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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十里铺

洗了个手来和白面,

三哥哥吃了上前线,

一心一意你去抗战,

打败日寇咱再见面。

——陕北民歌《三十里铺》

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我父亲的坟就在黄河岸边,说那儿,一条清亮的小溪与气势恢弘的黄河交溶在了一起,说那儿绿草像一条大毡子,叫不出名的野花开遍了山崖,还有许多酸枣树上总是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多少年后,当我历尽艰辛来到这块被分割的支离破碎的塬面上,我看到了墨绿的、生机盎然的青草,看到了突兀的石块堆积成的群山,看到了夹在群山之中的黄河优美、抒情地奔向远方,只是不见了埋葬我父亲的坟墓。站在黄河岸边,顶着上游刮来的如刀割一般的风,我畅思良久,忽然觉得:不论是我,或是母亲,抑或是别人,都再也不会找到母亲记忆中的坟墓了,也许就在母亲用手一簇簇撮起土堆的那一刻,坟上已长满了青草,已永远的和陕北这块大地溶入到了一块,成为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四妹子十六岁那年,日本人占了山西,土皇上阎锡山一夜间骑着毛驴跑到了宜川。日本人抓住了四妹子参加抗日阻击战的父亲,把他和其他一些敢于拿锄头、抗镢头扑向日本人的庄稼汉一通挖了个坑全埋掉了,又霸占了她家的骡马店,用来贮藏弹药。面对荷枪实弹、凶神恶煞的日本人,她母亲怕出意外,连夜托一名吆骡子的脚夫将她驮过黄河去。

半路上,脚夫就被日本人的子弹射穿了胸膛。他在死的那一刻用手中的土梨刺狠抽了毛驴两下,毛驴吃了疼,便发疯似的狂奔起来。四妹子将身体紧贴在驴背上,紧紧搂住了小毛驴的脖子,在毛驴“叮叮”当当的颠簸声中,她听得风中掺杂着子弹的呼啸声渐渐远了起来。

紧行得一程,毛驴先前的劲头就慢了下来,懒洋洋地迈着碎步儿,又翻得一座山,转得几个弯,面前是一段开阔的下坡路,负重的小毛驴就又碎跑了起来,下得长坡,面前一条大河就挡住了去路,小毛驴见了水源,就低头“吃吃”喝个不停。四妹子下得毛驴,见驴背上驮着的银元、干粮以及衣物,还有母亲送给她的一对镯子、两个金耳环早已不知去向,又见自己裤上有了斑斑血迹,顿时觉得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坐在石头上嘤嘤哭了起来。

四妹子昏天黑地地整整哭了一个下午,哭到太阳快要下山之际,就听见从黄河上刮来的风中夹杂着叮叮当当的响声。抬眼远望,对面河坡里下来一群驮着驮子的骡子,后面跟着两个扎羊肚子手巾的男人,似乎在隐隐约约唱着什么。

四妹子隐约听到的这首歌,是一首陕北民歌,歌中描述的是一位痴情的农村女子站在硷畔上等自己的情哥哥归来,她看到吆骡子的人儿过来了,她听到了那戴着银铃的高头骡子的哇哇叫声,可来来去去的却总不是自己的心上人。——四妹子不知道,在听到这首歌之时,冥冥之中已经有一位老人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她一生的命运正如这位陕北姑娘一样,一天天、一年年、围着红纱巾、站在柴垛旁在等着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

四妹子停止了哭泣,她脱下了自己的红绸子袄,站在石头上挥舞了起来,对面的骡子队伍仿佛注意到了风中飘扬的红绸子,就驻了脚,四妹子见到了,就不停地挥着红绸子袄,颠着一双大脚,扯了毛驴在碎石头滩里碎跑着。

一条宽阔而浑浊的大河隔开了两岸人马,平行前进着,双方又走得一程,就在四妹子感到自己再也无力奔跑下去之时,对面的骡子队伍却停了下来。四妹子看到了一个男人脱得精光跳下了河,向自己这边游了过来,全身顿时就像一片风雨中招摇的秋叶,抖抖索索个不停。

不一会,那男人就站到了四妹子面前,夕阳拉长了他高大的身影,将瘦小的四妹子的身躯全部包了来。

那男人问四妹子是不是想过河,四妹子羞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哭。那个男人望了一眼四周,就将毛驴上的木鞍子卸了下来,又将铺在木鞍上的红缎被面撕开了,打了两个结,做成一个麻袋状,就近拨了些枯草塞进去,待塞结实了,就拉了四妹子向黄河走去。

“走,跟我过黄河”。他说。

四妹子从头上拨下玉簪捏在手心,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他趟进了黄河。九月的黄河冰寒刺骨,冷得她直打哆嗦。待水淹到两人腰际,男人就将草包铺平了,要四妹子爬在上面,“抓牢了,千万别动。”他就簇拥着草包游起来。他的手腕似两根桨,草包象一束无帆的船,载着四妹子艰难地向岸边划去。

四妹子死死抓住草包,一动也不敢动,她看到四面八方的水都朝自己涌来,感到恐惧极了,又看到身边的男人黝黑的皮肤在水中起伏,又有了信心。就在此时,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团一团地往出涌,她仿佛看到那些涌出的粘稠团块正在急骤地扩散开来,将整条大河染成一片血红色。

这不算太长的路却是四妹子一生中走过的最漫长、最艰辛的路,有了这次经历,她一生中再也没有来例假,她失去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引以为骄傲的东西,生一个孩子。这是她一生最为遗憾的。

过得黄河,湿漉漉的衣服就紧紧贴在她身上,显出了她姣好的身材、显出了蠢蠢欲动的双乳。羞怯重又战胜了恐惧,四妹子用双手绞着衣服上的水,重又抬不起头来。年轻男人的同样是个半拉胡子的老头,唠叨着问四妹子半天话,四妹子一声也不吭。

那老头看到四妹子裤上的血迹,叹了口气说:“真遭孽呀,这条河。”就对小伙子说,“双喜,你把领头骡子的东西挪出来,让这女娃骑。”

“干大,我们领她回那搭嘛?”叫双喜的小伙子问道。

“回,回咱的三十里铺。”

三十里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它以距塞上名州绥德三十里而得名。村子和陕北的普普通通的小山村没有什么两样,傍山而建,依水而立。在背山靠阳处有家家砌起的石头窑洞,隔着河的大路边上有几间用石头砌起的石板房,门口的幌子在风中飘摇着,这便是供过路人歇脚的店,这里就是吴汉昌老汉的家。

吴老汉早年吆骡子出身,与本村一个叫秀英的女子相好,可惜家境贫寒,秀英姑娘像千千万万的陕北女子一样哭哭啼啼踏进了别人家的大门。吴老汉伤心之余,一辈子再也没娶亲。不料,二十年后,秀英男人在一次箍石窑中意外丧生,吴老汉就把孤苦伶仃的秀英接回了家,用仅有的积蓄开了这个“长路店”。

吴老汉和双喜把四妹子送到了店中,俩人就又赶着驮着皮毛、瓷器、冰碱、食盐的骡子翻山越岭向关中走去。

四妹子就住在长路店,每天帮干妈洗衣、做饭、照料牲口,打扫牲口拉在院子里的粪便,听着走南闯北的男人粗鲁的话语与放肆的玩笑,望着日头落下又升起,一天天等着双喜的归来。

自打过得黄河的那一刻,她就心甘情愿的跟定了双喜,这些天来,她变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陕北女子,吃着土豆,喝着膻气十足的羊汤,等着远方的情哥哥归来。

初冬的一天,四妹子和秀英干妈正在院中串红辣椒儿,就听见“哇哇”的骡子叫声,心急的四妹子,便踩在墙角旁一个小土堆一望,果然看见山路边转来了一群骡子队伍。

“干妈,好像是干大他们回来了。”四妹子说。

“死女子,就知道等你的双喜,等双喜一回来,就出嫁你。”干妈笑骂着把簸箕往回端,又说,“你干大回来了,咋还不牵牲口去。”

四妹子应得一声扭身出了门,不一会,她就牵着那匹她曾骑过的脑门儿缀着块白斑的高头骡子进来了。紧接着,一溜串骡子都进来了,它们一进自家院子,便喷着热气、打着响鼻,肆无忌惮地在院当中撒着尿,一时间,寂静的小院热闹成一片。

吴汉昌哼着小曲背着手进了屋,四妹子、双喜忙着卸驮子拴骡子,又筛草、又端水的,忙得不可开交。双喜见四旁没人,就悄声说;“四妹子,这次可赚大钱啦!这个数,”伸了四个指头。

“看把你能的。”四妹子娇嗔地说了一句,将一颗煮熟的鸡蛋塞到了他手中,扭身进了门。双喜望着四妹子扭来扭去的粗黑辫子,心中热乎乎的,说不出话来。他其实也是苦命娃,家境贫寒,边区解放以后,共产党搞起了土改,分了一分土地给他,这几年,边区的形势稳定了,他就跟着吴干大当起了脚夫,吆起了骡子。

“还不快拾缀东西。”吴汉昌出来,叼着长烟嘴,看到双喜愣着,便帮双喜将最后一匹骡子拴上槽头,说:“四妹子可是个好女子哩!”

“是不是‘三妹子好来果真好,走起路来好象水上漂’呀。”双喜回敬了一句,吴老汉年轻时与秀英好,人们就编了小曲唱他俩。

“呸。”吴干大笑骂着、叼着旱烟袋走了。

四妹子与双喜的婚姻已经不再是三十里铺的秘密,人人都知道双喜捡了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回来。双喜大、妈眼见得四妹子聪明、贤慧,自是乐在心里。

这次双喜一回到家,家里就为他俩张罗婚事,吴汉昌老汉就自然而然成了媒人。

但是,谁也不会想到的是吴干大跟四妹子一说起婚事,四妹子竟然一声不吭,没个利索话,吞吞吐吐的。吴干大将旱烟锅在锅台上磕得“绷绷”直响,“你到是说话呀!”

秀英干妈想到嫁妆一事,就说:“四妹子,嫁妆嘛,我和你干大给你办,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和双喜结了婚,这搭就是你的家,双喜委屈了你尽管给我说,干妈给你作主。”

四妹子坐在炕沿上,绞着双手,仍旧一声不吭,再问下去,就问哭了四妹子。

这个消息倒颇出众人意料之外,双喜大、妈不明就理,就谴双喜问四妹子个明白。

吃过晚饭,双喜就从干大家约出了四妹子,俩人到了偏僻的场里,此时,秋庄稼早已收拾利索了,玉米杆、豆杆、荞麦杆全都堆积在场里,散发出一股芳馨味来。

俩人坐在麦秸堆里,双喜就问四妹子,问了大半天,四妹子仍就不吭声,双喜就生了气,说:“四妹子,你走也行留也行,反正别象哑巴似的不说话就成。”

四妹子听到这话,重又哭了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双喜哥……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我跟着你来这里,到底图个什么!”

女人的温柔话语与啼哭声重又消尽了双喜的怒气,双喜柔肠百转。

四妹子说:“双喜呀,我何尝不想有个家,有一大群孩子,喂几头猪,喂一群鸡,让他们叽叽喳喳地围着我们,红红火火,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可是双喜哥呀,我说一句话,你不要嫌弃,我想要你当兵去。”

“当兵?”双喜惊讶地问。

“当兵打日本鬼子去。日本鬼子坏透了,他们到处杀人、放火,我就亲眼见过他们活埋许多老百姓……还有我的父亲……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找条响当当的汉子,找个象模象样的男人,去打他们,去和他们面对面的较量。”月光中,双喜发现四妹子紧闭的嘴角中多了一份刚毅。

“当兵打仗?我大、妈不会同意的。”双喜说。

“我等着他们同意的那一天。”

“要是多乎都不同意呢?”

“我就一直等。”四妹子说完,俩人就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

四〇年,对于所有的陕北人来说是漫长而又难熬的。先是前半年持续干旱庄稼种不地里。当人们骂倦着犁开土地、砸碎土块下了种之后,又是旷日持久的干旱。由于干旱,麦子过早成熟,其实只是晒干而已,秋庄稼颗粒未饱,也早枯干了,全年收成不及往年六成。

而这一年,对于历经千辛万苦到达陕北的红军来说,却是生死攸关之际。由于“平型关大捷”“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发展,日本鬼子认识到了共产党不容忽视,采取了“清乡”“蚕食”等政策,而国民党的封锁更使这支年轻的队伍雪上加霜,军需、军备物资的筹集就成了第一大难题。

围绕这一年的秋粮收购,发生了与许多人命运相关的一件事。

八月份,陕甘宁边区政府正在小礼堂开征粮会议,当时雷电交加,延川县长李彩云不幸触电身亡。这种触电在陕北俗话叫“龙击人”,是说老天对作恶多端的人一种报应。收成欠佳的老百姓听得这个消息拍手称好,放鞭炮、扭秧歌,当喜事一般庆贺。

话说延安市南关七里铺有个媳妇,丈夫是瘫子,儿女一大堆,公婆有病在床,她交不起公粮又被负责催粮的李益民催不过了,就将仅有的半包粮食扔在了当院中,骂道:“共产党、共产党,还不都和国民党一个样。”李益民一听,说:“你还敢骂共产党?”媳妇说:“毛主席俺都敢骂哩!雷击了李益民,咋不把毛主席也给劈了呢!”李益民一听,这还了得,当即令人将其捆绑了,情况连夜逐级上报,问题很快定了性,保卫部门的意见是枪毙。

四〇年秋天,枣园,略显得的有些倦意的毛泽东已过早地穿上了雍肿的棉衣,头发略长了些,一双眼睛却显得炯炯有神,他拆开桌上的信,一读完,情绪就激动了,“胡闹、胡闹,快去给我把李益民叫来。”

不一会,神情憔悴的小媳妇与李益民都来了,毛泽东招呼小媳妇坐下,笑哈哈地问:“你说要雷劈死我,说说有什么理由呵?”

媳妇说:“反正活不下去了么。”

毛主席又问李益民:“李益民呵李益民,你叫这个名字是啥子意思啊!”

“主席”,李益民沉着回答,“家父取这个名字,是取自于有益于人民的意思。”

“你看你干的这叫啥事么?”

“主席,我……”

“你快把人放了,她是好人,敢讲真话,是为我们提意见的好同志。老百姓有意见,我们要检讨自身,是不是作错了什么,粮是不是太重了,减轻要得不得,另外,我还有个新想法,就是开展边区的‘军民大生产’,至于这位同志嘛,家庭真有困难,我还要请地方政府对她全家的生活上的给予照顾呢。”

这一年,陕甘宁边区政府决定把粮食从二十万石减到十六万石,而第二年就开始了千古一页的“军民大生产”。这暂时是后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骂共产党、毛主席的人,却被无罪开释,秋粮还减免了,消息传开,老百姓真是喜出望外。这些憨厚的庄稼汉们,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简单地相信书上阐述的道理与挂在嘴边的“主义”,他们只是用已心换人心,只是凭自己的心底来感受。

而这件事的余波还不止如此,四一年的春季征兵,是红军到达陕北以来规模最广、人数最多的一次。

而双喜的大、妈这一对庄稼汉正是这一年送双喜当了兵,当然,送双喜当兵的还有他未婚妻四妹子。

四妹子做了一顿干捞面,让情哥哥吃了,又把自己亲手纳的布鞋、鞋垫拾缀好了,又烧了两个锅盔给双喜揣在怀里。这时,场里就响起了集合的号声。

四妹子和双喜到了场里,但见锣鼓喧天,鞭炮震地,秧歌正扭得欢。——陕北的秧歌本就每年正月里闹的欢,“烂裆裤子漏火锅,没钱还爱些穷红火”,而今年,适逢新春又送亲人参军,秧歌更是闹翻了天。

在社火群里,最惹人注目的莫过于“伞头”了,而三十里铺的伞头却正是吴汉昌。这个给地主扛过长工出身的庄稼汉,贫困而有才华,是方圆几十里的头面人物。他一闹,人们便蜂拥着听他唱歌,硷畔上、崖背上都挤满了人,在咚咚的锣鼓声中,在高亢的唢呐声中,三十里铺五名新入伍的后生胸戴红花跨上了马背,秧歌队开头,领兵的尾随其后,众人簇拥着五名新战士向前走。

吴汉昌老汉胡子刮得溜光,擦脂抹粉地把自己打扮的如同二十来岁的姑娘,手持一把阳伞在前排扭来扭去。

“老吴,来一段”“老吴,来一段,”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阵呐喊声。

“好”。吴老汉应了一声,清清嗓子,锣鼓声、唢呐声就都停了,只听吴老汉唱道: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哟呼嗨

打日本就顾不上

……

“好……”领兵的听得这段唱词,首先鼓起掌来,接着掌声就响成了一片海洋。

吴老汉唱的这首歌,其实是套用传统陕北民歌《谁不能卖良心》歌谱改填的新词。原词为“麻油灯,亮又明,红豆角角双抽筋,红豆角角双抽筋哟呼嗨,谁也不能卖良心”,经他一改编,歌词有了新意,又颇合时势,难怪众人叫好了。

而正是他编的这首《骑白马》在陕北大地流传开以后,才有了四二年李有源、李增正叔侄俩在佳县移民队向延安进发的路上凑成的《移民歌》,也才会被八路军文艺工作者听见,才会有千古一页的《东方红》。

双喜骑马走在最后面,他人高马大,军装一穿,人英俊了许多,令众人赞叹不已。

望着大队人马缓缓出村,四妹子心如刀割,种种往事涌上心头。双喜当兵,本是她的心愿,可此刻,她却怎么也舍不得双喜离去,渴望着能和他夫妻恩爱、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去当兵,是去真刀真枪地和日本人拚杀,生死攸关,一切后事无法预测的,而且这会不会是最后一面呢?留给自己的会不会是孤伶伶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等待呢?

想到这里,她猛地冲出人群,一把揪住了双喜的腰带,泪珠就不断线地流了下来。双喜也跳下马来,二人四目相对,双喜望望四周,就从胸前摘下了那朵大红花戴在了四妹子胸前。

而这一切,正被吴汉昌老汉一一瞧在了眼里。

这一晚上,喝得醉醮醮的吴汉昌老汉回到家,秀英干妈正在把四妹子仅有的几件衣服拾缀起来,让她搬到双喜家去住。一见吴老汉喝多了酒,就忍不住发怒,“喝喝喝,一天就知道喝猫尿,说不定那天喝死了,再让你喝。”

吴老汉不做声,被烈酒烧得通红的脸在灯下呈现出一片紫酱色,青筋暴露,骨节突出,他默默地抽着烟。

吴老汉不吭声,秀英干妈更来气了,不知怎么,她今天火气特别大,唠唠叨叨个没完。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吴老汉喝道。

一见吴老汉真来气,秀英干妈可就焉了,嘟嘟囔囔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双喜走了,你当我不心疼?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没儿没女,那回不把当亲儿子待?吃的、喝的那回不为他操心?”吴老汉说。

“可谁让他去当兵呀,世事这么乱,万一有个好歹……”秀英干妈看了一眼四妹子将后面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四妹子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听着干妈的善意训斥,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你当四妹子愿意双喜去当兵?四妹子心眼实,自打双喜将她接过黄河,她就没离开过三十里铺一步,还不是跟定了双喜。双喜当兵,她不心疼?可她见过日本人烧、杀、抢,见过日本人杀咱老百姓。她比咱懂得的多,知道不赶跑日本鬼子,咱百姓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你不听,山西那边日本军还一直向咱边区开炮么?那隆隆的炮声不是每天都传来么?说不定过几天,日本人打到咱这搭来,连我老汉也要去当兵哩!”

一席话说得秀英干妈说不出话来,其实,打心底里,解放区天天宣传抗日,黄河岸边隔河也和日本人开过几仗,他不是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她只是不愿意双喜去当兵而已。

送走四妹子,吴老汉与秀英干妈双双无话,吹熄了油灯,各自笼住被子睡觉。被烈酒烧着的吴汉昌沉醉在痛苦之中,久久不能入睡,他想着双喜与四妹子这一段奇缘,却被战争的枪炮声给敲碎了。朦胧中,他又看到了他俩双双执手、难分难舍的场面,梦到了自己为他俩作了一首歌,是唱他俩爱情的,唱着唱着,就从梦中醒来了。

秀英干妈听到吴老汉哼唱,还当他在做噩梦,就用手推他,“死老汉,又梦见什么啦!”

吴汉昌一骨碌转身,激动不已地说:“等等,等等,让我找一找。”

“该是睡胡了,半夜里,找甚哩么?”秀英干妈说。

吴老汉不理睬这句话,爬在枕头边,轻轻地哼唱道:

“提起个家来就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见那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

吴老汉梦中创作的这首歌,就是著名的《三十里铺》,他采用了信天游的曲调,四乐句的单乐段结构,音调开阔舒展,速度舒缓,节奏有切分特点,抒情性、倾诉性很强,旋律优美动听,感情真挚深沉,又叙述的是真人真事,所以,这首歌便迅速流传开来,经过传唱,四妹子送双喜参军的事就越来越美好,成为解放区的一段佳话。

双喜一走便没了消息。

半月一次的毛驴车来送信,为几家带来灾难,几家带来福音。拢着双袖、拖着鼻涕的送信老汉总是吆喝着毛驴叮铃铃满村里转,“哎——三棒子家来信了!”声音拖得老长,一听到这声音,军属就都赶出来了,都来打探儿子或丈夫的音信。而这些人中,自然也有双喜的未婚妻四妹子。他俩虽然没有成婚,但在别人以及四妹子自己都把她当成了双喜家的成员,她住在双喜家,服伺着老两口,同时,又要耕种边区政府多分给军属的一份地。偶尔闲暇了,便到干妈家去坐一坐,话话家常。耕地、纺线、放羊,她地地道道地成了个陕北婆姨。

而双喜一走,就没有捎过信。多少次希望与失望使四妹子怕听到“叮铃铃”的送信毛驴声响,怕听到送信老汉那悠长的呐喊声。对她来说,生活的艰辛、煎熬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一个没有目标的等待,一个也许永远没有音信的等待。好在此时正是夏季,由毛泽东发起的“军民大生产”到了高潮,于是,她以狂热的心情投入到了大生产中。

“年才的、年少的、在后方,多出点劳力也是抗战……”

到了这时,陕甘宁边区开展的轰轰烈烈的大生产,已经如火如荼了,在延安的数发万计的党政军学各界人士都投入到大生产运动中。毛泽东、朱德、林伯渠等高层领导人都种了地,周恩来也坐到了纺线机前,八路军三五九旅在王震的带领下,开赴南泥湾实行军垦屯田。而老百姓大生产的高潮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村村之间,乡乡之间都掀起了加紧生产为抗战的高潮,诞生了杨步浩、孙万福、杨朝臣、朗秀英这样一批劳动英雄与模范。——这是后话。

四妹子以及三十里铺的村民也都投入到这场运动中来了,男人开荒、种地,女人纺线、织布。而正是这种狂热的生产占去了四妹子不少时间,弥补了半年来双喜没有音信所带来的凄凉。

转眼间到了九月份,正当男人们把新的一年公粮交给边区政府之时,三十里铺的女人们也赶织了批布,准备送给八路军。正是大忙季节,村子抽不出男劳力,四妹子就自告奋勇自己去送,村长不大信任的瞧着她。吴汉昌说:“没麻达,早年她家就是开店的,她对牲口可熟悉哩!”

四妹子驾着马车到得绥德县城,把布匹交给延安边防司令部所属的龙湾织布工厂的主任崔世军手里。这时,正好织布工厂赶做了一批军衣要送到驻扎在黄河沿岸的一个叫卧底的小山村的总队中去。生产人员正忙着,崔世军见四妹子胆子大,敢于一个人赶车,就提出让四妹子去送。四妹子高高兴兴地满口就应承了,她拿着崔主任划的一张条子,吆着马车就又起了程。

一路风尘颠簸,翻山越岭,到得卧底村时,已是傍晚时分了,一到村口,四妹子就听到了隆隆的炮声与子弹的呼啸声,这一切又使她想到了往日,想到了父亲与其他人一块浴血奋战的情景,想到了日本兵活埋的中国老百姓在坑中挣扎的情景,想到了被日本兵打死的骡子脚夫的情景,全身的血液就都凝固起来了,身体也不听了使唤,全身颤栗起来,一步也迈不动了。

“哎,大姐,怎么样了,没见过打仗吧,害怕了吧?”不知什么时间,她身旁跑来了一位背枪的小八路,顽皮地瞧着她,善意地嘲笑着。

“哟,是送军衣的,嗨,这几天,战士们正等着穿新衣呢!——来,大姐,你坐上,我来驾。吁——”小鬼头将四妹子推上车,利索地跳上大车,双腿叉在辕上,吆喝着向村里走去。

“哎,大姐,你可真勇敢,敢一个人跑到前线来,你是那村的?”小鬼头问。

身边多了个顽皮的小兄弟,四妹子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三十里铺的,你呢,小兄弟,这儿是和谁打仗?”

“当然是和日本鬼子罗!”小战士骄傲地说,“——你就叫我小鬼头,大伙都这样叫”。他又补充道。

“小鬼头,日本人也过黄河啦?”四妹子问。

“嗨,那里,小日本侵占了山西,就隔着河朝咱边区整天开炮,延长、延川、榆林、吴堡整天用炮轰,昨天还有几架飞机空投哩!哼,想得倒美,咱解放区的人民可不是好惹的,咱让他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小鬼头乐哈哈地说。

这种乐观的情绪强烈地感染着四妹子,他觉得自己已开始喜欢这个叫“小鬼头”的小兄弟了。就小声说:“那还用得说,有你们这些男子汉么,日本人还能过得来?”

这句话一说,小鬼头倒羞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吭了吭,大人似的用手整了整军帽,忙拼命吆喝着毛驴赶路。

一听到和日本人打仗,四妹子马上就想到了双喜,他在不在这儿呢?是不是正和日本人痛痛快快地打仗呢?真不知道他如今长得怎么样了,身材可长结实了?脸是不是愈来愈黑了呢,有没有胡子呢?站在他面前,自己说不定已认不出来了吧!

进得村子,俩人就都下了车,小毛驴仿佛知道已到目的地了,轻快地迈着步子,撒着欢。走过一片林子,又穿过长长一段窄巷,人就忙里忙外地多了起来,四妹子望着他们,见穿军装的三三两两可见,更多地却是些庄稼汉,但都情绪饱满,精神激昂。

小鬼头和四妹子相跟着走,四妹子见小鬼头望了自己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正想问他想说什么。刚好经过一个大户人家,门口蹲着两尊呲牙咧嘴的石狮子,小鬼头就拍了拍石狮子的头说:“我们连长说,小日本就象这石狮子,外表张牙舞爪的,其实一点都不利害,他说,这是毛主席说的。”

“扑哧”,四妹子笑了进来。

俩人说着就到了部队的驻扎地,小鬼头“吁”停住了毛驴,把缰绳交到四妹子手里,“大姐,这个院就是指挥部,我还得到黄河岸边去嘹一下呢,你先回。”他跑了两步,又停住了脚说:“大姐,你的围巾可真好看。”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听得小鬼头的这句话,四妹子才知道小鬼头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想说自己的围巾漂亮的。这条围巾是四妹子自己设计的图样,自己用羊毛线织的,花费了好长时间呢!看来小鬼头是喜欢这条围巾了,四妹子笑了笑,等有空了。再织一条捎给他,好让他意外地高兴一下。

这时,院子里早就有人出来牵毛驴,四妹子一进院子,但见这个宽敞的院子挤满了人,也有八路军、也有庄稼汉,他们一边在擦自己的武器,一边唱一首歌,四妹子仔细听歌词:

红旗插山顶/招下自己的人,

不论男女和老少/咱和鬼子战,

大炮压了山/手提轻机关

老镢头,手榴弹/咱和鬼子干

……

一位沉默寡言的八路军干部接待了他,向她以及群众对部队的支持表示感谢。接着倒了一杯水给她,就自己看起地图来。

看到这群情激昂的场面,四妹子心情也格外激动起来,就感到小日本鬼子快完蛋了,他又想到了双喜,她就问:“长官,你认得不认得一个叫双喜的后生”。

“叫我同志好了,双喜?不认得。”他简短地说。

“可他是今年参的军,说是来打日本鬼子的呀!”四妹子补充道。

“这儿大都是从长征过来的老兵,你说地方上今年征的军,可能在三边一带。”他仍就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画圈儿。

“那儿也有日本鬼子么?”四妹子问。

“没有。”这位八路军干部说着扭回身坐下来,一副严肃的样子,用铅笔敲了敲桌子。

四妹子还想问许多事,没日本人,那和谁打仗呀,日本人什么时间能打败呀等等,但看到他冷峻的表情,就把话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轰隆”“轰隆”传来两声炮响,炮声实在太大了,震得屋顶上直落土,八路军干部听到炮声,烦躁地站起身子,用手敲了敲桌子,口中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

四妹子没打探到双喜的消息,就心想,等一会见了小鬼头非问个明白不可,另外,她还要告诉他,自己打算给他织一条更好看的围巾,好支持他打日本鬼子,正胡思乱想着,就见院子里一下子乱了起来,几名战士用担架从门外抬进一个人来,院子里的人一下子多了,有一名战士跑到干部模样的人身边说:“所告团长,小鬼头牺牲了。”

一听见小鬼头三个字,四妹子就吃了惊,她从屋里跑了出来,只见众人围了一个大圈,都摘下了军帽,一时间都静默着。她挤进人群,就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小鬼头,他满脸血污,脸上、嘴唇上沾了许多黑。

“小兄弟,小兄弟,你怎么啦?”四妹子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位嘴角依然露出顽皮笑容的小鬼头已经死了。她使劲摇晃着他,几名战士想搀扶起她可怎么也搀不起来。四妹子泪水模糊地哭诉着说:“他刚才还替我赶毛驴……还连说带笑的……还夸我的围巾漂亮呢……”

四妹子的哭泣引起了许多人的哭泣,这些男子汉们,泪水都在眼眶中打着转。四妹子挣脱众人牵着手,伏下身子一边哭泣着,一边用手擦掉了小鬼头脸上的血污,然后,把自己的围巾轻轻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众人都沉默着,四妹子站起身来,擦干泪水,看见那位八路军干部正在身边站着,一脸沉痛悲愤的神色,就对他说:“同志,你快点给咱们打败日本鬼子吧!”这位团长没有回答四妹子的话,过了半天,才咬紧牙关说了一句:“该死的小日本。”

这一年的冬天雪落得早,一场大雪遮住了田野、山恋、村庄。早晨吃过饭,四妹子拿着针线活到干妈家去,吴干妈正忙着拿了簸箕、马勺把柴垛上的积雪挖回来,在锅里溶化了,用来喂牲口喝。灶里燃烧着干柴,劈劈啪啪地作响着,映红了吴干妈的脸,在火光中依稀可见她往日的丰采。过了一会,忽忽的热气就把窑里挤满了。

四妹子盘腿坐在炕上绣荷包。——这是陕北婆姨的拿手好戏,这些常年围着锅台转的妇女们将自己的全部希望与憧憬都凝聚在了一针一线里边了。

干妈待到活干完了,就要看四妹子绣的荷包。但见小小的荷包上有一条船、一对鸳鸯、杨六郎,绣的果真精巧无比。就感慨地说:“真难为了你,这么个巧手手。”

四妹子听得这话,就又想起了双喜,想到了她本是为双喜绣的,可如今却不知他在何方,连个音信也没有,自己绣的再好,又有何用。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干妈知道她闷得慌,知道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眼见得她一年来,瘦了许多,就心疼起来,从案板上端来一碗羊汤,放在锅里温热了,递给四妹子说:“喝吧,趁热喝了,好补补身子”。

四妹子那里喝得下去,只是哽咽着说:“干妈,他咋不来个信哩么!”

干妈说:“孩子,可苦了你了,没办法,女人都是这样,一辈子总是等着,我们给男人把羊汤熬好了,等着他回来喝,给他们把炕烧暖了,把被子暖热了,等着他们回来睡”。

四妹子听得这话,泪水就直往下淌。

然而,双喜却有了消息。

消息是被同村和双喜一同当兵的小桂子带回来的。他和马鸿魁的部队打仗负了伤回来疗养,他带回了双喜的消息,是在定边当兵。今年七月份,他俩还曾会过一面的。

消息使四妹子振奋,更令她高兴的是边区政府组织了一批吆骡子出身的庄稼汉到定边去驮盐,以化解日本人、国民党对边区的封锁,这群人中,却正有吴汉昌老汉。

四妹子就将荷包给了吴老汉,让他捎给双喜。等吴老汉出了门,四妹子又追了出来,说:“干大,见了双喜,不要骂他,部队上人多哩,省得人家笑话,只要他平平安安就行了。”

“晓得晓得。”吴老汉答应了几句,就吆着骡子起了身。不一会,大路上就传来他的歌声: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吆上个骡子上定边,一道道路上人马多,都赶到定边去驮盐。”

……

吴老汉相跟着一群人爬山涉水,这一日,到得一个叫石湾的地方,在一个“六六顺”的店里住了下来。开店的寡妇听得众人说吴老汉就是当初首唱《三十里铺》的,就来了劲,特地备了一桌酒宴,要吴老汉讲讲双喜跟四妹子的事。

那时,《三十里铺》已在陕北大地上广为流传,民间都知道了这回事,连边区的文艺工作者也创作了《送夫参军》登台演出,四妹子送双喜参军就成了解放区的一段佳话。

几杯烈酒下肚,吴老汉就讲了两人的事,正当众人为这奇缘感叹不已之时,吴老汉又从怀里掏出了四妹子绣的荷包来。

众人传阅着荷包,但见针工细致讲究,人物动态如神,都啧啧称赞不已。女店主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见绣的三样东西虽是精致,却互不连贯,不知是什么意思,有些不解就去问吴老汉。

吴老汉摇了摇头,说:“这女子心思深着哩,照我猜,这绣的一只像草包一样的船么,是感谢双喜的搭救之恩,这鸳鸯是盼和双喜白头携老,至于杨六郎么,他是咱陕北人,当年正是他领兵把守边关,赶走了匈奴,打败了契丹,保住了大宋江山,我猜四妹子的意思也是盼着双喜像杨六郎那样,能打败日本人……”

一席话说得众人更是钦佩不已,感叹不止。这时,就听不知那位脚夫唱道:

一绣一只船,

船上张着帆,

两位艄公把船搬,

……

“好”!这个民歌手此情此景创作的这首歌颇合时势,大伙都叫起好来。紧接着,店内的一大群人你一句我一句终于凑成了到如今还在陕北大地上流行——《绣荷包》。在这首“三绣荷包”中,深情地表达了一位女人对丈夫深情的期盼与思念。而歌词的三段却都是依据四妹子绣的荷包得来:

三月里桃花开,

情人你捎书来,

捎书书带信信要一个荷包戴。

一绣一条船,

船上张着帆,

两位艄公把船搬。

二绣鸳鸯鸟,

绣在水中央,

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

三绣杨六郎,

守卫在边疆,

杀敌报国人民能安康。

……

歌曲优美动听,歌词朴实无华,在凝练的语句中渗透着情人的关心与期盼,借杨六郎婉传地表达出了对日本鬼子的愤恨之情,成为千古绝唱。

命运又一次和四妹子开了个玩笑,好强聪慧的四妹子又一次被命运无情地抛在了岸上。

消息就是吴干大带回的。那时,四妹子正在场里把那些积雪消融后湿漉漉的干草全部晒开来,好喂给羊吃,使羊在冬天没有鲜草的情况下也不至于掉膘。

吴干妈就从场里叫回了四妹子,在双喜家里,吴干大将一枝玉簪与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四妹子的手心。

吴干妈和唱一支古老的歌谣似的非常艰难、唠唠叨叨地说开了话。

听得吴干妈的话语,四妹子全身就抖嗦起来,手心的荷包与玉簪仿佛是两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她烘烤个,她没有听清吴干妈的安慰话,也没有听见双喜大、妈的长嘘短叹,只是发了呆一般。

秀英干妈心疼四妹子,这一晚上,就要她睡在了自己的身边,这一夜,四妹子咬住被角哭泣了一夜,第二天一起床,她揉着哭肿的眼睛说:“干妈,把我嫁人吧,嫁给谁都行。”

没过几天,两班吹鼓手,几头毛驴就将四妹子拉到了封家洼。这个在陕北出了名的风骚女人的婚嫁引来了众多的人前来观看。那天,她穿上了红绸子袄绿缎子裤,头了插了一条花,拾缀得体体面面,干净利落。但她多少有些痴呆的眼睛和如花似玉的面貌形成了反差。就这样,她被人拉来拜了花堂。一位年老的妇女用沙哑的声音唱道:

一拜灵神关神来,金银财宝日日在,

二拜后土加一丁,两家儿女合婚姻,

三拜公婆寿命长,钱财万贯有牛羊,

四拜七十二位有勋神,敬物犹在敬合同,

……

拜完天地,众人就簇拥着一对新人入洞房,跟着是轰轰烈烈的闹洞房。等闹完房,人走完了,新郎官就迫不及待地把四妹子摆平在床上,撕碎了她的衣服,晕红的灯光上露出了四妹子雪白的双乳和佼好的身材,他扑了过去。

不一会,新郎官重新点燃了蜡烛,粉红色的床单反衬出了床上的斑斑的血迹,有如双喜参军时胸前戴的大红花,鲜艳夺目。他疯了一般地抱起四妹子呐喊道:“我老婆没有开苞,我老婆是处子——”

人生就是一个漂流在海水中的空酒瓶,随水浮沉,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被抛到岸上或者礁石碰个粉碎。四妹子的命运正是如此,一夜间,亲人不再,情人不再,家不再,毛驴把她驮进了封家洼,走进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世界。

如果那该死的日本鬼子不来侵略中国呢,如果脚夫不死呢,如果双喜不去当兵,如果双喜在外边不找女人,如果……太多的如果都发生了,一切构成一张网,最终这张网勒进了绳索,将四妹子套在了封家洼。——究其实,人生还是由永远出乎你我意料的许多偶然构成的。

封家洼离三十里铺三十多里路。四妹子嫁的丈夫叫封增全,其家是方圆远近闻名的门风严谨的大户人家。而四妹子早在婚前就随着《三十里铺》的流传而名声在外了。在这个未开化的、封建意识浓厚的陕北大地上,像她一样的还有兰花花、三月姣等许多女人,尽管歌中描述的是如此美好,但在民间,人们总是心有余悸,成为众矢之的。

而这种封闭式人家公婆与媳妇的关系是永远也不可调和的。这个在山西成堆的女儿中成长起来的四妹子有着开朗的性格、爽朗的个性,这些却正成了这个家庭不被接纳的一个重要部分。宁静而有些磕磕碰碰的婚姻就这样开始了。四妹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匆忙地出嫁是场悲剧,自己空空荡荡的,身子骨成了空架子。

她开始怀念刚过黄河的那些日子,她在店里焦急的等待着双喜的归来,等他回来焦急地向他倾诉什么,而双喜当兵以后的岁月,她在油灯下焦灼的相思、苦涩的等待都成了甜蜜的回忆,以慰籍她枯渴的心灵。她又开始惦记着政府多分给双喜的那些地,开始惦记着双喜家里的那些牛羊了。

碰到了三十里铺的人家,问到双喜家的事,知道此阵正是春忙季节,两位老人忙不过来,四妹子就私自决定回一趟三十里铺。她一到双喜家,就不想走了,她帮两位老人种地,又将场里豆杆翻了开来,晒干后让羊吃,又张罗着捉住小羊羔配奶吃,又把地里的玉米茬掏干净了,堆放得一簇一簇,用来生火做饭。——这一呆就是十多天。直至她丈夫封增全来了,吊着脸将她接回了家。

公婆公爹的脸可就拉得够长了,但都没说什么,双方似乎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天,而这种表面的宁静却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到得第三天早上,一家人吃饭时,四妹子将舀好的豆钱钱饭放在炕台上时,碗一下子摔掉在地上,饭倒了一地。

公婆勃然大怒,“砸砸砸,净是些败家子。这个家的全部家当总会被砸光的。”

四妹子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但正是这种表情更加激怒了公婆。

“结了婚的人了,没个媳妇样,东跑西走的,也不怕人笑话,真把封家的脸面给丢光了。”

四妹子听得这话,就觉得自己受了伤害,泪水就涌了出来,她嘟囔着说:“人家是军属么,帮帮忙有什么。”

“好啊,还顶嘴,”公婆火冒三丈,“封家娃,你还是不是一条汉子?婆姨结了婚心思还操在人家身上,就不定那天当盖佬还蒙在鼓里呢!”

这种难听的话刺痛了四妹子,四妹子正想回嘴,“啪”的一声,身旁的丈夫一耳光就抡了过来,一瞬间四妹子的嘴角就淌出了血。

四妹子跑回了自己的家,哭了个昏天黑地。她真正后悔错嫁到了封家洼,第一次想到了当初母亲托脚夫是要将她带到宜川去的,那儿有自家的一门远亲。自己还不如一走了之,但又想到阎锡山的军队就驻扎在宜川,她就犹豫着又不愿意去了。

吵吵闹闹的日子过得三个多月,丈夫一家人就都知道了她不来月经,知道当年过黄河时留下了病,知道她这一辈子是不会生孩子的,神情就沮丧起来。

这时,另一件事却发生了。

日本鬼子步步紧逼,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八路军在进行了“百团大战”这样的著名战役以后,就奔赴敌后根据地动员群众、联合群众开展艰苦的反扫荡行动,阻断敌人交通,摸岗楼,消灭鬼子有生力量。每天都有捷报传来,同时八路军的伤亡也在不断增大。伤员的治疗就成了大问题,本来医院就少,药品又缺,治疗伤员的负担无异于雪上加霜。

政府提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将需要疗养的部分年轻伤员转到地方上来,分到各家各户去养伤。——边区政府同意了这个意见。

封家洼分来了三名伤员,四妹子就自动将其中一个叫王胜利的小战士接到了家。王胜利说起年纪并不大,只有二十一岁,可却是从长征路上参的军。他的腿走起来一颠一颠的,可充满了活力,身上有股顽皮劲,四妹子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

“嗨,我这名字还是朱总司令给起的,那时我叫毛蛋子,——你别笑,我们那儿穷,好多人都没有名字呢,朱总司令说,叫这名字咋好哩,干脆叫胜利算啦,就是人民群众一定得胜利的意思。”

“你知道不知道咱们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个大胜仗,消灭日本鬼子一千多人,连个旅长也放翻了,这可是个大胜仗,蒋介石还打来电报祝贺呢!你知道这个大胜仗是谁打的,是一一九师,师长是林彪,他可是一员虎将,今年才二十九岁。”

听到这些话,四妹子就禁不住热血沸腾,就暗暗在祈祷着,盼望着抗日战争快点胜利。而每一次看到这些八路军,他总有些异样的感受,心情总是在莫名激动着。

“百团大军那才叫大哩,参战部队多的太,游击队、民兵和八路军一道向日伪军发起进攻,大小战斗一千八百多次,毙伤日伪军二万五千多人,俘虎日本鬼子近三百人哩,——毛主席说呵,现在是相持阶段,就像两个人打架,气力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但咱中国人多,只要老百姓都发动起来,嘿,那就非胜利不可,我这名字,那可就有了叫头了。”

“格格格,”四妹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王胜利有时还给四妹子教八路军的歌:

“八路军呀哟哟,不怕艰呀哟哟,精脚片子呀哟哟,打裹缠呀哟哟。”

……

在这时,四妹子就常常会想到父亲,想到与父亲一起被日本鬼子活活埋掉的那些人,心里暗暗祷告着,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有人会为你们报仇雪恨的。

有了空闲,四妹子就到山了挖些药材给小战士喝,很快地,几个月过去了。腿伤已要快愈的小战士在念叨着部队什么时间来接他了。

秋天到了,又是一年好收成,人们忙碌着赶送公粮。四妹子送公粮归来,从县城割了几斤羊肉提回来。准备给胜利煮的好好吃一顿,补补身子。

但在自家门口,公婆却挡住了她。——好长时间来,她就感到丈夫、公婆的脸愈来愈难看了。感到他们总是在暗处窥视着什么,知道总有一天会有场暴风雨的。

“谁让你买的?”简单而直接地问话。

四妹子听到话中的火药味,就情知今个是想脱也脱不过了,就说:“我要买的。”

“这家里上有阿家(公爹)下有丈夫,那里有你当家的道理。妇道人家,疯疯癫癫的,行事没个规矩。”

“就是我要买,人家前方打鬼子,流血流汗的,吃点羊肉算什么。”四妹子毫不示弱。

“好啊,走遍一十八个县,还没见过咱家的儿媳妇,儿子生不来一个,顶起婆婆来倒一棱一棱的,——小全子,你出来,你替我好好管教管教她。”

四妹子骄傲地撇了撇嘴,满脸不服气地不吭声。丈夫出来了,小声嘟囔着说:“妈,你就不能小声点。”

“好啊,你还敢帮你媳妇说话,看我不打死你。”公婆举起手要打儿子,在空中却放下来,转身操起院中的一把扫帚,抡起来向四妹子打了下去。

“住手!”只听得一声吆喝,小胜利却从院外进来了,显然他已听见了一切,他颠着脚过来了,将公婆手中扫帚夺下了,说:“我刚接到部队的命令,要我回去哩!我是来告辞的”。一下子众人都愣住了。

“可你的伤还没有利索呢!”四妹子说。

“不碍事的。谢谢你们一家了,四妹子谢谢你,上了战场,我一定好好杀敌,替你父亲以及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报仇。”

“咚”的一声,四妹子手中的羊肉掉在了地上。

送走了王胜利,望着毛驴车远远去了,风中的四妹子觉得自己对封家洼的家已没有丝毫留恋之意,她就没有再回家,而是沿着大路走了起来,一直走到了三十里铺。

她见到干妈,强忍住泪水,一句也没有抱怨,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干妈,我想到宜川去。”

望着吴干妈惊讶的表情,四妹子轻声解释道:“干妈,我一直没说,我妈本来是让我到宜川去投一位远亲的……”话说到这里,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吴干妈停住手中的活,叹了口气说:“唉,双喜这孩子,真不争气,有这么个好媳妇,真是福气,可就不知道疼惜!——痴心女子负心汉,这样吧,你干大到定边去驮盐了,往延安运,过两天就回来,等路过这儿,你就和他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料。”

四妹子低声啜泣起来。

“可真苦了你了,”干妈用袄袖擦了擦眼泪。

如果秀英干妈不挽留四妹子,四妹子不等着和吴老汉一块去宜川,那么,我们的主人公将带着满身的伤痕就此别过三十里铺,开始另一种不可预测的人生。然而,十多天后,吴干大带回的消息,却是四妹子有了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

吴干大说,和不成材的双喜相好的女人偷偷为双喜生了个孩子,如今儿子已四个多月了,她却跟了邓宝珊部队中的一位团长,双喜的部队就要开赴山西去和日本人打仗了,双喜就托他给家里捎个信,让他们将孩子接回去。

平地一声雷,众人都吃了一惊,四妹子当初要双喜去当兵,欢欢喜喜地送双喜打日本鬼子为老百姓的报仇,如今双喜真要上战场去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干了,她倒似呆了一般,心中没有欢喜,只有苦涩。

吴干大盘腿坐在炕沿上,把烟灰在锅台上磕掉了,又重新装上烟,“丝丝”地抽着,“双喜脸晒黑了,人结实了许多。他还问起你的情况,我说给了他,他神伤了半天,才说他把你亏了。”

四妹子听得这话,心如刀绞一般,又想起了自己在油灯下的那些无期地等待,焦灼地煎熬,甜蜜的相思……悲怆便如浪头一样一阵一阵涌起,泪水就憋满了眼眶。

“唉,人就那么回事,”饱经沧桑的吴老汉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在那儿都是过光景,四妹子,我想,你既然不能生育,就把这孩子抚育着,回封家洼。人一茬一茬老得快哩,打你过黄河,如今已三个年头了。”

秀英干妈觉得这事对四妹子来说太委屈了她,实在不公平,就说:“双喜还对四妹子伤得不够,还要再给她一刀?四妹子这几年苦扎了,她这些天等你回来就是要回宜川呢!”

听到这话,吴干大就没了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四妹子怎么也睡不着觉,供她选择的路有几条:领养了这孩子,回封家洼过日子是万万不能的,那个如同牢狱的家庭她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的;不管不理回宜川,又觉得自己不甘心、不死心地在留恋着什么,这里总有什么牵扯着自己的心。

第二天一起床,四妹子就对干大、干妈说:“我要这个孩子。”

干大说:“你想通了,带孩子回封家洼。”

“不,带着孩子留在三十里铺。”四妹子说。

“你疯了,你一个人带他,那咋样养活他。”

“干大,干妈,我能养活他的,我能劳动,再说双喜当初就是我要他参的军。”四妹子说,“那时,我就想到了我可以经年累月地等他一年、两年、甚至一辈子,只要他是去打日本鬼子的。”

话说到这份上,吴干大就知道四妹子是铁了心了。当下打发同伙把驮盐的骡子赶到边区去,自己则要吴干妈烙了几个馍带着和四妹子一起到了定边。

一进定边县城,四妹子又看到穿军装的战士们,心情就激动起来。他和吴干大一起去找双喜,穿过八路边的操场,只见有一些战士在打油玩。四个战士抬着一个身材胖胖的人,两人抓手,两人抓脚,把被抬的人屁股往另一个屁股上撞,嘻嘻哈哈之声不断传来,四妹子看呆了,心情也格外舒畅起来。

每次都是这样,一看到部队,四妹子就感到有新鲜感、有股活力,令她激动。

吴干大说:“嘿,你别小看这些人,说不定就是军长、师长呢!双喜说八路军官兵不分,都就一个打扮,平时就在一起玩的。”

俩人又穿过一排石窑洞,来到一座用石头砌成的房子前,找着了一位留着胡碴的干部,问到双喜,他热情地告诉他们说,双喜他们连队昨天晚上夜里出发了。

四妹子如重释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红军干部一边给他们沏茶,一边说:“本来说到本月十五才出发的,可临时情况紧急,就先出发了。这都是她娘的小日本鬼子捣腾的不得安生。”说得四妹子跟吴干大都笑了起来。

满脸胡子的干部先前见过吴汉昌老汉,挺热情地告诉吴汉昌说:“双喜知道你要找他,可能有甚事,他安妥说,让你来了到环城路八号人家去一下,喏,对了,他还留了一封信。”吴老汉不认得字,四妹子原先在山西时识得几个字的,她接过条子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吴干大:

等到你们来,我就上战场了,是去山西打日本鬼子,安妥的事就交给你去办。

也不知四妹子过得好不好,见了她的面,你告诉她,我这回一定要多消灭几个小日本鬼子,就像她当年所盼望的那样,活出个男子汉的样子来。

我去以后,就给你们写信。

另外,四妹子不知道会不会把她先前绣的荷包给我呢?

双喜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六日

看完了信,四妹子的脸就红了起来,吴干大不知道写着什么就只能干着急,红军干部就拿了纸条给吴干大读了一遍,读完后,他开玩笑地说:“真想不来,这位七尺高的男儿汉还儿女情长呢!”

三人又说了一通话,红军干部就非常热情地送他们出了门。

三人相跟着穿过操场,操场里已没有了打油玩的战士,有几个人在打篮球,球是用土羊皮缝制的,球场两边栽了两根柱子,柱子上绑了两个桶箍,几个全都打着赤脚的战士你争我夺地拍着皮球往进投。

一看到赤脚片子,四妹子就想到了养伤的王胜利地教给他的那首“八路军精脚片子”的歌,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八路军干部见她这么好的兴致,就问她笑什么。

四妹子说指着八路军说:“瞧,他们全是精脚片子。”

“嗨,你不知道,”这位干部仿佛一提起这话来就有满腹的牢骚,“这日本人跟咱过不去,国民党也跟咱过不去,边区封锁的什么也缺,没鞋没袜的,只能打赤脚。真正到了冬天,战士们没棉帽戴,北方参军的还没事,习惯了,南方的小伙子可就倒足了霉,整天用手捂着耳朵不敢放,老担心冻掉耳朵。”

三人又笑了一通,吴老汉和四妹子辞别了这位热情的干部,又往环城路赶。他俩行得一程,到了一个朱漆的大门内,一位瘦高个、面无表情的妇人就非常冷漠地将孩子塞给了四妹子。孩子黑乎乎的,小眼睛,咧一张大嘴,拱在四妹子怀里寻奶吃,她的脸一下子就通红了。

那瘦长脸妇人就又出来,翻箱倒柜地寻了几件小孩衣服,用一块红绸子裹了,一古脑地塞给吴老汉,然后,就冷漠地瞧着他俩,吴老汉和四妹子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

二人凑和着吃了点东西,又给孩子买了一个奶瓶,找了一户有孩子的人家给孩子喂了一点奶,就吆着毛驴车往回返。

四妹子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子里,怎么也看不够这孩子,孩子在颠簸中就睡着了。四妹子将孩子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一遍遍摩挲着,亲呢地望着孩子,喃喃地说:“这孩子如果是我的,该有多好。”

“他当然是你的,谁也夺不走的。”吴干大乐哈哈地说。

四妹子正要说什么,就感到腿上热烘烘的,一看,“哎呀,孩子尿了我一身。”

望着四妹子失魂落魄的样,吴老汉哈哈地笑起来,“驾驾”他吆喝着,毛驴就颠着碎步沿着洁白如手臂一样的大道“踢踢踏踏”跑了起来,不一会,大路上就传来了吴老汉的小曲声。

“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硷畔上灰灰个塌塌,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又怕人笑话。”

……

四妹子带着孩子就再没有回封家洼,而是借住在吴汉昌老汉家里。吴老汉给孩子取名胜利,也是取自于打败日本求胜利的意思。双喜年龄大的父母知道双喜上了战场,但是又忽然间添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孙子,抱怨之中露出了一份苦涩的笑容。

但是,一切事情注定不会这样简单的结束,第二天封增金就来了,来接她回家。

四妹子望着老实巴交、木讷的丈夫,心中也特别难受,就说:“你回吧!你知道我不能生孩子,你给你另找个女人。”

丈夫呐嚅了半天,说:“其实,我也不在乎你能不能生孩子。”

“回吧!我不回去了。在这世上,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母亲当年在掩埋我父亲的尸体时,曾经非常骄傲地说:‘一个女人想要活下去,混口饭吃,随便嫁个男人就行,但要找个真正有骨气的男人那可就难了’,你懂不懂?”

增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回封家洼去了。

但是,对于封家来说,他们根本不会甘心背这样黑锅,自家媳妇离家而走,而在眼皮底下给人家养着儿子。又过得两天,封家的人就群结了一伙人拿着斧子、镰头赶来了。吴干妈怕会弄出人命来,就将四妹子藏到了隔壁。

增全妈带着一帮人怒气冲冲地向店里冲,吴干妈就挡住了。“你们来干什么?”

“哈,还有脸来问我,你私藏了我家的儿媳妇,我们不来向你讨,还向谁讨!”

“私藏,你们可有什么凭证?再说你们的儿媳妇咋会到我家来呢?”吴干妈也不甘示落后。

“别跟她罗嗦,搜。”增全妈一声令下,一大群人就向店里冲,结果店里店外都搜完了。连骡马圈里、堆放杂物的小房、鸡圈、猪圈都搜完了,就是不见人影。

“哼,难道上了天不成!”增全妈气得脸煞白,“今个活不得见人,死也得见尸,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里传来了小孩哇哇地哭声,“走,在隔壁。”增全妈一声令下,一大群人就拥挤着出了门,向隔壁奔去,这时的吴干妈也呆了,真不知道这场戏该如何收场。

“站住!”只听一声吆喝。双喜大不知什么时间却赶来了,他手里柱着一把老镢,象一尊石狮一般立在门前:“今个谁也不准进这院子。”

“哼,我们找自家儿媳妇,你管得了吗?”增全妈说。

“快点滚吧!找个好媳妇,又体贴、又贤惠,可就不知道心疼,不是打,就是骂哩!多亏我们留住了她,要不,这阵早飞了。”

“哼,说得轻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到我们家里要打要骂与你们什么相干!”增全妈理直气壮地说。

“说得倒好,这可是边区人民政府的天下,不是旧社会,讲究的是婚姻自由,讲究男女平等,女人不是牲灵,那能你买去就归你使唤呢?”双喜大说。

增金妈见说不过双喜大,就又带着人往进冲。

“谁敢动!”双喜大猛地把镢头抡到地上,红了眼,“谁今个敢动一下,我这张老羔子皮就换他小羔皮了。”

大伙见双喜大真的要拼命,心中就胆怯了,都退了下来,其中一个人就拉了增全妈的衣服说:“大妈,算了,四妹子不回去就算了。”

“窝囊废,”增全妈骂了一句,见今个实在占不了便宜,就说:“不回去也罢了,不过我今个把话说清了,四妹子从今个儿起不再是我封家的儿媳妇,省得她以后偷鸡、摸狗、抓灰什么的,又让人家指我们的脊梁骨。——其实,她不回去我们也不稀罕,天底下那儿寻不到一个婆姨,养一个鸡还能下蛋,养个大女人吧!连个窝也不抱。”

“快滚吧!四妹子是我家的儿媳妇,谁也抢不走的。”双喜大说。一群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灰溜溜地走了。

双喜大进了屋,抱着孩子坐在炕上的四妹子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大——”她叫了声。

双喜大抱过胜利,说:“走,我们回家”。

“走,回家。”四妹子说。

四妹子从此在三十里铺扎下了根,尽心尽力抚养着双喜的儿子,伺候着两位老人,艰难地打发着日子。日出日落,吃着土豆,喝着米汤,艰难地盼着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又是一年清明,双喜大的腿先是骨头阵阵发寒,疼痛不堪,接着有一天,他正在地里种玉米,双腿就软了,他的身体像割谷子一般“砰”地倒在新耕过的田地里,“天大大,我的腿该是不行了。”他无奈地叫了声。

他的腿麻木了。

四妹子为了给他看病,就买掉了羊。在绥德县城看了一个多月,病情不见丝毫好转,医院也无能为力,四妹子就将双喜大接回了村。从此,他的腿彻底瘫痪了。

这种打击真够大了,四妹子既要照看孩子,又要服伺老人,还要参加劳动,一下子消瘦了许多。

这种打击,还不是最大的,过得一个多月,噩耗又传来了,双喜在吕梁山区和日本人打仗时牺牲了。双喜的尸体掩埋了,双喜的衣服、遗物捎了回来,一顶军帽,一件军服,和部队奖给他的一支钢笔。

家庭沉入了死水之中,四妹子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痴呆呆地。双喜大默默接受了这个打击,一声不吭。双喜妈哭岔了气,待缓过来后,她一把抓住四妹子的头发,“你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你这个倒霉星,你到我家里,一天都没有安生过,你个扫帚星,你倒是走啊;你还留在这搭做啥,走啊,走得愈远愈好。”

四妹子的头发被扯掉了许多,她无动于衷,都不感到痛了,好在此时双喜大就在炕头,使劲掰开了她的手。双喜妈忽然看见了双喜的衣物,就一把抱住了,“我的双喜儿,你怎么就走了,扔下妈不管了呢……”忽然,她嘿嘿笑了起来,“小喜子,等着妈,妈给你打野猫,你别害怕。”

她精神失常了。

“我的天,这是谁作的孽呀!”双喜大长哭当歌,仰天长叹。

一家人,疯了的疯了,瘫了的瘫了,只有四妹子默默地承受了打击,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岁月的艰难、生存的艰辛已经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她的脸晒黑了,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额头,谁见了她也不会认得她曾经是个大家闺秀,曾经是《三十里铺》歌中唱的那个漂亮多情的女人。她清早起床,给孩子喂奶,然后做饭,一家人吃了,洗刷停当,她又把公公背到院子里,放到凳子上,然后,用一根带子把孩子绑在身后开始下地劳动,耕地、播种、锄草、收获。生活缺少了目标,一切只是为生存寻找空间。

疯疯颠颠的婆婆总和她过不去,百般辱骂,这一切除外,她还得小心婆婆会把孩子偷去。

有一天,刚吃过饭,有人呐喊着放牛,四妹子将牛吆出了栏。可等她一回到家,孩子就没了踪影,公公告诉她是婆婆把孩子抱起了,四妹子追了出去,不见婆婆的踪迹,就连忙喊了左邻右舍一块去寻,一个小孩说他看见抱着孩子往山里跑了,一大群人就往山后追,后来在一个被雨水冲积成的窟窿里发现了婆婆,她咧开怀正强行给孩子喂奶吃,在她怀里,孩子脸憋得通红,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天哪,你都干了些什么?”四妹子喊了一声,就跳进了窟窿去。

但要从疯子手里夺一件她心爱的宝贝,何其难呵。四妹子夺孩子,婆婆用脚狠命地踢四妹子。后来,多亏又下来两个年轻人才将孩子夺了过来。但等四妹子抱着孩子出洞,婆婆就将一块石头砸了过来,砸在四妹子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四妹子捂着额头,抱着孩子回到了家,公公看到这一切,就全明白了,说:“你不要怪你婆婆,她是失了双喜过于心痛了。”

四妹子强忍住疼痛什么也没说。

停了一会,双喜大又说:“可我不,我失去了双喜,却有了你这样的好媳妇,这是我的福份,是前世积了德的。”这一句话说得四妹子眼圈又红了起来。

好在这种日子没过多长时间,疯婆婆就失踪了。四妹子找了一通,又托村里人去找,还要吴干大给吆骡子的捎口信,但都没有音信。从此,婆婆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胜利却一天天长大了起来,长得跟双喜一模一样。会爬了,会走了,会咿咿呀呀地说话了,他又为这种凄凉的生活添了几份欢乐。大伙儿偶尔也能见了四妹子的笑容了。

日子愈来愈艰难,抗日战争却到了如火如萘的阶段。不断有前方打胜仗的喜讯传来,抗日战争,如同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如同一艘飘在海中的老掉牙的船,艰难地行进者。

喜讯却总刺激着盼望打败日本鬼子过平安日子的老百姓,他们把仅有的衣物,粮食拿出来送给八路军,去支援前线。

又是一年冬天,双喜大依旧躺在炕上,他见冬天了,小胜利光着头,没顶帽子戴,就将一条早已破烂的软毛毡用剪刀裁了给孩子做了一顶帽子,毡虽不好看,但却特别暖和。

忙里偷闲的四妹子看到这顶帽子,忽然想到去年冬天,接双喜孩子时,八路军干部说战士冬天没有棉帽的事,就多了心眼,说:“大,我去冬到部队,战士也没棉帽戴,冬天反正咱闲着,咱们干脆给部队做些棉帽吧!”

双喜大说:“成,反正当兵的都是老百姓的娃——不过,咱家做几顶顶啥用哩么?”

四妹子说:“咱先做,回头我给村长再说,看能不能大伙都做,反正家家户户这样的毡多的太。”

四妹子的建议得到了村长的赞扬,不几天,三十里铺家家户户都做开了毡帽,过了没几天,就制作了上千顶,村长就打发四妹子送给崔世军,崔世军见了,问了情况,知道是四妹子的主意,大加赞赏,说:“你可真是咱陕北的大能人,这回可立了不少的功劳呵,整个陕北妇女都要向你学习哩,多为咱八路军制作毡帽。”

一席话使得四妹子羞红了脸。

由四妹子首发开始的用毡制棉帽的做法,在陕北得到了家家户户的响应,一时间掀起了制造毡帽的高潮,人们制作了千千万万顶帽子,送给自己的亲人。

不过,关于软毡帽还有个小插曲。据说因为质地不好,做工粗糙,帽沿软溜溜的,往下垂,到了部队,战士们嫌难看,都不愿意带,崔世军就亲自带了二百多顶直接送给毛泽东和中央其他领导人,并给他们说明了情况。毛泽东说,我看这顶帽子蛮好么,再说这也是老百姓一片心意哪。他就率先戴着帽子去开会。接着周恩来、博士、张闻天、林伯渠一大批领导人都戴了起来,战士们这才陆续戴了起来,一时传为美谈。当时在陕北民间还流传着关于此帽的一段顺口溜:

八路军,土包子/

头上戴顶毡帽子/

打仗就像刚炮子/

敌人见了像龟孙子。

抗战艰难地渡过了一九四二年,由毛泽东倡导的“军民大生产”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它的意义不只是八路军渡过了难关,更重要的是彻底粉碎了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对八路军的封锁。前线传来的喜讯更令老百姓激动不已,老百姓眼看着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

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陕甘宁边区军民开垦荒地二百多万亩。交公粮1014866石,彻底达到了“耕三余一”。

一九四三年八月,为了庆祝军民大生产的胜利,党中央决定在延安召开庆功大会,这次盛况空前的大会,参加的人有党中央的领导人物,有高级将领,也有老百姓中的劳动模范。——四妹子也作为绥德的劳模应邀参加了这次大会。

备受煎熬的四妹子放下了蹒跚走路的孩子,又托吴干妈照顾双喜大,自己穿一身新衣服,围上了红绿相间的围巾,和崔世军一起来到了延安。

会议由林伯渠主持,他讲了军民大生产的情况,简略地介绍了每个劳模的事迹。四妹子听到这些人有:富县岔口乡陈家沟村的郎秀英,她响应号召,积极发动群众纺线织布开荒种地,改变了当地千百年来妇女不出门、不下地的陈规陋习,成为妇女解放和大生产运动的带头人;有安塞县真武洞镇马家沟的陈德发,他发起和领导了本村的大变工生产,粮食总产由四一年的80石增长为四二年的160石。有甘泉县羊泉街的同万明,身居太乐区区长,自己开荒10余亩,成为干部队伍中的先进;有杨正齐,是南泥湾农垦管理处主任,他亲自领导了南泥湾军民大生产运动;有延安碾庄乡石家畔的杨步浩,当年打粮69石,交公粮12.5石;有延安吴家枣园的吴满有,这一年共种地33亩,交公粮14.3石,草1000斤,同时还买公债150元,公盐代金665元;有退伍老兵杨朝臣,他和吴满有展开竞赛,凭一把老镢头,打粮30石……很多很多,四妹子就觉得和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的所做所为,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中央领导人颁完奖后,由吴满有、杨步浩介绍经验。俩人刚介绍完,忽然台上冲上来一位农民。他一上台,就一把拉住坐在前排的毛主席手说:“毛主席,是你救了我们老百姓,使我们有吃,有了穿,我们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们的恩情!”说到这里他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接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唱了一首歌:

高楼万丈平地起,

盘龙卧虎高山顶,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毛泽东。

……

这首由孙万福创作的“高楼万丈平地起”,一下子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人群鼎沸,“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掌声雷动,几万人都在一齐呐喊着:“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

四妹子也激动得热泪盈眶。

接下来是观看文艺演出,其中有《南泥湾》《夫妻识字》《兄妹开荒》《十二把镰刀》等,令四妹子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以她为素材的《送丈夫参军》。这个短剧由彭加伦编写剧本,女主角由童小鹏反串,男主角由罗宝连扮演,肖文欢扮母亲角色。剧情也十分简单;女的要送丈夫参军,做母亲的不愿意,最后在女的劝说下觉悟提高了同意了,双双送“他”参了军。其中有一段对话:

女:妈妈,你不看见了吗?日本鬼子打来了,他们无恶不作,无所不为,烧杀掠抢,残无人性,我们整个土地都沦落在他们的铁蹄之下,整个民族都在遭受践踏。

母亲:打日本倒没错,可也不在乎多咱一个少咱一个呀!

女:妈,你这就不对了,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奉献出自己的一份,才能团结在一起,打败日本人,倘若人人都像你,都不送儿子去打仗,那谁来当兵,谁来打日本鬼子呀!

母亲:我说不过你,我就不让儿子去。

女(深情地),妈呀,谁个没有父母,那个不疼儿子,可没有了国,那来的家呀……

四妹子听到这句话,就发呆了,心头万般往事历历在目,“没有了国,那来的家呀!”自己这多少年,所有的一切都尽溶在这句话中了。她思绪又回到了从前。想到了双喜,想到了双喜失踪的母亲,想到了小胜利,想到了如今依然瘫痪在床上的双喜大、想到了自己多少年所受的苦,心中百感交集,怆然泪下。

毛主席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他站起身来,讲起了话,对军民大生产的意义做出了总结性发言,其中还讲了抗战的前途。讲话中间还穿插到了地方出现妻送夫、母送子参军的情景。最后说,陕北人民是革命的母亲,是中国革命的摇篮。

四妹子听得如痴如醉。

在这次大会的最后,毛主席和中央领导人一一接见了地方代表。

德的代表由崔世军来介绍,介绍到四妹子时,他说:“她叫莫秀英,人们称呼她为四妹子,去冬做的毡帽就是她的主意。”

毛主席停住了脚步,风趣地说:“做的好哇,说不定我戴的那一顶就是你做的呢!”

崔世军见毛主席好兴趣,就说:“她觉悟可高哩,当年就是她送自己的丈夫双喜参的军,《三十里铺》歌唱的就是她。”

听到这儿,毛主席问:“她丈夫在那个部队,还好么?”

崔世军沉痛地说:“今年清明节前后,在山西牺牲了。”

毛主席握住四妹子的手,一脸悲愤的神色。

“毛主席,你可要快点给咱老百姓打败小日本鬼子呵!”四妹子泪水在眼眶中滚淌着,“老百姓盼了多少年啦”。

毛主席的脸色无限严肃,他抑制住感情,沉重地说道:“日本鬼子侵占了我们的土地,杀害了我们那么多的优秀儿女,这笔帐,我们一定要算的”。

毛主席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顷刻就像一阵风似的在会场中传播开来。大家的掌声扑天盖地而来。成千上万的人都在高喊着“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声音此起彼伏,溶汇成一片海洋,将这次庆祝大会推到了高潮。

四妹子一下子就沉醉到这种气氛之中,她觉得自己即使为了这一阵激动,多年所做的都是应该的,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尾声

又过得整整两年,日本鬼子就投降了,那时双喜大已过世了,小胜利也三岁了,浓眉大眼,黑不溜秋,长得和双喜一一模一样。四妹子变卖了家产,就带着小胜利回山西老家。

到了黄河岸边,在双喜当年接她过黄河的地方,她沉默良久,将双喜的军衣和一根玉簪、自己当年绣的荷包,用手挖了个坑,就埋掉了,只是将双喜的军帽戴在了小胜利的头上。随后就雇了一只船驶向山西。

艄公沉默寡言地搬着船,听着哗哗的水流声,小胜利问妈妈:“妈,我们这是往那儿去呀?”

四妹子说:“我们回老家去。”

“可我们的家不是在三十里铺么?”孩子问。

四妹子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头,深情地说:“抗战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那儿都有我们的家,那儿都是我们的家。”

她说完了,一时凝望着远山,忽然想起了一首陕北小调来:

“那下不完的雨哟,刮不完的风,我送我的哥哥上路程那过不完的河哟,上不完的山,舍不得我那哥哥哟揽工汉”。

……

风儿静,天空蓝,黄河万古如斯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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