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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咱大咱妈

村子静悄悄的,出得村子,天际边就冒出了一轮红太阳,一丝雾也没有,沟梁脊峁优美而舒畅地酣睡着。秋天的陕北高塬真是美极了,红彤彤的柿子树、梨树和黄色的田野、深蓝色的天空交织成一片美丽静谧的世界。

妈走得很快,我只能碎步跑着跟着她。自离开家一直走到这儿,我和妈都没有做过声,我看得出她很忧伤,自我爸爸犯了事以后,她就一直阴沉着脸,不言不语。两人走着,一直走到大路近头,又拐了一道弯,下了一道长长的坎坡,面前有一淤绿汪汪的水,妈瞅了瞅左右没人,就说:“你还没洗脸呢。”但就在我妈给我洗脸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我的红孩子,它站在我的身后,亲呢地用嘴舔了舔我湿淋淋的头发,又是啃我的脚跟,又是咬的裤子,快乐得不知所措。

我和妈第一天走到一个远亲家里,呆了两天,第三天我们又上路了,就又沿着大路走。我记得那条大路经秋风洗劫,洁白的如同臂膀一般,田野里已经收割的玉米茬上有几片长长的叶子在风中飘动着。我的红孩子快乐地跑前跑后,忽然,它又像是发现了什么目标,箭一般地奔向了田野。

朝走夕歇,又过得两天,这天下午,妈和我实在是累极了,我们在一座学校空空荡荡的操场边停了下来,妈将包裹搂在怀里,就自个打起盹来。一会儿,操场里来了一大群孩子,为首的是个穿着不相称的大人衣服、戴着八角帽的孩子,他的清鼻子不断地流,每一次流出来,他都用袄袖去擦,袖口旁就黑乎乎地沾了一圈脏东西。这群孩子对我身旁的红毛小杂狗非常感兴趣,神气地望着它,红孩子不友好地汪汪汪地直叫。

远处又来了几个女孩子,他们在一块玩,一个个将腿扭在一起唱儿歌,一次儿歌唱完,腿放下来,拍两下手,接着又一次将腿叠起来唱儿歌,如此单调地重复着。清脆的儿歌声便随风传了过来:“小河流水哗啦啦,小朋友睡觉象青蛙,骨瓜骨瓜骨骨瓜,骨瓜骨瓜骨骨瓜。”她们学青蛙叫的时候就将嘴绑子凸起来,象没牙的老太婆吃东西似的,鼓鼓囊囊的,实在好玩。

男孩子很快就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他们相跟着乘机去捣乱女孩子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男、女孩依旧在玩,谁也没留意到天黑,这时远处走来了一位老头,他戴着个火车头帽子,两个帘子高高地翘起来,他一动,那两个帽帘便来回地扇,宛如鸟鸦的一对翅膀。他高着喉咙喊了句什么,女孩就都跑散了,一群男孩就跑过去,指着我们说了半天,那老头活象故戏中的县官似的扇着帽翅朝我们走了过来,我悄悄地戳醒了妈。

他走过来,蹲下身子问了妈半天话,妈哼哼唧唧地说了几句。他就要妈和我跟着他走,这样我们三个人一直走到了生产队里的饲养室。

那是一个宽大的院子,离得老远就能嗅见一股马尿的臊味,院子里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正在生着一堆火,她将枣刺在火里煨软了,放在脚底扭曲以后编耕地用的耱。

扇帽翅的老头一见他就大声喊:“骡子,给你引来个暖被窝的,你驴日的说好了再上,人家可是公家人婆姨哩”。话一说完,他就走,走到院门口了,又喊:“你驴日的别光顾洞房花烛夜,明个鸡一叫黑叫驴、四眼还要到沟里拉水哩。”那个中年男人应了一声,起了身,将身上的土拍打干净了,领我们走进了饲养室。室里一股粪臭味,后屋子顶有一头骡子正踢踢腾腾地吃草,它吃一吃就啃一啃旁边的栏杆,脖子的铃当丁丁当当地响着。满脸胡茬的男人点着了马灯,对我妈说:“面在旺旺(盛面的器具)子里,你自己做的吃,我吃过啦。”妈不言传,我也不做声,他就出去了,我偷偷地瞧见他还在燃得正旺的篝火旁专心致志地编着耱,圪针烧着了发出辟辟啪啪的响声,映红了他发面团一般的脸。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回来,这时我和妈已吃过饭了。他进了门又问妈话,妈依旧不吭声,他就自管自来回张罗着给牲口添料倒干草,忙完了,就一个人挨着窗台底下睡了,不一会就发出了一串串呼噜声。

妈坐在灶火口的小凳子上依然不说话,但我实在渴睡极了,直打盹。妈就将我搂在怀里,不一会我就睡得踏踏实实了。

这个饲养室就是我们的新家。

那个叫骡子的饲养员就是我大。其实我妈让我叫他爸哩,可他说庄稼人叫啥爸哩,就叫大吧。从此我就和村里的孩子一样有了一个喂牲口的大。到了后半年我也和村里的孩子一样上起了小学。

妈依然闷闷不乐,这种情绪一直陪伴她在这里过了整整一年。她来到这个家后,没过几天,便就和村里所有的婆姨一样整天到地里劳动,担粪、锄草、掏地。但妈先前却是没做过活的,早年,她在县城里住,是见过大世面的,后来我爸在县城里当兵时认得了她,她就私奔跟了我爸,搬到我爷爷的村子来住。后来我爸就到了公社,当了干部,没出事以前,爸总往家里拿东西,粮食、羊子、南瓜,甚至还有一头猪,忽然有一天,他就出了事,再就没有回来,公社派来了一辆东方红拖拉机将我家的东西全拉走了。从这以后,妈就和我离开了那个小村子,一直走呀走,落脚到这个叫平朴的村子里。

妈在这儿做不了几天活,手上就打起了泡,接着手就磨破了,脸上也就兑起了皮。我大就说:“我给宽子红子说一声,你在家喂牲口吧,我到地里干活。”宽子红子就是那个扇帽翅人的名字,他是村里的队长,他在村里年龄大,辈份却小,村里人为了把他和村里另一个辈份大的红子区别开,就把他大名娃名放在一块叫。

但妈很快就对喂牲口这种烦琐的细活厌烦了,她将这些活全部推给了我和我大,她自己只做一些简单的家务,缝缝洗洗什么的。没事的时候,总是搬个凳子一个人忧伤地坐在凳子上出神。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我却爱上了这些活,很快就和这些牲口熟悉了起来,它们个个的名字我都能叫得出,花毛眼,高头,四角星,沙皮狗等等,每天放学回来,我常常抓了小把黑豆放在手心里让它们舔,这些牲口们总是摇着尾巴,喷着热气,长舌头在我手心里一舔一舔的,刺得我直痒痒。在这一群中,我最能见得的的是虎皮,它虽是只匹未成年的小马驹,长得可英俊啦,鼻子上点着一颗星,身上有着和老虎一样的条纹,腿修长修长,身子挺拨俊健,走起路来屁股一摔一摔的。多少次我都在梦里梦见它载着我奔跑如风。我还特意给它取名“风之子”,可大伙都不这么叫他,只管叫他“虎皮”。我最见不得的是那头走起路来张张扬扬的叫驴,每次见到我总是将头扬得高高的汪汪汪直叫唤,不分场合,实在令人讨厌。还有那只“三只眼”总是装作一付老实的样子,其实顶数他心眼多,老是瞅着别人碗里的香,偷着吃别的马的饲料。而那条调皮而又多情的小公马,脖子里的铃当一大串,走起路来象跳舞似的,自我感觉好极了,总是因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马驹子,未到成年就整天跟在一匹老母马后边骚情。

我大特别爱牲口,在饭余或闲着的时候,他总是点起一锅旱烟,蹲在牲口圈里吧嗒吧嗒地抽,专注地望着这些牲口,尽情地听着那些踢踢踏踏的声音,嗅着那股粪臭味。每天一收工,他就回来喂牲口,晚上我们父子俩又点着油灯铡草。我大很少说话,也很少责备人,只是不停地干活,身上永远有使不完的劲,我有时想人家叫他骡子大概是指他的脾气跟一头骡子差不多的缘故吧。

黑蛋,就是当初拖着鼻涕的那一个孩子,是宽子红子最小的儿子,他爷爷在村里放牛,那圈牛中有一匹老犍牛,皮肤黑黝黝的,牛背很平整,每天下午,他爷爷总是双手背后赶着牛,黑蛋则骑在这头牛背上一颠一颠的,神气极了,见了我和村里的小朋友,他故意不理不睬,两只手往脑后一枕,在牛背上睡觉,这真令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馋透了。我气不过,就想刹刹他的威风,和他比试比试,就偷偷地将我的风之子拉出去骑,可风之子没有经过调叫,活踢乱蹦的,试着骑了几次,都没成功,我就死了这份心,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来。

我找到黑蛋,说:“你不是挺神气么,你的犍牛敢不敢和我的风之子比赛?”他一听比赛就来了劲,说:“当然敢,你说怎么个比法?”我说:“我的马用踢踢,你的牛用犄角顶,咱们看谁的厉害。”照我盘算,风之子快,老牛慢,风之子完全可以踢它,而它却顶不上风之子的。黑蛋怕惹出事来,他大打他,就没了言语,心里直犯嘀咕,我说:“我就知道你是不敢的。”黑蛋果然受不了我的激将法,说:“比就比,谁还怕你不成。”

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天刚好是星期天,早晨,风之子和那匹老犍牛都刚耕过地,黑蛋爷回家吃饭了,他先给他爷挡着,而我大恰好要我也将风之子拉着遛遛,让它歇息一下。我和黑蛋就约了亮亮和文革、建设三个伙伴做见证,然后将两匹牲口放到了一块空旷的地里。不一会我们几个就都着急了起来,牛和马两个相安无事,互相毫无斗意,眼看到放牛的时候了,两匹牲口还是转来转去。智多星吴亮就说:“我有个好办法。”说完他就折了根核桃木条子,又将自己的红线衣脱了,挂在上面,拿着在老牛的面前直晃荡,不一会,老牛果然就有了反映,照着红衣来回地冲,但每次总是冲不着,这样来回往返了几次,它就暴躁起来了,双踢使劲刨,口内直吐白沫,牟牟直叫,气氛登时紧张起来,亮亮这时也害了怕,将红线衣一扔,恰好扔在了马背上,就在这时,老牛横冲直撞了过去,一角就顶在了正在吃草的马身上,马吃了疼,飞起一踢,弹在了牛的前额,牛和马就都逃命似地狂奔起来,突然,我的马失了前踢,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几个小伙伴瞬间跑了没了踪影。

大人们这时不知在何处就都涌了出来,有几个赶牛,有几个扶马。黑蛋他大也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鞭子,狠劲抽了黑蛋几下,铁蛋就大声嚎了起来。我大来的时候,几个人已将马制止住了,他一见一瘸一拐的马,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踢了我一脚,我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他不解气,继续赶着用脚踢,我就嚎着叫着,抱住头,在地上直打滚。村里人见我大不停手,就赶来拉住了他,他忽吃忽吃直喘粗气,铁蛋大将我拉了起来,推着要我走,我的牛脾气也犯了,只是不走。妈这时也赶来了,见我身上全是土,鼻子口角都淌着血,脸皮也被擦破了几处,就生了气,指着大说:“就一个牲口么,你把我娃打成这样?”听到这话,大愈加生气了,脸憋得通红,两只眼里都充了血,整个脸部扭曲得不成样子,他用手指着那匹小马驹,结巴了半天才说“牲口——也是人啊。”

这时黑蛋大出来打了圆场,责备我大说:“牲口就是牲口,那是人呀,你活糊涂啦。”就劝我妈把我拉着回家去。妈擦净了我脸上的土和血,望了望围观的人众,嘴里“哼”了一声,众人就让开了一条路来,我和妈走了出去。

走到大路上,妈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场比赛的结果是我和黑蛋都挨了一顿打,犍牛的鼻梁上被我的马给踢破了,我的风之子则在老鼠窟窿里闪失了腿。当天,我大就找了两根柏木棍敷在马腿上,又用纱布包好,用绳子扎紧了,这样过了几天,我的小马走起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大一个人生了一堆篝火编耱(编耱是饲养员份内工作)我在一旁则用斧子选“猴”(陀镙),我们都在干自己的事,都互相不理睬,时候久了,我就感到我大用眼睛不断地瞅着我,似乎要给我说什么似的,我就装做不知道,只管干自己的事,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耐不住了,就扔了手中的活,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看我选“猴”。终于,他憋了半天,说,“我给你选”,我不理睬他,他大约感到了尴尬,就伸出手来摸我的头,我趁机一躲,他就摸了个空。我将斧子和猴一拿,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着说:你打我,我再不叫你叫大了——,我听见他在身后大声说:这鬼孙子,鬼得个太。

书念到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上课,语文老师就叫我出来,说是我妈喊我,我到校门一看,见教室旁边的拐角处还站着一个人,他担着一付担子,胳膊上挎着一个长长的弓,胆子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我能认得他,是个干毡的,他来村里干毡的时候因他和妈先前认得的,所以妈曾叫他在我家里吃过饭的。他的身体瘦瘦的,虽是常年到处跑,可脸没晒黑,反倒有几份苍白。他的头发和羊羔毛似的卷曲着,村里人都叫他“团毛”。每年到秋冬季时他都要到村里来,我记忆中的他总是不多说话,总是拿上个弓绑绑绑地弹,然后又一口口喝水又扑扑地吐到毡上去。

我妈让我跟着他们一起走,我说:“书包还在学校哩。”妈说:“不用寻了”。我说:“老师作业还没布置的。”妈斜了我一眼,就不言语了,我也就不再说话和他们一块走。一路上我们走得很快,沿着山具梁一直走。走着,走着,这时我就想到了我大跟我的红孩子,还有下午我和黑蛋他们约好比赛军棋呢。我说“妈,我大一会儿到那儿寻咱呀?”妈的脸刷地就拉下来了。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就不再说话,只是跟着他们走。从山具梁下去以后,一干人就钻到梢林中了,从梢林中钻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三个人的衣服被挂破了许多。又走了几里路,我这才慢慢琢磨出,他们一定是躲着我大走的,目的就是不让他寻到,我就故意拖着步子走,又在不经意的时候,在路上划了许多“×”号,幻想着我大能循着记号找见我们。

天完全黑的时候,我们走到一个小镇上,几个人都累坏了,一起吃了一点饭,就挑了一间偏僻的房来住。他们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房子里,又将我安妥在房里,就相跟着出去了。我一个人呆了许久,也不见他俩回来,夜已经深了,隔壁传来了店主的阵阵酣声。房里点着煤油灯,忽忽悠悠的,窗户上的麻纸在悉悉索索地碎响着。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但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正是深秋,寒气逼人,凉气直往被窝里钻,冷得我索索发抖,我只好把头笼进被窝用嘴哈着热气来取暖。我能感到我呼出的每一口热腾腾的气,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和牙齿的打颤声。在这寂寞而又悠长的夜里,我忽然非常想念我的家,想念那个热烘烘的土炕,想念那个充满牲口粪味的家,想念牲口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想念黑蛋和我的小伙伴,想念我的红孩子,它虽然已不再那么可亲了,甚至有些丑陋,身上的毛也有些脱落了,颜色也越发难看,可他最能理解我,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它就跑到我身边来,卧到我的跟前。

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当天色微微亮的时候,我就起了身又沿着原路往回跑。到人们吃早饭的时候,我回到了村里,我们家的事似乎大家都知道了,都用吃惊的眼光瞧着我。

我一回到那个大饲养院里,就看见家里聚集着一大堆人,男女老少都有,我一回来,他们马上就对我产生了兴趣,围住了我,都追问我妈妈那里去了,这时我已知道妈妈是扔下我大跟着人跑了,就只是闭紧了嘴,什么也不说。

我大见众人都缠着我,就阻止了众人,说:“碎娃娃知道什么。”

王胡说:“吊个毛,这里又不是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问这个松娃就不相信他不知道他妈跑到那里去了。”

大见众人缠着我,就把我的书包递过来说:“快点到学校去,老师刚才还打发学生来找你呢。”

我蹲在门角,假装慢腾腾地系书包带,我想知道他们到底会不会知道我妈到那里去了,会不会追我妈。

长毛说:“闹得个美,老马走了留下个马驹子。”

宽子红子说:“你个骡子呀,人家叫你骡子,你就光知道受苦,缺个心眼,你看你个松样,白天黑了没命地干,人家还不相跟着干毡地跑球了。我跟你说过几回,打倒的婆姨揉到的面,你叫她受苦去,这阵还不定跑不跑呢。日他个妈,世事就没个样,人太好了,连个婆姨也受不住。”

大结巴了半天才说:“咱看人家是个公家人婆姨么,没受过这罪。”

王胡说:“球,公家人婆姨,脱了还都一样。”

就在这时,我大看到我还蹲在门角,就说:“你个鬼孙子昨还不上学去!”

我背着书包一溜烟似地跑了。

我大又打起了光棍,依旧沉默寡言地和我一块过日子,日子在冷冷清清中又过了两年,到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大就给我寻了一个后妈。后妈年龄要比我大要小得多,她曾嫁给一回人的,但因她既是羊羔疯又有心脏病,整天得不断吃药维持病情,那男的一份光景也全倒灶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就干脆跑出家去再没回来,她就回到了娘家,和娘家人一起过日子。

现在想来后妈是属于那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人,只是我那时太不理解这些了。记得她虽然有病在身,并常常发作,干不得重活,但她忙碌着一刻也不停歇,帮大喂牲口,做饭,把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但她的到来,却增加了我们家的经济压力,她得不停地吃药,大就三天两头托人到公社、县里去买,每天下午就在家门口用土疙瘩支起个小锅头来给她熬烟,于是离得老远都能嗅见我们的大院子里浓浓地药味。但无论如何,我们总有了一个家,每天都能有一口热饭吃了,也不用我再做饭了,我还可以抽出时间和朋友一起玩了。只是使我和大最担心的,就是她的羊癫疯和心脏病的发作,尤其是羊癫疯发作时,她把全部身体浓缩到一块,两只拳头握得咯吧响,口中吐着白沫,发出一连串羊叫声,病发作完了裤子就会全尿湿。这实在让人受不了,每一次我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就总担心着她会不会发病。

我大依旧沉默寡言,忙里偷闲时,就一个人蹲着把旱烟锅子咂的丝丝响。有一阵时间,我大不知从那里听到一个偏方,说是逮七只壁虎,用房檐上的老瓦将其圈在中间,两边拿陈泥堵死了,放在火上烤,待熟时,看那一只壁虎和她发病的样子一样,就把这只壁虎研成末喝下去就会治好她的病。记得我当时发动村里的小伙伴逮了几十只壁虎,我们就拆了瓦放在火上烤,又研成末让她吃,但就是治不了她的病,每月她依旧要发作一次。大看到这个情况后,也就死了为后妈治病的这份心。

但这一切之中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后妈嫁来的时候从娘家逮了两个小猪娃,有了猪娃,我每天都得到生产队的地里去寻猪草。小猪娃长大了,买掉了,钱就给她抓了药,却又逮来了三只,这更令我忙乱不堪。而在那一年夏季,学校有一个老师给我教会了象棋,我的象棋水平进展神速,我每一天放学就盼着能到学校去和这位老师在一块下棋,并且和老师在一块也是一种荣耀。

该死的猪草。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种简易寻猪草的办法。那时村里来了几只野狗将生产队的玉米啃掉了许多,我就将这些玉米穗拾回来,喂给猪吃,那些玉米穗粒虽所剩无几,然而,嫩嫩的玉米芯也颇让小猪们开心地饱餐一顿了。猪吃得香,长得快,后妈就高兴,她对自己的病依然抱有足够的耐心,每天都掰着指头盼着猪能买个好价钱用来给她看病。得了这个法,我高兴得了不得,每天下午出去转上一圈,回来就是一筐。然后就可以去下象棋了,我大看见了,知道是狗的杰作,也就没吭声。

这样持续了几天以后,宽子红子也发觉了此事,就专人派了两个人拿着土枪白天黑夜地照,野狗打死了两只,我自然就找不到那么多的玉米穗了。我就想了个办法,将玉米穗从玉米株上掰下来,用牙啃了几个印,伪装成野狗啃了的样子,又用镰刀切碎了,就装进蓝里往回走,这样伪装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我正往猪圈里倒草的时候,我大恰好也在猪圈旁,他看见我倒玉米穗,显然起了疑,就问我是那来的,我说:“狗啃的。”他随手捡起几块放在手心里看,突然他一下子发作了起来,砰哩啪啦地朝我脸上摔了过来,“你个狗日的”他骂了我一句,当时,他的手里正提着一根绳,大概准备搂柴火的,就猛地就朝我脸上抽了过来,我一把捂住脸,不叫唤也不作声,“你个狗日的,和你大一样,都是个贼,不是个东西。”他一边骂,一边抽,这样抽打了十多下,后妈就来了,挡住了他。村里也来了几个人,问他为啥抽我,他什么也不说,往下一蹲,呼哧呼哧喘粗气。我放开了手,我额头上的血就慢慢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从此,我恨透了我的后妈,如果她不到这个家里来,就不会有猪娃,就不会要我寻猪草,我大就不会打我的。并且我怀疑是她告的密,我发誓一定要报复她。

机会终于来了。

每年到了冬季,黄土高塬一片灰黄色,草木全枯死了,牲口就没了吃的。这时生产队就每天下午把豆杆添上给羊吃,牛呢,也补些铡碎的玉米杆,下有牛犊的母牛还会受到特殊的照料,每天破例可以吃到用黑豆泡的饲料。我大喂的毛驴和马,每年队里都会从给社员分剩的粮食中均一些出来,贴给每一个牲口吃。而在这其中,我渐渐地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每天当我大把玉米粒倒进牲口槽里的时候,我妈又一粒粒捡出来,然后偷偷地装进一个小蓝布袋。

这可是个大秘密,给了我报复的机会,也给了我当英雄的机会。

那个时候,生产队正是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时候,我们课文中正在学刘文学与地主做斗争的故事,受这些故事与大背景的激励,我的身旁出现了不少的这样的英雄,有由于生产队的几颗苹果和五妈做斗争的,也有儿子与当初当过国民党保长的大划清界限的事,我幻想我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敢于和我妈,不,和偷队里粮食的贼做斗争的英雄。

新的一天,如往常一样,我大给牲口倒上料以后,就出了大门,这时趁着月光我又照见我妈到了牲口圈,在如豆的灯光下,她又从牲口的石槽中把一粒粒玉米粒捡出来,牲口边吃她边抢着捡。

我“砰”地一声将花栏圈门推开,大声说:“不许你偷生产队的牲口料。”妈似乎大吃了一惊,见是我,才放了心,说:“你昨还没睡觉呢?”我说:“玉米是生产队用来喂牲口的,不许你偷。”说着我就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小布袋,哗地倒进槽里,用手一下子把草与玉米搅匀了。

“好小子,你!你!”妈气得说不出话来举起手来想打我,我把头抬得高高的,傲视着她,她的手就松了下来,我耀武扬威地走了。

我因为今夜会很不平凡的,结果晚上却没有任何事,妈甚至给我倒了一杯黑糖水,我洋洋得意地喝了,得意地睡着了。

到了本周星期三,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最难忘的一件事》,我就挥笔写了我是如何阻止我妈偷生产队牲口料的事,最后我写道:我坚决要和她划清界限,下定决心和她做斗争到底。

因为作文写得好,内容也新,老师在周五讲评作文时在全班里读了,接着在学校放学时,又在全校读了,号召大家向我学习,这样到天黑的时候,村里人全都知道了。

这下可真正闹下了乱子。

周五我一回到家,我大气极了,他从灶火口抽了根烧火棍,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我一动不动,咬着牙一付宁死不屈的样子,大的气可就越来了,一直打个不停,后妈先是坐在门槛里掉眼泪,后来大约看不过眼了,就说:“不要打了,他还是个碎娃娃哩”,我大打红了眼,又给了我几棍子,直着声音说:“你你你就是吃屎长大的”。这时后妈忽然就发火了,说“打,打,打,连我打死就算了,谁让咱做这丢人显眼的事哩么”。说着她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举着的烧火棍就在空中停住了。

这一哭就不可收拾,哭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晚上,我不敢回家,就躲在一面已塌得不象样的破窑中,大和妈相跟着人寻了半夜,最终寻着了我将我领回了家。

第二天,我们家还没起床,院子里就传来一片吵杂的声音,紧接着门口传来了当当当地敲门声或踢门声。大和妈起了身小心地开了门,我看见宽子红子领着一茬人都站在我家门口,个个都涨红了脸,义愤填膺。我悄悄地穿上衣服,瞅空钻出了门,躲在牲口圈的角落里望着众多的人群。

院子里人群黑压压一片,乱哄哄吵着、议论着。宽子红子首当其冲,他指着我大一迭声地说:“你驴日的干的好事,你驴日的干的好事!”。

妈立在门角低着头,大背着墙蹲着,头快低进裤裆里了,脑门心秃顶了的一块在太阳下面光溜溜地泛着光。

“你驴日的是怎样照着的,昨就不好好管管你婆姨。料是是给驴吃的么,是给人吃的?”

我大低着头半天才说:“唉,你们别说了,是我让她偷的。”

大的回答让我跟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人群吵开了锅,乱成一片。我心中也不禁疑问:难道这事真是大安排的?

这时传来王胡得意洋洋的声音:“我就说是两个一窝贼,看是不是?好,老鼠拉木掀,大头在后边,今个连两个一齐绑”。

宽子红子制止住了大家的声音,对我大说:“你哄鬼孙哩,你偷的,你昨不直接偷哩?”

我大蹲在墙角,呐嚅了半天,才说:“唉,没办法,偷,咱是给大伙喂牲口的,不能偷。可不偷,娃正在长身体,婆姨又有病,日子实在没法过。”——看着大难受的样子,听着大的话,我这才知道这些事是他们俩串通起来干的,可我联想到上次由于我给猪寻草的而挨了一顿打,实在说不出话来,真闹不懂我大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心里是怎样想的。

宽子红子说:“别看你驴松和骡子一样,可心眼蛮多的,这年头谁家不饿,可再饿也不能把牲口饿了,牲口饿了你驴日的吃个屎。——多少年连这个理也解不下。”

大说:“牲口倒饿不下,我夏天就割了许多草晒干,冬天专门给它们喂呢。”我这才想起我大夏天的时候,每天都要往家割许多草的缘故。

宽子红子说:“你说的是个球”。

他将我大一把拉起来,说:“你给大伙交待这是昨回事。闹的你在前头做好人,让老婆做瞎人,你直接把粮食倒进自家囤里不是更简单么?”

大嘟囔了半天才说:“咱是喂牲口的么。”

王胡和一群年青人喊叫着:“别废话了,绑,绑起来,往公社里送。”

那个时候,流行两样事,一是贴大字报,我记得当时我们的门口窗台下、牲口圈上、厕所墙上花花绿绿贴了不少。影响最深的是有一副漫画贴在我们的窗轱上:画上是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锅里放着一颗大大的牛头(骡子头),下面架着柴正在烧煮,旁边歪七竖八地写着“骡子头煮不烂,多加两锨炭”。第二个流行的是绑送,往公社里押,然后在公社里办学习班,在各村游街。我们村的四类分子就是这样的,轮到那儿开大会或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会什么的,就将他带了去,随时当成活教材,大家予以批判。记得村子的四类分子就是在一次批判的时候,昏倒了,再就没有醒来。王胡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都跃跃欲试,纷纷想将我大和我妈绳之一法。

宽子红子再一次制止住了众人,说:“这驴日的偷村里的牲口料,大伙说能不能把他轻饶了?”

大伙纷纷说:“不能。”

宽子红子说:“我算了一笔帐,一天偷上一升料,是三斤,一年三石六,他养了十多年的牲口这要偷咱队里多少料呀。大伙给我往出颠,把骡子的粮食全搬走,他让咱牲口吃不上料,咱就让他吃不上。”队长一声令下,一大伙人就将我们家粮食一个劲地直往生产队的库房抗,不一会,我们家的囤底就都朝了天,一颗粮食都没有了。大将头快要低进裤裆里了,一声不吭,妈浑身直打哆嗦。

抗完东西,大家伙儿都不依不饶,有几个小伙子还想把我大往公社送,队长就说:“打死狐狸咱们不能剥皮,一家有老有小的,把他送到公社里,这娃你的领,还是病罐罐婆姨你们伺候?”

“那也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有人喊着说。

“能行,大家说好,我反正不送,谁要送,他这娃跟病婆姨就交给谁。队里可不管。——说,谁愿意送!”队长这话一出,大家都一下子静悄悄的,没了声音,娃要吃饭,妈要吃药,实在是没有人愿惹我们这一家。

宽子红子将火车头帽子一摘,露出了一颗光溜溜的头来,他在空中将帽子一挥,一把将身旁的一张大字报撕掉了,大声说:“谁家锅底没有黑,这些年,大家伙儿拍拍良心想一想,你们谁家没沾过骡子的光,前些年,他光棍一人时,要柴给柴,要人用人,要面给面,他多过一句话没有?说句不好听的话,就连这‘骡子’的外号大家知道是怎么来的,那几年,村里的一些男人整年在农建团做工,他天天给人家婆姨担水劈柴,供人家吃穿,可就是不占一点便宜,有几回村里婆姨勾引他把他往自家窑里拉,他都不去,后来村里婆姨们就取笑他是匹骡子,是不起性的。”他的这番引起了一部分人的笑声。

“这几年,他有了家,拾揽了一个娃,寻了一个婆姨,过个人的光景,可他脾气还是没改,背着我把牲口偷偷借过你们多少回,你们心里总该有数吧。——今个这事,说小不少,说大不大,咱们把他的家也抄啦,气也出啦,再就扯了他的职,罚他做工去就行了。”

宽子红子的话音一落,大伙还正要说什么,就在这当儿,我妈的病却犯了。她站着站着全身就哆嗦起来,像打摆子似的,咚的一声就栽倒在地上。我大和我赶紧就把她往回抬。院子里的大人一看这情景,就怕沾个逼出人命的话儿,三三两两地走了,只留了一些看热闹的孩子和几个婆姨们。

妈这一次犯病她比一往的时间都长,并且昏迷了好长时间。到她醒来的时候,屎也拉在了裤子里。发病以后,紧接着,她的全身发起烧来,这样持续了两三天光景,她的病才好了。

又过得几天,我大就背着铺盖卷到一个叫莲花台的地方做工去了,这种作工,其实是算村里出的义务工。

我家搬出了饲养室,搬到窑科里一个土窑中。这一晚是我最难忘的一晚,家里什么也没有,我妈嘟着脸不说一句话。我害怕极了,也实在饿得不行,但我什么也不敢说,后来黑蛋来了送了几块窝窝头给我们。妈不吃,我也不吃。只是黑灯瞎火地坐着,这时宽子红子抗了一大包子玉米来了,他点着了灯,给我家生起了火,将窝窝头烤在灶火里,对妈说:“不是我说你,你这病的根就是心口近想不开,其实家家光景都难过哩,但大伙都就能想得开,你看娃年龄太小不懂得事,你跟他计较什么,他还不照样叫你妈么?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过上一年半载的,叫骡子照样喂牲口,不就行了,这人心眼实,知道心疼牲口。”那时,我已经能懂开事了,听着心里就发酸。

他从灶火口拿出烤焦的窝窝头将灰吹打干净了,递给我,我不敢吃,只是望着妈,妈无精打彩地看了我一眼,说:“吃,你哥给你你就吃”。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宽子红子一边望着我吃,一边用手爱抚地摸着我的头。说:“我看将来村里最有出息的就数这娃,骡子走时,安妥了几遍,要你好好照看着,说不定将来要享这娃的福呢。”说完话,他又安妥了几句就离开了。

我妈依旧一声不吭,我看得出她伤心到了极点,我将吃剩的一块递给她,她也不吃,只是一个人在灯下呆呆地坐着。我提心吊胆地一个人悄悄地脱光衣服睡了。夜已深了,这时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妈一个人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后来就拉长了声音,嚎啕大哭起来,像农村那种哭死了人似的,一咏一叹,她一边哭,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诉说着个人的苦命,说着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和种种坎坷。她的这种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令我感到毛骨悚然,我的头发根根倒立了起来,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实在害怕极了,我动了一个念头,我就从被窝里悄悄地将衣服穿上,一骨碌翻转身连夜跑出了门。

我在生产队的场房里渡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又起了身,我决定再去找我大,我知道他在一个叫莲花台的地方做工,我准备去找到那个地方就呆在那儿。再也不回这个令我感到恐怖的家了。

一边走,一边问路人,第一天晚上,我在一个村子堆积的麦秸中歇了一宿,这样,到了第二天中午,我又渴又饿终于昏倒在路上。

我醒来的时候,身在一个陌生土窑洞里,身边有一个小女孩。她的脸脏得不成样子,正在全心贯注地嚼着一块黑面馍。见我醒来了,就好像得了什么喜事似人,拍着手叫道“大姨,大姨,小乞丐儿醒来了”。

“叫哥哩”屋外边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她就走进了屋,她缠着这儿妇女平时都用的花头巾,看不出她的年纪,走路时她的腿有点瘸,高一脚低一脚的。他望了我一眼,说“可醒来了,今个一直说胡话哩”。说着去拿了一个黑细瓷碗勺了米汤给我喝。我饿极了,直喝了个够。

吃饱了,歇得一阵,我的气力马上恢复了,我就要起身,这时老女人挡住了。她仔细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说了经过,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这时,老女人也流了泪,她用袄袖擦着泪说:“孩子,你还太小,有些事你还不知道,世上的人总是想着法子往下活。就和这个女孩子,他妈生了他们姊妹七个,养活不了,没办法就打算把她给人,我看着心疼,就收留了她。——有时,大人也是没法儿,照我说,你回家去,给你妈赔个理就行了。你妈也是为了这个家呀。”

我固执地说:“不,我要寻我大去,我不回家了。”

老女人见我很固执,情知多说了也没用,就说:“这队上也有个人在莲花台做工,做了一年了,是整天在山上栽松树,前几天,老婆坐了月,他回来了,明个去哩,叫给你大捎一句话来接你,要不,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

她不等我答应,就忙张着捎话去了。

这时屋里就只剩我和小姑娘,我问她叫什么,他说叫黑女子,我问她识得字吗,她直摇头,我问她昨不念书?她说,这是个小村子,村里没学校,念书得到外村子念,人家让交钱的,村里的娃就都不念了。听得这话,我就在她的手心里写了黑女子三个字,她高高兴兴地从灶火里拿了根烧剩的黑棍写字去了。

一会儿老女人就回来了,说,话捎走了,让我只管在这里等着,我大会来寻我的。

时间又过了三天,我在老女人家里也呆了四天了,这天傍晚,我大就回来了,这时已是冬季了,他穿着一套老棉袄,身体苍老了许多,大概在山上长期经风的缘故吧,苍老了许多,脸通红,他大概从捎话人的口中已知道我说的那些事了,也不再问我话,而是将他在工地上积攒的一些干馍片,摊开来给大家一起吃,老女人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大就和老女人闲说了几句话,将他带的一包子土豆给老女人留下了,拉着我离开了她家。

可当我们回到家时,面对的却是另一幅情景,我的后妈已死掉了,她显然是病发作时死掉的,全部身体还在扭曲着,身体已冻僵了。我大就叫了宽子红子,又在村里叫了一些人,将她埋掉了。

我妈死了以后,娘家人就都赶了来,大闹了一场,将我家能拿的都拿走了,那一对猪娃也被她们逮走了。

我大又重新成了光棍,依旧沉默寡言地和我生活在一起。

又过得几天,大就还要去做工,可是没法安置我,安排在别人家吧,终究不是个长远之举,他黑着脸想了几天,有一天就出了门,天擦黑的时候,带回来一个瘸女人和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她们就是当初我在半路遇见的那个女人,那个小女孩。

我们又有了一个家,大从村里借了一点粮食,将屋里安妥好了,就又要去做工,临出门前,他叮嘱我这个新后妈:“少让这娃干些活,让他多念些书,这娃将来要有出息哩。”

他说这话时,我在一旁听着,不知怎么心头就涌起无限地伤感,心头一阵阵发酸。那一年我已长大了,听着大的话,我想到了我的亲妈,想到自从我们母子到了这个家,大对我们都一直那么好,可是她却走了,跟一个干毡的私奔了,当一大堆人要撵她时,大曾经说过一句:“撵哩干啥,人家本来就是公家人婆姨么。”也许在他眼中,我和妈一辈子都是外人,都是临时住在这儿的,都是匆匆过客,我们总有一天都会走的,都会离开这个家的。那么他的婆姨,他就没当成一个真正的婆姨,而我这个惹了许多祸的儿子,在他心底里也从没将我当成自己的儿子,只当成了一个将来有出息的干部儿子。想到这里我禁不住一阵心酸,眼泪就直往出淌。

又是新的一年,我要升入六年级了,这时村里办起了七年制学校,我依旧在村里念书。这一年的“六一”儿童节,全公社组织了一次作文竞赛,学区从各学校抽调了一些作文写得好的学生,统一集中到乡上,在乡政府的会议室,布置题目统一写,统一改卷,打分、评比名次。而在我们学校中就理所当然地抽调了我。

记得那次布置的题目是《我的爸爸》,我就挥笔写了一篇,不想意外地获得了一等奖。

发奖那天,全公社的学生都去参加了。公社的大院里格外热闹,大院子挤得满满的,到处都是人。公社的张主任主持大会,他讲了许多话,又宣读了本次获奖的名单,然后特意要求我把我写的作文在台上给大家读一遍。

我高兴极了,意气风发。记得那天我妈特意给我做了一件白衬衫,买了一根腰带,我把白衬衫一扎,往台上一站,格外地精神,格外地招人注意。我拿着我的获奖作文读道:

我的爸爸

我有一个好爸爸,白皙的皮肤,个子很高。他在公社里干事,是那种人们俗话说的吃“公家饭”的人。在我印象中,他总是很忙,很少回家,有时回到家也只是转一圈就走,可是他非常关心我的学习,即使有时半夜回来了,他也要把我叫醒来问我又识了多少字,有什么难题没有。但这些对我影响都不深,影响最深的是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

我们村里有个“五保户”,人很脏,小伙伴都不愿意理他。记得有一天,快到年关了,爸那时也回来了,腊月二十七,我跟爸相跟着在村子里转,这时这位“五保户”就瞅上来跟爸说话,那时他提个篮子,里边放些刚摊出的米馍馍,说着话,他就硬塞给我一个米馍馍,我嫌他脏,就假装答应了,等一转过弯就悄悄背着爸爸把米馍馍给扔掉了。后来回到家,我爸就问我米馍馍一事,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当他得知我扔掉了,就变了脸色,要我亲自捡回来。待我将沾满了泥土的米馍馍捡回来以后,他就先掰着吃了一块,另一块给了我,说:“孩子,你可知道,这些粮食都是农民的血汗呀”。

还有一次,也是爸爸回到了村子里,他和我相跟着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去摘南瓜,那时刚下过暴雨,和我们自留地紧邻的生产队里的许多玉米株被风吹雨冲全都爬倒在地上,爸爸见了,就扔下手中的活一棵一棵地往起扶。因为刚下过雨,玉米株下边全是泥,刚扶起,玉米株又倒下了,他就想了些办法,和我一块弄了一些干土块来,垫在下面,这样扶起来的玉米株个个都精神抖擞地站着,再也不会倒下了。我问他:“爸爸,反正你又不吃这些东西,你管他干什么?”,他反问我:“那你说,我吃的是什么呀?”“是公家发的粮呗。”“那公家发的粮又是那里来的呢?”“战备库的呗。”“可战备库又是从那里来的呢?”他又问我,我可回答不出来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天底下的粮食都是农民伯伯种出来的,他们要种,要锄,要收割,每一粒粮食都凝聚了他们的一份血汗呀。”他的这番话对我影响很大,以后,我学会了珍惜粮食,也知道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我的作文读完了,台下一片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时,我忽然瞧见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站着我的又黑又老的大。我一下子惊呆了。

我的作文写的其实是依我的原爸爸为模型,自己编了一些故事而已,但我从来没想到我大会站在台子下面听,而他听到这些,听到这个他亲自抚养大的孩子却写的是另一个爸该多么伤心呀。文中爸爸是个干部,而他是个农民,文中的爸爸是个高大健壮、皮肤白皙的男子汉,而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满脸的风霜,满脸的皱纹。

接下来是从县里聘请的教研室的写作老师对这次获奖作文进行讲评。但我却听不下去了,我想到这多年我的成长过程,想到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件往事,心中涌出无限地感动,我疯了一般地撇开众人,下了台子向人群跑去,穿过人群我找到了我大,这时我的双眼已溢满了泪水。

我大有些意外,看到众人都看着他,反而有几份尴尬,看到我哭了,他大约想安慰我,想抚摸我的头,又觉得不好意思,因为那一年,我已长的和他一般高了,他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哭啦,看,那么多人都给你鼓掌呢”。他见我还在哭,就推着我,说:“快点上台领奖去吧,张主任要给你发奖哩。”

我又重新向台子走去,一边走,我一边在心中一遍遍地默念着;大,大,我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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