,想起往日的恩爱缠绵,想起他对我的种种好处,心中不禁一软,手中宝剑便剌不出去。可是一瞥之下,却见我那孩儿横尸地上,血浆遍地,死状凄惨……那水红药却是紧紧依在床榻旁边,一脸的惊骇之色,先前覆在她身上的被子滑落下去,从她怀中露出一张小小的面庞来。原来,他们竟早已有了自己的骨肉!
十七,当时我心中嫉恨相加,惊怒交集,杀心复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手中剑光一闪,反手便将宝剑插入了岑郎的背心之中!
水红药一见我杀死岑生,当即尖叫一声,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她将婴儿丢在床上,和身便扑了过来。可是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我只是一脚便将她踢翻在地,随即踩在了她的胸膛之上。我难以遏制心中恨意,提起剑来,将剑尖顶在她喉咙之上,冷笑道:‘好妹妹,相识近百年啦,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强了,只可惜功夫却差劲得很。纵然是抢得了别人的男人,没有能力护得住。可又有什么用处?’
她看似柔弱,实则性情倒真也倔强,明明知道我要杀她,却将头掉过一边,咬紧牙关,誓死也不肯求饶。我一咬牙,将剑尖又往前送了一分,她肌肤娇嫩,哪里抵受得住?顿时被剌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我心中又疼又怒,厉声喝道:“你可知错么?只要说一声你错了,我夜光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当可饶你一条性命!”
红药身子仍在发抖,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岑郎既已身死,红药绝不独活。’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几乎要站立不稳。执剑的手腕颤抖不稳,这一剑哪里还剌得下去!
正当此时,荷花三娘子等姐妹闻讯赶了过来,她们拼死将我拦住,苦苦求我饶她一命。
她们劝我,世人多是愚昧无知之辈,而这世间的男子生来便是薄幸,我们妖族肯与之来往,不过是图谋采他精元,以作修炼之用。那男子负心自然该死,而我将来还可再找一百个美貌男子相处。何必为了一个岑生,反将这百余年的姐妹之情,就此断送决绝呢?
她们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我爱上岑郎,并不是为了采谋他的阳气,亦不是贪恋他的美色……我对他的,是刻骨铭心的相爱啊……
可是她是红药……是与我相伴百年,情逾亲生的红药……我们都爱着岑生,在时间的无边旷野里,只不过,是我比她早遇见了一步……
先前我盛怒之下,连杀两个最是亲近之人,饶是罗刹心肠,此时怒气一过,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我含泪收回宝剑,喝令水红药滚开。水红药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哭泣,反而向我一拜,低声说道:‘夺了姐姐心爱的男子,本是妹妹的不是。何况妹妹一时情令智昏,居然还想着要伤害姐姐,妄想得以永占岑郎的爱宠。结果……结果却害了两条性命,便是妹妹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自身的罪孽……’
我听到“害了两条性命”之时,眼角余光又看到了血泊中的孩子和岑郎,心中顿时痛如刀绞,红药眼中落下数滴泪来,继续说道:只是……妹妹此段孽缘,已为岑生产下一个孩儿,与姐姐生产之日,相差不过一天……他父亲……他父亲见他生得美貌,有如美玉雕成的人儿一般,所以给他取名为玉人……姐姐今日误杀爱子,皆因妹妹而起,但……这个孩儿……本来无罪,还望姐姐视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姐姐啊,妹妹纵有千般不是,但这孩儿……他毕竟也是……也是岑郎的骨肉……
她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对我凄然一笑。她陡经大变,脸上神情极是憔悴,且泪痕纵横,但那一笑之中,仍然蕴藏着说不尽的风流婉转之意,确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我心中嫉恨,喝道:“你们生下的小杂种,与我夜光有什么相干?我倒偏要斩草除根,让你二人也尝尝伤心断肠的滋味!”
红药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姐姐,你总是这般心软口硬……寻常人只是畏你惧你,哪里知道你心地慈善,其实倒是最好的一个人……你平日里口头若肯让人三分,性子也没那样刚烈……只怕十个红药,也从你身边夺不走一个岑郎……
姐姐,红药本无父母,乃天生天养之妖,虽与姐妹们相伴百年,毕竟还是常常觉得寂寞……这段时日以来,得蒙岑郎真心怜爱,虽然……虽然此情有悖伦理,为世所不容,但红药心中,却是欢喜得很……得遇岑郎,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啦……
我听她说话之意,甚是不详,正想着要小心留意,却见她已迅速拔下髻鬟上绾着的金质长簪,手臂只是一挥,便猛地剌入了自己咽喉之中!
我们齐声惊呼,三妹和四妹抢上前去,将她扶在了怀中。众姐妹匆忙取出各类丹药,七手八脚地为她止血。我手上发软,再也拿不稳宝剑,当啷一声,一股青锋便跌落在了地上。
红药虚弱的双臂,坚决地推开了姐妹们递过来的丹药,也拒绝了她们的包扎。鲜血从她喉头汩汩流下,流过她如玉般白暂动人的颈项,一直流淌到了她淡红的衫子上,染得衫襟都是一片深红,情状甚是可怖。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庞,想起百年前初识之时的红药丛中,她那天真柔美的笑容;想起相处以来,她待我的种种情义……又眼见得她伤势严重,死意坚决,终究是活不成了,心中怒火瞬间荡然无存,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她身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颤声问道:“红药……你这个傻孩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红药秀美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欣慰而满足的笑容:“姐姐……我……我……不怕死……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再跟他在一起……那时,他不再是你的丈夫了……你总是不能再怪……怪我了罢……”
她微笑了一下,面上渐渐笼上了一层灰暗的死气。只听她喃喃吟道:“料是……来世重逢……日,非关使君……有……妇时……”
我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清水般的两道眸光流转过来,在我的面上停留了片刻,终于渐渐黯淡下去……我只觉掌中一松,却是她被我握住的那一只手,滑落到了地上,晃了两晃,终于不再动弹……
我用颤抖着的双手,轻轻地从床上抱起了岑生与红药的遗孤。那婴儿不知方才发生的人伦惨变,也不知他父母早已身死,犹自张着粉嫩的小口,对我呀呀作声。他虽是初到人世,但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娇美异常,确不负玉人之名。
玉人、玉人……岑郎倒真是怜爱红药,为了他们的孩子,取了这样一个蕴藉风流的名字。只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今日惨死在亲生娘亲的手中,白白来这世上一遭,却不曾蒙他父亲顾上一眼!
我的脑子又开始狂乱起来,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冷冷地叫道:“斩草除根!斩草除根!况且他是那两人的孽种,根本就不配生在这三界之中!”
一种无名剧痛,瞬间几乎徹断肝腑!我当即想也不想,反手一剑,便剌入了那婴儿的胸膛之中。
啊!
虽然早知水玉人便是魂魄凝聚之体,但亲耳听到夜光描述此事,想到那日弑夫灭子、母逝儿死的血淋淋的惨烈场面,在场的许多人中,倒有一大半失声叫了出来。
夜光惨然一笑,面上神色如死,令人不忍卒观。她凝视着水玉人的墓冢,轻声说道:可是我当时就后悔了……我居然杀了岑郎,我怎么能杀了我最爱的这个男人?我还杀了自己的儿子,我几乎是将岑郎在这个世上抹去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不要他消失得这样彻底,我想要永远永远记着他……我多么希望,能在这世上留住他最后的血脉……哪怕……哪怕是从他的孽种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我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我一把抱起玉人,又俯身提起我那血泊中的孩儿,不顾姐妹们的拦阻,疯了一般地跑出门去。我知道他们都死了,我的孩子当场毙命,而玉人他也只是个小小的婴儿,那娇嫩的身躯,如何抵挡得住我怒气凝集的一剑?可是我还是抱着他们拼命地跑,他们的小身躯仍然有着些微的温度,让我幻想着能跑回澄艳水府,搜遍我所有珍藏的仙丹灵药,我想要救他们回来,我一定要留住岑郎在茫茫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
暮色苍茫之中,我紧紧地抱着那两个小小的婴儿,在湖边的水草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
突然眼前隐约有人影一闪,我又正是径直向前冲去,一时收脚不及,已撞上了一具温暖的胸膛。
那人眼疾手快,动作敏捷地一把将我扶住,口中啧啧道:“好漂亮的一对小娃儿,可惜已是两个死人。美人儿,这深夜之中,你不好好呆在闺中,与意中人耳鬓厮磨,却抱着这些死娃儿到处乱跑个什么?”
一种莫名的凝重莫名的气息,扑面而来,多年的修为立即令我清醒过来——他绝非凡人!我警觉地站稳身子,猛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两步,厉声问道:“你是谁?”
他有些意外,但面对我的质问,却也并无慌乱之意,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是一个仪表英伟的中年男子,丰鼻阔额,剑眉朗目,身材比常人略显高大一些。他穿着一件织工精美的白底绣金锦袍,袍面上用细小的金丝绣出了无数奇异花纹,十分繁杂美观,即使是在这黑夜之中,仍然显得极为华丽耀眼。这件过份华丽的锦袍,若是穿在其他人的身上,必然显得太过夸张庸俗,然而穿在他的身上,却是处处都有着说不出的熨贴,非但没有市俗之气,举手投足之前,反而更显其威仪赫然、气度恢弘。
见我始终怒目相视,对他满怀戒备敌意,他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竟然扯住我的衣袖,将我一直拉到水边,嘴里说道:“我早听说水族第一神女夜光,生得是如何如何的天姿国色,故此不远千里,亲自前来欣赏一番……今日一见,唉……只怕我是白跑这一趟了……那,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了什么模样?”
我一向矜持自高,从来不屑与陌生男子讲话。寻常男子若是这般大胆地对我动手动脚,只怕顷刻间便会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然而这个素未谋面的锦衣男子,虽然口吻轻佻,却是高华贵重、风度不俗,隐然有不怒自威之势,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所折服。
我陡经大变,脑子里还是混乱一团,当下竟然也没有反抗,由着他把我拉到了湖边,魂灵却不知早飞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他一边大摇其头,一边从怀中擎出一颗晶莹如露的珠子。淡淡珠光映照下,静静的湖水便如同一面镜子一般,湖面上清晰地显现出了我暗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怀抱婴儿、形若鬼魅的女子,她的环佩簪珥早已零落不堪。胡乱地披散在肩上的乌黑头发,和那一身玄色的长袍,都似乎已悄然融入了黑夜之中。然而那女子的脸色却显得那么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映着黑夜的底色,那张面孔越是白得剌眼。然而那一双夜色般深黑的眸子中,却隐约可见两簇小小的血色火焰,在疯狂地不断跳动。
我呆呆地看着她,而她那失去生气却燃着妖异之火的眸子,也在水中呆呆地回瞪着我。那副失神落魄的丑陋模样,令我自己都几乎不敢相信,竟会是水族群妖心中以高傲冷艳而著称的蚌女夜光。
他凝视着我水中的倒影,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我怀中的玉人,说道:‘你的事情,我都已知道了。那个孩子已是不能活了,可这孩子……倒也命不该绝,他死去这么久了,脉息虽歇,但元神居然一直未散……夜光姑娘,你若真是想他活下来,我便赠你龙宫续魂胶,将他三魂七魄牢牢粘在一起;再将这颗水灵珠拿去让他随身佩戴……虽然他以后只是灵体,却无碍于正常的修行和生活,如果刻苦修炼,将来悟得大道,亦可晋为鬼仙,从此堂堂正正地来往于三界之中……’
我张了张嘴,道:“那男子是……是……”
敖宁半晌没有作声,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等男子,想必三界之中,亦并不多见……定然是我伯父——东海龙王敖胜了。”
夜光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当初他派人来提亲,被我大怒之下打伤了来使,全因江湖传闻,说东海龙王好色贪淫,宫妃无数……”
我脸上一红,亢声道:“事实上并非如此,父王他……”
夜光的嘴角此时方才露出一丝微笑,道:“后来我自然知道,你父王非但不是好色之徒,反而是这天底下最为痴情重义的男子。唉,世人看待是非黑白,往往只是藉着表面浮象,真正想要看透一个人的心,可是多么难哪……”
然而这桩惨案,早已惊动了管辖此片水域的水神,他上奏天庭有司,本待要将我好好惩罚,但你父王为了救我,佯作纳妃,将我带回了东海暂为安置。东海龙王地位尊崇,后又亲自出面幹旋,天庭迫于无奈,也不好对我施以惩罚,我这才得以在龙宫安身立命。
玉人渐渐长大,越来越象他那一双美丽的父母,可无论我对他怎样疼爱,他却似乎对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之情,想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有着因果报应……屈指算来,至今已是九十七年……我那可怜的玉人,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十七岁的年龄,却不知他以灵体之身存于世间,却是足足有了九十七个年头,若是寻常凡人,只怕早已病老殆死啦……
霜重雾冷,夜深我和敖宁带着泥鳅小黑,重又返回了李家府第之中。真正的李青婵已经神魂消亡,然而她的家人父母,还需要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泥鳅小黑将不得不在以后的岁月之中,继续扮演着一个平庸古怪的李青婵。敖宁此来,便是知会本地的城隍土地一声,以便小黑能够在此地平安地长期居住下去。
除了严素秋仍在城郊等我之外,东君自然是返回了天庭,夜光夫人也在我的再三劝说之下返回了龙宫,姜夔虽是恋恋不舍,便人神殊途,也只得与我们分别。
我们一路默默行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的衣襟裙角,都已被寒露濡湿,路边枯黄的衰草被踩在脚下,发出单调细碎的沙沙声。
我心头恍恍惚惚,一时眼前闪过当年嬉戏的情景,一时是龙宫熟悉的辉煌景象,一时又仿佛听到夜光的声音:“听闻殿下你夙愿得偿,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为配,将来西海荣光自不必说,便是殿下你未来的尊贵荣华,也是不可限量啊!”
李府青婵所居绣楼的长廊之上,还是高高地挑起一盏红色的纱灯,然而灯下已是密密麻麻落了一层飞蛾的尸体。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转冷,还是因为灯火的灼烧?
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纵然是已经落在了地面之上,但仍奋力扇动着翅膀,腾起无数细小的翅粉。有终于挣扎着飞起来的,便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一点暖色的灯光。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晚我和严素秋扮作道士之时,静悄悄地从这里走上楼去的那一天,那些争先恐后扑向灯火的飞蛾。
从小生活在黑暗中的飞蛾会扑向火中,是因了火光那不可抗拒的温暖与光明;是不是那些死在水玉人手中的女子,就象那些飞蛾一般?明明知道前方是灼热的烈火,然而为了那一团明亮的温暖,却仍然义无反顾地扑向火中。难道她们每个人,都象是这些飞蛾一般,是生活在无边的寂寞的黑暗中么?
一种透骨的寒澈和哀伤,幽幽冒了上来。
走出李府大门时,敖宁停住了脚步。我含泪看着他,然而他不看我,淡淡说道:“十七表妹,再过十天,便是我……尚太素公主之期,父王他们会在西海龙宫,为我与公主举办盛大的婚礼……”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泫然若涕的模样,终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似乎是想如小时一般抚摩我的头发,但在半空中犹疑了一下,又准备收回手去。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将脸贴在手背之上,哽咽着叫道:“宁大哥哥!”
额头一凉,似乎是一滴水落在其上,正想伸手去摸时,他却轻轻地将捉住了我的手。他说话了,可是那声音,却缥缈得象是从远山掠过的一抹微风:“十七、小十七……”
我更紧地贴着他的手背,喃喃道:“宁大哥哥,你……你别离开我……”
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小十七,我……我要走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而你,你……就把我忘记了罢……”
在离别扬州之前,我与素秋去最后探视了一次水玉人与李青婵的合葬之地。据说,水红药与岑生的埋骨之所影红洞,就在离此处不远的山中。
突然严素秋“咦”了一声,叫道:“十七,你看!”
有一方洁白的丝绢,覆于那方东君亲笔镌刻有“情冢”二字的青石墓碑上。绢面龙飞凤舞地写满数行大字,墨汁淋漓,似乎是刚刚被人送到此处。仔细辨认,原来竟是一阙长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住登程。过春风十里,尽霁麦青青。自伊人芳踪别后,徒生幽恨,聊共残生。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蒄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严素秋轻轻道:“这是那个姜生写的,词牌名儿,想必是叫做《扬州慢》罢?”
桥边红药一年年的枯荣开落,知为谁生?我环视天地,只觉天地广漠,我十七又是为谁而生呢?
我终于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