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认为余地是因为承受不了生活的巨大压力而做出蠢事的。据我所知,在中国,生活在贫困线上或者原本不大贫困但横遭变故的诗人不在少数。我的许多诗人朋友,无非是刚好维持温饱而已。有的则在温饱线上挣扎,吃了上顿即使有下顿,但几天后的饭钱就不知到何处筹集了。还有一些诗人,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八面,大江南北到处跑,整日与朋友觥筹交错,殊不知奔波本非内心所愿,他们也是情非得已的。包括我这样的人,似乎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似乎什么都不错,但事实上我的生活可能是很多朋友难以理解的——不是说我过得差,而是说我过得并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么好。我想,在这个时代,大多数诗人作家可能都是过着韦应物《高陵书情寄三原卢少府》中“直方难为进,守此微贱班。开卷不及顾,沉埋案牍间”所描述的日子吧!那么,生活的压力是不是余地生前面临的最大障碍?也许。余地年仅三十,没有工作,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又身患重病,摊上这样的事儿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承受。但这就足以让一个七尺男儿产生逃避之心了吗?我持怀疑态度。事实上,正如许多网友指出的那样,光看余地的6000多册藏书以及他照片中的书架,就知道余地并不算特别贫困。在诗人们纷纷表示要对余地的妻儿进行资助的最初阶段,他的妻子姚梦茹就明确表示,自己的生活状况不错,不必资助。
这样看来,“余地因为生活压力太大而自杀”的理由并不充分。
值得一提的是,捐款进行了一个星期左右时,姚梦茹拿出一个叫“马晶”的女人的存折号,人们才知道姚梦茹的名字叫“马晶”。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诗人的一时冲动或者厌倦了尘世生活呢?我们知道,艺术家的思想是浪漫不羁的,而现实又是那么的残酷,总让他们内心的愿望难以实现,于是一些意志薄弱者就采取了这样那样的方式寻求改变。这种方式既有顾城式的因无法得到想象中的生活而杀人进而自杀,也有阿橹式的因过于贫穷而多次蓄谋杀人,还有海子式的因为内心的孤独以及气功、爱情等复杂因素的纠葛而卧轨,以及戈麦的沉湖,昌耀的跳楼……余地采取了属于自己的一种方式——用菜刀割颈。这是多么残酷多么决绝的方式啊,这个名叫“余地”的诗人,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可是,他刚刚有了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一个再怎么懦弱的男人面对重病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内心也必定会充满责任和慈爱的,他怎么舍得抛下自己的爱人和骨肉,舍弃美好的天伦?
因此,我同样找不出“一时冲动而自寻短见”的理由。
会不会是缘于对人际关系过于失望?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和很多诗人一样,余地的性格中也包含着那些诗人特有的品质——孤傲、倔强与空虚。我曾经在范稳的博客上看到他对余地的性格的简单描述。范稳说:“之前我曾经从其他朋友处隐约得知,余地在报社个性太强。我就知道,要坏事。”余地的湖北同乡、诗人宋尾说:他们都从湖北出来漂泊,余地在昆明,他在重庆,两人都写诗,但在诗歌圈子之外;两人先后进入媒体,饱受理性和枯燥的折磨。2006年,余地给宋尾打电话,说想辞去文化副刊部主编的职务,专心写小说。没几天,他真的就辞职了……余地离开了原先所在的单位,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性太强”的原因。但在我的印象中,一些诗人的确个性太强,很少能够得到上司赏识,有的甚至难以与同事融洽相处。一个人就算是“直方难为进”,不考虑仕途倒没什么,同事和朋友却是不可或缺的。可是,这就足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吗?在不受到一些人的欢迎的同时,余地不是也得到另外一些朋友的赞赏吗?一个人总不可能因为被少数人排挤而选择自杀吧!打死我也不相信。
因此,以上种种都不应该是诗人决意离开尘世的主要原因,那么,是什么导致了余地的离去?至少在目前,没有人知道。从有关媒体的报道中,人们似乎可以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事发后,云南当地一家媒体这样报道:
有邻居说,4日零时许他们听到楼下发生争吵。
余地的妻子小姚说,因为余地喝酒的事情,他们争论了几句。“我前不久一直在山东,国庆期间才回来。”小姚7月份因为生孩子,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节日回到昆明,却发现余地几乎每晚醉酒。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激动,我们争吵中,他就冲进厨房拿菜刀,看样子是要自杀。”小姚夺下菜刀来,像哄孩子一样,好不容易把余地劝了安静下来。
“他说,好了,我没事了,你去洗澡吧。”小姚说,她信了余地的话,进了浴室,差不多15分钟后出来,就看见余地斜靠在那个单人沙发上,血流了一地。
小姚吓坏了,打电话给余地最好的朋友张翔武求救,随后,她又拨通了110和120。
梁源派出所的接警记录是4日凌晨1时28分38秒。7分钟后,该所民警到余地家出警。120的医生也很快赶到,医生证实余地现场死亡。
余地颈上动脉和食管被证实为菜刀割断,警方调查取证后,确认他是自杀。
(摘自10月9日《云南信息报》)
似乎描述得相当详细,但关于余地为什么自杀,从字里行间仍没有能够得到一丁点信息。据说,余地的脖子上被砍了三刀。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砍自己三刀并且使自己当场死亡,需要多大的手劲和勇气?我不理解。
其实,何止我们外人不理解,连与余地相处了一年多的姚梦茹女士也“很突然、很震惊,很意外,完全没有想到”。据《云南信息报》介绍,姚女士说,余地的“压力肯定是有的,家里一下多了两个孩子,生活压力肯定一下都大了很多”。可是姚女士又说:“但这绝对不是他(余地)自杀的原因。”
那么,只有余地本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了吧?也不见得。在回答一份调查问卷时,余地曾对“请简述你对‘生命’的理解”这一问题这样回答道:“我还没琢磨明白,可能永远不能明白。”
七
是的,对于生命,没有人能完全琢磨明白。在很多人看来,诗人的心理结构和常人相比殊为不同:诗人似乎很厌世,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正如前文所言,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厌世以及厌倦尘世的具体原因,但我知道余地肯定很孤独,在他的作品中,对死亡的暗示无处不在。这些作品大量描写了对生活的绝望与悲哀,以及人世的迷惘与沧桑。比如在《内心:幽暗的花园》第230则《伤害》中,他写道:“这些伤口,像一团铁丝,捆绑着你,血已经凝固。/疼痛总会结束,留下的只是一些丑陋的疤。/伤害,不是意外,而是命运。”第5则《命运》:“从表面上看,你没有任何变化,像往常一样,热衷于开一些低级的玩笑。/与生俱来的某种东西在左右你,它是否就是命运?那传说中的神秘力量。/昨天,你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你的身体和灵魂裂成两瓣,瓤子是黑色的。”而短诗《刀》则像是对后来的行为的细腻描述:“一把刀子正在缓慢地移动。所有的血液正在渐渐地凝固,一把刀子的光芒竟是如此的寒冷。/没有人看见一把刀子,正如他们始终无法看见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一把刀子,它的弧线如此优美。/一把穿过天空的刀子,它始终不肯生锈。”诗歌《汉普顿》更是一开头就直奔主题:“他死了,这个消息/让所有人感到意外/多年以来,他一直和神/保持紧密的联系。”
余地在死前的阅读也与死亡有关。据余地的朋友郑子语说,10月5日下午,他与朋友打车赶到殡仪馆,但因为迟到而无法见到朋友最后一面,回来后他去了梁源小区余地的家。看到书房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意大利著名的剧作家皮兰德娄所著的《自杀的故事》。客厅里,还有一本A.H.拉夫森的《面对死亡》。而余地前不久在《山花》杂志发表的小说,也是一个关于自杀的故事。
余地的自杀,让人们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同走这条道路的前辈:蝌蚪、顾城、海子、昌耀、戈麦、徐迟……他们和余地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告别了人间。只不过余地比他们更惨烈、更决绝。于是有人认为这是诗人本身存在的问题,比如心理的结构与常人的差异。有人甚至认为这昭示了诗人乌托邦的破灭。这一次,余地抛下了病重的妻子和一对幼儿,网络上自然少不了对他的“不负责任”的举动的讨伐,有的人甚至由此认为诗人本来就是不负责任的群体。对于这种荒谬绝伦的理解,我们只能苦笑着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要是突然有一天余地的死亡比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更复杂,而且恰恰与所谓的“诗人心理结构”或“社会逼迫论”无关,持那些论调的人们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八
对余地的离去,我感到很伤感,虽然我们没有什么交情,但毕竟同是诗歌爱好者,并且有过联系。何况余地相当优秀。但是,我要说,尽管我很欣赏余地的才华,但在稍稍冷静下来后,我对余地的好感不可避免地打了一个折扣——他离去的时间和方式让人难以接受。面对如此可爱的小宝宝,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的余地怎么忍心走上那条不归路呢?如果把我换成余地的处境,要走上这条路,唯一的理由只能是那两个孩子本来就不存在,以及妻子本来就没患绝症——只有这样,一个男人才能脱离“毫无责任感”的指责。可是,余地的博客上不是贴着孩子的照片吗?余地的妻子患绝症不是昆明的多家媒体堂皇地公布出来的吗?面对如此事实,说余地没有孩子以及妻子没患绝症岂不是有点天方夜谭?
而这个世界发生的很多事情的确比天方夜谭更传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震惊——
孩子不是在昆明生的,而是在姚梦茹的老家山东生的。余地在孩子生下来后,直到临死之前,都没有看到过这两个孩子。
姚梦茹不是真名,她的真名叫马晶,而余地的所有朋友都只知道“姚梦茹”而不知道“马晶”。
姚梦茹也不是像一些媒体报道中所说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中校,而仅仅是一个从山东到昆明来的普通打工妹。
余地和姚梦茹不存在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无论在湖北、山东,还是云南,都没有他们的婚姻登记记录,他们只是在湖北老家举行了婚礼。
姚梦茹肺部患有疾病,但不是肺癌,更不是晚期。
余地的两个孩子“平平”和“安安”根本不存在。那么,余地的博客上的两个孩子的照片从哪里来的,没人知道。据说,余地在自杀前的一段时间里都在为孩子的百日宴做准备,因为他即将第一次看到孩子了。然而不幸的是,他永远没有等到这一天……
当我从知情人口中逐步了解到这些真相时,让我如受雷击,然后愤怒、惊讶、伤感、沮丧、委屈等感觉交杂于心,人们常说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现在看来生活的复杂性远远高于作家的描摹啊。这些新情况的出现,让人们对余地的死亡原因有了更多的议论。而作为余地自杀事件的唯一当事人,姚梦茹——不,应该叫“马晶”——也有很多话需要倾诉。2007年12月25日,在接受《都市时报》的记者采访时,马晶说:“我不想把太多关于我和余地过去的生活讲出去,很多细节我已经跟卿老师说过了,等她的书出来之后,我才会表态。”马晶所提到的“卿老师”为云南作家卿玉青。据说,卿玉青花费了大量精力采访了相关情况,她打算就此写一部名为《为何不留余地》的纪实文学作品。
也许,等到卿玉青的作品出版之后,我们会从中得到关于余地死亡的更多真相。而现在,我在写这篇文章的间隙,会拿起案头上一张又一张汇款单进行填写——因为余地的妻儿并不存在,我们要把所筹来的捐款一一返还给捐款人。
九
2001年3月30日,余地写过一首题为《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的诗歌:
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就像一场突然到来的暴雨
淋湿了我的身体。来自另一个女人的痛哭
开始使一切变得更加可笑,也使我
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拥有的一切
已经被一个死者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具令人难以容忍的尸体
此刻,它躺在冰冷的地上
犹如一个幼稚的童话,省略了过去和现在
剩下的只有未来。一切躲在一张面具的后面
除了一根细线,我看见的只有空气
它正从我的脸上傲慢地跨了过去
然后把一个死者的瞳孔不断地放大
终于对准了我,就像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
然而我的眼睛里面一无所有:一个硝烟散尽的战场
剩下的只有一些残败的野草,以及
沾满了鲜血的泥土
一张白布就轻易地覆盖了一切
而一具尸体被紧紧地包裹在里面
犹如一枚坚硬的果核,在黑暗中
梗住了我的喉咙
令人窒息的是他的双手,仿佛已经抓住了
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却只是为了
不让任何人看见,以便可以和他的肉体一起腐烂
除了假装一种毫不相干的镇静,我知道
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得到答案
在他彻底地进入黑暗之前,我的一切已经轰然倒塌
这样一首诗歌,蕴含其中的预言和黑暗都令我震惊。诗人用那么冷静和细腻的笔触不厌其烦地描述死亡以及周遭的一切。他似乎理解了一切,包括死亡的本质。他甚至又能够从对死亡的描述与想象中返回来提醒别人:“我知道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得到答案。”但他最终还是离去了,离去得比自己写下的更直接更残忍。如果冥冥中真有天意,将余地的自杀理解为为某种声音召唤而去,也许会使这个世界浪漫很多,可是他在做出这一举动的时候想到他的家人和爱他的朋友们了吗?作为一个普通男人,我在向死者表达哀思的同时,总是无法掩饰眼角的丝缕遗憾——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