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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即使无风,槐花也会没日没夜地飘落(2)

这种怅惘和挽歌式的低吟因为内心的爱和悲悯而显露光芒,它赋予诗歌一种浓郁的悲剧色彩,从而彰显了诗人沉思者的形象。但如果一味地沉湎于叹息之中,是否会导致另一种结果?当我捧起杜涯的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在赞叹诗人无处不在的才华的同时,也不得不暗暗感叹其中风格和内涵的单一。这其实是所有诗人遭遇到的共同问题:当他们依靠一批风格相近的作品奠定地位,并一再通过类似的创作进行加强而终于成为异于他人的“这一个”时,另一重阴影也缓缓移近,那就是“重复”。需要指出的是,这种“重复”不总是没有道理的,诗人十品在《一生的意象都在清晰》一文中就认为:“关于杜涯,我始终觉得她是一个境界的化身,她在设计一种让所有人触摸的图景,用普通的树、山坡、村子和风装饰成她自己的故事,然后反复地流连其间,不停地从这些树、山坡、村子和风中间走过,寻找着什么、期待着什么、渴望着什么、想念着什么。读者的想象被限制了,只能沿着一条跑道,沿着杜涯给的跑道前进。我忽然想到了我们的体制,想到了曾为我们的建设作出过巨大贡献的计划经济和计划经济时代的那些条件和环境,我感到思想的创造需要怎样的一种艰苦历程,还需要怎样的一种勇气和胆识。”

在十品看来,杜涯始终如一的风格具有某种强化效果,是一种难得的优点。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一个能够不停地对自己的创作风格进行微调的诗人值得敬佩,至少,他还有勇气重新开始,去找另一种可能性。

这使我想起了2002年在黄山举行的第十八届“青春诗会”期间的一个夜晚,一大群人跑到宾馆附近的汤口镇上网。路上,杜涯满脸神秘地说要送我一件礼物,她说那礼物就在我的视线之内,要我猜。我猜不出。她用手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第二天清晨,我遇见杜涯,也象征性地“回赠”了她一轮红彤彤的黄山太阳。没想到她竟很感动地说:谢谢你刘春,我就缺少一个太阳。现在想来,这个小插曲多么富于深意:我的诗太理性,需要增强感性(月亮);杜涯的诗太沉郁,太阳般的刚性正好是一种补充。也许,聪明的杜涯在我要送太阳给她的那一瞬,就已联想到这一点了。

其实,相对于1998年出版的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杜涯的新作已经具有了丝丝缕缕的阳光,2001年创作的短诗《晴朗的冬天》很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一些枯树枝在风中轻微地断裂/轻微的掉落在远处的地上/然而这个晴朗的冬天并不因此/多出什么,也并不因此失去什么。”还有更近的《桉树林》,尽管迷离的惆怅还在,低沉的音调还在,但加入了一些更为坚实也至为关键的东西:面对命运的宠辱不惊。这样的细微变化于一个本来就已经相当优秀的诗人,尤为可喜:

它的道路在红土地上延伸青春

细叶上晃动阳光、蓝天和南方的空气

起风后,光明和梦想会成为真实

遇见它的人会在上午说:大海……

戴斗笠的农妇从林边走过,匆忙看了它

一眼:生活的坚实、依靠,甘蔗的蜜

它的年华、激情,它的土地不会老去——

当人世上的一切都衰老、死亡,连同星辰

难忘美丽的桉树林,那是在海南,整整两天

我穿行于它空灵、飘动和延伸的梦

我曾说:桉树林,请记录我的春天岁月

记录那所有曾经来过又离去的:那存在和消逝

并给我三天明媚、透彻、辽阔

给我两天南方的气温,南方的土地……

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杜涯的笔始终环绕着她的故乡。当然,这个“故乡”不仅仅是指身体上的故乡,还有心灵的故乡。用杜涯的话说,她的诗歌中的故乡,“一个是指童年生活和活动过的那一带村落,那个广阔的平原。它大约包括十几个村庄、数条河流、大大小小的树林和无数条白杨林荫道,当然还有无边无际的麦浪翻滚的田野。这个故乡令我伤感、沉痛……第二个是指我心中的故乡。这个故乡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我坚信它是我所来自的地方。……对于这个故乡我只能远眺、思念,无法回去,也无法触摸。但我知道,它是温暖和光明的,我知道我最终会回去的。我知道诗歌能够帮助我。这也许是我能够将诗歌写下去的理由,或者力量”。两个“故乡”的存在,构成了杜涯诗歌强大的张力,也避免了诗歌内涵的单调和浅薄,杜涯从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多愁善感的才女完美地成长为现在的一个厚实朴素的诗人。

还是听听黄灿然的评价吧——杜涯是“1987年我初读多多以来”的二十年中,“最打动我的中国当代诗人。……她的诗不是反应性的,而是创造性的”(《不易觉察的诗和人》)。

在我读到的对杜涯诗歌评价的文章中,著名学者林贤治的表达颇有意思。在发表于2006年第6期《西湖》杂志的《新诗:喧闹而空寂的九十年代》一文中,林贤治对杜涯的诗歌风格进行了总结:“杜涯的诗别具一格,抒情性很强,她敏感于时序的变化。事物的易逝,是挽歌的调子,流布着一种古老的忧伤。……我们可以发现,这里(指杜涯的《致故乡》一诗)的许多意象、语词,在杜涯的诗集中反复出现,可以说,她的所有作品都是这首诗的变奏。她常常重复,集中地写同一事物,像空洞的风,像杨树、栗树和梨树,看得出来,她唯以抒写为满足。在形式上,她也不刻意追求变化,显得相当呆板,然而这正是一个诗人执著于自身情感质地的表现。”

林贤治同时也认为,“不能说杜涯的诗内涵如何丰富,应当承认,社会内容仍然是单薄的。她的诗大多摄取自然意象,很少涉及人事,尤其是村庄里的穷人,所以还不是那种自觉的穷人的歌手。但是,诗中的那份忧伤、惊悚、亡逝的痛感,虽然有着‘古诗十九首’的传统意味,然而到底属于她和她所熟悉的穷人的世界”。

上面两段话,有赞有弹,但终归还是回归到“赞”字上面。赞的时候,甚至把那些“相当呆板”的诗句和重复的诗意也看成“是一个诗人执著于自身情感质地的表现”,可见评价之高。而“弹”的部分,却不是很能服人。一种被反复使用而“显得相当呆板”的形式,与“一个诗人执著于自身情感质地”是否构成必然的因果关系,一首好诗是不是必须出现“社会内容”?写与乡村有关的诗是不是必须涉及“穷人”并要成为“穷人的歌手”?对此我持保留态度。人的情感复杂多变,诗歌也有很多种,有的好诗,其文本就具有自足性,我们不能要求所有风格和内容的诗歌都要“关心人民疾苦”。在我看来,作为一个诗人,李商隐的伟大程度并不比杜甫稍低。某些时候,诗歌的好与坏,不是看内容,而是看诗人是否在某一种风格上达到了令人惊讶的高度。杜涯在她的这一种风格上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因而她是优秀的,难以设想她要是直接书写“穷人”,诗歌的质地会成为什么模样。——我们能够强求秦观去写白居易的风格吗?

从行文看来,林贤治对自己的论点也是犹疑不定的。他对杜涯的评价形成了一条起伏不定的线条,在遗憾于她没有充当“穷人的歌手”之后,马上又给予了更高的评价:“杜涯是那种哀歌型的诗人,‘命运的钟声’回响在她的每一件作品之中。她的最温暖的作品,都是为了烘托即时的寒意,而从记忆中升起的。这些以乡村为背景的悲剧作品,延续了古代骚人的易感的传统,暗合了西哲的生命哲学的精义;而在事实上,却是中国乡村在城市崛起的阴影下走向衰败的写照。”在引用了杜涯的《挽歌》之后,林贤治认为这首诗的悲剧性具有哲学的深度,并认为这是中国的诗歌所缺乏的。然而令人纳闷的是,林贤治一方面在盛赞杜涯,并肯定了部分诗人的写作之后,却说:“我们只有喧闹的诗歌,实质上只是一些嘈杂的声音,而不见完整的诗人形象。诗大于诗人。”并茫然四顾:“诗人都到哪里去了?”最终得出了“90年代的中国诗坛是一座空山”的结论。“诗大于诗人”有什么不好呢?诗在,诗人自然就在,诗人的形象难道不是由诗歌而来的吗?我们已经看到过太多有名无诗的人,他们如同跳蚤般在文坛上蹿下跳,在名利场上乱拱;或者他们热衷于政治诉求,把自己变成一个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派,唯独不是一个诗人。在我看来,这些人什么都可以去做,最好不要做一个诗人。

在同一篇文章里,林贤治还对诗人杨键的作品进行了批评:“杨键文字清淡素朴,亲切自然,大凡乡村的人物情事,无不可以入诗,但因此也就限于风景画或风情画,发掘不深,不少诗失之简单,像是一沓未完成的素描。”

应该承认,林贤治对杨键的诗歌风格拿捏得十分准确,但是杨键的诗歌是否像他所批评的那样,只是一沓未完成的素描而缺乏深度呢?很值得商榷。我仍然是那句话:这是一个多元时代,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作品都把“社会功用”放在首位,诗歌就是诗歌,它有自身的规律与写作伦理。杨键的诗歌并非林贤治想象的那么粗浅和简单。比如诗人柏桦就认为,杨键写诗的笔法是典型的中国画功夫,写意或者工笔兼具,尤其强调简朴、认真、醒目的白描写实;杨键就是以这种方法写出了大量有关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的诗篇,也写出了许多动物的悲苦;他一切诗的主题几乎都指向中华大地的苦、人民的苦,哪怕他也写过一些中国乡村之美的诗,但从中都透出一丝细腻的悲凉;杨键加深了中国传统文学中对苦难的书写这个部分。诗人庞培则说:“只有杨键一人在写中国百姓的苦难。”(同上)柏桦、庞培的意见可谓和林贤治针锋相对,该偏向哪一方呢,不同的读者会依照自己对诗歌的理解作出抉择。

扯远了,还是回到前面提及的讨论会现场吧。在讨论到我的诗歌时,杜涯开始投桃报李。她对我的作品给予了一些令我汗颜的评价,比如语言非常成熟,有深度之类。最后,她“提醒”我应该坚定地走下去,不要过于在乎别人的意见。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而现在,当我无事找事地试图从她的诗歌中找出一些瑕疵时,她是否也会这么提醒自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都在写着,并且相互鼓励。

为了显示我对杜涯的了解,在本文结束前,我要披露一个“隐私”。在我们一起开会那年,杜涯的职业是杂志社编辑,那不是一般的杂志,而是一个以老年人为对象的杂志(后来,杜涯离开河南去北京,成为北漂一族,几年后再次回归河南老家)。她很喜欢这份工作,从与老人的接触中,可以学习到许多东西。也许正因为如此,本就像老人一样善良的杜涯还像老人一般谨慎,不仅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还怕别人给自己添麻烦。因为合肥到郑州的列车晚上十点才开出,而且没座位,所以从黄山回合肥的那天清晨,朋友们叫她与合肥的诗友联系,看能否帮忙弄一张座位票。她连连摆手:不要不要,这样太麻烦别人。我又叫她和我一同到南京乘车,南京车多,座位票容易买。她又连声说:不行不行,这样就说不清楚了。我一愣: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不就是到南京搭车吗?她说,我一个人去南京转车倒还可以,我们一起去就说不清楚了。周围的诗友闻言,足足笑了好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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