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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无事忙侃山(下)

饽饽和饽饽铺

前文谈到正明斋的花糕,兴之所至,就想说说当年北京的“饽饽铺”。

把糕点叫做饽饽,大概是满洲人的叫法。中原人只管粗粮做的干粮叫做饽饽、如天津人就只称棒子面、小米面的干粮为“棒子面饽饽、小米面饽饽”。还有一种山东人做的炝面馒头,被称为“硬面饽饽”,解放前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有小贩背着木盒串胡同叫卖:“硬面……饽饽”。硬面两字拖长,喊完后要停顿好长时间,才嘣出“饽饽”两字,在北京叫卖声中极有特色。

北京的饽饽铺虽然其名称可能自清朝主政始,其营业至少从元朝就已经很有规模。著名的老北京作家金受申曾对我说过,他认为北京大量的建筑都是明清时代格式,唯有饽饽铺保持着元朝的风韵。什么根据他没讲,但他讲过此话后我确实注意过一些残存的原是饽饽铺的建筑,风格确有其特色。饽饽铺一般都是两层,有的虽只有一层房屋,但门面上仍做出个假二层楼的阳台,外边拦着一道漆得金碧辉煌的栏杆,招牌上缀着流苏,进得门去迎门是柜台,柜台两侧山墙大都有彩画,就像四合院游廊两头碰鼻子拐弯处的装饰。

过去的饽饽铺要比今天的糕点店少,但其地位却绝对要使今日的糕点铺向往。因为当年北京人买饽饽,并不单纯为了吃,甚至主要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民俗和礼节上的必须品。供佛要用,祭祖要用,探亲要用,访友要用,娶妻要用,嫁女要用,女儿坐了月子还要用。用一位清朝文人的话说是:“内外城糕点铺所制诸品,上之备祭祀之用,下之为馈节之需。”婚丧嫁娶,年节大典,少了它都不成。再加上官僚大户要到什么节气吃什么,以示排场。这饽饽铺就有做不完的生意了。中国过去买别的东西没听说有分期付款,唯有饽饽铺有分期付款,不过办法是先付款后取货。比如过年时家家要用蜜供,谁家过年要连蜜供都没摆上,就会遭到周围人的议论和小瞧。但办蜜供又是笔大开销,因为要供就不能一份,灶王爷是一家之主,他是年年腊月二十三要上天廷作小汇报的,得走他的后门,请他“上天言好事”,但供了灶王不供全神也不行,全神大抵是天上的掌权阶级,连灶王也在他们的领导之下。供了全神难道可以不供祖宗吗?接下来还有财神呢,寿星呢。所以要供起码得是三堂,这是笔不小的花销,若全赶在过年时买,就有点紧张,于是饽饽铺明着体谅顾客的困难,实际为扩大自己的生意,便想出个零付整取的办法。每年一到二月初一,就向客户发送“供会单”,从三月初一起,每月拿着供会单到饽饽铺“会款”,付到腊月,您就一次来取蜜供和饽饽。这样的饽饽铺多是北京的名店,如东城瑞芳斋,北城桂英斋等,南城就是正明斋了。

与此相关,北京饽饽铺的产品,也就有两大类,一是随节气变换的当令食品,一是供各种礼仪之用专用糕点。前一种如正月里的年糕;二月里的太阳糕;四月里的玫瑰饼;五月里的五毒饼、江米粽子;七月里的绿豆糕、水晶糕;八月里的月饼;九月里花糕;天一冷就要准备糖瓜、南糖供应祭灶了。后一种品类更多,因为北京的庙会多,几乎每月都有,白云观,蟠桃宫,娘娘庙,城隍庙……总之赶不完的庙会,上不完的供果,饽饽铺也就有做不完的生意。有人奇怪,为什么北京的点心叫“大八件”、“小八件”,其实就因为是给上供准备的,每盘一样,每样二两,供上八盘,恰好一斤。所以有的八件只有两件是一个味,只是模样不同,因为只求为了摆进盘子凑够八种之故也。应付人情的饽饽也大有可为。别的不说,只说满汉人家订亲时用的“龙凤饼”吧,那时有钱人家订亲“放定”、“过礼”讲究把男家给女家的定礼,不管是穿的用的,吃的玩的,都公开摆出来,用红线拴定一张张小方桌上,雇人抬着招摇过市,每桌称为“一台”,台越多显着办事人家越体面,有的人家一送就是“四十八台”“六十四台”。这里边少什么都不能少“龙凤饼”!大户一次就要定饼一百多斤,少的也要数十斤。一年三百六十天,北京数十万人口,您说光这一项就能养多少饽饽铺吧!

老舍和陶然亭

陶然亭郑重其事地建成公园,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如果我没记错,它是北京城解放后新建的第一座公园,比紫竹院还早,是南城继龙须沟后又一个使市民喜悦的大工程。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和老舍先生有点关系。老舍先生是一九四九年底从美国回来的,一九五〇年他就动手写了《方珍珠》和《龙须沟》,前者由青年艺术剧院演出,后者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两者都获得成功。尤其是《龙须沟》,在焦菊隐先生画龙点睛的导演下,于是之、韩冰、郑榕、黎频等通力合作,演出后轰动九城。接着老舍先生又配合三反五反写了《春花秋实》,并获得了“人民艺术家”称号。一九五二年春夏之交,有天早上老舍先生走进了北京市文联《说说唱唱》编辑部,笑嘻嘻地说:“陶然亭挖湖堆山修公园,干得热火朝天,咱们不能连点反映都没有哇!由编辑部出面,把几位能编会唱的曲艺艺人请上,一块上陶然亭工地看看,看完了编几段说唱材料在刊物上发表,好不好?”大家都说好。老舍先生就说:“你们联系,我跟大伙一块去。”

很快沈彭年等就联络上了曹宝禄、魏喜奎、关学增等几位著名演员,定下了日期。我本来是积极分子,可是临时有别的事给耽误了。第二天我到编辑部时,桌子上已摆着几个破陶罐、破瓦盆,说是陶然亭挖湖时挖出来的,清代烧窑的残品,工地干部工人见老舍先生带队来采访,非常激动,捡了几件送给编辑部作纪念。他们很兴奋地向我介绍了陶然亭工地的进展情况,我听了十分懊丧。汪曾祺等说:“这没有什么可懊丧的,要看你可以随时去看。”

过了两天,曹宝禄先生就把一篇稿子送到了编辑部,说是响应老舍先生号召,写了段唱词,歌颂人民政府修建陶然亭,请大家帮助改改。我们看了稿子,觉得尚需加工,便拿给老舍先生看,老舍先生二话没说放进皮包带走了。两天之后,他拿回一篇全部重新写过,仍署曹宝禄名字的稿子来说:“我改了改,尽快发了吧,艺人们这份热心难得。”这稿子就发在了那年初夏的《说说唱唱》上。这算老舍先生和艺人合作的一份纪念品。从这里可以看出老舍先生和普通艺人的关系,也表现出他对新北京的一片热爱。应当把这篇作品找出来,附在老舍文集后边作为纪念。

过了些天我去看,陶然亭已经有雏形了。只是山还是光秃秃的黄土山,树还比筷子粗不了多少,湖水也带着野趣。周围当然也没有围墙。

陶然亭在陆续修建中,增加了两座建筑物,一是从中南海移来了“云绘楼”,一是把扩展长安街拆掉的牌楼搭在了一进门左侧的桥头。一下子为陶然亭公园增色许多。特别是那座牌楼,精工细做,雄伟美观,若白白扔掉,实在是暴殄天物。大家都赞美出主意把它移到陶然亭来的人,说他功德无量。不料文化大革命中我被专政数年,再回北京,那座牌楼已经被连根拔了!我看着那光秃秃的石桥有说不出的空旷感。

有一段时间我还看见那牌楼的配件堆在一处角落里,现在恐怕连那配件也没有了吧!

老舍先生和曲艺

上文谈到老舍先生请曲艺界朋友采访正在建设中的陶然亭公园,帮他们写宣传陶然亭段子的事,由此想到老舍先生跟曲艺和曲艺界的一点往事。

老舍先生是国际闻名的纯文学作家,差一点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差就差在他可杀不可辱,早走了一步,诺贝尔奖是只发给在世作家的。就其文学成就,称得上大雅。但老舍先生的雅不是“书斋文学”,“教授小说”,人们常谈老舍先生的中西文化修养,却较少谈到他从民间文艺汲取营养。脱俗而雅,化俗为雅。老舍恰是在这方面下过大功夫获得高成绩的大师。

老舍对传统的民间文艺真正喜爱,他会听戏也会唱戏,他听曲艺还表演曲艺,抗战时在大后方文艺界举行联欢,他跟梁实秋先生说的对口相声极出名。老舍先生在曲艺界、戏曲界有不少朋友,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不是为体验生活才结识的“公事朋友”。他关心他们,尊重他们,他们有了难处他认真地帮助解决,在这种交往中老舍先生为民间、通俗文艺做出过贡献,也获得了营养。

一九四九年他刚从美国回来,正该在雅文学上亮一下相,要个碰头好的时刻。但他写的第一批作品却是太平歌词和相声段子。当时北京刚解放,人们一股革命热情喷薄而出,只要看宣扬革命的新文艺,不再欣赏一些传统节目,对某些庸俗性的表演尤其厌烦。一时间北京相声界举步维艰,西单游艺社的相声大会卖不到三层座。侯宝林、高德明、孙玉奎这样的相声演员都忧心忡忡。听说老舍先生回来了,就派孙玉奎几个人做代表到北京饭店看望他,并请他给想点主意。老舍先生听了孙等述说后,说道:“解放了,人民觉悟提高了,不爱听过时的、不健康的段子,这是好事,这就逼着咱们得跟着时代前进。这样吧,你们要有老相声底本给找几段来,咱们改改,推陈出新,也许就能得到观众的认可(大意)。”孙等回去就找了几个段子的底本来,老舍先生看了就改了几段。这就是新中国最先上演的三个新相声《维生素》、《假博士》和《铃铛谱》。

相声救急的事解决了,可曲艺界整个的上座率不高,节目陈旧的情况没改变,艺人生活困难。在那建国初期的兴奋状态中,人们的娱乐习惯有些改变,要看热闹,安不下心来坐着只听唱。为找出路,魏喜奎、曹宝禄等在西单商场曲艺场演出了秧歌剧移植过来的《努力生产》(大概是这个名字)。演出后一般反映不错,可是北京曲艺演陕北农村故事毕竟隔着一层,老舍先生看了认为要解决问题得发挥北京曲艺之长,得创作艺人演着得手,观众看着亲切的节目,就自己动手写了个宣传妇女解放、歌颂婚姻自主的戏,剧名用北京人人皆知的熟地名《柳树井》,背景是北京近郊农村,由魏喜奎、曹宝禄、关学增等北京人熟悉的著名演员担任主演。唱词都是地道京腔京韵,这个戏贴出来,一炮就打红了,改善了曲艺不景气的局面,也增强了曲艺演员的信心。这以后在北京文化局的一些干部帮助下,又陆续写了《箭杆河边》、《杨乃武与小白菜》等剧目。既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又受到包括周总理在内中央领导同志的鼓励,阵营才稳定下来,从此也才正式有了曲剧这个剧种。我希望别把老舍先生是曲剧剧种主要创始人的功绩给忘了。

老舍安下家后,住在奶兹府,每天上班总碰见几位盲人弹着弦子或打着“报君知”找饭辙。老舍跟他们闲谈中知道解放后,人们不再迷信,他们生活极其困难。老舍先生就跟北京文联的同志们讲:“这些盲人多半都能弹会唱,也算咱文联该关心的艺人。把他们组织起来,替他们写点新段子宣传新中国,既扩大了我们的文艺队伍,又解决了他们的生活困难,不是一举两得吗?”有关领导接受了老舍的建议,建立了第一个盲艺人学习班,给他们写新词,组织他们下厂下乡演出,受到极大欢迎,把消极因素变成积极因素。听他们演出后我才知道,有些曲艺段子是只适于盲人演唱别的艺人不唱的,其中有个段子叫《当皮箱》是段讽刺喜剧式的单弦,其中有个曲牌叫“鹦哥调”,是所有别的段子都没有的。若不是老舍先生这个建议,可能就彻底失传了。

陶然亭附近的旧迹

如果有兴趣了解北京的历史演变,民风民俗,以陶然亭为基点,探访一下南城的旧迹,无疑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

北京的街道、坊巷,是元、明留下来的规制,横平竖直,正南正北。唯有两外街道是斜的,而且都是由西南往东北斜。一处在鼓楼前,叫“烟袋斜街”,一处就在距陶然亭不远的广安门内。如“樱桃斜街”,“王广福斜街”。这些斜街的历史比珠市口、菜市口、虎坊桥等闹市的历史更久。

横平竖直的街道,是按政府规划建设的,而这些斜街却是由人的双脚踩出来的。鼓楼前的斜街起因于靠近什刹海。当年什刹海是北运河的终点,漕运船从江南经苏北、山东、直隶到北京,直达什刹海边码头靠岸。靠岸后客商和水手要上岸吃饭住店,办事购物。最后的繁华地带就是鼓楼,鼓楼在什刹海的东北部,那时海子边没有建筑物,是一片苇塘、树林。人们贪图便捷抄直道,上岸奔东北而行,斜着走向鼓楼。正如鲁迅先生说的:天下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走出一条路来。形成了这条斜街。既然来往总有人走,小贩们就来此做生意,生意好就爽兴在道边盖房开店,由小路就变成了一条街道。可是这条街还没有名字,路边有一家卖烟叶的烟店吊着的幌子是个又粗又大的烟袋,提起这条街,人们只好说“吊着个大烟袋的那条斜街”。这叫法有点罗嗦,慢慢的人们又自动简化,便叫成“烟袋斜街”。后来政府画地图,定地名,只得承认了这个既成事实,正式叫它烟袋斜街。

广安门内这几条斜街,则是走旱路进京的人们踩出来的。当年从南方各省进京,都走琉璃河、良乡、长辛店,过了卢沟桥穿宛平直奔前门。明朝中叶边疆常有战事,内部也有农民起义,皇上胆小怕把江山丢了连命搭上,为了双保险,想在城墙之外再加一道外城。只是费用太大,修了一半没钱了,只好在东西便门那儿就拐弯跟内城联接起来。就是前门外的这一段外城。看起来像个“冒”字,所以人称“南城冒”。这段外城恰好挡住了从宛平到前门的斜线,进京的人只得改道,从广安门先进外城,然后再往前门进发。这样便又踏出了几条斜街来。不过王广福斜街却不是因为有个叫王广福的人在这里住过。在这里只是住过一位卖豆腐的女子姓王,是位孀妇,她家豆腐细嫩,餐具干净,服务态度好,卖出了名,人们提到这条街时又顺口说是“王寡妇那条斜街”,后来政府正式为街道定名,认为“王寡妇”听着不雅,便谐音创造出“王广福”这个名字来。说来也巧,在“王寡妇”过世之后,这里又出现了一家名餐馆,专卖“炒疙瘩”,也是女老板主政,北京人爱起外号,就戏称这家饭馆为“穆柯寨”。一时“穆柯寨”的炒疙瘩成了北京名吃!现在“穆柯寨”没有了,炒疙瘩在夜晚的小市上还能吃到,实在说并没有广东的炒河粉好吃。

各省都有许多要在京都办理的事务,外地人进京城,不管是升任京官,还是经商、赶考,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落下脚后公务之余还要享受京城的繁华生活,所以广安门里到前门这带就是各省会馆和客店云集之处。而在会馆、客店周围就布下了饭馆酒楼、戏馆青楼的包围圈。所以许多名士显宦,名伶红妓都居住在这一带。演员如谭鑫培、王瑶卿、梅兰芳;名妓如赛金花、小凤仙都曾居住在这一带。

菜市口偏西住南,有条小胡同,这胡同伸进去在半路上开个岔,成裤裆形,南边的一半叫“南半截胡同”,北边的一半叫“北半截胡同”,一入口路西,以前是有名的饭馆,叫“广和居”,这里有一道名菜叫“潘氏蒸鱼”。南半截有座四合院,是旧日的绍兴会馆,是鲁迅先生当年居住了很久,写过不少名作的地方。不过现在“广和居”没有了,改建成了办公楼,远方来客若要吃饭,我建议您往东边走,到虎坊桥东侧路北,现在也是一家饭店,名叫“晋阳饭庄”。因为此地又是个可纪念的地方,是清朝名士纪晓岚的“阅微草堂”,有名的《阅微草堂笔记》就是从这里入世界的。

从阅微草堂往东往北,就到了赛金花、小凤仙的发祥地“八大胡同”,说来话长,那要另一篇文章再谈了。

名须生郭少衡

陶然亭朋友中较早去世的一位是郭少衡。本月二十七日是他辞世八周年祭日。

民国初年,北京票房蜂起,有名的很有几个,其中最出名的一个可算“春阳友会”。这会里有位唱须生的名票,叫郭仲衡。本是书生,世家子弟,热爱京剧艺术,军阀混战时期生活上也发生困难,后来干脆下海当了职业演员,一直跟砚秋先生合作。少衡是郭仲衡先生的公子。因为受父亲影响,自幼也爱京剧。老郭先生则不忘家风准其学戏,但以不耽误正式上学为条件。因此少衡没进科班,而是一边进学校读书,一边请师傅“手把”学戏。所以少衡是旧京剧界少有的知识分子。又因为有老郭先生这层关系,曾拜过不少名师。雷喜福、张连福、陈喜兴、陈彦衡、陈秀华诸名家都教过他,后来又正式拜了杨宝森先生做入室子弟。他拿到中学毕业文凭时,戏也学成了。

郭少衡幼虽然家庭条件优裕,但学戏却十分刻苦。因之才有了几手绝活。他唱“潞安州”,最后自刎时,头上的甩发先像一炷香似的直竖朝天,然后向四面均衡散开落下,俗语叫“万朵莲花”。以前看刘斌崑先生唱活捉,见过这项表演,近年来还有谁会这一招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没再看见过。少衡在“临江驿”中的跑伞,也是一绝。先和别人一样打着那伞跑圆场,跑着跑着那伞忽然像被风吹跑一样脱开手飞到空中,在空中还连连翻个儿,少衡身子一纵翻个吊毛,再抬起身恰好把伞接在手中,干净利落的表现了典型环境,紧贴剧情,毫没有纯卖弄技巧之嫌,跟某些在戏剧中掺杂技表演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少衡唱戏为业,但并不荒废文化进修。他拜张大千为师学过国画。画的工笔花鸟,人物仕女颇有风韵。我见过他画的一幅荀慧生演红娘的戏装画,把京剧化妆手法用到作画上,不仅神似,而且有戏剧效果。他写字也颇有一手。特别是隶书写得很有章法。也许正因为他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所以在他身上看不见某些名演员常有的“角儿架子”,从不摆谱。舞台工作忙,他能自报奋勇画布景,搬道具。为人又极谦和,很有品德,把名利看得很淡。五十年代,剧团上座率不高,他主动申请把自己工资由一百分降为十五分!这在别的挑班台柱来说不能想象。因为收入多少常被视作一个演员的“份儿”有多大,可是少衡说“戏是大伙同唱的,有饭也大伙同吃”。这在今天恐怕也会被有些人看作“傻冒儿”,而少衡却是从旧中国过来的老艺人!实在难能可贵。所以一再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多次出席全国群英大会。

少衡常常参加我们在陶然亭的活动,我们打完拳就坐到山坡一座亭中闲聊,荀令文给这亭子命名为“侃山亭”,我这组闲文也是借的这个名。不过少衡与我们这些人有点不同。他不打拳,也不练气,只是站在一边看,到聊天时他也从不插嘴,光坐在一边捡笑。那副忠厚老实的样子至今令人难忘。

有一年桂花开时,沈玉斌先生薰了点好鼻烟,送给我一包,我倒在烟碟中请在坐的品尝。有人说:“这不能倒,倒冒了没法收,再收进去就走味。你得预备个烟铲儿。”我说:“现在没有卖烟铲的了,连这个烟碟还是个旧怀表壳改的。”少衡就说他有个象牙烟铲,回头拿来送我。我知道这是他心爱之物,便再三婉谢。可是他第二天就拿了来,竟是一个象牙雕的极精致的烟铲。

不久,少衡就去世了。这烟铲成了珍贵的纪念品,至今摆在我的多宝阁上,再舍不得拿出来用。

唱遍全国董玉苓

说了郭少衡,不能不说一下他伴侣董玉苓,也就是华畹云。

董玉苓出生在北京,成长在天津,八岁学戏,曾得赵绮霞、万连元等名师指教。十三岁参加了小蘑菇常宝堃领衔的兄弟剧团,常见这个小姑娘既有嗓子又有灵气就着力培养提拔,不久就跟荷花女并肩挂了头牌。兄弟剧团是以曲艺演员为主的文明戏和话剧班子,在天津很红。但董更醉心于京剧艺术,十五岁后就自己组班专唱京戏,在天津中国戏院一炮打响。唱红了之后她并不满足,十六岁又通过她伯父引荐,拜在尚小云先生名下。董的伯父名董子鹤,是顺天医院院长。顺天医院是梨园公会嘱托的医疗单位,与梨园各位名角交好。虽有这近水楼台之便,根本上还是靠董玉苓天资好尚先生才收。尚小云听她唱了几句,立刻说:“这孩子真是条金嗓子!我收了。”拜师后董玉苓头一次在开明打炮演出,尚小云就亲自为她把场。所以董玉苓唱《玉堂春》那天,唱到请崇老伯打听一下,有去南京的人给王公子捎个信时,演崇公道的马富禄就当场抓了个彩说:“看在你师父尚小云的面子上,我就给你问问去吧!”

董玉苓在艺术上永不自满,不拘门户。学过尚派表演,又拜到荀慧生门下。荀先生对董玉苓的艺术天份也很器重。在拜师会上说:“我又收了个光彩夺目的学生。”

董玉苓不固定在一个城市演出,十五岁起和老生郭少衡共同组班“苓剧社”,就到处跑码头。东到山东半岛,西到川西盆地,南到南京、上海,北到哈尔滨、牡丹江,可谓唱遍全国,到处都有她的知音。到成都演出时,张大千看后对董玉苓说:“你的表演水平,出乎我的预料。好!”又对郭少衡说:“你的黄天霸很像杨小楼,我最爱听杨小楼的戏。”郭少衡喜欢书画,到西安拜赵望云为师,到四川又拜张大千为师,董玉苓受其影响,也跟着学起书画来。他们在合作中建立了感情,产生了爱情,1948年在宝鸡演出时正式结为夫妻。从此患难与共。

解放后董、郭一度参加川西军区文工团,后来因郭患病退役,回到北京在朝阳区京剧团挑班,随后又到广西柳州、吉林通化、云南个旧等地。“文化大革命”时他们在河北邢台,蒙造反派照顾,戏箱、资料、包括张大千送的画幅全部抄光烧净,两人只身回到北京。十多年只靠郭少衡卖画为生。1978年拨乱反正,两人才到北京戏校担任起教学工作来。可惜不久少衡就逝世了。少衡逝世一周年,我们在她家纪念,她提起这段往事来,不禁泪洒胸前。

今年是董玉苓从艺五十周年,老朋友常宝华等为她举办纪念会。恰好我不在京,只给她写了封贺信。据说那天马少波、叶盛长、梅葆玥等去了。马少波当场赠诗一首说:“半百春秋粉墨情,大江南北遍歌声,飘蓬茹苦前尘远,今宵良才董玉苓。”在那个会上,董玉苓宣布:“为了发扬尚派、荀派艺术,凡有来找我学戏的,本人绝对义务教学,分文不取!”

近日董玉苓来电话说,为纪念梅先生诞辰100周年,尚小云先生诞辰95周年,她正筹备为希望工程义演。我预祝其成功。

文革中的一角“特区”

正逢郭少衡兄的祭日,所以即兴写了少衡和玉苓两篇短文,因为他俩也都是我在陶然亭结识的朋友。

陶然亭是文化艺术界人士常来的地方。到了“大革文化命”时期,这些人多被揪出,陶然亭就冷落了一个时期。一度除了“样板团”幸运者,几乎没有游客。上天有眼,不久后造反派窝里反了,这个造反团高喊要对那个队“揭老底”,那个队高叫自己“全无敌”。对打入另册的“死老虎”反倒放松了管制,除去责令劳动,按时批斗外,班前班后在家的时期就交街道居民去监视。居民们对他们睁一眼闭一眼,这些人为了减少麻烦,寻求安宁,就尽量少在家呆着,没地方可去,就奔到陶然亭躲事。我就在这时成了它的常客,不论是夏日炎炎,还是寒风刺骨,每天必到。

这个时候陶然亭的游客,大致可分为三种:占据着要津,在山头、湖边大声喊嗓:“谢谢妈!临行喝妈一碗酒……”“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莫哈莫哈,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多是想学不姓钱的浩亮先生,要当“准样板演员”的年轻人;围着公园乱转,把整个园子走遍,穿着假军装,语录身上装,带着红袖标,背着大挎包的是各省来京外调的造反派,因为那时只有他们才有出差的机会和游览的闲心;第三种人专找背圪拉不显眼地方打拳运气,聊天也几个人凑在一块,压低声音,环顾左右。这就是我们这些人。这群人里还真藏龙卧虎,别看一个个死眉塌眼,穿身破干部服,走路连头都不抬,如果列个集体名单,写下小传,可以出一本名人录,管保比现在出版的某名人辞典更货真价实。如果单个作记录,可以出不少本“记实文学”,而且绝对有市场。比如,有位先生三缕长髯,道骨清相,无论冬夏穿着件旧风衣,围着湖转磨,跟谁也不打招呼。你也许以为是个患了喉症不能说话的教书先生,差矣,此人的嗓门比谁都冲,他是著名老生贯盛习;另一位老太太,胖墩墩,笑嘻嘻,手里总拿把宝剑,见人就点头,你以为是开过私营小店的内掌柜,又错了,那是有名的坤旦雪艳琴,曾经红遍大江南北。还有位朋友穿件旧军装,走路时脚落地有声,打拳时出手有致,竟是位将军,叫“四人帮”给赶下台了。再有一位中年女子,风韵甚佳,见了男人都称老师,见了女士多叫师娘。总是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小声说什么。那是以演李慧娘惊动了“旗手”,闹翻了半边天的昆曲旦李淑君……

东南角那座桥往西,文昌阁往东,南山坡上有几个人天天在一块打吴式太极拳,打完拳就聚在一座亭子里聊天。我本是打陈式拳,因为群人里有几位是我的朋友,我就入了伙。

这群人里固定的成员有著名花脸钱富川,有著名琴师、戏剧教育家沈玉斌,有荀慧生先生的公子荀令文(令文有个忌讳,从不提爸爸是谁,我在这里贸然点明,表示歉意)。有琉璃厂老书画商老辛,有为程砚秋先生打了一辈子鼓、被戏曲音乐界视作超级大师的白登云。还有位曾为赛金花治过丧的历八爷。时来时缺席的有曲艺名家曹宝禄、尹福来。有著名老生郭少衡和他的夫人,当年红极一时的婉云……

跟这些朋友一块打拳运气,修身养性,谈今说古,海阔天空,使我长了不少学问。把本来很难度过的艰难岁月,变得有滋有味,竟成了很值得回忆,很值得留恋的一段生活了。“四人帮”倒台的第二年,我就写了篇小说《说说陶然亭》。

人生易老,光阴似箭,当年一起避难的朋友,不少已归道山,剩下来的也较少有机会见面了。写完少衡和玉苓,我想借写陶然亭之际,略记一下其他几位朋友。

北京戏校创始人沈玉斌

在陶然亭这批朋友中,我最为敬重,感情最深的要算沈玉斌先生。

沈先生是梨园世家。是“六场通堂”的京剧音乐大师。若论资格,在京剧文场中是得往前推的。当年焦菊隐先生办北京戏剧专科学校,请他当教师。那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有别于旧式科班,按新的教育制度建立的培养京剧人才的学校。他们培养出的第一期学生如傅德威,半个世纪前就扬名京剧界,那一期学生如今健在的大概不过三、四个人了。第三期学生王金潞,如今已是年过古稀,进入元老级的国宝了。如今被尊为“老一代艺术家”的李玉茹、白玉薇、黄玉花、高玉倩、吴素秋等,全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您说沈先生这位当教师的该往哪儿排?但沈先生从不靠老资格吃饭。在艺术上总是精益求精。五十年代,焦菊隐先生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话剧《虎符》。他要在话剧中试验用中国打击乐器作伴奏,就请了沈先生做顾问,为他做出整个的音乐设计。

沈先生热心公益,解放前为争取京剧文武场音乐工作者的合法利益,曾与戏界老板作过不少斗争,所以被选为“梨园公会”会长。会长这个角色不是好演的,不为同行谋利益,对不起良心,为同行办点事,又难免遭恨。举例来说,在旧社会,京剧演员,尤其是配角,都唱一场戏分一场钱,戏唱到一半时,管事人从前台取来卖票所得之钱,依各人应得份额,按比例分成“戏份”。因为卖票情况每天不同,每人得到的钱数也每天不同,卖票多每份的含金量也高,卖票少每份分到的钱也少。若不演出,就没有收入。但演出不演出,一般是由班主或挑班的主角做主。若是碰上天气不好,刮大风,下大雪,班主估计不能上座,得不偿失,打个电话就可以“回戏”,也就是停演。但那时电话还没有普及,配角、龙套们的社会地位又低,“回戏”了却没有人通知他们。那时京剧界从业人员多住在陶然亭附近的外城西部。假定回戏的剧场是吉祥,来回就有几十里路。虽然坐电车从前门外到东安市场吉祥戏院只花三个铜板。多数人还是坐不起,全靠腿走,因为即使卖座好,一天的戏份也只能买一斤棒子面!那是要养活全家的。大风大雨中小配角、龙套们连滚带爬要走半天才赶到剧场,浑身浇得湿透,到大门前一看,大门紧闭。门口立个牌子,上写“因雨回戏”的字样,您想想是什么滋味,有的人是空着肚子跑去,要等拿到戏份才买点食品充塞肚子。一见这牌子真有当场晕倒的。看到这情形,沈先生对配角们增加戏份的要求非常同情。他说:“戏是靠名角卖座的,这我没疑义。您一场戏收一千,收八百,我都赞成。可他们风里来雨里去,碰上回戏就白跑,一个月的戏份里给他们增加买双鞋的钱总可以吧。配角、龙套也是人啊,没他们名角也不能光杆唱戏是不是?”于是他就以梨园公会会长的身分为他们调解、促成。虽然受到了穷同业们的感谢,但也遭到了某些人的反感,背后叽笑说:“沈玉斌别是个共产党吧?”

沈先生不光为同业们的眼前利益而尽力,而且更为戏曲艺人的后代操心。他跟我说:“旧社会京剧艺人生活穷困,社会地位低,与他们文化水平低有关。而越这样他们就越不重视对下一代的文化教育,不少京剧艺人都认为唱戏的孩子念书,那是吃错药了。梨园子弟,练基本功,喊嗓子才是正业。人家进戏院是听你唱戏去,又不是找你认字去。”

为此,沈先生反复向艺人宣传受教育的必要,并发起艺人募捐,要为梨园子弟办一所不同于旧式科班的学校。像其它学校一样学文化课,同时学戏。他奔走了许多年,直到北京解放,才在政府支持下办起了私立“艺培”戏校,成为梨园子弟的第一所正规学校。

“资料大全”历八爷(上)

陶然亭的朋友归道山者,快够两位数了。有几位我是永远怀念不忘的。其中很重要的一位就是历八爷!

历八爷,满族旗人。叫什么,我没打听过,也用不着打听。凡常在陶然亭转悠的老人,都叫他八爷。说名字大家反倒不知道是谁了。

八爷大概从祖上就住在陶然亭窑台附近,一辈子没搬过家。他跟白登云,沈玉斌,富连成富字辈,连字辈年纪相仿,有些人还没进科班时就跟他在陶然亭一块玩,进了科班早晨来喊嗓,他还跟着一块喊嗓,有的后来成了名角,仍到陶然亭来跟他一块遛早。白登云先生跟我说:“小时候放屁崩坑,撒尿和泥就在一块,现在头发都白了,还天天在一块!”

历八爷虽然在梨园界有许多朋友,自己却没进梨园行,大概因为那条嗓子实在不作劲。找职业时就进了北京电话局。了北京最早的电话局职员之一。于是梨园界的朋友安电话又差不多都经他手。四大名旦,李少春,金少山……不少人家的电话是他经手给装上的。所以梨园界许多名人的宅门,同行们都没到过,他都到过。

历八爷还爱管闲事。有的闲事颇有文史价值。比如:赛金花去世,他帮助料理丧事,因为赛金花晚年就住在陶然亭附近;胡蝶拍无声影片《啼笑姻缘》,他不光看过热闹,还扮演过群众角色。因为影片外景是在陶然亭附近的“城南游艺园”“四面钟”拍的。

历八爷从小就在陶然亭转悠还有个内部原因:陶然亭内有名的庙宇“大悲院”,当年的主持和尚是他表哥!玩累了到庙里还能混顿素斋吃。

历八爷人缘好,喜收藏,记性好。这三样结合到一块,就使他成了本话资料。比如说,当年陶然亭有不少荒冢。有的坟前竖着碑。这些碑一般没人看,看了也没人记。万一碰上用到的时候,到那里现看也来得及。可是一次“文化革命”,这些“四旧”就彻底消失了。“文化大革命”刚过去时,我写了篇小说《话说陶然亭》,里边用到几段碑文。碑砸碎了,旧的书籍都没有再版,靠回想怎么也想不全。我跟历八爷一说,他就问:“你要哪一通碑上的?”我说:“香冢,鹦鹉冢。”他张口就背,一字不拉。历八爷跟这么多京戏名角小时一块玩,长大了自然没少看他们的戏,于是他又成了“戏包袱”。所以他早上遛早的办法跟我们也不同,他不练功,不打拳,天不亮从北门进来,就围着湖从东往西转,一边绕弯一边唱戏,不光一出戏的生旦净末丑全由他一个人分包赶场,而且连锣鼓带丝弦一件不拉,从开场前的三通鼓打起,到散场时吹琐呐结束,一丝不苟,哪儿错了还要重来,把整个湖绕完,准唱完一出戏。而且一天一出,半个月不带重样的。这一来他又成了不收费的教师。文化大革命刚过去时,要恢复唱传统戏。有些青年演员本来就没学扎实,十年不唱连词都忘了。他们就来找历八爷:“八爷,某出戏里那段反二黄有两句词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劳驾您给我说说行吗?”他马上问:“要那一派的?谭派?马派?高派?”说完他没等回答,就一派派地给你唱。一边唱一边做身段,并说出各派的不同处。不过您可别欣赏他那唱腔和嗓音,一听那个您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资料大全”历八爷(下)

历八爷的这点爱好,到“文化大革命”时,可就成了问题。

正当砸四旧,连荀慧生都被拉到国子监挨斗时,他却绕着湖唱“红娘”,朋友们劝他,“别唱了您,红卫兵连行头都当着荀慧生面烧了,您还唱这个。不是找不素净吗?”他说:“我倒是想不唱,可一进公园,这嘴就不听我使唤,心里想着别唱,别唱,嘴里就唱出来了。这么唱了半个多世纪,条件反射了……”。果然不出所料,有天他唱得忘乎所以,碰上一帮来公园闹革命的红卫兵。围上他就在湖边开了个批判会,还差一点给他戴上高帽儿。打这天起,历八爷有几天没露面。大家都以为他吓病了,正想到家里看望,他又来了。大伙问他怎么这几天没来?他说:“我在家学样板戏呢?旧的不叫唱,不唱戏我又不会遛弯。那就学几出样板吧,总比憋出病来强哪!”从此他又唱样板戏。“天王盖地府,宝塔镇河妖,莫哈莫哈,正响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唱了有半个月,上边发出要“打击破坏革命样板戏”的反动分子,他又被揪住斗了一顿。打这以后他才改成嘴里光“呛,呛,达八呛呛令呛……”打锣鼓。然后嘴动不出声地唱他的戏。

历八爷还有个爱好,喜欢收藏。他不收藏别的,专收藏戏报。从北洋政府时代各戏院唱戏的戏报,到革命现代戏的说明书,只要他听过的,全都收着。“文化大革命”中,他这些收藏品当然被视作“反动文件”。除去他偷着埋了一部分外,其余的都抄出烧了。他这收藏瘾没地方发作,就改收各种传单。什么“清华井冈山”、“联动”、“西纠”、“北航红旗”不管哪儿出的他全收着。什么“打倒彭罗陆扬”,“击退二月逆流”,什么内容他全留着。“文化大革命”过去后,北京有关部门开始征集古旧图书文件,准备再版复印,他借了手推车拉了一车去,人家一看笑着说:“你这玩意一个子不值,白给都不要,您还是拉回去吧!”他赌气找个清净地方把它们全烧了,只推了辆空车回来。第二天见到我们叹口气说:“戏报叫他们烧了,传单我自己烧了,我的收藏活动到此结束,下边只剩烧我自己了。”

他的年纪是早过了退休年龄了,退休后仍在电话系统看房子,1984年我去日本访问,回来后到陶然亭再没见到他。一打听朋友们说他病了,先是肾脏有病,他吃错了药,把治胃病的药给吃了,被家人送进医院,再没出来。陶然亭的朋友们轮流去看他,问他想吃点什么,需要点什么?他说:“什么都不需要,就想请你们哪天弄个车拉我到陶然亭去再转一圈,跟朋友们告个别!”

历八爷还有个爱好,前边我没说,就是他还爱写诗,他写的诗从没印成过铅字,但都拿到陶然亭在朋友们面前朗诵,周总理去世时,我们几个牛鬼蛇神在陶然亭悄悄祭奠,他夜不能寐,而流泪写下的一首诗是:

“我哭周公痛无声,举起白首望长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诗挺长,都是水词,但确实表达了老人一片真情。我写小说《话说陶然亭》时考虑再三,没有把它用进去,但在我心中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不久前我的电话坏了,来了位修理的人,摇着膀子,横眉竖目,张口对我这也已过花甲的人就说“你他妈的如何如何……”家中无人,我真怕顶他两句他会揍我一顿。因此又想起这位老电话局职员来,还落了几滴泪。

几位老伶工

以前人们管梨园行的老演员称为“老伶工”。在陶然亭遛早的人中,老伶工为数不少。

我们这一伙中,资格最老的大概要算钱富川先生。他是富连成富字科的花脸,早就出名。后来在戏校任教,跟沈玉斌先生都可算桃李满天下。沈先生温文尔雅,钱先生直爽磊落。两人在一块总说笑话。有位中年演员,曾在沈先生任教过的某校学习。也常来喊嗓,爱摆份,看到老先生们总躲着走。名气不小,可唱戏还爱跑调。有天他又在山头喊嗓。钱先生就故意问先生:“这位是您的学生吧?好喷口哇。”沈先生苦笑着说:“就满嘴牛黄马料的,我有这样的学生吗?我不教他那一行。”

但大多数梨园行的朋友都是谦虚有礼的。贯盛习是有名的老生,只比钱先生低一科,每逢见到钱先生都亲切问好。50年代他在北京挑班,我没少听他的戏,后来到石家庄当了京剧团长,就很少在京演出了。“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后来就因病退休了。回京后,留起了长髯,大概也是蓄须明志的意思吧,天天来陶然亭遛弯。一年四季总穿一件肥大的风衣,跟谁也不搭伙,总是一个人围着湖转圈。碰见熟人就笑着点头,他确有心脏病,我每次问他病情如何,他都是一个回答“还好,控制住了。”但过了一年多,他不来了。有人说他弟弟去世对他刺激很大,加重了他的病情。

贯盛习的弟弟叫贯盛吉,唱小花脸。贯盛习有一阵很不顺,嗓音失润,约角的不是压他的戏份就是不约他。而盛吉则红得发紫。他就全力维护哥哥。有人约他唱戏,他的条件就是“带上我哥哥”,而且声明自己的戏份可以少拿,哥哥的戏份一个子不能降低。人们很为他的义气感动。

贯盛吉台上功底厚,戏路宽,幽默而不油滑,逗笑而不庸俗。《凤还巢》他演大小姐,是丑旦。私自到花园找穆居易那场戏,上场来有段独白,说明是她母亲出的主意,要她冒名顶替,从妹妹手中把这个如意郎君夺过来。交代完这过程后。他独创了一句台词:“我妈还嘱咐我,说你只管大胆去跟他约会,可别害臊。我说妈呀,我们长这么大,哪知道什么叫害臊哇!”观众听了全场哄笑,他却板着脸不动声色,称得上是冷面滑稽。盛吉作人厚道,开朗达观,再不痛快的事也一笑置之。这样一个豁达的人不幸竟得绝症。当人们为他准备了后事,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时。他只要求先把寿衣给他穿上,自己看看什么模样。大家认为这样不吉利,劝他别穿,他坚持要穿,只好给他穿戴起来。他穿上后对着镜子照了照,摇摇头说:“我死了敢情是这模样啊?不怎么样!”

我们群里还有位名演员是冯玉增。冯玉增是老中华戏校玉字辈学生,比王金璐低一科,是李玉茹、高玉倩、白玉薇的同班同学,沈玉斌的学生。唱文武丑,颇有名声,“文化大革命”一来没有了显身手的机会,也到陶然亭避难来了。他不打拳,也不喊嗓,精神利落地走进园子,就直奔我们常活动的南山坡。他随身带个书包,书包中放一个坐垫,来后把坐垫往湖边椅子上一铺,再从书包中拿出一块呱哒板来,就冲着湖水数来宝。数过了瘾,就坐在椅上闻鼻烟。我闻鼻烟一半是受沈先生教导,一半是受他的鼓励。他常拿了鼻烟来分给我们两人。他的鼻烟没沈先生熏得好。总说:“别看我这个不好,您拿去接个短还有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恢复唱传统戏,头一次上演《昭君出塞》,就是他的王龙。《出塞》这出戏有“唱死昭君,翻死马童,作死王龙”之说。王龙随昭君出塞,有一段背着包袱边唱边走矮子。冯玉增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他唱得满工满调,做得潇洒灵活,走得干净利索。全看不出十年没演出,光在湖边数来宝的模样,可见功底多踏实。

还有位与钱富川年龄相近,名扬四海的打鼓佬,就是程砚秋先生的司鼓白登云。白先生当时就过了古稀之年。花白头发,身材伟岸,衣着整洁。手里拎着根棕竹手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身后远远地跟着他老伴。为什么“远远地跟着”呢?因为白师母眼睛不好,走不快。白先生自顾自大步走。走一段看到拉下她太远了,就找有熟人的地方停下来等她。趁等她这功夫跟朋友们聊天。白先生爱聊天。可是终生打,把耳朵震背了,跟他说话要声音放大。他的鼓就是在陶然亭练出来。小时候每天拿两根木棒,无论冬夏一早就来陶然亭打石头。夏天打得浑身大汗,冬天打得两手裂口子。天长日久竟把一块石头中间打陷了下去,打了一辈子鼓,在这一行当中真登上了云端之位。可被几十年锣鼓声把一双耳朵给震背了。跟他说话比唱戏还费劲。好在他聊天的时间不长,白师母一赶上来,老两口就一前一后开步走了。后来白师母突然去世,白先生就很少再到陶然亭来。偶然来一趟,只见衣着不像以前那么干净整齐了,精神也没以前振作了。从这里我才体会到老年夫妻生相依的珍贵感情。

程砚秋先生去世后他给李世济打鼓,还给赵荣琛先生帮忙。白师母去世后他就不大出来了。我家在天津有个旧交姓赵,抗战后去了美国,在那里发了财,他从小爱听戏,娶了位太太也是戏迷,在美国的家里就办票房。他太太我叫大嫂,专唱程派。有一年他夫妻二人带着美金回来过戏瘾,大嫂要唱程派戏,花重金礼烦白先生为她俩打鼓,但白先生已无力相助了。前几年我去美国,赵先生老两口谈起此事至今还遗憾不已。

书画商老辛

在侃山亭天天见面的人中,为人最谦虚、客气的算是老辛,老辛名叫辛衡山,这时已七十来岁,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脸色红润,身板强壮,仍保持文物商人那种注意仪表的习惯。他曾经在琉璃厂的悦古斋古玩店学徒,师傅就是悦古斋的掌柜韩懿轩。老韩掌柜是古玩书画界的名人,买卖虽不大,但韩先生的眼力在古玩行是出名的。老辛跟着学了一身硬功夫。我曾问他鉴别书画的本事是怎样学到手的。他说是逼出来的。当学徒时跟着师傅出入拍卖行,师傅参加拍卖,他跟着抱画。出师后又给人跑街。自己也参加拍卖。旧时古董行拍卖活动不同于大学和研究院,没功夫让你坐下来慢慢琢磨一件东西。叫出价钱后,买与不买都要当机立断。买了假货柜上当然不高兴,该买的没及时买下来,也是损失。这就逼着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鉴别出货品的真假。他说这本事不是书本上能学到的,而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窍门。他要死了他自己这套窍门也就失传了。因此他提议我们俩合作写一本书,我对这个提议很赞成,但当时觉得时间有的是,手边又有别的文章要写,就没及时动手。不料有一天他收到信,说在固安居住的儿子生了急病,他立刻赶往了固安,到那儿一看儿子的病情险恶,心中一急,得了脑溢血,倒下就再没起来,匆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老辛以买卖书画为业,会裱画,跟张大千、徐悲鸿、陈半丁、于非暗等都有过业务上的往来。自己也能画上两笔。但据他自己说,他本人收藏的名画并不多,他说他收藏的画中最难得的一幅是徐悲鸿画的马。徐悲鸿画的马很多。这一幅与众不同处,把马的四条腿都画成了后腿。徐本来是拿来请老辛裱的。老辛看后拿着去找徐悲鸿说:“徐先生,您再看看,这马的腿有点别扭吧!”徐自己看了,连叫“糟糕”,要把画收起来,另找一张去裱。老辛说:“得了,您就把这张画送我作纪念吧!”所以他这幅画称得上是孤本。

老辛去世后,为纪念他我写了篇小说,就是《寻访画儿韩》。因为是外行,当然免不了说外行话,为此很得到古玩行一些朋友的指正,我对此极为感激。不过也引起点误解。有位朋友曾在文章中说“寻访画儿韩”的题材,就是老辛谈给我的。而且认为里边的画儿韩就是影射他的师傅韩老掌柜。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是从来不在小说中影射任何人的。若以真人为据就干脆写记实文学。老辛没来得及跟我多谈什么,和我谈这素材的另有人在。老辛是汉人。和我谈此事的人是旗人。姓赵。跟我有更久的交往。少年时曾进过北京戏剧学校。大概是和字辈或金字辈的吧。不过没学几天。因为他连山膀都拉不圆。据他说新生入校练功,由大师哥们领着练。管他的是傅德威。傅德威对小师弟管得很严,不断拿藤棍敲他的胳膊。他受不了,从学校跑了。学不了戏又爱看戏看电影,怎么办呢?他托人到一家电影院当起了茶房。干了半年,有个话剧团在这家影院演出。他一看演话剧比学京剧少挨打,就从此进了话剧界。他大爷曾在当铺干过。这段逸闻是他告诉我的。

“寻访画儿韩”引出“那五”

为纪念老辛去世,我写了《寻访画儿韩》。有朋友就说我这故事是从老辛处听来的,并认为“画儿韩”就是以老辛的师傅韩老掌柜为模特。这个误会上篇已说清了。但社会上不知道这篇小说还引起过更大误会。并且可能使作者少了一次受奖机会。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给我戴过叛徒“反革命”,“黑线爪牙”,“死不悔改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等多种罪名,一度我胸前的大牌子上都写不完,只好在我后背上再加一块牌子。但弄到后来。别的都“查无实据”。只有右派这个帽子是档案上记了账的。于是就格外开恩,别的罪名全一笔勾销,只给我重新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监督改造。改造了几年,认为我表现尚好,没有企图复辟的迹象,就给我摘了帽子,但劝我提前退休。所以我四十五岁那年曾经办过退休手续。拿着一本扉页上印着“老一代革命家要注意保持晚节”字样的退休证回到北京。

也正是这个时间,我的老首长陈毅元帅去世了。我在街上的收音机广播中听到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因那时不和任何人往来,没有谈心的对象。就以随笔的形式记录了一下对他的回忆。只是宣泄自己的情感,并不想发表。那时也不会有人发表我的作品。但世事无常。不久“四人帮”垮台了。上海女作家茹志鹃来京开会,到家看我。见到了这篇作品。她冒险拿到上海发表了出来,发表前还给我监督改造的单位去了解情况。那单位回信说:“此人在改造中没发现有新的罪行。”她就冒险给发表了出来。但事情发展比人预料的快,发表出来时已经开过三中全会,全国拨乱反正了。作家协会也恢复工作,并着手准备举办全国性的小说评奖,以打破十年浩劫,文学衰落的境况。这篇以《我们的军长》为名的小说就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一等奖。接着我写了《话说陶然亭》,又得了第二届奖。恰好在第三届评奖前,我发表了《寻访画儿韩》,并听说已经通过预选,很可能要连中三元了。我听了当然高兴。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到最后一轮投票。这篇小说被拉了下来。落选的原因,不是小说写的不够格,而是有人告发这小说有抄袭之嫌。我问知情人:“这小说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抄袭人家东西,敢往人民日报投稿,人民日报看的人多,就不怕露马脚?”答曰:“说你抄的是台湾小说,大陆看的人不多。”我说:“那么多人都没看过,我监督改造中又怎么见到台湾小说呢?我就不怕发现了打成现行反革命?”答曰:“总会调查出实际情况的,你不要着急。”我只好像帽子又拿在群众手中那样,听候处理了。过了一阵,评选揭晓,果然没有“画儿韩”,但是也没对我作任何处理。经过打听,才知道评委会不查则已,一查竟查出四五篇类似的故事。不过有的说是画儿,有的说是铜器或瓷器。

过了两年,有位美国外交官夫人,是华裔,喜欢中国小说。她给了我一些台湾出的小说,才发现那篇被我抄过的“原作”,名叫《金丝凤》。我跟香港导演李翰祥合作拍电影《烟壶》,说起此事,他给我看了一部他拍的片子,竟也是类似的故事。

由此才知道,我那位朋友老赵跟我说这是他祖父的故事,有点可疑了。这是个在中国流传颇广的传说。大家都拿来再创造。若说抄袭,大家都是抄的祖宗的遗产。

但当初刚听到有人认为这是抄袭时,我颇不服。就以“画儿韩”中的一个人物那五,单独写了篇小说。上帝很公平。第二年《那五》得了中篇小说奖。而“画儿韩”落选那年我也没全白过。那一年我的中篇小说《追赶队伍的女兵们》,得了第一届中篇小说奖。

得不得奖事小,但从此给我的教训很深。凡有类似题材被写过者,一定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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