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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学校(2)

黄规章搓着手,唏嘘着,不敢再说下去。他是个监督使用的老右派,欧老师却是响当当的"光荣家属",她的丈夫二十年前牺牲在朝鲜战场,是我们国家的有功之臣,志愿军总部发下来的"立功嘉奖令"至今还在欧老师宿舍的墙壁上挂着。欧老师因此在学校的地位特殊,她谁都可以不买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有些特立独行的味道。

开学第一天,她给班上每个学生发了一本"高一数学辅助教材",是她自己用钢板蜡纸刻好,再油印出来的。漂亮的钢板字体,每个图例都画得精确到位。

欧老师矮墩墩地站在讲台上,板着一张焦黑的面孔说:"你们现在所用的教材太浅,连高中数学的皮毛都没有学到。这样的教材只会培养懒人,培养不了中国的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从今天起,统编教材摆在桌上做样子,我们班上只用我的教材。"

真是胆大呀,这样的事情只有欧老师敢做,这样的话也只有欧老师敢说。

那一天下课之后,欧老师径直走到小芽面前,敲敲她的课桌说:"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小芽怯怯地跟着她去了。

欧老师从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手抄的试卷,简短地命令小芽坐在旁边当场做完。

那是一张有相当难度的试卷,许多题型小芽甚至没有见过。她咬着嘴唇,紧张得满头大汗,连猜带蒙地做出来一半。

欧老师冷笑着说:"这就是黄规章欣赏的尖子生?他是不是自己给自己降低了水平?"

那一刻小芽羞惭无比。因为她自己的蠢笨,非但当众受辱,而且还败坏了黄老师的名声。她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欧老师对她的眼泪很不耐烦:"哭个什么?天塌下来了吗?知道自己的根底,发愤用功就是,有什么好哭的!"

欧老师给她做了规定:中午不许回家,在学校带伙,吃完饭就到办公室,桌上有她当天必须做完的习题。不会可以问,但是不可以不做。听明白没有?

小芽含泪点头,说听明白了。

开学不久选举班干部,因为小芽学习好,不少同学都选她当学习委员。欧老师不同意。她语带讽刺地说:"就她这样的,也算学习好?充其量也就是比别人细心一点,会死记硬背一点罢了。"

全班同学目瞪口呆,不明白小芽什么地方得罪了欧老师,使得老太太用这样尖酸的语气说她。

班上组织活动,写批判稿,出黑板报,下到田头地边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什么的,小芽过去一向都是骨干,但是现在不行了,欧老师不让她参加,她总是撇过小芽,而点了班上其他同学的名。那些人都是学习平平,只想混上一张高中毕业文凭的。

小芽慢慢地就很自卑,觉得自己已经被欧老师彻底地打入冷宫了,三年当中再没有挺胸做人的机会了。班上同学自然是看老师的眼色行事,他们察觉出老师对小芽的冷淡,也就跟着对小芽冷淡,连推荐入团这样的好事都把她排除在外。小芽天性柔弱,不敢把心里的苦闷对人诉说,就连碰到黄规章的时候,也只是简短地告诉他说,她最近的习题已经做到哪儿哪儿了。黄规章就点头微笑,很放心很满意的样子。

学期当中的一天,校园里忽然出现了几个穿着公安制服、面容严肃、派头十足的人。他们踏进校门,指名道姓地找到校长,而后关起门来说了约摸半个小时的话。之后门又开了,校长探身出来,哑着嗓门儿着人去叫欧阳老师。欧老师进去之后,门立刻重新关死,谁也不清楚在那一天那扇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但是有人看到了,是欧老师第一个出的门。跨出门槛的刹那间她像是被阳光迷住了眼睛似的,不由自主地扶住门框,低了低头。她手里没有夹着须臾不能离开的香烟,脸色比平常更加焦黑,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骇人的死气。

看到她的那人心里就恐怖地想:欧老师是不是得了癌症了?活不长了?

中午小芽照例在办公室里做习题,一道关于扇形切割的复杂的几何题目难住了她,好像必须画出辅助线,但是她画了几条都于事无补。小芽想起欧老师嘱咐过她的话:不会要问。她就夹了题目去欧老师的宿舍。

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小芽发现欧老师面壁而坐,袅袅的一缕清烟从她发顶间盘旋着升起来,悠长不断,仿佛很长时间内这支烟仅仅是在她指间燃着,她根本没有想到去抽上一口。

小芽喊一声:"欧老师。"

欧老师身子微微一动,转过头来。当她的面孔朝向小芽的时候,小芽大吃一惊:欧老师在哭!她的眼泡已经哭得红肿,鼻头肿亮,脸颊潮湿发白,下巴处还有一颗欲滴未滴的硕大泪珠。

小芽惊慌不止,心中狂跳,下意识地退出一只脚,嘴里嘟囔着:"没事没事,我没有问题,我走了。"

欧老师鼻音重重地说一声:"你等等。"

小芽不敢动,一脚门内一脚内外地等在门口。

欧老师起身,从洗脸架子上拿一条毛巾,仔细地把面孔擦了,又擤一把鼻子,另外拿草纸擦掉,草纸扔进门后的簸箕里,再对镜整一整头发,回身在桌前坐下,声音平静地问小芽:"题目呢?我看看。"

她看了不到两分钟,随手拿过一支笔,在扇形的图面上嚓地画出一条直线,看一看小芽:"明白了吗?"

小芽不敢看她的眼睛,也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欧老师叹一口气:"你没有明白。你现在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抬一抬下巴,示意小芽在旁边坐下,然后开始讲解。除了眼泡仍然肿着,鼻塞声重之外,她思维清晰,条缕分明,一二三四讲得纹丝不乱,看不出几分钟前还一个人痛苦得面壁流泪。

但是小芽心里乱成了一团。她人在屋里坐着,耳朵里根本没听清楚欧老师都讲了些什么。这样一个刚性十足的老太太,她也会哭吗?会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她哭?

不久消息还是传了出来,原来欧老师那个当志愿军的丈夫没有死,他在朝鲜战场被美军俘虏了,先是在朝鲜南部关了半年,战争结束时被送到了台湾,从此在台湾落脚定居,二十年来一直不敢跟欧老师联系。前不久他重病去世,死前给欧老师留下一封信,同住的志愿军老兵托人从香港辗转寄出,结果在邮局就被扣下,送到县公安局手上。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急转而下,欧老师的丈夫不再是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的志愿军战士了,他成了可耻的叛国者,而且居然投奔的是台湾!

世界上就有这样不堪的男人啊!他给可怜的欧老师带来多大的羞辱和痛苦啊!当年他真的是应该死,他就是吞钉子撞墙也应该把自己弄死。你说他跑到台湾活下来干什么呢?

人们偷偷打量欧老师黑雾笼罩的面孔,暗地里为她叹息和哀伤。人们觉得欧老师是白白守了二十多年的寡,这一辈子过得都不值,因而普遍地对她表示了同情和谅解。有人甚至跑到校长跟前说:"那块光荣家属的牌子,就别给她摘了,欧老师不容易,她心里苦啊!"校长摊着手一脸为难:"这事我能够做到主吗?我做不到主的!"

牌子终究还是摘了。

那几天里,欧老师宿舍前后来回走动的人忽然地多了起来,时不时还有人把头凑进窗户或者门缝里看上一看,实在看不见什么,也要贴墙听上一听。大家伙儿互相之间心领神会:他们是怕欧老师想不开自杀呢。

欧老师当然不会自杀。别人不会知道,小芽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欧老师每天照旧踏着预备铃进教室,从来没有迟到过一分钟。她也照旧用她自编的教材,课后留下至少五道习题,时不时地来一次课堂测验,把学生们唬得心惊胆战。八十分以上的试卷,她会用红笔写一个大大的"好",还要写上"继续努力"。不及格的卷子,她会生气地打上许多的叉叉,然后力透纸背地写上一句:"不想学,就不要来混日子!"

这样的欧老师,她怎么可能丢下一课堂的学生自杀呢?

期未考试,小芽的成绩全班第一。数学考得尤其是好,一百零八分,附加题的十分她也拿到了。

欧老师在班上讲解试卷的时候,小芽满心以为她能够得到一句赞扬,起码也要把她的分数提上一提吧。但是欧老师像是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高分的存在,她讲的几条全都是大部分同学做错了的题目。

小芽低下头,心里感到深深的失望。

班级评选三好生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提名小芽。

评选结果出来的第二天,欧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她把教案教具重重地往讲台上一放,目光在全班同学脸上阴沉沉地扫过,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选林小芽?"

全班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欧老师声音更大地问:"说啊,为什么?有思想比林小芽更好的吗?有劳动比林小芽更积极的吗?有学习成绩比林小芽更优秀的吗?谁认为自己有,请他站出来!"

一片沉寂。满教室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欧老师黑着面孔望着大家:"没有?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那就说明了一点:林小芽是全班最好的!她最有资格当上三好生!既然你们都不肯提她的名,那么就让我来提。请同意林小芽当选三好生的人举手!"

在左右观望、努力理解了欧老师的意思之后,全班同学都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小芽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一刻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农场领导把叶飘零的工作落实到了学校之后,校长曾经为她大大地伤了一番脑筋。他找到苏立人发了一通牢骚,说:"我们这个江心洲中学再不上档次,可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够站上讲台的地方。叶老师她会教什么呢?"

苏立人叫起来:"你可不要搞错啊,人家是堂堂大上海的电影导演哦。你想想,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又是个女同志,要是没有相当的水平,在大上海那样的地方,她能够当上导演?"

校长两手一摊:"你这话说得对,我承认她肯定有水平。问题是我们学校没开电影课。如果她是个编剧,她或许能教教语文;如果她是美工呢,美术课我又有人上了。可是她做导演啊!说句真话,导演到底干些什么,我自己都弄不清。"

苏立人半真半假地笑着:"那你就赶快去弄清,补上这一课。"见校长讪讪的样子,又帮他出个主意:"教别的不行,教教历史啦,地理啦,自然啦,这些课总能行吧?"

校长无可奈何道:"试试吧。"

学校里的历史课已经有人上了,校长就跟叶飘零商量,让她试试教地理。校长同时交给她一套上下两册的中学地理课本。

叶飘零很用功,一上班就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把那两册地理课本熟读得差不多能背下来。背完了之后,她心里想,地理课就这么回事,讲来讲去不过这点内容,不难。于是她信心十足地走进课堂。

走进了课堂她才知道,熟背课本是一回事,给学生上课又是另一回事。一个优秀的教师,当他在课堂上讲出一个知识点的时候,他肚子里需要有起码十个知识点的储备,他需要前推后导,需要旁征博引,需要随手举出相当的例证来加深学生印象,还需要时刻准备着回答学生的各种提问,有可能这些提问的范畴已经超出了课本的知识点,但是你不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那样一种尴尬是相当令人羞惭的。

硬着头皮支撑了将近一个月,随着课本内容的加深,叶飘零不能不承认自己教不了地理。师范学院里专设一个地理系不是没有道理的。

校长愁眉苦脸地对她说:"怎么办呢?让你教点什么好呢?"

叶飘零自告奋勇:"我教摄影吧,摄影我还可以。"

校长就苦笑:"我的叶老师哎,江心洲中学的孩子,有一半人都没见过照相机什么样子呢,摄影?拿什么摄?谁又摄得起?"

叶飘零说:"我有照相机啊,我还有一套不错的洗印设备,搬家的时候都带过来了。这样吧校长,我在学校里组织一个摄影爱好组,相机、胶卷、相纸、洗印药水,都由我来提供,算是丰富学生的业余生活,好不好?"

校长心里想,也只有你们两口子经得起这么折腾。两个人都拿着高工资,又没个孩子,权当花钱买个乐呢。

校长就说:"也不叫丰富业余生活,农村的孩子家务多,生活够丰富的了。算是给他们开眼界,长见识吧。你比如我??"他笑笑:"我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照相机拿在手里是冷是热,几斤几两呢。"

叶飘零十分热情地:"那我明天就教你。"

校长摇摇手:"别别,有机会还是让孩子们多摸摸。"又说:"要是耍弄得开,叶老师干脆多搞上几个兴趣组吧,写个诗啦,唱个歌啦,画个画啦,让我们学校里也出上几个人才。"

叶飘零一口答应:"没问题。"

校长说:"我给你名正言顺地委个职:你是我们学校的课外活动辅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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