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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风铃(1)

中午。太阳照射在教室薄薄的屋顶上,灼人的热气穿过砖瓦的缝隙长驱直入,把闹哄哄的教室烤得越发像个蒸笼。女孩子的头发湿滤滤贴在额上,离老远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馊味。男孩子的汗臭脚臭更是出色,比场部食堂那口巨大的咸菜缸的气味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一个体质娇弱的人冷不丁走进教室,猛一下被这股带异味的热浪包围,说不定真要憋得窒息。

教室里的四十多个学生对此却没有什么感觉。天天如此,习惯了。在这课前的最后时间里,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任由头上脸上的汗水流淌着,叽叽呱呱地说笑打闹,男生女生之间交换着一些心照不宣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阑尾手术后变得活泼异常的管心宏穿一件细麻夏布缝制的背心,一条军绿色裤子的宽大裤管挽到膝盖处,神情兴奋地爬坐在课桌上,臭烘烘的泥鞋踩着板凳,正在对围着他的同学讲一个他刚从书上看来的笑话。

"从前有个秀才,他整天埋头读书,很少出门。有一天,他上城里办事,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这时候他看见几只鸭子在河里游水,心里想,鸭子腿这么短都能够过去,这河水一定很浅。他就脱了鞋扑嗵往河里一跳,结果水一下子淹了顶,呛得他两只手拼命扑腾。一个本地人看见了,跳下去把秀才救出来。秀才一出水就对那个人发火,说怎么回事?我家养的鸭子腿短短的,你们这儿养的鸭子腿怎么这么长,能在这么深的水里走路?"

管心宏才说完他的笑话,也不管别人会有什么反应,自己先就笑得浑身乱颤,还拍着腿,轻轻地跺着脚,前仰后合的,活像农场里那些串门说笑逗乐子的老妇女们。

围着他的几个同学也就陪他笑起来。有人是为了巴结他在作业上帮忙,不得不勉强傻笑。有人是看他笑的样子非常有趣而笑。总之,管心宏说笑话的手段远远不够高明,笑话本身没有一丁点可笑之处。

女同学花红不买他的账,从头到尾都绷着一张脸。花红在学习上有小芽撑着底,她完全可以不理睬管心宏,并且时不时地在气焰上灭他一下子。花红撇着一张圆嘟嘟的嘴说:"什么呀,就你这样寡淡的一个人也配讲笑话?人家写笑话的作家气也要气死!"

管心宏迎头痛击:"你外行了吧?作家才不写笑话,笑话都是民间传说。"

花红伶牙俐齿:"可你这笑话不是从书上看来的吗?民间流传的笑话也要有人往书上写呀,写书的人不是作家是什么?"

管心宏活像被一口干馒头咽住了似的,伸着细细的脖子,张着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神态就显得愤怒而又沮丧。

旁边有好事者怂恿花红:"你也说一个,显一显你的本事。"

管心宏这时候缓过气来了,很不屑地笑笑:"她会说吗?她也就只配抄抄人家的作业。"

花红果然被激怒了,狠狠地瞪他一眼:"说就说!"她想了想,摆出一副架势,咳嗽一声,招呼大家:"听着啊。从前有个财主,他很小气,别人家请客,他每回都到,就是从来也不肯请人家吃饭。有一天,财主病了,他家佣人拿着一些药罐药碗在井台上洗,隔壁邻居看见了,就跑过去问:'今天是你家主人请客吗?'佣人说:'我家主人只进不出,要他请客,得等下一辈子。'这句话偏巧被财主听到了,财主气得指住佣人大骂:'你这个多嘴的,谁要你许他日子?'

话音才落,四边围着的同学已经哈哈地笑倒了一片。连管心宏也忍不住咧了咧嘴。一方面花红的笑话的确比管心宏的那个来得幽默通俗,二方面花红伶牙俐齿,又比较善于表演,眉毛眼睛一齐上阵,绘声绘色的,气氛就造出来了。

花红冲着管心宏不依不饶地:"怎么样啊?有什么感想啊?"

大家心领神会,笑得更加畅快。原来管心宏就是活脱脱一个吝啬的财主,他在学校里从来都是白吃同学进贡给他的零食,自己一次也没有带点好东西来让大家分享。

管心宏脸白白的,咬着腮帮,挑战地看着花红:"《三国演义》看过没有?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不是要气死你?人家愿意把东西塞到我手上啊,我是想说不要都不行啊。要是你看不过意呢,下一次……"

管心宏正口沫四溅地说着呢,一抬头,看见小芽穿一件淡绿色细格子的圆领短袖衫,下面是一条蛋青色裤子,乳白色塑料凉鞋,清清爽爽地进了教室,往这边走过来。管心宏慌忙滑下课桌。

"哎呀林小芽,对不起呀,我忘了这是你的座位。"

小芽站在边上,一声不响地看着板凳上脏脏的鞋印,眉头皱了皱,手伸出去想擦,觉得太脏,就四面转着脑袋找抹布。

管心宏醒悟过来,马上奔到自己座位上,从本子上撕了两张纸,又奔回来,用第一张纸先擦,擦得凳面花花的,再换第二张纸。

花红表情怪怪地站在旁边看着,嘴里故意响出"啧啧"的声音。还抬头对别人丢着眼色,意思是让大家都来注意观看管心宏在小芽面前的表演。

小芽感觉到管心宏动作的夸张,心里有些别扭,小声提醒他:"行了,你不要再擦了。"

管心宏却如同受到鼓励,劲头更大,擦脏了第二张纸之后,干脆半蹲下身子,撩起夏布小褂的衣襟,从左到右在凳面上"哗"地一扫。与此同时,整个瘦伶伶的后背都裸露出来,皮肤白惨惨的,脊椎条儿上的算盘珠子一颗一颗的,看着有点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小仔鸡。

看清楚一切的同学都忍俊不禁,嗤嗤地笑出了声。

管心宏莫名其妙,抬了头傻傻地望着小芽,一个劲地追问:"什么?你们在笑什么?"

小芽心里真的恼了,冷下脸子,伸手把板凳往自己怀里一拉,拉得管心宏险些一个踉跄。小芽大声说:"谁让你擦我的板凳了?"

管心宏垂手而立,一脸委屈,嚅嚅地解释道:"是我弄脏了,我不小心把脚踩上去,真的对不起……"

小芽心一软,又觉得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会伤人的心,就勉强笑了笑:"我又没责怪你。其实我自己能擦。"

这时候,花红抬了头,怔怔地盯着教室窗外那条白杨夹道的路。

"嗨,看见没有?"她伸手扯一扯小芽的衣服,眼睛盯住窗外,声音有点紧张。

小芽不知道外面出什么事,立刻顺花红的目光看过去。她惊讶地看见路上走过来一个形状怪诞的人。那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伙子,细瘦高挑,总有一米八还多。尽管如此,他脚上的那双皮鞋还格外垫高了后跟,也不怕走路崴脚。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一直披到肩膀,因为腿长,走路的步距很大,每走一步身体都跟着先高起来,再矮下去,肩上的长发就随着步伐自然地飘起落下,飘起落下,既松散又柔软,像鸟儿飞翔时一扇一扇的黑色翅膀,好看得要命。他身上的衬衫是花的,大花,黑色和黄色的图案,衬衫下摆塞进裤腰。裤腰又不在真正的腰那儿,低低地挂在胯处,离裆部仅仅五六寸的样子,叫人担心他走着走着裤子会不会哗地掉下去。裤腰如此,裤管就更怪了。从前舞台上戏子的袖子总是宽得出奇,袖筒里能塞进一个孩子。这人把戏子的宽袖改用在裤管上,裤管从膝盖处开始逐渐加宽,越往下放得越开,到边缘起码有一尺开外,而且还长过了脚跟,像一把展开的笤帚,嚓嚓地扫荡着地上的泥土,也不怕把裤边磨坏。

花红紧紧捏住小芽的手,因为激动而呼吸发粗。她双目闪亮,自言自语:"是县剧团来的演员吧?江心洲要演戏了?他怎么把戏子的衣服穿到这儿来?"又一个劲地问小芽:"他好看吗?嗯?你说他长得好看吗?"

小芽回答:"好看。就是模样太怪了,不像县剧团的。县剧团的人去年来过,不是他这个样子。"

花红同意小芽的看法,于是就越发迷茫:"那你说他会是从哪儿来的呢?上海?还是北京?"

小芽想了想:"上海吧?"

上海在江心洲人的眼睛里是花花世界,而北京是伟大首都,首都人不可能如此奇形怪状。

花红郑重地点头:"好吧,算你说得对,他肯定是上海人。"

她们站在窗窃窃议论的时候,班里的好多男女同学都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仿佛集体同看不花钱的西洋景儿。像小芽和花红一样,他们也在猜测来人的身份和出处,并且争得面红耳赤,各各都认为自己有理,而别人都是胡猜乱点,不领世面的土老冒儿一个。

也许这边争论的声音太大了吧,那怪异的年轻人竟抬头朝他们的窗口看了看,而后折转身,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花红激动得声音都发了抖:"来了来了!他来了!"

管心宏这一下有了报复花红的机会,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瞎激动什么?又不是你男人来了。"

大家哄地一声笑起来,男同学嘴里发出"嗷嗷"的轻叫,女同学则互相捅着胳膊,显出跟花红同样的兴奋。只有花红端着一张脸,全神贯注看那个人走路的样子,屏息静气,目不转睛。

年轻人走到距窗口很近的地方,站住了,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为掩饰自己的窘迫,他把双手的拇指卡在裤袋口,其余四指小鼠一样地蜷在裤缝处,脚跟踮了一踮,轻轻地咳嗽一下。

窗户里的十几双眼睛警觉而又茫然地盯住他,谁也不打算主动跟他招呼,包括花红。现场一片寂静。

年轻人脸上睫毛忽地一闪,温和而友爱地笑了。他一笑,左边的嘴角立刻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眼睛眯得弯弯的,显出一股可爱的稚气和善良。

"我可以打听一个人吗?一个女的老师,有一点点老,她叫欧阳阶痕。"

天哪,他居然要找欧阳老师,他们的班主任!

全体大惊,面面相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他到底是谁呀?欧老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亲戚?而且他的普通话怎么听都透着别扭,声调和用词方式全都不对。

"欧阳阶痕,一个女的老师,她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他发现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也跟着显出紧张。

还是小芽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从窗口伸出半个身体,指了指欧老师宿舍的方向。"你从这儿往左拐,到那间红房子前面,往右,穿过两排教室,再往右,然后有一棵白果树,然后从树后面往左。欧老师在她房间里睡午觉。她每天都要睡一个午觉。"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拐这么多弯,我听得很昏,头很昏。"

小芽一咬牙:"算了,我带你去吧。"

花红一把拉住她:"小芽!"

小芽说:"怎么?你怕他吃了我?"

花红期期艾艾地:"我想跟你一块儿去。"

小芽哭笑不得:"多大的事啊!你要去你就去,我不陪。一会儿就要上语文课了,老师看见我们两个的位子都空着,会不高兴。"

花红立刻缩了头,放弃跟过去的打算。花红一向极怕语文老师,因为她作文写不好,作文又没法抄小芽的,每次考语文成绩就都上不去,成绩上不去就有点愧对老师的样子,碰了面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小芽嘱咐她:"老师问到我,可要帮我说一声啊。"

花红马上就提了相应的条件:"等会儿回来,你必须第一个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

为了兑现对于花红的承诺,小芽领着年轻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一直都想开口对他提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但是小芽又始终开不了口。她是个高中生,是有知识懂礼貌的人,无论如何,对一个求助于你的陌生人张口盘诘,这不是江心洲人的待客之道。

小芽不用往两边看,就知道此时此刻各间教室的窗口粘着多少双好奇的眼睛。小芽心里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自豪:年轻人来路可疑,这是肯定的,但是她毕竟站出来帮助了他。他需要帮助。

"为什么他们都在看你?"年轻人跨一大步,赶上了小芽。他的肩膀此刻恰好跟小芽的脑袋平齐,因此小芽眼角里晃动的全都是他那件大花衬衫的斑驳色彩。"为什么看你?嗯?因为你很漂亮吗?"他一边走,一边俯低了脑袋,探究地盯着小芽的脸。

小芽紧咬着嘴唇,忍住心里的笑。她想,谁愿意看我?看我干什么?他们看的是你!

"你不喜欢说话?"他又来了一句。这一次同样没有得到小芽的回答。他似乎有些泄气,自言自语嘀咕一声:"大陆的女孩子都很害羞。"他紧接着又用英语强调了一个副词:"非常非常。"

欧老师果然在宿舍里午睡。如果下午没有她的课,欧老师常常会睡到三点钟才醒。她是个夜猫子,喜欢在夜里备课、改作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右手一支红笔,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燃着香烟,掌心里还捂着一杯热茶,笔尖在作业本上唰唰飞动,烟雾顺着她的脸颊和发际袅袅升起,盘旋飘散。她自己对人说,那时候她的精神最好,效率最高。

小芽敲着她的门喊:"欧老师,欧老师。"

半天,听到欧老师睡意朦胧又带点不耐烦的声音:"谁呀?"

小芽把嘴巴贴住门缝说:"有人找你。"

欧老师说:"是小芽吗?你让他到办公室等着。"

小芽回头看看年轻人,发现他的眼睛紧盯着门扇,脸上突如其来地有了一种紧张。小芽转过来又朝门内补充一句:"他好像……是远地方来的。欧老师?"

欧老师再没有出声。片刻之后,门呀地一声开了,欧老师蓬头散发地站在门内。她眼睛眯缝着,因为酣睡中被人强行叫醒,神情显得怠倦,脸上有一种阴郁之色。她平时的衣着一向随便甚至有些拉沓,此时刚从床上爬起来,其不事修饰的程度简直就让小芽脸红:身上仅仅穿了一件年代太久、泛出黄色的女式汗衫,透过洗涤次数太多而薄得透明的纱线,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胸前那对干瘪得垂挂下来的乳房。乳房下垂又牵动了脖颈以下的整片皮肤,使之皱巴巴地紧贴在肋骨之上,凸出的部位更觉凸出,凹陷的地方更显凹陷,苍老之态令人不忍瞩目。再往下看越发荒唐,睡裤是用废旧的条纹床单布拼凑而成,花纹颠倒纵横,裤裆处重重叠叠,宽大得活像一只面口袋,像是稍稍提起来就能把欧老师整个儿装进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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