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组坐落在河西村北部,这群乌鸦就住在村北那一片高高的白杨树上。一开始,人鸦相安无事。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后,整天缺油少盐馋急了眼的男知青们算计上了这群黑乎乎的大鸟。俗话说,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乌鸦虽黑头黑脑一副奸相,味道不一定太差。某天傍晚,我们将蓄谋已久的阴谋变为现实,突然向乌鸦发起冲锋,用早就准备好的弹弓一阵射击,战果辉煌,四只大鸟在哀鸣声中从树上掉下来。在亢奋中我们将战利品去毛剖肚,煮了满满一锅。一开始似乎还香味弥漫,十五分钟后,香味渐淡,酸涩味渐浓,以致把乌鸦盛到菜盆里后,看着黑色的鸦肉及汤汁,谁也不敢下筷子。我是组头儿,关键时刻以身作则,硬着头皮勇敢地扯下一条肥硕的鸦腿,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第一口。这种尝一口能让人记一辈子的味道不好描述,不仅酸涩,而且苦腥,直呛嗓子。我念了好几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也还是没敢咽下去,吐出来后仍惊恐不已、干呕不止。
飞禽没吃成,却跟这群报复性极强的邻居结下了深仇大恨。第二天起,乌鸦开始了自卫还击。只要男知青们从白杨树下经过,这群通人性的鸟儿便居高临下,发起集团军似的冲锋,“呀呀”的呐喊此起彼伏,一个个黑飞机似的俯冲下来,煽动着巨大的翅膀,冲着人头狠狠啄一口就走;第一批刚飞走,第二梯队又上来了,气势汹汹,无法招架,几乎所有参与打鸟的男知青都未能幸免,我们人心惶惶,谈鸦色变,宁愿绕道,也不敢从白杨树下路过。
后来我们看出了门道,乌鸦们只对戴黄军帽的人袭击,对其他人等不予理睬。而那天,我们作案时都戴着黄军帽。从此,男知青们都将黄军帽束之高阁。而支书不知详情,给我送书时恰恰戴着军帽,难逃厄运,被乌鸦啄了一口。真是鸦胆包天,这还了得!
下午,我带领全体男知青出动,分别手持破瓢烂盆,连声击打,造成一种大战气氛,目的是让出去觅食的鸟儿不敢回窝。两名知青爬上树,手持长杆直捅敌人老巢,迅速端掉几个鸦窝,十几只没长翅膀的小鸦掉了下来,摔得半死不活。
失败的鸦群元气大伤,整整半天都在白杨树上哀哀惨叫,声音尖厉凄凉。没想到的是乌鸦晚上全部东迁,搬到河东安家落户。
我是在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情况下叫到大队部的。我以为是报告团的事,所以心理上没有准备。
在我到来之前,大队办公室里已坐满了人,全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头面人物。进去后,根本没有坐的地方,只好站着。我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形势明显不妙。
秦支书坐在办公室前,皱着眉头,将半截香烟狠狠扔在地上,沉着脸问:
“你们知青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还不是出工锄地那一套。对了,我这两天在读《水浒》。”我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的满不在乎激怒了一屋子人,顿时我成了众矢之的。在枪林弹雨中挣扎着的我十分狼狈。乌鸦是吉祥鸟你知不知道?乌鸦住在哪个村哪个村就兴旺你听说没听说?河东村的人眼红妒忌了好几辈子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全村人都乐疯了!除了多识了几个字连二十四节气都不会数的知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狗屁不通、贼胆包天,河西村这次风水已破,说不定大祸临头……
对着这唇枪舌剑的质问,我有些招架不住,先是吃惊,继而愤怒,最后剩下的是可悲可笑:新中国成立已近三十年,封建迷信还如此猖獗,真让人不能理解。河西还是先进典型呢,还组织批林批孔报告团呢,这水平!于是我舌战群儒,或慷慨激昂或不屑一顾。应该说,引经据典耍嘴上功夫是我的强项。
这时,秦支书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山响:
“住口!你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说说,现在是贫下中农教育你,还是你教育贫下中农?”
一句话撞到南墙上,我哑口无言,瞠目结舌。
秦支书机关枪般打着连发,枪枪击在要害处。他抠鼻子挖眼,拍桌子砸板凳,差点没把我吃了。我站在受审的位置上,根本没有还击的机会。一种屈辱感牵出了我的眼泪,我就是不擦,任它豆粒般的滴落。
“如今河西村形势大好,这是谁都看见的事实!谁也抹杀不了!谁不知河西有个报告团?河西村的小伙子这几年谁没说上媳妇?人家姑娘就是冲着咱河西的名气嫁来的。有人听说村里又要成立评《水浒》报告团,就做了小动作到处胡说八道!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倒是看看跳出的都是谁!民兵连长,你给我查查,是不是那两个四类分子造的谣?我相信,鸦群飞走了,河西的风水没有走,走了也可能再回来!”秦支书话锋一转,文不对题地来了这么一通,火药味很浓,弄得一屋人面面相觑。
秦支书骂得痛快淋漓,一直骂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息了雷霆之怒。他把我按在椅子上,递过来一条毛巾,让我谢绝了。他自己懒懒地擦擦一脸的汗水,疲惫地趴在桌子上,看来骂人伤肝损肺,也是很累的。
足有一刻钟,他才抬起头来,充满歉意地挥挥手让我走:
“这事你们犯了众怒,农村的事复杂哪,只能这样处理,以后你就懂了。”
这以后好长时间我才知道,其实我那天是代人受过。村里那几个头面人物是去劝解支书,阻止成立评《水浒》报告团的,有人无意中说出知青打乌鸦的事,秦支书借题发挥,演了一出苦肉计。而村上的人奈何不了支书,骂我一顿。似乎也心理上达到了某种平衡。
对秦支书的精明老辣,我是领教过的。
还是刚下乡那阵子的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正是农闲,家里地里都没什么活路,知青们闲得无聊,就突然想当一次雷锋。讨论来讨论去,就选中了油坊。
大队部对门有一间香油坊,当然是大队里办的,这也是全村唯一没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据说,在公社的一个会议上,有人就提出过河西的资本主义尾巴的问题,秦支书淡淡地说了一句:“县上张书记夸咱油坊的油香哩。”河西是先进典型,县领导常常光临,张书记夸奖过香的东西当然就香,资本主义臭不可闻。哪能香?于是就没人追究了。河西香油坊用的是传统的榨油方法,虽然出油率低,但质量高,每当出油,能香半个村,因此销路也好。大队请上级吃顿饭或买粉笔办墙报出个差领个补贴,干部们馋了买只羊杀了煮个羊肉汤喝等一应开支,全指望香油坊这个全大队唯一的副业。只是这个只有一间门面房的油坊招牌不佳:门口的墙上,用墨汁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小麻(磨)香由(油)。四个字错了一半,整个儿呈张牙舞爪状。我敢肯定,写这招牌的人一定是初小没毕业的水平。我早就有意为贫下中农做点贡献,就领着两个知青,用石灰水把油坊的外墙粉刷了一遍,盖住了咋看都别扭的那几个字。找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牌,刷了白漆,拿出自己写美术字的特长,端端正正写了五个大字:十里香油坊。白底红字,真正的仿宋体,在阳光下显得极气派。
郑三娃那时还不是副支书,从里到外都还是地地道道的民办教师形象。她辫子一甩,双手夸张地一拍:咦!这字好俊!不少青年人也一致认为,还是有知识的人手巧,知识青年嘛,知识就是墨水儿,喝了十几年墨水的人还能没知识?我心里滚过一阵被肯定的喜悦,就有些陶醉。
这时,秦支书过来了。秦支书不仅是本大队的最高长官,河西村五百多人的小命都攥在他手心里,还是复员军人,那套洗得发白的军装虎虎生威。他的评价就显得极有分量,有一锤定音的意思。
他双手抱臂,眼睛眯成一条缝,是那种欣赏或挑剔的姿势。此时我心里竟有一丝发慌,专注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秦支书的眉毛先是莫名其妙地一跳,接着是一声淡淡的苦笑,苦笑的同时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不置可否地走了。
我的情绪大受打击,有些愤愤不平:嘁!土老冒儿,还支书呢,操!这水平!
二十多天后,我整个儿蔫了。油坊的老筐头气急败坏地找到我,说是香油让你整得卖不出去了!我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油卖不动了咋来找我?八竿子也打不着嘛。这个一身油渍麻花的倔老头不是善茬儿,个头不高嗓门不小,咋呼得满世界都能听见:好你个知青头儿,卖弄学问别在我小油坊里显摆,你是坑苦我了!
怎么坑了你?这倔老头太不讲理,当时给油坊换牌子,你眉毛胡子都笑挪了位,事毕还贿赂了我半瓶香油,一转眼咋翻脸不认人了?
好半天我才听懂老筐头的意思。香油坊自从换了牌子,不知怎么来买香油的日渐减少。老筐头也觉得奇怪,就到公社食堂常来买香油而最近不来了的大师傅那儿去打听。人家告诉他,听说你大队油坊上了新机器,轧出的香油显然不及人工小磨香油地道。老筐头一个劲地否认。大师傅一脸的不信任,说别扯淡了你牌子都换了挺气派哟!你骗憨巴子去吧……
我如梦初醒。好心换来个驴肝肺,这他妈的广阔天地,咋能大有作为?我突然想到秦支书的那个苦笑。不愧是支书,把广阔天地整个儿琢磨透了!你不服气不行。
后来,香油坊摘了牌子,又用黄土泥汤把外墙胡乱抹了几下恢复了“小麻香由”的老字号。果然,香油坊又红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