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莫之知辟也。”(《中庸》六章)“易摇而难中,易昏而难明者,人心也。”(《薛瑄全集·读书录》)哲学是思想的纲领,伦理学是道德的学问。中庸作为哲学,作为伦理学之所以有用,是因为人性有弱点,弱点需要救失。
(一)人生统计数字
据《广州日报》载,社会学家西姆·博尔斯卡关于人生有如下统计数字:
在100个人当中——
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52个。
步步都丧失自信的人——几乎是所有剩下的人。
准备帮助别人,但不能长久坚持下去的人——竟有49个之多。
永远那么善良,从不使奸弄诈的人——4个或5个。
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惊奇的人——18个。
开不起玩笑的人——44个。
无论对何人何事都感到恐惧的人——77个。
善于自得其乐的人——最多只有20多个。
受环境驱使而变得残暴的人——最好不要知道有多少,哪怕是估计数字。
事后聪明的人和有先见之明的人——数目相差无几。
除了物品,对生活毫无索取的人——30多个。
而能把正直与理解结合在一起的人——只有3个。
值得同情的人——99%。
不会长生不死的人——100%。
不必考究这组人生统计数字的科学性,重要的是它反映了人性的复杂性。分析这组反映人性的复杂性的统计数字,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半人按部就班,生活有固定秩序。一半人丧失自信,一半人助人为乐而不能坚持。四分之一的人自得其乐。三分之一的人像动物一样生活。能把正直与理解结合在一起的有3%。永远善良者4%。多数人受环境驱使都会变得残暴。人性百态,而人生境遇无常,人的心理表现复杂。好的是少数,多数人有问题,所有的人都值得同情。最后两项是人道主义的依据。
朱熹注《论语》“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句说:“人之德性本无不备,而气质所赋,鲜有不偏。”人性的弱点在一“偏”字,此《尚书·尧典》所谓“人心惟危”。
(二)人性的弱点
中国文化注重人性偏失的研究,一般认为“人心不足”、“易摇难中”、“喜同恶异”和“单向度人格”是人性常有的弱点。
1.人心不足
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老子认为,天道公平,人性(人道)却有自己的弱点:人心不足。人心不足表现为喜新厌旧,好高骛远,贪多务得,好走极端;不要说对富贵者奉承,对贫贱者鄙视的世俗态度,就是我们个人的欲望,也往往背离真正的需要而盲目追求不需要的东西,常常出现“损不足而奉有余”的情况。有许多俗语说到这一点,如,“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心难降意难满”,“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清时有一首《解人颐》的诗: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想娇容美貌妻。
娶的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
买的田园多广阔,出入无骑少马骑。
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
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
若要世人心里足,除非南柯一梦西。
欲望与人的需要有关。人需要吃饭,需要穿衣,需要娶妻,需要生子,需要被人重视等,这些都是正当的欲望,如果获取的手段也正当,那么应该是无可指责的。《菜根谭》说:“无风月花柳,不成造化;无情欲嗜好,不成心体”,满足身心正当需要的欲望不能少。这里关键是欲望不能过度,方法必须正当。
在旅游时我见到这样的事:一个笼子里有两只南方卷毛猴,饲养员一只给一片饼干,它们吃得满意;第二轮一只给蛋糕,另一只仍给饼干。得蛋糕的洋洋得意,得饼干的始而垂头丧气,继而一脸怒气,将饼干掷在地上,把手伸向饲养员。看饲养员没有反应,它就抢同伴的蛋糕。两只猴子在笼子里打起来。“猴心”不足,转向“社会”便引出攀比、嫉妒、憎恨、厮打……在人的世界里何尝不是如此?在中国古代,就有“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据科学家研究,人类有一个经过五亿年进化的“三位一体”的大脑:
第一个是“爬行脑”,它控制许多本能反应;
第二个是古老的“哺乳脑”(边缘系统),它是大脑的情感区;
第三个是人类特有的新皮层:智能化中心。人类用它来思考、交谈、观察、聆听和创造。它对于人格,未来计划和梳理观点是必不可少的。
在人的活动中,大脑的三部分一般是既分工又合作,三者不可缺少。但是一个人如果利欲熏心,让贪婪和占有欲占据上风,“智能化中心”则可能处于抑制状态,此所谓“利令智昏”。这时的人可以按爬行类本能和哺乳类情感,即人的动物性一面行事,他可以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为所欲为。放纵的欲望如脱缰野马,实现欲望手段不为环境允许,于是坏人坏事随之发生。当然也有一时“行险徼幸”去干坏事的,归根结底也还是因为欲望过度。
有一个西方哲人说过,人如果没有欲望,大约今天还只配住在山洞里;人如果没有花样繁多的欲望,也许文明根本不会发生,但问题是欲望无度。社会财富有限而又欲望无度,于是出现了社会的不公平。与老子“损有余而益不足”的原则一样,中庸“无过与不及”的原则同样指向欲望。
中庸并不一般反对欲望,而是反对过度的欲望,要求适度的和正当的欲望。过与不及都是病。“圣人只是一种,不绝欲,不纵欲,是以难耳!”(《陈确集·别集》卷五)难就难在克服人性的弱点,以理制欲,根据自己真正的需要,以“平”立论,去实现自身的和谐。人的智能化中心需要一个以理制欲的操作规程,中庸就是这样的操作规程。
2.“易摇难中”
《论语》引孔子的话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感叹一般人办事不是怯懦就是鲁莽,很难找到“中行”之人。什么是中行之人?中行之人既非一味进取的狂者,也非不敢作为的狷者,他敢作敢为而又办事稳健。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为什么呢?因为“过与不及”、“易摇难中”本身就是人性的弱点。
刘向《说苑·杂言》引孔子的话:“中人之情,有余则侈,不足则俭,无禁则淫,无度则佚,纵欲则败。”这里的“中人”指社会上大多数人。大多数人不能用理性去疏导欲望,不能在欲望、环境和个人之间找到某种平衡,在大脑的中央控制“软件”中缺乏缓冲欲望的心理机制。这种机制我们名之曰“中庸”。这也说明中庸必要而难能。
3.喜同恶异
《庄子·在囿》说:“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乎己。”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庄子·人间世》说:“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喜同恶异的人在一起,必然出现“交相强调的谬误”。你说好,我说好,不好的事情也变得好了;你说坏,我说坏,好的事情也变坏了,所谓“三人市成虎”。众口一词,容易以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容易出现“党同伐异”,形成“帮派”、“团伙”。孔子说:“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其实大多数都有“同而不和”的倾向,这大约是人性的弱点。
“同气相求”还需“殊气相革”。这就要求有中庸“小德川流、大德敦化”的襟怀,“容多”、“容异”、“容杂”、“容变”,“美人之美,和而不同”。
4.“单向度人格”
单向度人格又称“单面人”。“合两曰常”,健全的人格应该是兼顾事情的两方面,不走极端,不片面,可惜人常常是“单面人”。人性的单向度弱点,导致单向度思维和行为的单向度趋势。
由于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使得知识面越来越窄,人也变得越来越短视。市场经济下物欲和名利心膨胀,人变得越来越功利和浮躁。短视和浮躁使人看重眼前的实惠而忽视长远的东西,这就助长了单向度的趋势:当官的只关心GDP增长,企业主管只关心CEO利润,明星只关心自己拥有多少“粉丝”,电视台只关心自己的收视率,网站只关心自己的点击率。推而广之,学生只关心考试与学位,老师只关心教学成绩与奖金,校长只关心升学率……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中偶然出现了一个中学校长叶志平,全世界都投以惊羡的目光。因为这个默默无闻的初级中学校长,能回避周围环境价值观的冲击,他平时不但抓升学率,而且顶着压力抓危楼加固,抓避险演习。他的管理使二千多名师生在特大地震中无一伤亡。
有几个人能像叶志平这样特立独行?一般人的性情是好高忽小,好得恶失,好尊恶卑,好近恶远,好逸恶劳,跟潮流,看风向……其结果是得之此,失之彼,得之末,失之本。而叶志平立足安全想效率,立足生存想发展。危楼加固,避险演习这些被一般人视为“费力不讨好”的“无利可图”之事却有“大用”。中庸作为人生哲学,主张的是主动安全和积极人生。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人性的偏失是人性共同的弱点,就像火往高处烧,水往低处流一样。除此之外,由于人的先天遗传密码不同,后天的习得不同,每个人又有自己性格的弱点,如有的人性急,有的人性慢,有的人自私,有的人放荡……另外,人在不同的年龄段可能有自己的弱点,例如青年人冒险,老年人保守。这所有的因素加起来,构成了人性的弱点。人性弱点的存在,说明“教化”和“修身”的必要,说明社会伦理生活需要中庸。
(三)青年人为什么不喜欢中庸?
前面说到希腊神话中飞行的故事,重温这个神话故事,因为它道出了青年人在追求理想的时候不知利害的特点。
青年期是“感情的风暴期”,人格尚未定型,人生经验少,理想与现实脱节,思想被人生理想支配着,面对现实时,情绪的两极性表现得特别明显。积极和消极、愉快与悲伤经常交替出现并迅速转化。
青年人性格上不喜欢中庸。这个结论由中国社会心理学家沙莲香在上世纪末的社会心理调查中所证实,有兴趣的可以读一读他的《中国民族性》一书。
30岁以前的年轻人大多不屑于谈中庸。他们对中庸评价最低,对进取评价最高,将中庸和进取、安全与效率对立起来。他们的心力处于膨胀状态,因而“心”的特征多偏于一隅:心境忙而难闲,心气刚而难柔,心事忧而难乐,心术险而难平,心胸窄而难宽……青年人不喜欢中庸,但处于人格成长期的青年人恰恰需要中庸文化的滋养。这就像有偏食习惯的人,对合理营养的需要,客观上要求他走出偏食习惯的误区。
例如,青年人遇事易骄易躁,情绪上容易走入自卑和亢奋两个极端。与人交际要么忸怩羞怯,要么轻慢不检点,很难找到一种与环境及人事协调的合理中节的态度,诸如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不媚不俗,不拘不滥等等。这有待于中庸文化的修养。
“神经元”网站上报道了英国科学家的一项重要发现,当一个人获得新奇物品,或者即将参加某种冒险活动,一个被称做腹侧纹状体的脑部区域会变得活跃,并通过释放多巴胺等神经递质给大脑中枢以类似奖励的正反馈,强化其选择和尝试的兴趣。
原来人类先天就有喜欢新奇、热衷冒险的生理—心理机制,青年人则更明显。问题不是过度去抑制它,而是及时导入一种理性管理。
(四)“人心”、“道心”:十六字心传
记录在《尚书》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直被尊奉为尧、舜、禹代代相传的“十六字心传”,并被认为包含着儒学的真谛,而其中的关键,在于对“心”的理解和把握。
什么是“心”?《礼记·大学疏》说:“总包万虑谓之心”。古人的“心”,开始成为思想、情感、意志等精神状态的总汇,有着现代“心理”概念的萌芽。
十六字心传把“心”分为“人心”、“道心”。
什么是“人心”?中国古人讲人心是与“性”、“情”、“欲”等概念联系着的。孟子“食色,性也”的命题,明显地把人获取食物和繁殖后代的需要看作人之本性的基本方面。但人的本性并不止此。王夫之说:性者,生之理也。均是人也,则此与生俱有之理,未尝或异;故仁义礼智之理,下愚所不能灭,而声色臭味之欲,上智所不能废,俱可谓之性。(《张子正蒙注》卷三)王夫之的“性”,指人的全部需要:“声色臭味之欲”是人的物质需要,“仁义礼智之理”是人的精神需要。
从心理学看,欲望与人的需要有关,也与人的情感有关,简言之,需要加上满足需要的情感就是欲望。欲望是需要的情感化。孟子说:“性如水,情如水流。”情感像水流,也使得欲望像水流。如果让欲望倾泻而下,则可以不择手段地去满足需要,或者背离正当的需要去盲目追求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这就是所谓“人心惟危”。
制约人心之“危”的有人心内部的“道心”。什么是“道心”?《易经·复卦》中有“复见其天地之心乎?”所谓“道心”,大约就是“天地之心”、“天理良心”。孟子举例说,看见有人掉在井里,大家情不自禁地跑去救他,这就是道心。他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道心是人心中天性的发明,是良知,是理性的眼睛,它存乎天地之中,人心之内,至灵至动,若隐若现,幽微难明。此所谓“道心惟微”。
《释文》注:“心,或作道。”可见“道心”包含在人心之中,是人心的组成部分。这与人类“三位一体”的大脑机制吻合:“爬行脑”控制的“本能反应”和“哺乳脑”(边缘部分)控制的“情感区”大约相同于人心中“危”的部分;人类特有的新皮层“智能化中心”大约相当于人心中的“道心”。在正常情况下,道心统率人心;大脑的三部分相互合作,相互制约。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似乎与弗洛伊德的“自我论”有相通之处。
从性格学和精神分析理论看,每个人的心理活动都有冲突和矛盾,每个人的性格都有双重化的危险。西方弗洛伊德的自我论中有一个依本能冲突活动的“本我”;有一个属于天理良心的“超自我”;还有一个按社会规范行事,以适应社会为目的的道德“自我”。“本我”出于人趋利避害的自然倾向;“自我”出于人的社会生存的基本需要,这两者大约相当于中庸所谓“人心”;“超我”大约相当于“道心”。有时遇到事情,三个自我互相争论着,斗争着,就像柏拉图驾驭灵魂之“车”的“驽马”和“良马”。所以人有行善做好事的可能,也有行不善做坏事的可能。做了好事,自己欣慰,舆论认可;做了不好的事,自己内疚,舆论谴责。但不能因此保证今后不做坏事不犯错误。本性+理性=人性。理性是人性的眼睛,是“道心”。不过,明显不同的是,今天的精神分析,认为“超我”是人的社会化的产物,而中庸认为道心是“天命之性”,与生俱来。孟子以人落井,连小孩子都知道去救,说明道心是先天的。其实以小孩的天真与纯净,更容易接受社会的基本善。能推己及人,就是社会化。从“道心”与“超我”角度看,人有趋善避恶的趋向。只是“超我”并非每个人都成长了起来。从“本我”的角度看,人有趋利避害的倾向。趋利避害和趋善避恶常常发生矛盾,所以有的人见利而忘义,由利益驱动而干坏事。道心惟微,人心发明道心的机制十分微妙。
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便生发出一篇《中庸》。《中庸》讲的就是“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周易·系辞》说:“天下之动贞乎一者也。”“一”即道,“贞乎一”即正于道。以人心合道心,即所谓“允执厥中”。“允”,诚实;厥中,其中。道心隐蔽,微而难显;人心起伏,危而难安。人要做到应物无差谬,必须精诚于道心,以道心统摄人心,诚实地实行中庸之道。
因此,中庸是一种心理学,也是一种文化观。如果把中庸看作一种心理学,它是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学,而不是产生于西方的那种实验心理学(psychology)。
人性的弱点在救失。救失之道,在以“性命之正”、“天理之公”主宰“形气之偏”、“人欲之私”,让人心听命于“道心”。朱熹弟子蔡沈说:“惟能精以察之,而不杂形气之私;一以守之,而纯乎义理之正,道心常为之主,而人心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动静之为,自无过不及之差,而信能执其中矣。”和《周易》一样,《中庸》也是免过之书。
人们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好像圣贤就生而无过。其实圣贤也免不了犯错误。王阳明分析尧舜授受之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说:“彼其自以为人心之惟危也,则其心亦与人同耳。危即过也,惟其兢兢业业,尝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而免于过。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里与人异也。”(《王阳明全集》卷四《寄诸弟》)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中庸》成为“实学”,被尊崇为“终身受用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