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太激动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他的喜爱,所以表演结束后,很多人围在他身边,称赞他的演奏,还给他献花,有个老太太甚至把自己的珍珠项链摘下来往他脖子上挂。演出团的团长走过来和我握手,赞扬云迪是中国来的神童,他说‘这个小孩子的身上有天才在闪光,而他将这份天才展现出来的方式,简直让人有些敬畏’。”
深圳艺术学校校长李祖德认为办学只有高起点才有出路,但昭义教授成为他物色到的第一位资深教师。
从生活大半辈子的成都来到深圳,从大学调到中专学校,这对当年55岁的但昭义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抉择。
张小鲁:对许多学钢琴的孩子来说,往往家长的毅力就是孩子的毅力。既然付出了精力,就应该对得起自己出的一切。
一
1995年6月,刚在川音附中上初一的李云迪获选参加美国斯特拉文斯基国际钢琴比赛,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这一年他还不到13岁。但是问题接踵而来,按规定出国比赛的所有费用需自行解决,除非拿到第一名,学校才可能全额报销所有花费。
“那时他爸爸在南方工作很辛苦,也有了点存款,可是云迪这次出国比赛让我们家又变成赤贫。”张小鲁玩笑似的话让人体会到她那时的无奈和决心,“其实,自始至终我们在培养孩子上的花费是毫无保留、完全投入的。因为我辞了职,所以家里的经济支撑全部要依靠他爸爸,虽然经济有压力,但是心态还是乐观的。”
但昭义也深知比赛的重要:“学校也可能真的没钱,但是没有国际比赛,如何能在国际坐标里定位自己的水准,如何能在国际参照下发现自己的不足?”
斯特拉文斯基青少年国际钢琴比赛举办地在美国的伊利诺伊州。在母亲和老师的陪同下,李云迪第一次踏出国门。这次出国比赛为李云迪的钢琴人生带来了新的机遇。
师生一行经深圳取道香港飞往美国,在深圳停留期间,应邀到深圳艺术学校参观。艺校的李祖德校长不仅给予了热情接待,李云迪还应邀在学校举办了小型音乐会。这位天才少年的演奏让李校长大为惊叹:“从未听过一位少年弹得那么好!”
于是,求贤若渴的李校长力邀但昭义来深圳艺校任教,因为忙于比赛,但昭义并未作明确答复,可是李校长的真诚和艺校的盛情却令他十分感动。
到达香港,一行人没作停留,直奔机场,这时张小鲁晕车的老毛病又犯了,拼命呕吐,整个人快要虚脱,最后干脆被架到了候机厅。
“我劝你还是不要和我们去了,我要负责云迪的比赛,不可能再腾出精力照顾你。”但昭义心急如焚。
张小鲁强打起精神:“半小时内我要是还不能动,就放弃这张机票。”
最终,三个人登上了飞机,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到达洛杉矶,张小鲁终于倒下了。四天后,当她身体稍有好转,他们即刻转机旧金山。但昭义本想带两人参观金门大桥和旧金山音乐学院,也终因张小鲁体力不支而半途折返。两天后他们转站芝加哥,然后急匆匆乘车赶往比赛地点——伊利诺伊大学。为了省钱,三个人挤在大学一间宿舍里,张小鲁病弱的身体使准备参赛的师徒俩忧心忡忡。
“当时我们都是第一次出国,我确实很扫大家的兴,虽然路过很多地方,但因为我哪儿都没去成,更糟糕的是我的病影响到云迪的情绪。他很孝顺,不练琴的时候就帮着但老师来照顾我,没想到他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就这样被我拖累了。”
对于第一次出国比赛的李云迪来说,所有的新鲜感和好奇心,很快被妈妈的病和密集的练习消除了。
“虽然云迪是那种舞台型、表演型的孩子,可是第一次面对许多国际评委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赛选手,他确实紧张了。”他的母亲回忆说,“第一天比赛快要上台的时候,他突然说‘妈妈,好可怕啊,我把谱子都忘了’,我一听急了,就扳过他的脸使劲拍了拍,大声对他说‘镇静!不准说忘谱的话,把所有人都忘掉,你要进到音乐里面去’。上场时,我就把他推上舞台,自己赶快跑到台下去听他弹琴。”
对于琴童的家长来说,比赛中听自己的孩子弹琴是一种心理考验,很多人因为无法承受压力甚至不会到场观看。然而,对于张小鲁来说,但凡条件允许,她绝不会错过儿子的任何一场比赛,并且认真聆听,以自己的标准评判儿子的表现,但昭义就曾经开玩笑地说她是另一位“国际评委”。
经过几轮角逐,李云迪成为70多名进入决赛的选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张小鲁却彻底病倒了,以至未能前往决赛现场。
李云迪准备的曲子是李斯特那首难度极大的《塔兰泰拉舞曲》。
塔兰泰拉舞是意大利民间舞蹈,这种舞蹈起源于意大利南部,据说有个叫塔朗托的地方,盛产一种很毒的蜘蛛,叫做塔兰泰拉,人被它咬过之后,很难医治,只有跳一种速度很快的舞蹈才能解救,这就是塔兰泰拉舞,这曲子也被称为《毒蛛舞曲》。
这是一种快速、激烈的舞曲,很多作曲家都写过塔兰泰拉舞曲,通常的节拍为快速的3/8、6/8,李斯特的《塔兰泰拉舞曲》是6/8和2/4拍,弹奏起来有一种狂热的格调。此曲作于1869年,选自李斯特周游列国所作的诗意浓郁的《旅游年代》第二集。
乐曲的第一和第二主题是歌唱性的钢琴音色弱、强的互相烘托,表现不同的音乐形象,而中段的优美旋律乃科特劳的歌曲旋律。
演奏该曲需要弹得又快、又准、又响,李云迪凭着自己对乐曲的理解,弹得非常漂亮,尤其演奏轻盈快速的乐段,不仅流畅迅速,而且每个音符各自独立,清晰可闻。评委称他的演奏“独具个性,富于表现,非常出色”,同时也赢得了斯特拉文斯基女儿的关注和称赞。有一名记者形容,这个13岁的小男孩具有“某种令人信服的聪慧与可靠性,值得密切注意”。
张小鲁回忆说:“比赛以后云迪受到很多评委的称赞,还有个评委说希望以后能在世界舞台上看到他,对他鼓励很大。所以当时但老师很有信心云迪拿第一名。宣布结果时,名次是从第六名开始宣布,当听到评委叫‘YunDiLi’,但老师吃了一惊,这么早就叫名字,这才知道云迪只得了第三名,但老师在惋惜的同时也感到欣慰,毕竟这是第一次带云迪参加国际比赛,拿到名次已经值得庆祝了。”
初战国际大赛告捷使李云迪信心大增,张小鲁因为身体的缘故,还没来得及好好玩玩,便先带儿子打道回府了。
“回国时,我们坐的是波音747双层大客机,因为身体状况我几乎全程都蜷在座位上,云迪却显得很兴奋,居然自己跑去驾驶舱和机长聊天,告诉人家他刚参加了美国钢琴比赛得了第三名,机长还把自己的帽子给他戴上,用一次性快照相机和他合影留念,之后他很得意地拿着照片给我看,开心得不得了。”
回国后张小鲁待身体康复,作为奖励,她带儿子去了珠海旅游,而但昭义这时返回深圳,现在他可以慎重面对李校长的诚恳邀请,是时候作决定了。
二
1980年8月26日,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深圳特区诞生了。这座城市创造了爆炸式的发展奇迹,从一个渔村发展成为现代海滨城市。作为中国第一个对外开放的窗口,深圳以其包容性强、观念开放多元、薪酬水平高、就业机会多等优势,吸引全国各地人才源源不断地涌入。来自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操着不同方言的人们,也成就了这个年轻的“移民城市”多元化的动感文化。
这座处于文化青春期的城市所释放的活力和激情也吸引了但昭义。他返回艺校,再次受到李祖德校长的隆重接待,虽然李云迪未能同行,可是学校仍开了庆功会,让但昭义大为感动,坚定了南下的决心。
深圳艺术学校是深圳市政府于1986年创办的直属市文化局领导的一所全日制中等艺术专业学校。校长李祖德现为全国艺术职业院校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全国中等专业学校学会常务理事、深圳市优秀校长。他1970年毕业于武汉音乐学院作曲系,曾在母校从事教育、行政工作,1988年南下广州,1994年在艺校老校长陈家骅的竭力推荐下,他从广州星海音乐学院调任深圳艺术学校校长。
李祖德到任后一直在思考艺校的发展前景,他认为办学只有高起点才有出路,凭借深圳的经济条件,有了优秀的老师和优秀的学生,学校才容易出成果。但昭义教授成为他物色到的第一位资深教师。
对于当初来深圳,但教授这样说:“其实,想换一个工作环境的想法早就有了,我自己也一直在留意这方面的信息,只是从没考虑过来深圳艺校,坦白讲我觉得我是一个大学老师,在中专学校任教心理上还很难接受。后来和云迪出国比赛途经深圳,陈校长、李校长的热情款待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开始动心思认真考虑是否来深圳。当时我觉得深圳是新兴城市,起点比较低,也许适合我的能力范围,而且陈校长、李校长和其他好些老师都是从大学学院来的,一下就打消了我认为‘降格’了的想法。当然,两位校长还以深圳特区的经济优势给我提出了可能提供的一些很优惠的发展条件,比如为我从内地带来的学生减免学费,为学生参加比赛提供经济支持等等。总之,来深圳决不是单一的原因,是很多因素促成的,所以我作了决定。”
从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成都来到深圳,从大学调到中专学校,这对当年55岁的但昭义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抉择。
深圳,这个曾被认为是文化沙漠的新城,却比任何有文化根基的老城更注重文化产业的发展,但昭义来深圳时已超过了“调入最高年限”,深圳市委、市政府从“人才战略”出发,以特事特办的方式特批他调入深圳,从而为培养世界一流的钢琴家奠定了人才基础。
当但昭义希望李云迪跟他一起到深圳艺校时,张小鲁却犹豫了。
她说:“当时我们全家人,包括爷爷奶奶商量后都不同意,因为要去深圳艺校就意味着我们放弃的是川音这个大学的保证和这块正统的招牌。可是,离开但老师无疑又是云迪钢琴事业的重大损失。那时候思想负担非常重,觉得很茫然,不知该如何取舍。”
其实,回顾李云迪音乐之路的最初几年,不难发现他的确有几分幸运:很偶然走进音乐,在恰当的时机转学钢琴,遇到最好的老师,学琴四年便获得参加全国比赛的机会,13岁参加国际大赛。在决定命运的重大转折上,他都如有神助般地作出最正确的判断,跟随但昭义南下深圳应该说是他最成功的抉择之一。
“云迪很幸运,在关键问题上总能找到正确方向。”我这样说,张小鲁并无异议。
“也许是这样,”她说,“当我们全家为是否去深圳头痛的时候,云迪却很坚决地表达了他个人的想法,他说‘但老师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慎重考虑后,我们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愿,因为好老师的确比好学校重要得多,因此我又主动给但老师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决定跟他一起走。”
最终,但老师带着他10个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浩浩荡荡举家南下。
1995年10月4日,是深圳艺术学校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天,这天下午的3点,李祖德校长亲自到机场迎接但昭义率领的“川军”。
当时艺校资源不多,学校为但昭义提供了一套三居室,学生则被安排住进黄木岗城中村。因为这些学生初到深圳,家庭经济状况都不稳定,学校就聘任一些家长做临时工,张小鲁被聘为钢琴班的全职陪练。
对于刚到深圳时的情景,张小鲁印象很深刻。
“到深圳的第二天我们就遇到了特大台风,这种恶劣天气我们在重庆从来没有见过。学校的车直接把我们送到了黄木岗。我们住的房间很小,有一个小卫生间,门还是坏的,厨房就在阳台上,坦白讲当时心里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可是云迪情绪很高,到了新的环境反而很开心,对于住的条件他丝毫没有意见,还帮着打扫卫生,刷厕所,布置房间。”
“他这样做是为了安慰你,还是本身就没有这些物质上的考虑?”
“我觉得应该都有。记得刚到深圳那年春节,云迪就用他所有的压岁钱悄悄买了熨斗和熨衣板,说是送给妈妈的礼物,我当时心里很感动。这孩子没有花过什么钱,他对钱根本没有意识,思想很单纯,他的心思都用在钢琴和音乐上面。那时,比较方便的就是云迪爸爸会经常到深圳来看我们,回来就打地铺,因为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架钢琴、一个写字台基本上就没地方了。我们一直在黄木岗住了两年多,后来艺校盖了单身宿舍才分了房子。学校为学生分房子,这在国内从来没有过,直到那个时候生活条件才逐步好起来。”
深圳,以其固有的务实作风为天才成长提供了充沛的阳光和良好的空间,李云迪很快就适应了深圳,在给重庆好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我由衷地喜欢深圳,这里纯净蔚蓝的天空总是给予我无尽的艺术灵感。
但昭义到艺校不久便开始了他每天几乎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教学工作,这位老教授像一架高速运转的马达,将自己投入到钢琴教育事业,无所保留,全身心付出。
三
钢琴教学艺术是一种很个别的艺术,而但昭义的“因材施教”绝非一句简单的空话,他善于发现和研究每个学生的特点,对于李云迪的艺术特点,他作了这样的评论:“云迪对音乐有敏锐的直觉,并且非常专注投入,他技巧娴熟,极富乐感,既热情辉煌,又含蓄内在,使他的演奏很有吸引力和感染力。”
完美的音乐表达绝不仅仅需要纯熟的技巧,更要求演奏者将自身个性与对作品的理解结合,同时融入想象力,从而赋予作品内在的情感。但昭义在这方面的训练将李云迪的音乐天赋完全激发出来,他尤其善于不断地启发学生的艺术思维和创作能力,如何掌握和运用技巧,如何明确地去实现音乐表现的途径和方法,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
谈到当年跟随但昭义学琴的收获,李云迪说:“但老师很讲求启发学生的音乐感受,塑造音乐性格。除了手指的技巧训练外,他很注重钢琴的大技巧,就是钢琴的歌唱性,但老师曾经说过表现音乐非常重要,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基本技巧来完成这个表现过程,就算有天才般的乐感也是徒劳。”
但昭义为人谦和平易,只是到了课堂上,他身上就会显现一种天然的威慑力,他从不轻易表扬学生,如果觉得满意,最多会说“还可以”,而这已是最好的认可了。对于学生的错误,仅用一个硬得像钉子般的眼神,便叫学生胆寒了。通常他会给学生三次改错的机会,假如第四次仍无改善,他会立刻终止教学。
李云迪这样的天才学生在学业上进步飞快,比如有些难度较大的曲目,别的学生也许需要整个学期来完成,而他只要四个课时,然而,但教授对他的要求也较其他学生严得多。张小鲁还记得有一次李云迪没有很顺利地完成背谱,在给了他三次机会后,但教授终于爆发了,毫不留情地将学生轰出课堂。
“当时你也在吗?”我问张小鲁。
“对,我就在旁边,可但老师没有丝毫顾忌。我记忆中这是他发脾气最大的一次,云迪当时吓得赶快就往外跑,我也吓住了,跟着追出去。云迪躲到教务处不敢出来,后来但老师找到他,把谱子扔给他,又把他揪回去上课。其实,但老师对每个学生的程度都十分了解,他不会要求学生完成能力以外的事情,因为云迪有能力完成的事却没有做到,他才觉得不可原谅。”
在但昭义的指导下,李云迪练习肖邦、李斯特、斯卡拉蒂、巴赫、贝多芬、莫扎特、门德尔松及海顿的作品。有一份艺校留存下来的影像资料,是李云迪在学校演奏会的录像,李祖德校长这样对我说:“云迪绝对是有卓越天分的孩子,我很欣赏他自然美妙的音乐性,他的处理那么漂亮、抒情和温暖,面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录像中的少年,举止优雅,面带微笑,从头到尾每个细节,他都表现得无懈可击。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瘦小的身躯和那架巨大的钢琴形成鲜明对比,当他弹奏钢琴,会让人觉得他和钢琴之间有一种亲切而体贴的微妙联系,毫不讳言地说,那时候他已经具备了某种大师才拥有的气质。
张小鲁对于李云迪的学习绝对全面掌握,她对儿子要求的严格在校内也是出了名的。
李云迪的班主任老师回忆说:“云迪妈妈具备一定的钢琴教学水平,因此她听学生弹奏会很容易找到错误,李云迪就在他妈妈严格的耳朵监督下完成每一次练习,每天都要练琴三到五个小时。可以说他妈妈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只要下了课,剩下的时间基本就由妈妈掌控了。那时他最喜欢的课外活动是打乒乓球,总是背着妈妈偷偷玩,只要别人喊一句‘你妈来啦’,他扔下球拍就蹿得无影无踪,每次都很灵。他妈妈确实有些限制他,学校活动也很少让他参加,这么多年来李云迪唯有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是去罗浮山两天游,他求我去说情,最后终于得到他妈妈首肯。现在回想起来云迪也真是可怜,出发那天早上他5点半就起床,主动到琴房练两小时琴,然后7点半在校门口等着同学们集合。坦白讲,先撇开天才之说不谈,单凭着这样的勤奋,不成功才怪呢。当时,我们住在罗浮山军营里,学生们带着乐器准备和军营演出队联欢,那儿正好有一架旧钢琴,李云迪立刻就来神了,冲上去就开始弹奏。后来在联欢演出中他弹奏了《黄河协奏曲》的片段,他的激情演绎引起台下官兵的热烈喝彩。”
对于自己的严格,张小鲁这样说:“对许多学钢琴的孩子来说,往往家长的毅力就是孩子的毅力。我每次陪儿子练琴,都非常非常用心听,每天陪五六个小时,我并不觉得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既然付出了精力,就应该对得起自己付出的一切。云迪本身也很自觉,如果遇到出去玩或者其他事耽误了练琴,无论多晚,他回来后都会自觉补习两个小时,包括过春节,他最多给自己放一天假,过了大年初一就开始练琴了。其实,我并没有逼他这样,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我对他的严格也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当然,我必须要强调一点,就是云迪对钢琴抱有浓厚的兴趣,他爱钢琴,只要看到有钢琴,无论在哪里,得到人家允许后都要上琴弹奏。”
在老师和母亲的严格要求下,李云迪的钢琴演奏技艺精益求精,而在学校的支持下,他出国比赛和演出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四
1996年8月,14岁的李云迪获选参加德国艾特林根国际钢琴比赛,同时深圳市组织的深圳少儿艺术团也邀请他参加访欧巡演。但教授一向重视国际比赛,当师徒正为大赛作准备,却因签证问题错过了比赛。于是,李云迪参加了由李祖德校长带队的深圳少儿艺术团,这也是他第一次涉足欧洲舞台。
在奥地利演出期间,深圳少儿艺术团分别在维也纳皇宫美泉宫广场舞台、铁城古堡海顿音乐厅、李斯特诞生地莱亭等地参观访问演出,均受到当地观众的热烈欢迎。尤其在海顿指挥第一支乐队演出的铁城古堡音乐厅的演出极为轰动,维也纳电视台和布尔根兰特州电视台同时进行了现场直播,而李云迪的钢琴独奏令音乐之都的观众惊叹不已,反响最为强烈,赢得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最后不得不加演四支曲子方才谢幕。
李祖德校长回忆说:“当时我和云迪住在一个房间,也是从那时起我们无话不谈,每天几乎都聊到深夜。云迪的说话方式根本不像一个14岁的少年,他总是自信满满,思维敏捷,说话天马行空,毫无羁绊,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我觉得那时候他心里对这个世界已经产生了个人看法和观照。他的好奇心让我印象最深刻,他的脑袋里简直装着十万个为什么。”
“关于音乐吗?”我问。
“不光是音乐方面,各式各样、各种门类的问题都有,”说到这里李校长乐了,“我记得在维也纳大家去当地的游乐场玩,云迪第一次坐碰碰车,简直玩疯了,坐了两次都还不过瘾。回来后,他就问我碰碰车的构造是怎么样的,如何产生动力,电流如何控制,他对所有他不清楚的东西都想弄个明白,我觉得好奇心对他的音乐来说也是一个动力。”
“当时他在舞台上的表现如何?”
“非常精彩,非常轰动。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到维也纳的一个乡村,和当地的业余演出团合作了一台小型音乐会。维也纳可以说是德奥派的发展中心,当地人对古典音乐的欣赏非常专业,这可以从他们业余演员的水平看出来。云迪上去弹奏后,观众的情绪立刻沸腾了,他的琴声打动了所有人,一曲弹完,观众不让他下台,就这样一曲接着一曲让观众过瘾。因为这场演出是免费的,观众太激动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他的喜爱,所以表演结束后,很多人围在他身边,称赞他的演奏,还给他献花,有位老太太甚至把自己的珍珠项链摘下来往他脖子上挂。演出团的团长走过来和我握手,赞扬云迪是中国来的神童,他说‘这个小孩子的身上有天才在闪光,而他将这份天才展现出来的方式,简直让人有些敬畏’,那一刻起我真是感觉到李云迪是一颗明星,绝对是这样。”
“他本人当时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给自己什么特殊的评价,认为自己很不错,应该说他根本没有这种念头。平时,他还是和其他孩子一样爱玩,当时不是很流行买名牌吗?他也很好名牌,喜欢赶时髦,我记得他妈妈为他出国好像准备了几百美金,他就拿这笔钱给妈妈和爸爸各买了一件名牌衣服,什么都没买给自己,后来他妈妈还说这是她第一次穿名牌。”
出国演出大大开阔了李云迪的视野,在国内曲高和寡的古典音乐在欧洲却有肥沃土壤,这里浓郁的音乐文化氛围深深吸引着他。也是在那时候,他萌生了将来要在欧洲留学的念头,对音乐的追求也更加急切了。
李云迪生来就具有高人一等的技巧潜质,因此但昭义更注重他对音乐内涵的表现力。
他说:“越是天才,才华越容易受损伤,要经常反省教与学是否对路。比如,当我就一首作品对他提出许多非常细致的要求的时候,他演奏出来总是在‘做’,显得僵化、生硬,不自然。我就会作出调整,告诉他别总想老师要求什么,要注重自己想要什么,引导他把教学的要求消化,变成他自己要求的东西表达出来,这样他又重新有了音乐的灵感。教育和培养,重在挖掘学生自身的潜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其主观能动性,从而把他引导到一个健康有效的发展轨道,不尊重学生,不适应他们的个性特点,很难说是在爱惜和培养人才。”
李云迪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他说:“但老师对我的演奏从来都是严格要求,永远都是精益求精。他非常注重培养我追求个人的最好状态,每次上课时都对我提出新的要求,但老师对我的音乐感觉启发很大,还有对我技术的培养。我觉得但老师的成功就在于能够发现每个学生自身的困难和需要解决的问题,然后及时纠正,这在教育家中很少见,而且对学生很有效。但是艺术家最需要的是兴趣和悟性,这是任何老师都不能帮你完成的,这种才能很重要,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老师会教出不同学生的原因。”
“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的钢琴弹得很好?”
“哦,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弹得很好,我只是强烈地感觉我可以把我的音乐直觉在钢琴上表现出来,这个直觉就是和作曲家本身沟通的感觉。当然,我会不断反思我的音乐,因为每次演奏不可能都保持同一种情绪,会受到环境以及心情的影响,所以每次弹奏出来的感觉都会有所不同。我很注重这种即兴的感觉,一旦获得就抓住不放,再将一些能够胜任作品诠释的新感觉糅进我的音乐里。我不希望对某个作品的诠释有一个定位性的概念,一种固定的模式,这不是我所追求的。”
这种对音乐作品不同层次、不同角度的强烈追求,使李云迪成为一位完美主义者,他总试图把作品弹得完美无瑕,因而无情地折磨了自己,还有他的老师。
“有时候和学生一起研究演奏技巧和音乐表现时都会有一种艺术创作的激情。”但昭义说,“云迪是那种特别喜欢弹琴的学生,那是真心地对音乐有迷恋,我们在理解与感悟某个作品时也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但是基本的东西,如曲子的结构、音乐的基本特性、风格等,要让他理解准确,必须做的一定要做,要给他把关。至于如何表达,细节的处理则不强求一律,艺术表现有多种可能性,应该允许讨论商量。有时候我们也用几种处理方式来比较,选择其中最合理、最具说服力的。总之,最后都要统一在能引发他自身情感共鸣的表达方式上。”
对李云迪而言,但老师的每一堂课都像施肥一样让他的音乐得到自由的发展空间,每一堂课下来,他几乎都能挖掘出对音乐作品新的理解和感受。他对钢琴的驾驭越来越游刃有余,在钢琴演奏方面的发展表现出十分全面的可塑性,在广阔与纵深方面取得了令人惊讶的平衡,而他的弹奏都能得到但老师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