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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隆兴的战事与隆兴的和议

近代史家把宋金之间的三次战争——完颜亮的南侵、张浚的北伐和后来韩侂胄的北伐——称为儿戏的战争,事实上这是完全有根据的。这三次战争,陆游虽然没有直接参加,但是也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因此我们不得不明了这些战争的性质。

孝宗在绍兴三十二年六月间即位,改第二年的年号为隆兴元年。隆兴二字把太祖“建隆”和高宗“绍兴”的年号结合,用意在于把开国的事业和争取存在的意图,适当地联系起来。孝宗在即位之初,不同于高宗,他确实有振作一番的本意,这一点不能忘却,但是也必须记清孝宗之上还有一位偷生苟安,不恤以任何手段换取生存的太上皇,他虽然放弃了帝座,但是还能随时提出主张,使这一位尊重封建礼教的孝宗,不能不迁就。所以我们对于孝宗的决心,不能作过高的估计。不过在即位之初,孝宗还是有所作为的。

绍兴三十二年的冬间,宋金双方还在淮河的两岸对峙着。女真部族的内部,经过一年的整理,已经稳定下来,完颜雍是一位善于掌握时机的统治者,《金史》称他贤明仁厚,可是事实上他是非常的坚强,在国内团结契丹、女真等北方部族,加强对于汉人的监视和统治;对于南宋,他一边在河南屯结十万大军,进行威胁,一边向南宋要求割让唐、邓、海、泗、商州等地。南宋方面在泗、濠、庐三州和盱眙驻扎军队,女真一时也不敢妄动。

十二月,孝宗召集张栻和陈俊卿到临安。张栻是张浚的儿子,陈俊卿是张浚的参赞。孝宗问起张浚的健康情形和他的动静饮食。

“魏国公是国家的万里长城,朝廷的依靠,任何的浮言都不能动摇对于魏国公的信任。”孝宗说。

“陛下上念宗社之仇耻,下悯中原之涂炭,”张栻说,“力图振作,这样的存心,就是天理所在,陛下只要益加省察,一边以古人为鉴,一边依靠当代的贤臣,今日之功,可以立成。”

隆兴元年正月,以史浩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建康、镇江府、江阴军、江州、池州屯驻军马。江淮东西路指江南东路、江南西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从江阴、镇江、建康、池州直到江州的军队都由张浚指挥,东南一带的军权,完全由他掌握,对于女真构成强大的震慑力量。

这一道命令发出以后,陆游对张浚提出收复中原的要求:

仰惟列圣之恩,实施中原之俗,耕田凿井,举皆涵养之余,寸地尺天,莫非照临之旧。岂无必取之长算,要在熟讲而缓行,顾非明公,谁任斯事,不惟众人引颈以归责,固亦当宁虚心而仰成。其获预执鞭,欣闻出,斗以南仁杰而已,知德望之素尊,陕以东周公主之,宜勋名之益大,虽不敢纪殊尤于竹帛,或尚能被一二于弦歌。

南宋方面,从中央到地方,从陈康伯到张浚,都决定收复沦陷区,意见统一了。要收复失地,必须争取外援,陈康伯的计划,是和西夏取得联系,牵制女真的右臂。正月二十一日,中书省和枢密院的领导在中书省集合,定策以后,他们召陆游起草给西夏的统治者,略谓:

昔我祖宗与夏世修盟好,岂惟当无事时,共享安平之福,亦惟缓急同休戚,恤灾患,相与为无穷之托。中更变故,壤地阻绝,虽玉帛之聘,弗克往来,然朝廷未尝忘祖宗之志也。乃者皇天悔祸,舆图寖归,会今天子绍登宝位,慨然四顾,宣谕大臣曰:“夏,二百年与国也,岂其不念旧好而忘齐盟哉。”某等恭以国主英武聪哲,闻于天下,是敢辄布腹心于执事,愿留神图之,惠以报音,当告于上,议所以申固欢好者。

当时的西夏,也受到女真的压迫,对于联宋抗金的提议,原则上当然是欢迎的,但是在宋人的实力还没有充分表现以前,西夏不会给南宋以具体的协助,何况这次的通书,由陈康伯等出名,称西夏的统治者为国主,没有给西夏以平等的地位,从当时的国际关系看,是不会得到结果的。

二月中,二府又约陆游到中书省,他们接受李信甫的主张,发动北方人民起义,因为他们的水平受到时代的局限,只知道分封的老办法,没有知道这是一条走不通的道路。南宋初年,在女真向南扩张的时候,宋人曾经有过类似的主张,没有实现,正是一个例证。这次还是要陆游起草。

除相度于唐、邓、海、泗一带置关,依函谷关外,应有据以北州郡归命者,即其所得州郡,裂土封建,大者为王,带节度、镇抚大使,赐玉带、金鱼,涂金银印,其次为郡主,带节度、镇抚使,赐笏头金带、金鱼,涂金铜印,仍各赐铁券、旌节、门戟、从物。元系蕃中姓名者仍赐姓名,各以长子为节度、镇抚留后,世世袭封,永无穷已,余子弟听奏充部内防、团、刺史,亦令久任。将佐比类金人官制,升等换授。其国置国相一员,委本国选择保奏,当降真命,余官准此,七品以下听便宜辟除。土地所出,并许截留,充赏给军兵、禄养官吏等用,更不上供。每岁正旦一朝,三年大礼一助祭,如有故,听遣留后或国相代行,天申、会庆节只遣国官一员将命。应刑狱生杀,并委本国照绍兴敕令,参酌施行,更不奏案,合行军法者自从军法。

从这里看到,当时的计划,是把唐、邓、海、泗以北建立若干的独立国,它们有军权、财权和司法权,除了对于南宋皇朝,每岁朝见一次的义务以外,没有其他的负担,甚至连这一点象征的负担,也可以委人代行,所以实际上他们是独立国。问题在于南宋沿边建立的这些小独立国,它们没有强有力的中央,而相互间又不可能取得良好的协作,即使有了协作,也谈不到统一的指挥。南宋的力量在对金作战中,还不能取得胜利,那么小独立国的树立,可能只是供给女真以各个击破的机会。

《与夏国主书》和《蜡弹省札》都是陆游起草的,是不是他完全同意呢?我们不知道,不过他在诗中曾经不止一次提到,可能他对于这两件事是感到高兴的。

三月间,下诏修太上皇帝圣政,这是一种类似实录的记载,因为太上皇还活着,所以不称实录而称圣政。陆游调圣政所工作,当时同官的还有范成大,这是南宋的一位有名的诗人,后来淳熙二年(1175),成大任四川制置使,陆游曾在他的幕府。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和严武、杜甫的关系相同,所不同的是严武是能臣,而范成大是诗人。

陆游调圣政所工作,不久以后,他就离开临安了。在临安的时候,陆游和右丞相史浩来往很密,史浩和他谈起宫内的琐事。

孝宗一次内宴,史浩和曾觌都在座。曾觌是孝宗没有立为太子以前的门客,他在孝宗的内廷,原来是时常出入的。饮酒中间,一位宫娥拿出一幅手帕来请曾觌题词。宋代的文士在使女或歌女的手帕上题词,本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可是最近当中,德寿宫的一位专管果品的内臣和宫娥有些来往,发生问题,交给法司讯问。因此曾觌说:“不敢,不敢,没有听到德寿宫的公事吗!”

这件事史浩告知陆游,陆游和参知政事张焘很熟,顺便告知张焘。

正在这个时候,孝宗准备把从前的门客龙大渊、曾觌提拔起来,可是给事中、中书舍人反对,认为这两个人招权纳贿,不能进用。孝宗下手诏痛斥,认为言官议论群起,鼓动生事,太上皇在朝的时候,谁敢这样。恰巧张焘进见,孝宗指望张焘为他撑腰。

“陛下初即大位,”张焘说,“不宜和臣下燕狎,一至于此。”

经过张焘说明以后,孝宗很感到惭愧,他问:“参政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

张焘坦白地说:“从陆游那里听到,陆游从史浩那里听到。”

“陆游,”孝宗说,“是一个反复小人,久已应当离开临安了。”

经过这一场无原则的纠纷,陆游在五月间调任镇江府通判,事实上直到隆兴二年二月,他才到任。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回到山阴去了。在山阴,他看到他的同堂兄弟陆升之(仲高),这一位比陆游大12岁的哥哥,年少时二人同以诗文得名,在秦桧当权的中间,因为秦桧和李光发生矛盾,升之曾经对李光狠狠地踢了一脚,因此做了官。秦桧死了以后,升之受到贬窜,现在放回山阴了,他把书斋题名为复斋,陆游替他做了一篇《复斋记》,记中说到“某自念少贫贱,仕而加甚,凡世所谓利欲声色,足以败志汩心者,一不践其境,兀然枯槁,似可学道者,然从事于此数年,卒无毛发之得。若仲高驰骋于得丧之场,出入于忧乐之域,而自得者乃如此,非深于性命之理,其孰能之。某盖将就学焉。”

九月间,他曾到青山去,在山阴这只是一座不很著名的小山,山下有罗汉堂。陆游因为和住持奕公相熟,所以去了。陆游在山水之间盘桓,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号:“笠泽渔隐”。陆游对于这一年的离开临安,是充满愤闷的。出都的时候,有诗一首:

重入修门甫岁余,又携琴剑返江湖,乾坤浩浩何由报,犬马区区正自愚。缘熟且为莲社客,伻来喜对草堂图,西厢屋了吾真足,高枕看云一事无。

——《诗稿》卷一《出都》

从这首诗看,他的感情自然流露,诗的创作方法开始转变了,但只是一个开始。

在陆游还乡的中间,南宋和女真之间,爆发了十日的战争,以宋人的仓促出兵开始,以他们的大败于符离县而结束。

完颜亮部下大军退出淮水以后,南宋和女真之间,虽然维持了表面的和平,但是这是一个没有基础的和平。完颜雍掌握政权,随时要威胁南宋,而孝宗初年,也的确还存在着作战的企图。张浚都督江淮兵马的发表,《蜡弹省札》的提出,都为后来的战事铺好道路。张浚是主战派的一面旗帜,但是他在战争中的几次表现,在川陕杀大将曲端,和在富平战役中的大败,都不很得人心,这一次的表现,也使人感觉到准备的不充分和在战事进行中的轻率。四月间张浚入奏,决定进兵,当时的左右丞相陈康伯、史浩都兼枢密使,对于军政大事,共同负责,他们坚持不可。但是在张浚的坚持之下,孝宗决定用兵,不再征求陈、史两相的同意,造成“帷幄上奏”的局面。当时发兵六万,号称二十万,由淮西招抚使李显忠,建康都统制邵宏渊分统,显忠由濠州(凤阳)直趋灵壁,宏渊由泗州(今沦入洪泽湖)直趋虹县(泗县)。在发动之初,战事很顺利。五月十四日,两位将领渡淮,十六日进围宿州,很快地就把宿州拿下,可是宿州刚刚拿下,李显忠、邵宏渊之间已经发生了矛盾。邵宏渊提议把宿州的库藏发出犒军,李显忠坚持军队驻扎城外,只以现钱犒军。这一下在兵士当中发出了不少的怨言。这里正看到南宋军队的弱点。南宋的兵士虽然也有爱国的情感,但是究竟因为只是雇佣的军队,这一种情感是不巩固的。邵宏渊充分地加以利用,在李显忠的部下,播撒了不和的种子。这一切南宋的小朝廷都不清楚,他们满足于目前的成就,以李显忠为淮南、京东、河北招讨使,邵宏渊为副使。

二十三日女真将领纥石烈志宁从睢阳引兵进攻宿州,李显忠刚刚把他打败以后,孛撒又从汴州率领大军十万到了。李显忠正在苦战的当中,要邵宏渊发兵支援。邵宏渊的答复是“暑热的天气,摇扇子、趁风凉还来不及,哪能再被铁甲上阵打仗”。这一夜,人心动摇了,部队不断地从宿州开出。李显忠只得领导自己的直属部队守城,战争的情况完全恶化了。邵宏渊甚至发出敌人的生力军二十万就要开到的消息,他指出倘使宋人再要恋战,就会变生不测。在这个情形下,李显忠决定退却,二十四日至符离县(符离集)。纥石烈志宁夺回宿州以后,发兵追击,杀死宋兵四千余,夺去甲三万副,军资器械无数。

张浚当时还在盱眙,李显忠见了张浚,纳印待罪。张浚渡过淮水,入泗州,抚慰将士,随即退到扬州,请求致仕。孝宗降张浚为江淮东西路宣抚使,七月间复召汤思退为右丞相。经过群臣指出措施失当以后,他才恢复了张浚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的职权。汤思退是主和的,张浚是主战派。孝宗作战的信心动摇了,当时的政局便呈现了一种可战可和,且战且和的局面。

近代史家把宋金之间的三次战争——完颜亮的南侵、张浚的北伐和后来韩侂胄的北伐——称为儿戏的战争,事实上这是完全有根据的。这三次战争,陆游虽然没有直接参加,但是也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因此我们不得不明了这些战争的性质。

张浚是一位爱国的领导者,但是对于这一次的失败,不能不负有重大的责任。准备不充分,发动更不全面。在建炎初年的战争中,张浚在西北发动战争,支援东南,虽然他以准备训练都不充分的军队,和女真大军作战,以致有富平之败,但是南宋所以能够保全东南,正因为他吸引了敌人的有生力量,因此他是有牵制之功的。那么为什么这一次他只发动了东南一隅呢?前敌的军队,应当有统一的指挥,为什么李显忠不能指挥邵宏渊,到后来只能以直属的部队抗敌呢?作战之中,有胜有败,甚至败中可以求胜,败只是求胜的一个过程,为什么一败之后,李显忠就要缴印,张浚也随即发表刘宝的都统制的命令呢?作为一位大帅,当然应当持重,担负起更多的责任,争取最后的胜利,为什么又请求致仕,要以一跑了事解除自己的责任呢?从我们今天的认识看,张浚对于这次的失败,是应当负责的,但是也不能完全责备张浚。腐朽的病菌弥漫在封建社会的中间。主和的是腐朽了,且战且和的也腐朽了,甚至主战的也不免或多或少受到这种病菌的袭击。张浚主战,但是他脱不了孝宗的手掌;孝宗是皇帝,可以独断独行,但是皇帝的上面还有太上皇。在十天的北伐战争失败以后,太上皇屈己求和的阴影,时时呈现在南宋的朝廷里。

从这一年的八月起,和议已在进行了。女真的要求是:(一)宋帝对金称侄,(二)割唐、邓、海、泗四州,(三)献岁币,(四)归还叛亡俘掠之人。经过往复的磋商,到十一月间,和议的大体确定了。孝宗把和议的经过,向太上皇陈述。太上皇很高兴,并且说起他自己还有一番体己的礼物,送给女真。张浚在扬州听到这个消息,派他的儿子张栻入奏,认为四州决不可弃。孝宗又动摇了,吩咐侍从台谏集议。十一月十五日,丞相等上奏,略谓“群臣皆以利害不切于己,大言误国以邀美名。宗社之重,岂同戏剧?今日议和,政欲使军民少就休息,因得为自治之计,以待中原之变。”这时陈康伯已经病了,主要还是汤思退的主张。这是“待变论”,实际上是彻头彻尾的投降论。“待变论”出来以后,孝宗派王之望、龙大渊为通问使,和女真人联系,保持直接的接触。一边发表汤思退的左丞相,张浚的右丞相,同时又下令川陕荆襄做好准备,但也不得先事妄举。战事随时有复发的可能,但是汤思退手中,还有最后的一张王牌,他对孝宗提出“国家大计,必须面奏上皇而后从事”。孝宗在他的奏章后面批道:“敌无礼如此,卿犹欲和。今日敌势,非秦桧时比,卿之议论,秦桧不若。”在封建时代,这是一道申斥的上谕,汤思退不得不请求罢相,但是没有得到批准。他的地位保住了,这就再从王之望、龙大渊身上打主意,要他们奏称兵少粮乏,器械未备,斥堠未举,战争委实没有把握。孝宗作战的意志又动摇了。可是这时户部侍郎钱端礼进言,认为兵者凶器,愿以符离之败为戒,早决国是。三月间,孝宗下诏张浚巡视江淮。从符离之败以后,孝宗的思想,徘徊在主战主和之间,反复讨论,没有得到一个决策。在这个时期之中,张浚基本上是主张对敌作战的。

陆游的通判镇江军府事,在上年五月就发表了,但是直至隆兴二年二月间才到任。他自己曾经提到他和张浚幕府的关系:

隆兴甲申,某佐郡京口,张忠献公以右丞相督军过焉。先君会稽公尝识忠献于掾南郑时,事载《高皇帝实录》,以故某辱忠献顾遇甚厚。是时敬父从行,而陈应求参赞军事,冯圜仲,查元章馆于予廨中,盖无日不相从,迨今读敬父遗墨,追记在京口相与议论时,真隔世事也。

——《文集》卷三十一《跋张敬父书后》

陆游到达镇江在隆兴二年二月,三月初一日张浚奉命巡视江淮,四月初六日张浚奉召还朝,十四日罢江淮都督府,二十四日,张浚罢右丞相。从这一系列的布置看,张浚巡视江淮,是主战派的一个胜利,但是在胜利中已经安排下失败的种子。奉召还朝,因为张浚是以右丞相都督江淮路军马,还朝只是意内之事,可是接下便安排了都督府的撤消,张浚的罢免。这里看得清楚是一个政治上的阴谋,在这个阴谋中,太上皇和汤思退的合作,完全可以看到,实际上只是绍兴十一年(1141)故事的复演。那一年不杀岳飞,和议不成,高宗和秦桧合作,完成了那一次的勾当;这一次又要签订和议,不罢张浚,和议不成,所以有这一次的布置。

但是在奉命巡视的当中,张浚是欣然而去的,从建康到扬州,往来镇江,对于这一位初到任的通判,张浚固然是“顾遇甚厚”,而幕府中人,下榻通判衙门,也“无日不相从”。他们往来中间的诗词,没有什么留下来的,但是从二十二年后陆游《书愤》的诗句看: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这里是有具体事实的。“中原北望气如山”,正指出收复中原的意图,随即以夜雪楼船,秋风铁马,充实第二句的内容。所以后来台谏,认为陆游“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尽管他们的政治立场是不正确的,但是所举的不能说是不符事实。

张浚罢斥以后,幕府中人都星散了。首先受到劾罢的是冯方,不久以后,查籥也调到四川去。陆游的生活沉闷极了,有诗一首:

逍遥

台省诸公日造朝,放慵别驾曰逍遥,州如斗大真无事,日抵年长未易消。午坐焚香常寂寂,晨兴署字亦寥寥,时平更喜戈船静,闲看城边带雨潮。

寂寞呀,陆游真感到苦闷。七月间,他想起他的高祖陆轸。这一位曾经做到西京分司,在当时以朴直著名,据说遇到仙人施肩吾,经过仙人的指导,自己也成了仙,留下一部《修心鉴》,大约是学道的手册。好在官闲无事,陆游把《修心鉴》刻出来,还附上一篇跋,说什么“庶几笃志方外之士读之,有所发焉”。

张浚解职,政府还给一个名义:“少师、保信节度使、判福州”,总算是给他一些面子。张浚准备回家,八月间在途中死去了。国家的前途失去了一个依仗。这个消息由当日幕府中的王质告知陆游,陆游诗中曾说:

张公遂如此,海内共悲辛,逆虏犹遗种,皇天夺老臣。深知万言策,不愧九原人,风雨津亭暮,辞君泪满巾。

王质的万言策上去了,这时陆游也有《上二府论都邑札子》。所谓“二府”指中书省和枢密院。隆兴二年中书省的丞相先后三人:张浚在四月间已经去了,陈康伯的复相还得迟到十一月。《札子》上去的时候,当时的丞相只有汤思退一人。陆游和汤思退的私人关系,还是好的,因此他尽可以提出自己的主张。在这里他还是继承张浚的看法,请求建都建康。他说:

伏闻北虏累书请和,仰惟主上圣武,相公威名,震叠殊方,足以致此,而天下又方厌兵,势且故从之矣。然某闻江左自吴以来,未有舍建康他都者。吴尝都武昌,梁尝都荆渚,南唐尝都洪州,当时为计,必以建康距江不远,故求深固之地,然皆成而复毁,居而复徙,甚者遂至于败亡。相公以为此何哉?天造地设,山川形势,有不可易者也。车驾驻跸临安,出于权宜,本非定都,以形势则不固,以馈饷则不便,海道逼近,凛然常有意外之忧,至于谶纬俗语,则固所不论也。今一和之后,盟誓已立。动有拘碍,虽欲营缮,势将艰难。某窃谓及今当与之约:建康、临安,皆系驻跸之地,北使朝聘,或就建康,或就临安。如此,则我得以闲暇之际,建都立国,而彼既素闻,不自疑沮,黠虏欲借以为辞,亦有不可者矣。

宋人南渡以后,对于建都,本来有两种不同的主张。主和派主张建都临安,一则不至引起敌人的猜疑;二则在敌人南侵的时候,可以随时逃跑,以免屈己投降,还有措手不及之势。主战派极力反对建都临安,他们主张建都关中、南阳,最低限度也得建都建康,认为从建康渡江,通过皖北,可以随时收复东京。隆兴元年十二月间,张浚在失败以后,还请孝宗进驻建康,正是主战派的一贯的主张。在张浚已死,和局已定,张浚幕府受到罢斥以后,陆游还向汤思退提出建都建康的主张,我们必须认识到陆游爱国的热诚,和他那不怕失败,坚决地提出正确主张的勇气。陆游和主和的史浩、汤思退都有关系,甚至和奔走和谈、不恤诬告张浚跋扈的尹穑也有相当的友谊,但是他的主张对外作战是坚决不移的。

这一年闰十一月间,许昌韩元吉到镇江来了。元吉是当时有名的诗人,在陆游调任镇江通判告假还乡的当中,元吉在临安作诗送他:

前年边马饮江水,烽火瓜洲一水间,正使楼船多战士,要须京岘作重关。平戎得路可横槊,佐郡经时应赐环,把酒赋诗甘露寺,眼中那更有金山。

一年而后,调任江西的元吉因为母亲在镇江,到镇江来了。陆游和元吉盘桓两个多月。陆游有词:

浣溪沙和无咎韵

懒向沙头醉玉瓶,唤君同赏小窗明,夕阳吹角最关情。忙日苦多闲日少,新愁常续旧愁生,客中无伴怕君行。

从最后的一句,我们看到陆游的寂寞。这和半年以前的“中原北望气如山”,是何等强烈的对照啊!元吉说的“平戎横槊”,是谈不到了,“佐郡赐环”,更不知在何年。两人的唱和诗,《剑南诗稿》里虽然仅存一首,但是事实上是很多的,陆游曾说:

隆兴二年闰十一月壬申,许昌韩无咎以新番阳守来省太夫人于润。方是时,予为通判郡事,与无咎别,盖逾年矣。相与道旧故,问朋游,览观江山,举酒相属,甚乐。明年,改元乾道,正月辛亥,无咎以考功郎征,念别有日,乃益相与游,游之日,未尝不更相和答,道群居之乐,致离阔之思,念人事之无常,悼吾生之不留,又丁宁相戒以穷达死生毋相忘之意,其辞多宛转深切,读之动人。呜呼,风俗日坏,朋友道缺,士之相与如吾二人者亦鲜矣。凡与无咎相从者六十日,而歌诗合三十篇,然此特其略也。或至于酒酣耳热,落笔如风雨,好事者从旁掣去,他日或流传乐府,或见于僧窗驿壁,恍然不复省识者,盖又不可计也。润当淮江之冲,予老,益厌事,思自放于山巅水涯,与世相忘,而无咎又方用于朝,其势未能遽合,则今日之乐,岂不甚可贵哉。

隆兴二年以后,年号改为乾道——结合了宋太祖乾德(963—967)和太宗至道(995—997)两个年号。年号的转变当然表示政策的转变。“隆兴”体现了建国的意义,“乾道”多分只是体现统治。前二年孝宗的主张是对外作战,收复沦陷区,现在和议既成,当然要换一换年号,把对外作战的口号缓和一下。

这一年的夏间,陆游调隆兴府通判军州事。官衔还是一样,但是因为隆兴在现在的江西南昌,离前线更远了,显见得不够重要。从镇江到隆兴,途中经过建康,七月初曾游定林庵。

从建康向上,经过繁昌、铜陵,一路遇着逆风,船行很迟,辛辛苦苦,才到达阳山矶,天气热得透不过气来。船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向晓的时候,从东北方面一阵风起,雨点子直泼下来,大风大雨都来了,船在风雨中急速地开过去,傍晚的时候,直达雁翅浦。

“长年,”陆游问着船家说,“今天船走了多少路?”

“官长,怕不有三百多里路吗。”

陆游这一天作诗一首:

夜宿阳山矶,将晓大雨,北风甚劲,俄顷行三百余里,遂抵雁翅浦五更颠风吹急雨,倒海翻江洗残暑,白浪如山泼入船,家人惊怖篙师舞。此行十日苦滞留,我亦芦丛厌呜橹,书生快意轻性命,十丈蒲帆百夫举。星驰电骛三百里,坡垅联翩杂平楚,船头风浪声愈厉,助以长笛挝鼍鼓。岂惟澎湃震山岳,直恐洞连后土,起看草木尽南靡,水鸟号鸣集洲渚。稽首龙公谢风伯,区区未祷烦神许,应知老去负壮心,戏遣穷途出豪。

陆游的诗句是壮丽的,但是心境不够开朗。到任以后,他曾经说到自己的心境:

佐州北固,麦甫及于再尝,地易南昌,瓜未期而先代,虽千里困道途之役,幸一官在部封之中。伏念某学本小知,器非远用,昨侵寻于薄宦,偶比数于诸公,除目虽频,不出百僚之底,骇机忽发,首居一网之中。谓宜永放于穷阎,犹得出丞于近郡,复缘私请,更冒明恩。超超空凡马之群,实非能办,默默反屠羊之肆,其又奚言。侥幸非常,惭惶莫谕。

这是他在南昌到任以后的途述。“除目虽频”四句,说明自己在镇江的地位,只是一个通判,却想不到在张浚幕府遭到打击之后,自己也落到同样的命运。

在南昌的当中,陆游仍旧恢复书生的生活。秋天夜长了,每夜总得读到二更以后,好在通判只是一个闲官,本来不必多管闲事,也不宜于多管闲事。这正是他所说的“默默反屠羊之肆,其又奚言”。

这一个时期中,陆游的思想很苦闷,正和他在镇江的后段一样,他又把精神寄托到道经里去了。江西是有名的道教基地,南昌有一座玉隆万寿观。他有时到道观去谈道,有时也借一些道经看看。他在一篇跋里说起:

司马子微师体玄先生潘师正,体玄师升玄先生王远知,升玄师贞白先生华阳隐居陶宏景。故体玄语子微曰:“吾得陶隐居正一法,逮汝四世矣。”

这时他所读的有《坐忘论》、《高象先金丹歌》、《天隐子》、《造化权舆》这一类的著作,陆游准备作一位学道的人了。

但是,在旧时代的政治斗争中,胜利者是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可能的敌人的。张浚的幕府已经星散了,但是陆游还在南昌,没有得到他们估计中应予的惩戒。乾道三年(1167),他们提出弹劾,认为他“交结台谏,鼓唱是非,为说张浚用兵”,终于在这一个名义下,把他免职了。在屈辱求和的当中,连主张作战也成为罪状,这是什么话?但是封建时代,本来是无理可喻的。

这一年三月初,陆游从南昌出发取道还乡了。他有一位朋友李浩,字德远,临川人。陆游到临川去拜访李浩。在途有《上巳临川道中》一首,他说及:

平生怕路如怕虎,幽居不省游城府,鹤躯苦瘦坐长饥,龟息无声惟默数。如今自怜还自笑,敛版低心事年少,儒冠未恨终自误,刀笔最惊非素料。五更欹枕一凄然,梦里扁舟水接天,红蕖绿芰梅山下,白塔朱楼禹庙边。

李浩家住临川秫陂,陆游到达的时候,李浩的知靖江府的命令刚刚发表,因此耽搁一两天以后,陆游取道玉山,仍回山阴的故乡。道中有《寄别李德远两首》,中间说起:

李侯不恨世卖友,陆子那须钱买山,出牧君当千里去,归耕我判一生闲。中原乱后儒风替,党禁兴来士气孱,复古主盟须老手,勉追庆历数公间。

经过玉山的时候,当地的一位检详官芮烨送他一些路费,这是一位老友,陆游去后寄他一首诗,托他便中问候韩元吉。端午陆游在临安,恰恰逢到尹穑,这是旧日的同僚,现在走了不同的政治路线。尹穑是主张和议的,他曾经弹劾张浚,认为他是跋扈。从此他一连升官,做到侍御史、谏议大夫,他对不肯主张割地撤兵的人,一连弹劾了二十几位。是不是陆游也在其中呢?我们不知道。这一天陆游和尹穑一同去看竞渡,临分手的时候,陆游作诗一首:

楚人遗俗阅千年,箫鼓喧呼斗画船,风浪如山鲛鳄横,何心此地更争先。

他和尹穑划清界限了,但是他也通知尹穑,在政治界的惊涛骇浪中,自己没有和人计较的兴趣了。

陆家在山阴是一个大家,陆宰在城里有别墅,陆游在云门山也有一宅房屋,他自己曾说:“游有庵居在云门,流泉绕屋。”罢官还乡以后,他着手经营三山的住宅。从此以后,他就在这里长期定居下来。三山在山阴县西九里,那里曾经发掘到吴永安(258—263)、晋太康(280—289)的古砖,因此有人疑为这里曾经有过古代的寺观,可是在陆游进行建筑的时候,遗址已经看不到了。

陆游的这一宅房子,据他自己说是乾道二年开始经营的。

乾道丙戌,始卜居镜湖之三山,今甫三十年矣。

——《诗稿》卷三十二《幽栖》自注

曩得京口俸,始卜湖边居,屋财十许间,岁久亦倍初。蓺花过百本,啸咏已有余,犹愧先楚公,终身无屋庐。

——《诗稿》卷五十六《家居自戒》

乾道二年,陆游自镇江调南昌,中间未回山阴,因此可能他的计划在二年肯定下来,到三年才开始建筑。这一次的建筑费,正如他所说的,是镇江通判任内的积蓄。在南昌时间很短,而且途中来往,所费不赀,因此他不去提及了。

宁宗加泰三年(1203),陆游在临安时,怀念山阴故居,有诗一首:

吾庐烟树间,正占湖一曲。远山何所似?千髻绿。近山更可人,连娟两眉蹙。涧蟠偃盖松,路暗围尺竹;海棠虽妍华,态度终不俗;最奇女郎花,宛有世外躅。虽云懒出游,闭户乐事足。年来殊失计,久耗太仓粟,淖糜不救口,断简欲满屋,兀兀不知春,青灯伴幽独。

这一宅房子,最初只有十余间,以后逐年增加,到后来竟成为一所大宅院了。从乾道三年直至六年的夏间,陆游的生活都消磨在这里。究竟他是官僚地主家庭出身的人,在乡间买了田,有时派他的儿子出去分稻。旧时代地主对于佃农收租。有些是按照定额收租,有些是按成分配,陆游是按照后一个办法的,所以说他的儿子“出裹一箪饭,归收百把禾”。

对于农村的生活,陆游是充分欣赏的。有时他和农人一样,吃一碗芋羹。天冷的时候,燃起晒干的葑草,可以取暖。他的诗中充满了农村的气息:

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雨霁出游书事

十日苦雨一日晴,拂拭拄杖西村行,清沟冷冷流水细,好风习习吹衣轻。四邻蛙声已阁阁,两岸柳色争青青,辛夷先开半委地,海棠独立方倾城。春工遇物初不择,亦秀燕麦开芜菁,荠花如雪又烂熳,百草红紫那知名。小鱼谁取置池侧,细柳穿颊危将烹,欣然买放寄吾意,草莱无地苏疲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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