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的书信到了,求和,希望两国重建外交关系。战胜者求和必有阴谋。萧衍轻轻一挥衣袖,不准。第二封书信到了,那是萧渊明的信,信中明确暗示,只要两国通好,他就可回到故乡。萧衍哭了。朱异再一次读懂萧衍,率先提议两国议和。萧衍的悲伤感动朝臣,他们似乎忘记正是萧衍一意孤行才使原本和睦的两国关系破裂,兵戎相见,乃至损兵折将。群臣轻易原谅战争罪犯,甚至不需要萧衍承认错误,纷纷附合朱异,赞同议和。
大臣傅岐提出疑问:“高澄为什么讲和?此乃离间计,离间陛下与侯景的关系。侯景猜疑,心内不安,心不定宁必然图谋叛乱。如果陛下答应与魏国通好,正中高澄奸计。”
萧衍泪痕未干,静静地注视着傅岐。离间计,这么小儿科的计策,我会瞧不出来。刘山阳当年怎么死的,我用两封空信离间刘山阳与萧颖胄兄弟的关系,刘山阳脑袋传首襄阳,两封空函定荆州。高澄的计策比我的高明么?差得不是一个档次。
萧衍当即给萧渊明回信,宽心留北方做客,我会派人出使邺城。信件交还萧渊明的使者夏侯僧辩。夏侯僧辩回北方的路径很有意思,途经寿阳。寿阳是南京去东魏国的道路,却非必由之路。
夏侯僧辩被侯景拿下,讯问之后侯景大惊,梁国与东魏恢复外交关系,自己的一生就结束了。人生的悲剧有二,没有理想和理想实现。依托梁朝打回北方去是侯景唯一的梦想。梁魏和好,理想就破灭了。侯景立刻向萧衍上书,反对两国议和,告诫皇帝不要中高澄的诡计,并派人秘密贿赂朱异三百两黄金。
黄金可以收下,事可以不办,因为死人是不会讨债的。朱异洞察到萧衍的意图,侯景非死不可。
果然,不顾侯景极力反对,梁国外交官大张旗鼓地出使东魏国。
侯景再次上书反对议和。萧衍只淡淡回复道:“朕与公大义已定,决不会成而相纳,败而相弃。”放心吧,我不会抛弃你的。
侯景急眼了,第三次上书,口不择言,流露出威胁的意味:“臣今蓄粮聚众,秣马潜戈,指日计期,克清赵、魏。”话外之音说得很清楚,我招兵买马,既可以打北方,也可以下江南。
“不劳复启。”萧衍让侯景闭嘴。
形势不对头啊,侯景越来越感到恐惧。他发现满口仁义道德、大慈大悲的萧衍更加阴险狡诈。高欢人称奸雄,为人处事尚算磊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高欢并非没有猜忌之人,对自己,对彭乐就不放心。但是,既然用了,终其一生放权到底。萧衍老家伙说一套做一套,口口声声讲义气,不抛弃,却与高澄眉来眼去。梁魏议和,自己真能如萧衍所说安全平稳渡过余生吗?别忘记高澄手里尚有萧渊明及数名梁朝的高级将领,如果高澄小儿执意用我来换萧渊明,萧老儿会怎么办?
侯景计上心来。伪造书信是他的拿手好戏,何不伪造高澄的书信试探一下萧老儿的态度呢?
一封高澄的国书放在萧衍的龙案前,上面清楚写到用侯景换萧渊明。这就是侯景最后的利用价值。恢复梁、魏邦交,换回萧渊明等战俘,萧衍等这封信等了很久。
见皇帝有意应允,傅岐急忙劝道:“侯景穷途末路举义投奔我朝,弃之不祥。况且侯景骁勇,身经百战,怎么可能束手就擒。”朱异摇头晃脑反驳道:“侯景败军之将,一个使者即可召来。”
萧衍不动声色,这两个人一人说对了一半。侯景投诚,道义上确实不能杀,杀降不祥,更何况起义将领,决不能让一名使者去把侯景传来杀掉。杀侯景另有办法。萧衍提起笔来写下八个字:“贞阳旦至,侯景夕返。”
看到书信,侯景的心哇凉哇凉的,整个人如同落入冰窖。狠啊,这就是菩萨,这就是佛教法王。前两天信誓旦旦,大义大信,翻脸不认人。事实证明侯景的预感,侯景跺脚道:“我就知道吴老儿薄情寡意,狠心肠。”
事到如今怎么办。
王伟道:“造反。”
造反?说得好听。这里不是河南,这里是淮南。这里不是魏国,这里是梁朝。孤零零一座寿阳城,放眼四望,山水不识,举目无亲。十万大军,千里土地,一朝丧尽,凭区区八百残兵败将想打败一个地连数千里的王朝,那不是开玩笑吗?不错,梁军主力在寒山惨败,损失严重。但是,再让梁朝拿出十万大军轻而易举,三十万都拿得出来。慕容绍宗打败梁军不假,梁军战斗力不强也不假。慕容绍宗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可是,慕容绍宗用兵十万,铁骑成群,我只有八百人,二三百匹马。造反,说出来要笑掉人家大牙的。
侯景曾当着高欢的面发过豪言:“愿得兵三万,横行天下,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那毕竟有东魏国强大的力量做后盾,还要三万精兵。时势造英雄。不甘心居于人下需要条件。如今被人家打得屁滚尿流,寄人蓠下,造反白白送死。有一线生机,侯景不反。王伟看出来,说了一句狠话:“我们坐等梁国安排是个死,图谋大业也是个死,大王看着办吧!”
横竖是个死,为什么不死得轰轰烈烈。东晋将军苏峻有句名言:“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苏峻以一郡之地,万人之兵造反,一度攻入建康把持朝政,当然最后死掉了。
那就学苏峻,潇洒一回再去见阎王。
造反需要人,需要武器。武器好说,只要有人就有武器,去抢去夺,敌人给我们造。想鼓动人心,必须抓住这个陌生国家弱点。
六镇动乱,侯景亲身经历,手下的将士们大多从那个时代过来。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六镇边民原本生活在清贫的边疆,游牧养殖种地全都干,甚至还要出兵打仗。为什么孝文汉化后国家越发繁荣,北疆也太平,他们却要造反呢?贫富分化太大,塞上的鲜卑人看着汉化鲜卑人过得好生气上火。遇个天灾凶年,他们就造反。梁朝也是如此。梁武帝时期是江南最繁华的时代,超过元嘉盛世。南朝并不像北朝那么看重农业,商业发达,人民富裕。“人人厌苦,家家思乱”那是东魏宣传用语,夸大之词。梁武帝时期江南的繁华众所周知,何来“人人厌苦,家家思乱”。当然不排除一些吃不上饭的穷困山区,那种地方历朝都有。
两百多年的九品中正制催生一批豪门巨富,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平均一下,梁国就是金瓯。但是不可能。贫富天生有差别,有差别就有等级。西方社会为什么提倡公平竞争,能者上,庸者下,聪明人有钱。法律围绕公平竞争制定。如此良性循环,永远是聪明人统治愚蠢的人,那么国家就会长治久安。所以巴菲特、比尔。盖茨等亿万富翁不主张把钱留给子孙。搞慈善,回报社会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真实用心在于确保公平竞争。金钱集中也是一种垄断。
九品中正制不这样,财富世袭家传。国家不向上品贵族征税,更毋奢谈遗产税。贵族们越来越有钱,平民虽说吃得上饭,生活质量天壤之别。孟子大师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就是说富不过五代。九品中正制那个年代不适用。国家从政策、法律、经济各个角度照顾世家大族的利益,确保九品中正制实施。门阀贵族们更是自觉维护他们的利益,不与庶族通婚,交往等等,从南北朝一开始我们讲了许多这方面的例子,南北朝那些事儿2里更多,尤其乱伦皇帝刘骏那一章。
相比南朝诸帝,梁武帝勤政,管理国家做得好。统治手段高明,对付下层人民既有国家机器,又有佛教洗脑。贫富分化登峰造极。《颜氏家训》讲过一些梁朝贵族子弟的秩事,上文亦曾提及,天天化妆啦,什么事儿不干啦。有一个人值得一提,认马做老虎的建康令王复,因为他被马的嘶鸣声吓坏了。马是当时主要的交通工具,王复竟然不认识,一说明他平常出门做轿子、牛车和羊车,再说明体质弱,心理素质差。王复他们不是富二代,富三代,都是些富十几代啦。这样一些人,拿板砖就能把他们拍死,何谈做统治者。
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萧衍看到临川王萧宏富甲天下的财富后夸奖萧宏会生活。人家那是合法收入,萧宏放到今天是大银行家。放贷挣钱有错吗?欠债还钱抵帐有错吗?
关于萧衍治国,有个老人曾经当面质疑过:“陛下为法,急于黎庶,缓于权贵,非长久之术。诚能反是,天下幸甚。”
萧衍能听吗?当然不能听。他也没法子听。二百多年的九品中正制到梁朝气候正盛,财富垄断相当严重,难道让萧衍去搞杀富济贫的勾当。废除九品中正制,他没那个勇气。宋、齐两代经常发生夺位战争,财富尚可以重新分配一下。梁朝五十年和平,越和平问题越严重。
只须鼓动起平民对贵族的仇恨,像六镇大起义那样发动群众,大功即成就一半。说好听一点,革命;说丑一点,造反。怎么用词要看你站在哪一方的角度去看。革命者就是造反派。
侯景手下将领多是六镇出来的干部,不管是当时的镇压者还是当时的造反者,都有底层群众斗争经验,王伟、徐思玉等谋士出身庶族,对贵族统治有切肤之痛。
这一批干部的努力下,一时间寿阳城煽动起来,市场税不收了,田租不收了,所有的赋税一律免,全民皆兵,真有点打土豪分田地的架式,女人也平均分配,配给将士,所谓将士就是些农民小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