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姑五十出头,满脸核桃皮似的皱纹记录着她几十年大队妇联主任的沧桑,长得有些老相,粗看上去就像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村里人说,方大姑年轻时可不是一般人物,不仅俊俏,且泼辣大胆,组织识字班、秧歌队什么的十分露脸,闹土改、斗地主样样都跑在前头,是有名的“辣妹子”。她是全大队三名党员之一,其地位在全村举足轻重。事情往往是灯下黑,方大姑明明是块料,却没被垒在墙上。为了这个报告团,全村人都被翻过来倒过去拨拉个遍,怎么就没想到方大姑呢!这不能说不是个失误。
这天,我正在知青点上晒太阳,让懒洋洋的阳光陪我一块打盹儿,方大姑到了。说实话,对这个老积极我不太感冒,原则上对她敬而远之。在与知青的交往中,有两件事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第一个是面条事件。去年夏天,有一天知青点上午吃面条,剩了半锅。本来下午接着吃就对了。由于天热,没想到下午面条就馊了。我就让值班做饭的知青在房后菜地里挖个坑把面条埋了。没料到埋下了祸根。
第二天一早,方大姑就来了,一脸的阶级斗争,二话没说就扯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屋后。几条狗正在那儿争吃着什么。我脑子轰的一声,立时就知道知青组犯政治错误了。
上午,知青们没上工,全体人员均到屋后倒面条处开面条现场会。方大姑痛心疾首,对这一公然浪费粮食现象进行了无情的剖析。回到住处,知青们一一发言表态,在灵魂深处重视。这岂止是半锅面条?怎么分析也是世界观的问题。方大姑亲自动手,为我们做了一顿忆苦饭。忆苦饭做得极有水平,主食是用捣烂的榆树皮加上地瓜藤面和在一起蒸的窝头。拿不成个儿,得用手捧着吃,吃一小口嚼一大口,又苦又酸,伸长脖子才能咽下去。菜是爆炒盐粒,多吃不限。这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吃得艰难困苦。在方大姑的再教育下,我们的觉悟如雨后春笋,刷地一下就提高了许多。
要说方大姑的觉悟很高,也不尽然。她在知青组发生的第二件事,就说不清楚子丑寅卯了。
春天时,小贩们到村里卖雏鸡,引来不少女人围着筐挑选。小雏鸡毛茸茸的让人喜欢,让买鸡的女人挑得眼花缭乱,分不清公母。庄户人一般都想选母鸡,喂大了生几个蛋卖了赚个盐钱。为了体现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决心,我决定也买上二十只小鸡养着。养鸡喂猪,才是庄户人过日子的光景。选鸡雏我是第一次,竟然抓出了奇迹。一个月后,小鸡变成了大鸡,居然都长成了母鸡,或芦花或凤头或皇后,让女人们眼馋。知道这些母鸡是我选的以后,不少邻居婶子大娘纷纷跟我预约,明年开春买鸡雏,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抓几只。因此我这个知青组长的知名度大幅度地提高,就有些沾沾自喜,犯了骄傲自满的毛病。物极必反,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知青们好久没见到荤腥了,就有人提出杀几只鸡解解馋。而在农村,杀母鸡吃无疑是败家子,大逆不道。母鸡不能明杀,暗杀吧。几位男知青得令,顺手抓住了三只鸡,就要开斩,不前不后,方大姑来到了知青组。我不禁暗暗叫苦,这一餐辣子鸡恐怕又要变成忆苦饭了!
大姑还未开言,我即争取主动投案自首,一个劲地检讨自己根本没接受面条事件的教训,差点酿成了杀鸡事件,是可忍孰不可忍……谁知大姑毫无责怪之意,反而告诉我,知青娃们远离爹妈吃苦,过少油没盐的日子实属不易,杀几只鸡改善一下没什么不妥。我家里有几只公鸡,又大又肥,俺娘俩又不太愿意吃鸡,就去抓来杀了吧,顺便换回几只母鸡……我眼睛瞪得老大,说大姑不要再考验我了,在下已知道这一次犯的错误不轻,甘愿再吃一次忆苦饭再接受一次贫下中农再教育。
大姑笑了,笑得通俗自然,满脸的核桃皮笑成菊花在阳光下灿烂。她用干瘦的手抓起我微胖的手,用手心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不要戒备森严,说你这孩子的小九九别再表演了,大姑心里明镜似的,一眼就能看见你的花花肠子,要不还能当这几十年的妇女干部?
拍罢手,大姑开始捉鸡,她的捉鸡技术十分娴熟。她老人家顺手抓了一把沙权当粮食,骗鸡们上当。她弓下腰,嘴里“咕咕”有声,亲切自然,脸上笑意温柔,手往前一投,沙粒顺着指缝一缕一缕下甩,极富诱惑力。鸡们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有鸣叫一声。不一会儿,大姑怀里已抱了四只母鸡。
晚饭时,众知青眉开眼笑,大嚼了一顿辣子鸡块,味道当然和忆苦饭不可同日而语,方大姑送来的公鸡果然又大又肥,令二十年后我写这篇小说时还馋水满腮。
有了这两次触及灵魂的接触,我和大姑的关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但是当大姑认真地邀我到她家做客,我还是感到了突然,还有一点儿受宠若惊。
菜不多,但实实在在:主菜辣子鸡,好大的一海碗,大概是大姑换鸡剩下的那只唯一的红毛大公鸡无私的奉献;另三碗是鸡汤豆腐块、鸡蛋炒绿豆芽、土豆烩鸡杂;汤是鸡蛋汤,放了香油,令人胃口大开。四菜一汤全和鸡有关。饭是小麦面、瓜干面、豆面三碰头的窝窝。
没有酒,也没人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吃一顿再说。方大姑坐在对面,眯着眼喜滋滋地看着我吃喝,一脸的慈祥,还不停地为我夹菜。
风扫残云一般,我很快就结束了这场战斗,直打嗝儿。我知道,这不过是序曲,大幕已经拉开,正戏就要开场。
我剔着牙,听大姑东扯西扯,感叹我们知青娃们清苦,爹娘不在身边,哪能不想家?说着说着红了眼圈,扯过袖头擦擦眼窝。她又说,年轻吃点苦没啥,毛主席最关心青年人,说不定哪天一声令下,让知青娃儿拔腿走人,到城里当工人享福呢!大姑我年轻时也风光过,秧歌队、跑旱船、踩高跷的事全干过,让满村的小伙子看花了眼。也上台演过节目,一首《天上布满星》能把人唱哭,一嗓子《大辫子甩三甩》又把人逗笑,二尺长的辫子三尺半的红头绳,谁见了谁夸……
后来就拉到了正题,就达成了某种协议,就有了方大姑加入报告团和我们一起赶赴省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