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人的第一个自然欲念即是自爱,自爱使他把自己交给了你,而习惯又确认了你对他的管教。若是一时的疯狂令他脱离你,忏悔的心又会马上把他带回你身边。使他依恋你的情感,才是唯一持久的联系,其他所有的欲念即使没有转瞬即逝,也是会随时间而消失的。只要你不让他变坏,他始终是温顺的。若非他已经变坏了,否则是不会反抗你的。我敢打包票,若你直接去干涉他成长的欲望,愚蠢地把这一切他内心感觉到的、新生的需要都当成罪恶,他断然不会长久听你的话,必然是这样的。不过,只要你用的不是我的教育方法,我就不能对将来的后果负责任。你要记得,你是大自然的代言人,永远不要做自然的敌人。
284假使在我的关照下,爱弥儿到了这时候,还一直保有着他最初的天真,但是我得明白,这种快乐时期已经接近尾声了。爱弥儿已经被日益增长的危机包围,纵然我会尽自己的全力看护他,他还是能找到第一个机会,逃避我的约束。而这样的机会不久就会到来了,他会听从自己感受的盲目指挥,幸免失足的希望大不过千分之一。对于人类的道德,我做过极其深刻的考虑,因此不能不想到这初始的时候,对他之后的余生有着无法磨灭的影响。
285对于我来讲,只有一个合理可行的办法了,我要让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我至少要能做到让他免受一无所知的损害,我必须要清楚地向他指出,在他的道路上可能困扰他的危害。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利用他的无知来约束他的,而从此以后,只有用他自己的智识才能管住他了。
286你要知道,既然已经长大成人,你要采取的教育方法,就应当和教育孩子的方法完全相反了。在此之前,你小心翼翼隐瞒他的危险秘密,这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了。既然他迟早要了解这些事情,就不要让他从别人那里知道,也不要让他自己摸索,只能让他从你这里知道。既然从今以后,他必然要与这些欲望斗争,那么,为了让他不至于在不知不觉间便被俘虏,就应当让他了解自己的对手。
287正是因为那些力图控制他的人太过专制,若不是被他们强迫,孩子没有理由要从他们身边逃开。你可以相信,若是孩子明白你一不会拼命催促,二也不会动辄指责,他永远都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288若不精心挑选好说话的时机,那么无论你说什么,一点意义也没有,白说。在播种之前,土地应该是耕好的,优点的种子也一样不容易生长,在生根发芽之前,必须经过长时间的准备。说教之所以不可能见效,就是因为对谁说教,内容都差不多,一无区别,二也没有选择。人怎么会以为千篇一律的说教,能适合那么多听众呢?他们有不同的性情,在心智上也并不接近,脾气、年龄、性别、状态和观点也不一样。也许,在这么多人中间,你的布道连两个真正合适的听众也找不到呢。
289我们所有的情绪都只是暂时的,并不稳定,即使是在每个人的一生中,能找出两个场合,能让同样的说教产生同样的效果也许都不可能。你可以判断一下自己,当热烈的感觉干扰你的理解力,压抑你的意愿时,你有没有心情听那严肃沉闷的智慧教训。所以,除非你一开始已经令他在明白事理的状态之中,否则即使他已经到了有理智的年龄,也一样,永远不要和他谈什么道理。大部分滔滔不绝的演讲,之所以不能达到目的,并非是学生的过错,实际上是老师的错误。
290如同梦游的人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游荡,正在悬崖边徘徊的时刻,要是突然醒来的话,或许就掉下悬崖了。我的爱弥儿也是如此。他在一无所知的天真美梦之中,逃脱了那些他从未曾看见的陷阱,如果我突然惊醒他,他或许就失足掉下去了。还是让我们首先试着让他远离悬崖边缘,然后唤醒他,让他从远处观察吧。
291身体的锻炼,以及艰苦的劳作,是我用以阻止他的想像力活跃的办法,以免他误入迷途。当肢体劳作的时候,想像力是静止的,当身体疲惫的时候,欲念不容易燃烧。最为简单也最为快捷的预防办法就是,让他远离直接的危险。我立刻带他远离城镇,带他远离那些可能引诱他的东西。但这并不够,在什么样的沙漠和荒野,他才能逃离那些追逐他的念头呢?仅仅消除危险的东西不够,如若我不能消除他对这些危险事物的记忆,如果我找不到办法让他与这一切剥离,要是我不能使他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那和留在原来的地方也差不了多少。
292打猎可以使人的心灵同身体一样,变得坚强,让人见惯流血的场面和残酷的景象。爱情的软弱无力来源于温和的宁静,而剧烈的运动能够窒息温柔的情感。在原野中,在森林里,情人和运动员受到的影响是如此之不同,乃至于他们产生的印象也大相径庭。一个看见的是清新的树荫,天然的凉亭,是农夫休憩的地方,而另一个看见的,则是饮马的地点,野兽躲藏的角落,或最终挣扎不过被擒的地方。情人们听见长笛和夜莺啾啾的地方,正是猎手听到号角和狗吠的地方。和他们去散步,不同的谈话立即向你展示完全不同的世界,世界在他们眼里相差甚远,思想同爱好也完全不同。
293不同的知识产生不同的欲望。而我们最早知道的愉悦,才是我们长久追求的欲念。我并不希望爱弥儿把他整个青春时期都用来捕杀生灵,甚至,我也并不认为这样残忍的激情是正当的。不过,这样的狩猎可以用来拖延更危险的激情到来的时间,等讲到那些危险的欲望时,他才能冷静地听我的话,从容地听我的描述,却并不感觉骚动。在人的一生中,有些时期是永远不能忘怀的。比如,现在的爱弥儿,正在接受我所讲的这种教育,而这段时期的影响,将会贯穿他的一生。让我们试着把这一切都刻进他的记忆之中,永远不会消失吧。我们这个时代的错误之一,便是过度依赖于冰冷的理智,仿佛人都非常理智似的。
294由于忽视了语言表达中的描绘表象的能力,我们便失去了言谈之中最有说服力的语言形式。说出来的言辞总是无力的,相比于通过耳朵说话,我们更应当通过人的眼睛对人的心说话。正因为我们只诉求于理智,结果就把种种规则简化成了空谈,从不付诸实践。仅仅有理性,是没什么作为的,偶尔理智可以约束人,更少的时候能鼓励人,但总之,理智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伟大的事情。心胸狭窄的人是喜欢凡事都讲一番道理的,而强大的灵魂拥有全然不同的语言,正是此种语言,人们能被说服,成了行动的动力。
295据我观察,现代社会,人们都是通过利害关系相互控制的,而在古代社会,则多半通过感召力,通过内心的情感,因为他们不会忽视符号式的语言,所有的协议达成仪式都很庄严,以便使之显出神圣。暴力统治的时代之前,神是人类的主宰,人们在神的面前订立条约,结为联盟,宣布他们将信守承诺,而地球本身就是记载这些活动的档案,岩石、树木和石头堆,都因这些事务而神圣,为原始人所敬畏。一切都是这本书的篇章,是时刻在面前翻开的书页。所有这些,尽管简陋,却也是堂皇的纪念碑,象征契约的神圣,没有人敢拿冒渎的手去碰它们,在这些无言的证人面前,誓言远比今天严苛的法律更为可靠。
296当我牢固地树立了我的威信之后,我首先关心的就是如何避免使用这种威信。我要用尽一切努力,让他越来越信任我的权威,让我自己成为他内心的亲密好友,以便能够在他追求欢愉的过程中做一个仲裁的人。我自然绝不会去打击他年轻的趣味,我需要事事同他商量,以便能够控制形势。我要从他的视角去看待事物,这样才能对他有所指导。我不会以牺牲他现在的快乐为代价,让他去追求遥远的好处。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将让他永远快乐,永远幸福。
297有一些人,他们因为想要端正地指导年轻人,不让他们掉进感官的陷阱,就想让年轻人对爱情感到厌恶,甚至欣然说每一个情欲的念头都是犯罪,仿佛爱情专门属于老年人似的。这样错误的教训收效甚微,能收获的只是谎言。年轻人有更明确的本能指导他,对这些死气沉沉的教条只会假装接受,内心里却是嘲笑,只等一有机会就将它们抛弃掉。
298这样的教育方法完全与自然相悖。我采取的教育办法与之相反,将能更安全地到达同样的终点。我不担心鼓励他内心产生的温柔情感,这种感情正是他热情渴望的,我要将这样的爱情描绘成一生中至高无上的欢乐,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向他如此描绘,是想让他专心地投入爱情,让他由此感觉因心灵结合的魅力,能为感官添加的种种欢愉。我鼓励他厌恶的是放荡的生活,我要让他成为一个情人的同时,也能成为一个好人。
299得是多么狭隘的心智,才会把在年轻的心中日益滋长的欲望完全当成了理性教育的障碍,除此以外什么也没看见。而在我的眼睛里,这些欲望恰恰是理性教育的办法,能够使他变得顺从。只有通过欲念,我们才能获得对欲念的掌握,欲念的暴政只能为自身的力量所控制,大自然自己是会把控制的手段交给我们的。
300爱弥儿生来并不是为了过独居生活的,他是社会的一个成员,因此,也必须要履行对社会的义务。他未来要生活在人们中间,所以他必须对他们有所认识。在大体上,他已经对人类有所了解了。而针对个人,他仍然要学习了解。他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现在,他要知道的是,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如今正是时候,领他站到这个广袤的世界舞台之前,他已经了解了世界隐藏之下的种种工作,现在让他看看前台吧。这样的场景,不会使他头晕眼花,如同轻率的年轻人那样赞叹不绝,而会去辨别其中精确的、精华的精神的。
301正如人的一生有适合研究科学的年龄一样,人生也有适合研究社会的年龄。那些对社会过早研究的人,会不加选择、不假思索地终生追随社会的习惯,即使他们遵从得相当不错,但其实他们从来都并不会真的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而那些研究了社会,并且懂得其中的道理的人,就会更有洞察力,因此也就能够遵从得更加准确也更加得体了。
302你的学生背下来的知识多,而我的孩子则会利用他的知识。把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投入社会,只要有好的引导,一年的时间,他就会比一个从童年就在社会中长大的孩子,更加迷人,更有礼貌,也更加真诚。因为二十岁的年轻人能观察眼前的一切,不管是年龄、地位、性别,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风俗,可以就此归纳出基本的原则来,在无法预料的紧急情况下,也能应用这些原则。而那些在社会中长大的孩子,因为只听从习惯的指导,一旦习惯失灵,就会不知所措。
303我对这个年轻人说,你需要一个伴侣,让我们出发去寻找适合你的人。找到她也许并不容易,真正值得的人永远是罕有的,不过我们不着急的话,也就不会轻易失望。毋庸置疑,这样的人是存在的,我们终归能发现她的。至少说,也能发现一个和她差不多的人。我就带着这么个对他有吸引力的目的,把他带进社会里去,还需要说什么吗?我说得不是很清楚了吗?
304要是我没有让他爱上某个他还不认识的人,我就是最蠢的人了。尽管我向他描述的人只是想像的,不过已经能让他厌恶那些引诱他的人了,已经能让他不断地和他所见到的真正的人比较,而宁愿选择这个幻想中的人了。难道爱情本身不正是想像、虚构和幻觉吗?我们更多是在与自己的幻想恋爱,而并不是幻想的对象。如果我们看清楚了所爱的对象,世界上就没有爱情这回事儿了。当我们不再爱了,我们之前的爱人是没有变化的,只是我们的看法变了,魔幻的面纱撕了下来,爱情随即消失了。不过,当我给他想像的对象时,我要控制好,以便能轻松地防止他对现实中的人产生幻想。
305正因为如此,我不会向他描绘一个世间不存在的、十全十美的模特儿来误导青年人,不过我会选择她的缺点,而这些缺点恰恰是适合他的,是会让他喜欢的,是能帮助他改正自身缺点的。我也不会向他撒谎,保证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个人,我只是让他喜欢我描述的人物,他就会很快想找到这样的原形。从欲求到信念,这样的变化不难,只要你的描述巧妙,而能感觉到的特征,会赋予这个想像的人物很大的真实性。我甚至可以给她取个名字,我会这样笑着对他说,你未来的爱人,我们就叫她苏菲吧,苏菲是个好名字,要是你选择的姑娘不叫苏菲,至少她配得上这个名字,我们先把这个名字给她。
306所有控制孩子的人,都有同样的偏见和教条,他们对孩子的观察都是错误的,对孩子的想法自然就更加错误。年轻人开始之所以走错路,并不是因为性情或者感觉,而是由于流行的观念。要是说起寄宿学校的男孩子和修道院的女孩子,我可以让你们看看,即便他们也是一样的。他们从彼此身上学会的第一课,也是唯一有效的一课就是恶习,让他们变坏的,不是他们的天性,而是人的榜样。
307一位瑞士卫队的年轻长官对我的倾诉,让我永远不能忘记。他非常讨厌同伴们那种喧嚣的寻欢作乐,但是从来不敢拒绝同他们一起出去,以免被他们嘲笑,“就这样习惯了。”他说,“就像我习惯了鼻烟,抽多了就知道滋味了。总不能永远像个小孩似的。”所以,当一个年轻人进入社会之时,更值得警惕的不是色欲,而是自负,他会因此而屈服于别人的趣味,不再追随自己的内心。这样的放任,更多的时候不是爱情,而是自爱的责任。
308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么我就要问了,在这个世界上,针对这些也许会侵袭他的道德、他的情感以及他的原则的事情,还有哪个人比我的学生有更好的防御武装呢?还有谁会比他更能抵抗这样的洪流呢?还有哪一种诱惑他没有提前准备呢?这世上,没有谁比爱弥儿更不愿意模仿别人的了,一个像他这样自己没有偏见,也没什么需要向别人的偏见屈服的人,遭到嘲笑时,自然受影响要比别人少。我花了二十年的功夫,给了他武装以抵抗嘲弄,他们是没办法让他一天就变成傻瓜的,因为在他的眼里,奚落和嘲弄都是傻子的争论,要想不被他人的嘲笑影响,最好的办法就是鄙弃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