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谭》说:“人之际遇有齐与不齐,而能使己独齐乎?己之情理有顺不顺,而能使人独顺乎?”要理解“己之际遇之不齐”和“人之情理之不顺”之类的伦理心理问题,实践《中庸》“以人治人,改而止”,有一个“方便法门”:“相观对治”。
“相观对治”可分为“相观”和“对治”两个环节。
(一)“相观”:“第三只眼”看世界
“相观”就是用相对的而非绝对的观点看问题,这里是“一阴一阳之谓道”,是“两点论”而不是“一点论”。
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恒也。”
对这一段话所表述的相对论的观点,一般没有异议;有异议的是第一句话。林语堂先生这样翻译:“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丑的观念就跟着产生;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不善的观念也就产生了。”这样理解总觉得有点望文生义,与后文的联系疙疙瘩瘩。其实,直译这句话,意思更为清楚,“以天下人皆知的美为美,这就是恶;以天下人皆知的善为善,这就是不善。”因为这是绝对化,是单向度思维,其结果必然是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到一定时候,“美”也就成了“恶”,“善”也就成了“不善”。与此类似,有无、难易、长短、高下等等,也都是相生相成的。《菜根谭》分析人的动机:“为恶畏人知,恶中尚有善念;为善急人知,善处尚有恶根。”这是相对论的例子:从恶中看到善,从善中看到恶。
我从一本杂志上看到台湾作家林清玄的一件事:林清玄青年时代做记者时,曾报道过一个小偷作案手法非常细腻,犯案上千起,文章的最后情不自禁感叹:“像心思如此细密、手法那么灵巧、风格这样独特的小偷,做任何一行都会有成就的吧!”林清玄不过是以“第三只眼”看他,没有沿袭以“天下之恶为恶”的惯例,从恶中看到一丝善;可不曾想到,他20年前无心写下的这几句话,竟影响了一个青年的一生。当年的惯偷后来是台湾几家羊肉店的大老板了!在一次邂逅中,这位老板诚挚地对林清玄说:“林先生写的那篇特稿,打破了我生活的盲点,使我想,为什么除了做小偷,我没有想过做正当的事呢?”从此,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并获得了人生和事业的成功。
对一个看来无可救药的惯偷,林清玄一句恶中见善的欣赏与善良,一句有中见无的心灵的叹息,点亮了小偷的心,激起了他重新做人的信念。作家雨果说:“一颗心灵的叹息,能比一城的喧嚷道出更多的东西。”因为“心灵的叹息”有着人生和人性的悲悯,而“一城的喧嚷”是一片极端的声音。我们的犯罪心理学,只注意研究罪犯的犯罪动机,把他们当另类而漠视。如果我们的社会多一些林清玄,以善良之心去点燃罪犯心灵的盲区,或者能挽救更多迷失的心灵。
《菜根谭》说:“人有顽愚,要善为化诲,如忿而疾之,是以顽济顽。”人性是复杂的,“惯偷”与“大老板”原来是一个人,只是心灵的盲点后来成为亮点。所以,性格心理学有“两面人”的说法。约翰逊的《知识分子》一书举了许多人性两面的例子。最受尊敬的西方哲学家卢梭有这样的反面:他对曾经救援过他的华伦夫人置之不理,听任她在贫病中死去;被称为“俄罗斯良心”的托尔斯泰有这样的反面:他不肯认私生子,亲兄弟临死时也不愿去看一眼;对资本的罪恶深恶痛绝的近代哲学家罗素有这样的反面:他把自己的每笔收入都记在小本子上,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心绪不好时就掏出来阅读,他将这种俗气称为“有益的消遣”。
看看中国古代圣人孔夫子,他在《论语》中分明说:“君子忧道不忧贫”,又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之有也。”可同一部《论语》说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司马迁《孔子世家》记道:孔子56岁时获得鲁国大司寇的职位,脸上露出得意的颜色。他的门人讥诮他说:“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说:“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连孔子这样的圣人都有“以贵下人”的高高在上的市侩面。
其实这些事情并不奇怪,生活中人有高雅面,也有低俗面;有善面,也有恶面……就像日子的白天和黑夜,硬币的正面和反面。问题是人的哪一个面是他性格的主导面,这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道理。所以,我们对人的认识不能绝对化,从社会的角度看,惩恶扬善是必要的;从人性的角度看,不能认死理。对人要有信心。
前些年某大学网上以“学生欠款”曝光“诚信”,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有些数字极易催缴,譬如几十元、几百元,只要以书面形式告知本人,补缴并非难事。在欠费清单中竟有一半费用是已毕业学生的欠费,为何校财务在学生毕业前不清算?学生是否知晓自己毕业前欠款,具体欠款的项目是什么?学校将欠款名单链接在网页上公示前有无与学生协商?有意思的是,挂上网络的,居然有一笔3角钱欠款。这种“一刀切”的极端做法,表面上是反映了财务制度的严谨,实际上是对人文管理的嘲讽:蔑视学生自尊心,亵渎学生正当权益,影响了学生就业。
人文管理的原则就是“与人为善”。《菜根谭》说:“持身不可太皎洁,一切污辱垢秽要茹纳些;与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恶圣愚要包容得。”又说:“人有短处,要曲为弥缝,如暴而扬之,是以短攻短。”还说:“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此三者,可以养德,可以远害。”在今天这个法治时代,这些格言还适用吗?适用的,因为法律只管底线上的事。只要不践踏法律底线,人文管理仍然需要茹纳、包容、理解。茹纳、包容、理解来自“相观”的度量。某大学财务部如果既看到学生的问题,又看到自己的失职,就不会轻易搞“网上曝光”的时髦。
(二)“对治”:刚柔相济及其他
台湾佛光山星云大师说:“这世界凡事都一分为二,一半对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一半;好人一半,坏人一半;白天一半,夜晚一半。在这个‘一半一半’的世界里,想要求百分之百的圆满,几乎是不可能,也不容易。所以我们只有从这一半的人生,来影响另外的一半,用好的一半去影响坏的一半,才可能逐步走向圆满。所以,我们的心生病了,就要用‘心药方’来对治,例如,贪婪的毛病要用喜舍来对治,嗔恚的毛病要用慈悲来对治,愚痴的毛病要用智慧来对治,傲慢的毛病要用谦虚来对治,疑虑的毛病要用正信来对治,邪恶的毛病要用正道来对治。”
“对治”,是治心、治事的方法,以“相观”为前提。它的哲学依据是“相反相成”,通过系统中相反的因素的制约以实现系统功能的正常,其操作有点像“跷跷板”。
在我们的伦理生活中,有许多有普遍意义的“对治”,举要如下:
1.刚柔相济
中国传统文化根据乾天、坤地、太阳、月亮、白天、黑夜、男人、女人等对立统一的自然之理,将人性分为阳刚与阴柔两种类型。中国文化认为“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刚柔相济”是理想的人性美。
西方文化也有着类似的见解。例如荣格(Carl G。Jung)的“性原型”理论。荣格认为人的天性有两个侧面,他称之为阿妮玛原型(女性原型)和阿妮姆斯原型(男性原型)(anima/animus arche-types)。荣格说:阿妮玛原型和阿妮姆斯原型是一对联系在一起的原型。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别的性别的生理和心理的品质和特征。在生理水平上,每一性别都分泌其他性别的激素;在心理水平上,每一个人都以男性或女性的方式行动。换言之,一个妇女的人格包含着男性的成分(男性原型),而一个男人的人格则包含着女性的成分(女性原型)……这些原型对于心理健康的重要性在于,二者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必须表现出来。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必须表现出他的女性特征(如温柔体贴),而一个妇女则必须表现出她的男性特征(如敢作敢为),然而同时又要表现他或她各自的性别特征。除非一个人能够表现他或她天性的两个侧面,否则就不可能达到健康的人性。
在荣格看来,人的天性中两个侧面如果不协调发展,就是说只发展男性原型或只发展女性原型,则必然削弱心理健康的基础,必然阻碍人格所有方面的充分发挥和表现。荣格的观点表明,理想人性品质不是一种单一的品质,而是由有对立性质的另一方来参与整合的复合品质,是“对立面的依存与联结”。
《论语》说孔子:“温而厉、威而不猛。”这就是“对立面的依存与联结”,这就是协调发展。协调发展,或者可以通过补阙,其语言形式为“A而B”;或者可以通过泄过,其语言形式为“A而不B”。这种辩证的互补或辩证的肯定而形成“机制”,用中国文化术语说,就是“刚中有柔”(以柔克刚)、柔中有刚(以刚克柔)或刚柔相济。
中国文化的“刚”、“柔”究竟指哪些人格品质呢?作为哲学概念,确实难以具体言明,只能从对立统一的角度举一些例子。例如,如果“刚”指硬,“柔”就指“软”;如果“刚”指进,那么“柔”就指退;如果“刚”指武,那么“柔”就指文;如果“刚”指态度之矫强,那么“柔”就是与之相反的谦和;如果“刚”指治事的严酷和铁血,那么“柔”就是与之相反的厚道与温情;如果“刚”指做人的原则性,那么“柔”就是与之相反的灵活性;如果“刚”指雷厉风行的爆发性格,那么“柔”就指与之相反的韧性与耐烦,如此等等。中国古人将“刚柔”、“善恶”组成四种“德性”类型:“刚善为义、为直、为严毅、为干固;柔善为慈、为顺、为巽;刚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侫。”德性即人格品质。“刚恶”与“柔恶”为恶德,是不可取的;“刚善”或“柔善”是好的品质,但并不完善,只有将两者“统一”起来才完美,这就是刚柔相济。
《菜根谭》说:
节义之人济以和衷,才不启忿争之路;功名之士承以谦德,方不开嫉妒之门。
才智英敏者,宜以学问摄其躁;气节激昂者,当以德性融其偏。
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圣愚心太明,则人不亲。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圣愚共受其益。
在《菜根谭》的这些语录中,刚,表现为“节义”、“功名”、“精明”、“急切”等,《中庸》所谓“发强刚毅”者;相反,柔则表现为“和衷”、“谦德”、“宽厚”、“优游”等,《中庸》所谓“宽裕温柔”者。
“刚柔相济”是成就事业的品质,是提升人格的方法。《周易》有言:“有刚则有功,有柔则有亲;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有这种品质的人,必然是性矫强而无暴虐,性谦逊而不卑弱;刚——剑不钝锋,柔——青松卓立;强而毅,韧而坚。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能独立干大事,并且立得稳,立得久。
刚柔相济尤其具有教育学的意义,下面这些话值得回味:
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以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勿操切以益其顽。
亲人有过,勿暴扬,勿轻弃。
攻人之恶勿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勿过高,当使其可从。
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善移易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反之,毋轻矫其所难。
遇冗剧事,处之常优游。因论《易》曰:常杂而不厌。若杂而厌,非所以为常。
柔远人,来百工;既来之,则安之。
优之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
以上出自《菜根谭》《晁氏客语》和《中庸》。
与“刚柔相济”类似,或者本身就属于“刚柔相济”,因其具有普遍意义而需要特别提出的“对治”还有:
2.以静制动
古人认为人性本静;人心由于情感因素,所以动。一向逐心去,即忘本性;一向守性,则无所作为。学道要心与性合:动中静湛,静中明觉,以静制动。《菜根谭》说:
念头昏散处要加提醒,念头吃紧时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来憧憧之忧矣。
冷眼观人,冷耳听声,冷情当感,冷心思理。热闹中着一冷眼,便省许多苦心思;冷落处存一热心,便得出许多真趣味。
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方可以弥意外之变;有事常如无事时镇定,方可解局中之危。
3.以闲应忙
人生在世,太闲则杂念横生,太忙则真性不见。无事时心易昏昧,宜寂寂而照以惺惺;有事时心易奔驰,宜惺惺而主以寂寂。空闲时百无聊赖之人,有事时最易心猿意马。所以,闲中不放过,忙处有受用。正确的态度是忙而不慌,闲而不荒,以闲应忙。其实,忙闲、动静、劳逸的相观对治是紧密联系的。《菜根谭》说:
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动时念想,预从静里密操持,非心自息。
闲时要有吃紧的心思,忙时要有休闲的趣味。身不宜忙,而忙于闲暇之时,亦可以警惕惰气。能忙处偷闲,闹中取静,乃安身立命功夫。
忙里要偷闲,须先向闲时讨个把柄;闹中能取静,须先从静里立个根基。不然,未有不因境而迁,随事而靡者。“把柄”、“根基”指心之主宰,行之皈依。
动中观物动,闲处看人忙。从容不迫来自胸有成竹。中国人讲忙里偷闲,闹中取静,劳逸结合,听起来虽然简单,内中却有一番超然的气度。《菜根谭》说: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圆满而时时暇逸乎?只是向忙里偷闲,遇缺处知足,则操纵在我,作息自如。
中庸文化中刚柔相济又与“方圆应世”联系在一起。方指原则性,是刚;圆指灵活性,即圆融,是一种柔性。就待人处世而言,中庸文化认为:处治世当方,处乱世当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待善人当宽,待恶人当严,当庸众之人当宽严互存。
中庸教人心存宽厚,以恬养智,以重持轻。忘恩负义,睚眦必报,诿过于人,一触即跳,白天唯愿牛斗架,晚上唯愿火烧天,以恶度人,看人笑话,此刻之极,薄之尤,宜切戒之。做人尤其要在“德”、“量”、“识”上下工夫,因为德随量进,量由识长。故欲厚其德,不可不弘其量;欲弘其量,不可不大其识。宽厚来源于人的气量。有容人容物的心理空间,则做人自然宽厚。气量来源于识见,识见小则气量小。
4.以渊养默
《中庸》说:“其默足以存”;又说:“渊渊其渊,浩浩其天”。以后“渊默”逐渐成为中国人的修身原则。它对治的是因热衷功名利禄、权势财货而出现的嚣张与浅陋。曰:众人嚣嚣,我独默默;中心融融,自有其乐。它既可免祸,又可培植一种超乎尘垢而与造物者悠游的襟怀。
修养这种精神境界,首先必须对世事人情见得真,看得透:“君子见利思辱,见恶思垢,嗜欲思耻,忿怒思患。”(《曾子全书》)“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荀子》)“不行不可成,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覆。”(《管子》)其次不能太有得失之念,要多一点平常心。所谓“君子居无不居有,处阙不处完”,“毋扰拂意,勿喜快心”,(《菜根谭》)所谓“尽其在己者,听其在天者”。(《论语》)
明代性学大师王阳明,儿子参加科举考试,他专门给儿子写了一封信,提出的“以渊养默”,教导儿子以一颗平常心从容应考,不可以欲念杂乱心目;忽然有所得时,不要气轻意满,而是要更加“含蓄酝酿”之。
具体说来,如何以渊默的心态去应考呢?
首先,君子穷达,一听于天。这看起来有点消极,其实是往最坏处做心理准备,是中庸的“敬慎”、“时中”观念。它对治的是人们对科名的疯狂追求的流行病;太有得失之念,则心慌气躁,肯定考不出好成绩。
其次,无论是下场考试还是平时做学问,都以摄养精神,保持气清神定为好。否则,扰气昏神,长傲号疾,心劳气耗,都是既伤身又败事的坏毛病。
以上带有举例的性质,其实,中国人的格言、警语大多有相观对治的性质。例如,说“人穷志短”,又说“人穷志不穷”。“人穷志短”指人性的弱点,“人穷志不穷”对治这一弱点。又如,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又说“宁受人之欺,勿疑人之诈”,看起来相互矛盾,实则是一件事情相观对治的两个方面:既不疏于防范,有失精明;又不伤于忌刻,有失浑厚;二语并存,则精明不失浑厚,浑厚不失精明。中庸文化的要领是顺应,是化解矛盾,相观对治是实现这一要领的方便法门。
(三)孔子的思维和语言特点
相观对治既然是中庸文化的方便法门,当然也是孔子思维和语言的特点。
《论语》说:“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在孔子和孔门弟子那里,“学优”与“仕优”是相观对治的,而我们往往只记住了“学而优则仕”,以“学优”为敲门砖,门开了,得仕了,就不学了。这样的“仕”不可能优。今后也仍然是这样。
子曰:“君待臣以礼,臣事主以忠。”君道虽成过去,但今天我们还有领导与被领导关系。我们周围为数不少的“老总”、“老板”,一方面要求部下对自己“忠诚”,同时又对部下颐指气使,从未想到对部下还有什么“礼貌”、“礼节”和“爱抚”之必要,他们会得到部下的忠心吗?与此类似的还有家庭伦理关系中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敬妇随”之类。
“君子”与“小人”,是孔子讲得最多的: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忧土。君子怀利,小人怀惠。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小人反是。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其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其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
正言而反应,以此明德之善恶。“君子”与“小人”,“君子德性”与“小人德性”,在孔夫子那里是相观而对治的。
孔子的“渊默”也很明显。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有的问题很难讲清,如利。有的问题别人讲了,自己讲不出新意,如天命,老子讲得多而好。有的标准高不好挂在嘴上,如仁。“罕言”不等于不言、不信、不存在。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主张的事孔子不吭声;“门人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如死,孔子不言。“厩焚,子退朝,问人不问马”。“子曰:‘君子忧道不忧贫!’”——因为人比马重要,精神财富比物质财富重要。
《论语》中孔子谈得多的有“孝”。对幼年多病者说孝:“父母惟其疾之忧!”对不懂精神赡养者说孝:“其顺也乎”……其要无咎,谆谆善诱之。
在《易传》中,孔子对《周易》一书的思维和语言特点作了如下论述:“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用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易传·系辞下》)这也是孔子自己的思维和语言特点的写照:其辞危,简易而鲜明,抓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方面,相观对治,使人无咎,不蹈误区,谆谆善诱之。
受《周易》与孔子的影响,中国儒者说话多类此。曾国藩在家书中告诫子弟“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因为“收获”是不期而必然至者。中国古代思想家讲“无欲”,实际上一个人不可能无欲。“无欲”对治的是“纵欲”,不能尽无者以“无”抑其过。
(四)“中道”、“中观”与相观对治
老子、庄子的道家讲“中道”。在庄子《齐物论》中有一段与老子“美之为美,斯恶也”同样类型的话:“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把小说成大,把大说成小,看起来很荒谬;其实,与无穷大比较,“天地”确实小于“稊米”;与无穷小比较,“秋毫”确实大于“泰山”。
用相对的观点看人世间万事,人伦中万情,遇事就不会凝滞一端,就不会“钻牛角尖”,然而相对论的观点是与系统论的观点联系在一起的。世界上的每个事物都是一个系统,大系统中有小系统。看问题有高度,需要用系统的观点全面地看问题。
庄子的观点就是系统的观点、全面的观点、相对的观点。经过“大中见小”、“小中见大”的一番比划,就会觉得自高自大、自卑自贱的片面和愚昧,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庸思想会油然而生,有利于平衡心态,达观人事。古语说:“见其所利,必虑其所害;乐其所成,必顾其所败;自老视少,在瘁视荣。”又说:“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智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无论什么人,都“有所长”,“有所短”;无论什么事“有所得”,“有所失”;有所利,必有所害……如此这般的认识自己和别人,有利于摆正自己的位置,甩掉思想包袱。这是“中道”的智慧:打通事物之关系,于大中见小,小中见大;长中见短,短中见长;强中见弱,弱中见强;得中见失,失中见得;福中见祸,祸中见福;有中见无,无中见有;善中见恶,恶中见善;雅中见俗,俗中见雅;圣中见凡,凡中见圣,等等,可以见人之所不见。
“中观”是佛学概念,它解决佛教中真谛和俗谛的对立统一关系问题。所谓“真不离俗,俗不碍真”。它的经典主要是龙树的《中颂》和吉藏的《中观论疏》。作为方法论,其要点是“双取二边”,是对立面的相互依存与制约。例如,“空”与“有”是佛学中关于存在的概念,如果单取一边,就是“病”(过与不及);所以《中观论》要求以“空”药治“有”病,当然也可以用“有”药治“空”病。“是故知虚空,非有亦非无。”这是相观对治的辩证方法。推而广之,凡有相互依存、相互制约关系的,如大小、多少、高下、优劣、长短、雅俗、理想和现实、伟大和平凡、原因和结果、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等,都可以相观对治。这是佛教的中观智慧。有一次释迦牟尼问弟子,如何使一滴水永远不干?弟子回答不出。佛说:“放到大海里去。我们的力量,我们的智慧,乃至我们的宗教,都是一滴水,是永远不会干的。”——这是个人与社会、有限与无限,乃至凡与圣、俗与真、空与有的相观对治。
道的“中道”、佛的“中观”融入了中庸文化,丰富了相观对治的中庸智慧,《菜根谭》是新版的中庸,相观对治的方法讲得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