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将我们的报告会比作爬山,那是十分贴切的。小二子的背语录是打开山门的钥匙,引一队人马别开生面地破门而入;聋老汉的故事则拾级而上,紧几步,慢几步,让人心跳的节奏时急时缓,领略无限风景;爬山者有些累了,四位老太太的表演吹来一缕清风,顿时又有了精神,如走了一身大汗的人,看见了一泓泉水,双手掬一捧,沁人肺腑;走着走着,人更疲倦了,这时候是该休息一阵儿,于是我和三娃的报告登场了,三娃的主题是批判《水浒》的投降主义哲学。上挂下联,云山雾罩;我的报告更是乏味,我主要从下乡知青的角度,介绍知青们如何结合评《水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决心扎根广阔天地干一辈子革命的。
事例不多,但新词儿用了不少。这种批判发言在任何报告会上都必须有,以突出报告会的宗旨,这种报告如同鸡肋,丢之不行,食之无味。既然爬山者疲惫不堪,就权当闭上眼睛休息一阵儿,这耳朵里进,那耳朵里出就是,完全不必认真。响鼓也要重锤敲,压轴戏开场了,秦支书以军人的步伐威风登台,令人一惊:眼前巍然兀立又一座高峰,云雾缭绕,气势夺人。山高路陡,让人顿生一派豪气,回头看看已登过的山路,这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小桥流水,风花雪月。背语录也好,讲故事也好,表演快板也好,只不过是一种铺垫,只是为了突出这一座山峰。秦支书实在是一个天才,一个专门做报告的天才。他报告的中心是河西村的贫下中农是如何批判《水浒》学理论,如何促进生产的。按说这是个味同嚼蜡的题目,不好变出十八般花样。但秦支书的天才和手段就在这儿,他能把一些枯燥无比的语言、数字、事例全部打破、组合,变成故事,化为幽默,做成一盘有声有色的美味佳肴,叫人先品后尝,继而风扫残云般地一扫而光。该笑的时候让你大笑,该哭的时候让你大哭,痛快淋漓,回味无穷。山更高了,路更陡了,你发现你有一种欲望,一步一步,你在攀登,在秦支书的引导下攀登。你登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你已左右不了自己,你已没了退路,一鼓作气,你登上了这座高峰。回首看,山清水秀,你已站在了最高处,一切都被你征服了的快感充满每一个细胞,顿时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
报告会在秦支书的发言后结束,整个会场很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不知是谁,叭叭鼓了几下掌,如指挥乐队的司鼓,人们才好像回过神来,一阵高一阵低的掌声如春雷滚过。掌声中,我们报告团的全体成员在秦支书的带领下登台再一次亮相。省委书记也带着省委、省革委一应领导走上台与我们一一握手,镁光灯闪成一片,实在是累煞了电视台及各报社的抢镜头的记者。
第二天,像平地刮起一阵旋风,报告团的名声迅速席卷全省。省电视台、电台播放整个报告会的实况录像、录音,省城大小报纸都发了报告团的新闻和照片。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一律刊登了《省委、省革委关于开展向河西大队学习的决定》。省党报的报道题目为初号黑体,赫然醒目:评《水浒》报告团轰动省城,还配发了社论。这么一闹腾,报告团算是出名露脸了。每天来采访的记者多得让人头昏脑胀,根本接待不过来,连吃饭的路上都有记者围追堵截。各报都有报道的重点,《青年报》的记者部主任瞄上了我,干脆住在宾馆里,连我们知青点的“面条事件”都挖了出来,作为“评《水浒》学理论提高防修反修的自觉性”的例证专题报道。《妇女报》的记者盯上了郑三娃和四位老太太,居然在做报告的间隙,用一辆面包车把她们接走,在报社待了半天,急得省委办公厅主任抓起电话骂娘,才把人送了回来。而宾馆的领导和服务员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让最好的厨师弄了满满一桌子菜,专门宴请了我们一次,说他们有幸能接待报告团是宾馆的光荣,特设宴答谢。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和报告团成员合影留念……
这些天,我们结结实实地尝到了名人的滋味,省内各大系统大企业的请柬如雪片般飞来,让人无法招架。省委办公厅只好有选择地安排我们在几个大系统做了十数场报告,所到之处均引起轰动,效果极佳。到处是阳光、鲜花、笑脸、宴会,我们有些头昏脑涨,着些飘飘然,我们学会了握手、碰杯、客套、应酬,连四个老太太也满口的“谢谢”、“不客气”、“再见”,待人接物自然而又坦然了。当然也学会了开空调,用卫生间,而且在席梦思上也能安然人梦。在省城这半个月,我们完成了飞跃。
只有秦支书清醒一些。郑三娃拿着我搜集的各报对报告团的报道剪贴本让秦支书看,没想到他大发其火:
“看什么看!看你烧的!大惊小怪。”
就在这天晚上,我们县的县委书记来访,秦支书满面热情,亲自端水点烟,置许多地市纷纷要求我们“光临”的请柬而不顾,毅然决定跟我县的父母官回家。他给省委打电话说是报告团要求回去,那儿才是评《水浒》的主战场,长期脱离本村不行,因为那儿才是报告团的“根儿”。
这天夜里,谁都没有睡着。让空调、地毯、席梦思见鬼去吧。我们是农民,农村才是我们的广阔天地。
这天夜里,秦支书没到三娃房间里去。早上起床,秦支书满眼红丝,郑重告诉我:
“你告诉三娃,从今天开始,我们的事结束了。”
三娃听了,面无表情,好一会,从她房间里传出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