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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欢笑声中的涕泪

陆游的诗学李白,学杜甫,学梅圣俞,学江西诗派的诗人,但是他的思想感情却是意气风发,雄伟阔大,这正是他和岑参相通之处。但是两人之间,却有很大的差别:岑参的雄伟阔大,有具体的生活基础,陆游的雄伟阔大,主要是从他的浪漫主义思想里产生的。因此,在岑参的诗歌里,我们看到他的欢乐,而在陆游的诗歌里,最后总使人感到空虚,一种无可形容的悲哀。

从乾道八年冬天进入剑门关以后,直到淳熙五年春天,陆游在四川耽搁了五年多。这一段时间内,有欢笑,有涕泪,在欢歌的当中,常常带有彻骨的伤感。他的诗经过南郑的军中生活以后,已经彻底地转变了,虽然南郑时期留下来的诗不多,从量的方面,还不能完全体现他的主张,可是进入剑门以后,因为他的感情受到更大的刺激,他的诗更奔放,更淋漓尽致了。

从剑门关向南,一路经过了武连县,魏成县,绵州。有《即事》一首:

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醉来身外穷通小,老去人间毁誉轻。扪虱豪雄空自许,屠龙工巧竟何成,雅闻岷下多区芋,聊试寒炉玉糁羹。

绵州以后,经过鹿头关,他在那里凭吊三国时代的庞统;经过汉州,他又凭吊唐代的房琯。岁暮的时候,在寒风萧瑟的当中,他到达成都了。

乾道九年的春初,陆游在成都安抚使的衙门中,担任着参议官的名义,这是一个空衔,公事是没有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他的时光多半消磨在酒肆和歌院当中。

三月十七日的夜晚经过一场痛饮,他在诗中说起:

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破驿梦回镫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

陆游诗中有时把他在歌院的生活也直捷地写下来。对于歌院,因为时代不同,我们的认识也完全不同了。宋代衙门中有官伎,军中也有营伎。苏轼《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这里是写的官伎。陆游《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的“宝钗艳舞光照席”是写的营伎。她们主要的职务是在文武官吏集会的当中,奏乐清唱,实际上她们的身份只是歌女。除此以外,商业都市中也有伎女,一般地她们都有比较好的文化修养,能赋诗填词,也能知书作画。她们的私生活也各个不同。马可·波罗在游记中曾经写到南宋末年临安的伎女。陆游所见的成都伎女,因为和宋末时代相去不远,又是在同样的商业大都市中,她们的生活可能也和临安的情况差不多。她们是被损害和被侮辱的,而这种生活方式的存在,恰恰控诉了那个封建社会的罪恶。陆游到歌院去的目的,只是在醇酒妇人的生活中,寻求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他的生活不够严肃,从我们这个时代来看问题,这样的行为是应该受到批判的。

陆游的《成都行》写出他在成都的浪漫生活:

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燕脂褪尽见玉肤,绿鬟半脱娇不梳。吴绫便面对客书,斜行小草密复疏,墨君秀润瘦不枯,风枝雨叶笔笔殊。月浸罗袜清夜徂,满身花影醉索扶。东来此欢堕空虚,坐悲新霜点鬓须,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

这首诗是陆游这一年到达嘉州以后的作品,所以有“东来”以下四句。

为什么陆游会在酒肆歌院中消磨自己的时光呢?他在成都没有具体的职务,因此有这些多余的时间,但是更主要的是因为他心中有不断滋长的痛苦,想在沉醉和调笑中把这些痛苦压下去。在成都的一首《汉宫春》,把这个情况说得很清楚: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肆,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在醇酒妇人的生活当中,陆游的悲感不断地从心底涌现。这是他自己所说的“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当然,这里不是没有一些个人的“功名”之感,可是正因为他的“功名”是和民族国家的利益完全一致的,因此陆游的悲感,也正诉说了当时人民的共同感想。沦陷区人民渴望回复到祖国的怀抱,而南方的人民也感到收复中原,解放沦陷区的必要。因此陆游的诗歌,正代表当时全国人民的呼声。

陆游到达成都以后,他的蜀州通判发表了。到蜀州以后,他又常到成都。五月间曾到嘉州去过一次,40天后,又奉调还成都。他的《东楼集》的写定,正在这个中间。还成都不久,他的摄知嘉州的任务发表,从此直到淳熙元年的春天,他在嘉州。“摄”的意义只是代理,因为陆游的本职,还是蜀州通判。

在嘉州的中间,陆游刻岑参集,他说:

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别驾来摄犍为,既画公像斋壁,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十余篇刻之,以传知诗律者,不独备此邦故事,亦平生素意也。

他又刻孟郊和欧阳询的遗像,在跋中称“万里羁旅,不自意全,抚卷流涕”。这里正看到他的牢骚。为什么“万里羁旅,不自意全”呢?这一定和南郑的一段生活有关。孝宗在这一年五月间虽然有宣抚官属“各与转一官资”的明令,官资是一条空衔,其实他们还是遭到冷酷的待遇。

嘉州是四川的名胜,岷江左岸的凌云山尤为著名。山顶有大佛寺,唐代从山顶直到山脚,雕刻一座大佛,庄严、肃穆、伟大,这里正看到古代中国的雕刻艺术,同时也显出崇高的宗教情绪。陆游的《谒凌云大像》、《凌云醉归作》、《十月一日浮桥成以故事宴客凌云》、《雨中登楼望大像》等诗,都是和凌云有关的。

陆游在嘉州的生活是丰富的。他修堤、种花、筑假山、大阅、修岷江浮桥,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解除他心头的悲哀。从南郑撤退已经一年了,他的心还在南郑。为什么他要刻《岑嘉州集》呢?当然不是因为岑参曾经做过嘉州刺史,而是因为“常想从军时,气无玉关路,至今蠹简传,多昔横槊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感情。陆游的诗学李白,学杜甫,学梅圣俞,学江西诗派的诗人,但是他的思想感情却是意气风发,雄伟阔大,这正是他和岑参相通之处。但是两人之间,却有很大的差别:岑参的雄伟阔大,有具体的生活基础,陆游的雄伟阔大,主要是从他的浪漫主义思想里产生的。因此,在岑参的诗歌里,我们看到他的欢乐,而在陆游的诗歌里,最后总使人感到空虚,一种无可形容的悲哀。这样的诗句,在嘉州的这一段时间里特别显著,一则因为他从南郑撤回的时间不久,心头的创伤还没有抚平,二则可能他读到岑参的诗歌,更感到两人中间的距离。时代在他的心头,给他盖上了烙印。

九月中旬,消息来了,据说是敌人内部发生变乱。陆游高兴极了,作《闻虏乱有感》:

前年从军南山南,夜出驰猎常半酣,玄熊苍兕积如阜,赤手曳虎毛毵毵。有时登高望鄠杜,悲歌仰天泪如雨,头颅自揣已可知,一死犹思报明主。近闻索虏自相残,秋风抚剑泪汍澜,洛阳八陵那忍说,玉座尘昏松柏寒。儒冠忽忽垂五十,急装何由穿袴褶,羞为老骥伏枥悲,宁作枯鱼过河泣?

他所怀念的是南郑的前线。在嘉州官衙当中,有时他打开大散关地图来看,在看图的时候,他提出他的想象:

观大散关图有感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癯儒。大散陈仓间,山川郁盘纡,劲气钟义士,可与共壮图。坡咸阳城,秦汉之故都,王气浮夕霭,宫室生春芜。安得从王师,汛扫迎皇舆,黄河与幽谷,四海通舟车,士马发燕赵,布帛来青徐,先当营七庙,次第画九衢!偏师缚可汗,倾都观受俘,上寿太安宫,复如正观初。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蚁殊,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躯。

这个思想永远在那里龁着他那赤裸裸的一颗心:宋朝的广大,绝对不是女真所能比拟的,即使中原沦陷,未沦陷的地区比沦陷的地区还是大,而且东南部和西部的经济都有很大的发展,更不是历经破坏的中原地区所能比拟,何况沦陷区人民的心,永远面向祖国,而敌人的内部,矛盾不断地发展。奚、契丹、女真,这些北方部族中间的矛盾,不时要冒出头来,而女真统治者的内部,完颜亮杀完颜亶,现在完颜亮被杀了,谁能保完颜雍不会获得同样的结果?问题永远是存在的,问题也写入陆游的诗篇:

金错刀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有时他把自己的空想寄托在宫中的妃嫔。当然,这只是六朝、隋、唐以来诗人常有的想象,但是却有区别。前代的诗人,只是从一位失宠的妃嫔,写出自己的牢骚,这是所谓“宫怨”。陆游却在这里寄托他对于国家的念念不忘的忠贞。他在嘉州所作的《长门怨》、《长信宫词》、《铜雀妓》,都是如此。《长信宫词》用的骚体,是陆游诗中比较少见的一种创作形式:

忆年十七兮初入未央,获侍步辇兮恭承宠光。地寒祚薄兮自贻不祥,谗言乘之兮罪衅日彰。祸来嵯峨兮势如坏墙,当伏重诛兮鼎耳剑铓。长信虽远兮匪弃路旁,岁给絮帛兮月赐稻粱。君举玉食兮犀箸谁尝,君御朝衣兮谁进薰香?婕妤才人兮俨其分行,千秋万岁兮永奉君王。妾虽益衰兮尚供蚕桑,愿置茧馆兮组织玄黄。欲诉不得兮仰呼苍苍,佩服忠贞兮之死敢忘!

嘉州的月俸正是长信宫词里的“絮帛”、“稻粱”,但是陆游对于国家的怀念,是永远不会冷却的。

九月十六日的夜中,他在睡梦之中,率同大军,直到河西走廊。胜利的欢欣充满了统帅的幕府,他派出使者,招降旁郡诸城,醒后他在诗中写着:

朔风卷地吹急雪,转盼玉花深一丈,谁言铁衣冷彻骨,感义怀恩如挟纩。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

这一年韩元吉出使女真,经过东都上元驿,金人赐宴,作《好事近》一首: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这正是爱国词人应有的感慨。陆游看到这首词以后,作了一首七古:

大梁二月杏花开,锦衣公子乘传来,桐阴满第归不得,金辔玲珑上源驿。上源驿中捶画鼓,汉使作客胡作主,舞女不记宣和妆,庐儿尽能女真语。书来寄我宴时诗,归鬓知添几缕丝,有志未须深感慨,筑城会据拂云祠。

陆游诗的结尾,不是衰飒而是激昂。他对于最后的胜利,没有丧失内在的信心。

在成都到嘉州的途中,陆游和师伯浑相识。这是当时的一位名士,因为没有做官,称为隐士。后来陆游在《师伯浑文集序》中说“予自成都适犍为,识隐士师伯浑于眉山,一见,知其天下伟人”。他又说:“方宣抚使临边,图复中原……闻伯浑名,将闻于朝,而卒为忌者所沮。”我们很可看到王炎、陆游、师伯浑是在怎样的思想基础上结合的。陆游寄伯浑词:

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有时陆游也抒写了一些闲适的兴趣。那时嘉州出产荔枝,凌云山、安乐园都有不少的荔树。陆游在荔子花开的时候,有《乌夜啼》一首:

檐角楠阴转日,楼前荔子吹花,鹧鸪声里霜天晚,叠鼓已催衙。乡梦时来枕上,京书不到天涯,邦人讼少文移省,闲院自煎茶。

他的诗里也有些闲适细切的诗句,如“瓶花力尽无风堕,炉火灰深到晓温”;“松鸣汤鼎茶初熟,雪积炉灰火渐低”:这些正写出那种官闲日永的趣味。从另一首看,更见到他那不计个人荣辱,只求于国有利的思想:

独坐

巾帽欹倾短发稀,青灯照影夜相依,穷边草木春迟到,故国湖山梦自归。茶鼎松风吹谡谡,香奁云楼散馡馡,羸骖敢复和銮望,只愿连山苜蓿肥。

“连山苜蓿”指的国家的前途。陆游对于自己的归宿,很感到一些茫然了。

陆游在嘉州,以蜀州通判的底缺代理知州的任务,淳熙元年(1174)二月间,他又调回蜀州。初夏的时候,他曾到化成院去游览。从山巅下去,在山谷的深处,看到一座宝塔,两株高楠,正是化成院的所在。在前呼后拥的情况下,陆游坐着轿子到了。迎面来的是一位住持和尚,腆着一个大肚皮,跌跌跄跄地下来迎接州官。来得太急了,和尚累得话也说不出来,惹得陆游一场好笑。他回城作《化成院》一首,这是集内富有幽默风味的一首。

翠围至化成,七里几千盘,肩舆掀泞淖,叹息行路难。缘坡忽入谷,蜒蜿苍龙蟠,孤塔插空起,双楠当夏寒。飞屐到上方,渐觉所见宽,前山横一几,稻陂白漫漫。肥僧大腰腹,呀喘趋迎官,走疾不得语,坐定汗未干。高人遗世事,跏趺穴蒲团,作此望尘态,岂如返巾冠!日落闻鹿鸣,感我平生欢,客游殊未已,芳岁行当阑。

在蜀州的时候,陆游还是以通判摄理州事。五月间的州考,八月间的阅兵,一切都按照州官的身份进行工作,但是他的心事还是时常萦绕着南郑的前线。四月间作《晓叹》一首,自言“容身有禄愧满颜,灭贼无期泪横臆”。他又说起“王师入秦驻一月,传檄足定河南北,安得扬鞭出散关,下令一变旌旗色”。这里他指出一个积极的打算,但是一切的困难,还在于动员令的没有下达。

五月间有《蒸暑思梁州述怀》,把他的怀抱全部透露出来:

宣和之末予始生,遭乱不及游司并,从军梁州亦少慰,土脉深厚泉流清。季秋岭谷浩积雪,二月草木初抽萌,夏中高凉最可喜,不省举手驱蚊虻。藏冰一出卖满市,玉盘堆积寒峥嵘,柳阴夜卧千驷马,沙上露宿连营兵。胡笳吹堕漾水月,烽燧传到山南城,最思出甲戍秦陇,戈戟彻夜相摩声。两年剑南走尘土,肺热烦促无时平,荒池昏夜蛙阁阁,食案白日蝇营营。何时王师自天下,雷雨洞收枪,老生衰病畏暑湿,思卜鄠杜开柴荆。

他从夏季的湿热,想到南郑和鄠杜的天高气爽,因此更渴念出兵,收复关中。他在魂梦中,不曾忘却长安和长安附近的鄠杜。

陆游对于自己的地位,有时感到滑稽可笑。秋后作《醉书》:

似闲有俸钱,似仕无簿书,似长免事任,似属非走趋。病能加餐饭,老与酒不疏,婆娑东湖上,幽旷足自娱。时时唤客醉,小阁临红蕖,钓鱼斫银丝,擘荔见玉肤。檀槽列四十,遗声传故都,岂惟豪两川,自足夸东吴。但恨诗不进,榛荒失耘锄,何当扫纤艳,杰作追黄初。

官衙是闲极了,公事很少,自己以通判摄理州事,长官不似长官,属员不似属员,陆游感到有些茫然了。六月间曾经到过成都,不久仍回蜀州。九月间又到成都一次。不久奉到公事,到荣州摄理州事。

四川的青城山。是一座有名的道教圣地。乾道八年的冬天,陆游从南郑到成都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青城山全山没有佛寺,只有道观,道观中最有名的是丈人观。

丈人观的上官道人,北方人,在陆游看到他的时候,已经九十多了。这一位老道很别致,他不住在屋子里,在松树顶上塔一个小巢,称为“巢居”,平时只吃一些松粉,不吃烟火食。老道经常推托耳聋,因此很少交谈,有时索性装哑巴,连话也不说。陆游身上本来带一些道家思想的,和老道有些往来。后来他在笔记里曾经提起: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喑,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皆不待异术,惟勤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喑矣。

在诗中他多次提到上官道人,试举一首:

予顷游青城,数从上官道翁游,暑中忽思其人往年屡游丈人祠,上官八十如婴儿,自言少年聋不治。芝房松鬣可无饥。叩之不答但解颐,德人之容端可师。我闻学道当精思,毕世不可须臾离,公虽泯默意可知,亡羊要是缘多岐,逝从公游亦未迟,联杖跨海寻安期。

八十也好,九十也好,总之这是一位老道。在陆游的思想中,事业心是主导的,但是作为封建社会的一个知识分子,他的思想领域里存在着一定数量的糟粕,他的出世思想使他和这一批老道自然而然地契合起来。陆游后期的诗中,常时提到“道室”、“道院”这一类的事,正是这个思想的结果。

在青城山,陆游游览了丈人观、上清宫、长生观、储福观。下山以后,经过离堆伏龙祠,看到孙太古所画的李冰像。此后他又到了灌口庙。

陆游在灌口的当中,巍峨的雪山耸立在白云上面。无穷无尽的白云,无穷无尽的雪山,激动了他的苍茫之感,下面是浩浩不断的岷江,白浪奔腾,没有片刻的宁静,岷江的波涛,重新把陆游的神思引入了人海。陆游不再想修道了,他知道惟有人的社会,才值得我们为之而努力,为之而奋斗,为之而生,为之而死。他写下了新的诗篇:

登灌口庙东大楼观岷江雪山

我生不识柏梁、建章之宫殿,安得峨冠侍游宴;又不及身在荥阳、京、索间,擐甲横戈夜酣战。胸中迫隘思远游,溯江来倚山楼,千年雪岭阑边出,万里云涛坐上浮。禹迹茫茫始江汉,疏凿功当九州半,丈夫生世要如此,赍志空死能无叹?白发萧条吹北风,手持卮酒酹江中,姓名未死终磊磊,要与此江东注海。

陆游头脑清醒过来,他决不和上官道人一样,做一个“赍志空死”的人。50岁的年纪了,陆游的健康本来不是没有问题的,经过了若干年的挫折,头发更显得稀疏了,但是他的气概依然显得非常轩昂。

这一年的十一月,叶衡的右丞相发表了。叶衡字梦锡,金华人,和陆游本来相识,在右丞相发表以后,陆游去一道贺启。他说:

“股肱良哉”,耻君不及尧舜;“期月可也”,致治庶几成康。方将修未央、长乐之故宫,筑马邑、雁门之绝塞,兴植礼乐于僵仆之后,整齐法制于抢攘之余。威憺殊邻,玉辇受渭桥之谒,治偕邃古,金泥增岱岳之封,然后遨游谢傅之东山、偃息萧何之甲第,委成功而不居,享眉寿于无穷。某远寄殊方,久稽隆眷,骥老伏枥,知难效命于驰驱,狐死首丘,但拟祈哀于造化。

他提出自己归还山阴的希望,但是更重要的,他却为叶衡指出努力的方向,从“筑马邑、雁门之绝塞”到“玉辇受渭桥之谒”,从整顿边防,应付敌人,到建立邦交,接待贵宾,这里正有一个共同努力的途径。

陆游到达荣州,在这一年的十一月。在荣州的当中,他在子城上,建筑一座楼房,称为高斋。那时官府的主要目标不是为人民办事的,因此事情不多,可以做诗填词。陆游想起族兄陆升之来,曾作《渔家傲》一首: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

可是在荣州的当中,他得到升之的死讯,有《闻仲高从兄讣》诗。他说起:

寄书墨未干,玉立在我目,天高鬼神恶,生死露电速。丹心抱忠贞,白首悲放逐,九阍不可叫,百身何由赎。

到荣州以后,陆游把家眷从蜀州接来,自己出城去迎,满以为从此可以在荣州安居了,可是就在淳熙元年的除夕,得到四川制置使的命令,要他赶赴成都。他的官衔发表了:是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朝奉郎是正六品官,他的官阶提高了,可是职务还是参议官,没有实际的任务。

新年过了,正月十日离开荣州,临去的时候,他在高斋里徘徊,作《桃园忆故人》一首:

斜阳寂历柴门闭,一点炊烟时起,鸡犬往来林外,俱有萧然意。衰翁老去疏荣利,绝爱山城无事,临去画楼频倚,何日重来此?

从荣州向西南,经过一百多里,到了应灵道中,路隔得更远了,但是陆游对于荣州的生活,还是那样的留恋,索性再来一首:

栏干几曲高斋路,正在重云深处,丹碧未干人去,高栋空留句。离离芳草长亭暮,无奈征车不住,惟有断鸿烟渚,知我频回顾。

陆游对于荣州是有一些留恋的。事实上他对于蜀州的东湖、嘉州的凌云和对于荣州的高斋是一样的留恋。这里正看到祖国的河山之美,同时也看到诗人的深厚的感情。

淳熙二年六月,范成大以四川制置使的身份到成都了。这是陆游多年以前的旧友,他们碰到一起,生活更有意义了。范成大也是当时一位有名的诗人,因此日常公务以外,又添上了唱和之乐。但是心境上,他们之间不是没有矛盾的。范成大是一位地主官僚,有时也作作诗,但是他对于诗的看法,和陆游不同,诗是兴会的抒写,是一种闲情别致;可是陆游的诗是他的血泪,他不是没有欢笑之中的歌唱,但是这不是他诗稿中的主要部分。

陆游爱花,尤其是在成都这个有名的海棠王国里,淳熙三年的春间,他几乎把成都附近的花园都看到了。他的10首《花时遍游诸家园》,是大家常读的。他高兴地唱出:

看花南陌复东阡,晓露初干日正妍,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癫。

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

他在小东门外,看到一株千叶朱砂海棠,高贵的品种,却埋没在荒圃之内,他说:

重萼丹砂品最高,可怜寂寞弃蓬蒿,会当车载金钱去,买取春归亦足豪。

生活是浪漫的,陆游在“……豪华行乐地,芳润养花天……”

“……风掠春衫惊小冷,酒潮玉颊见微……”这些诗句里,对于他在酒肆歌楼里的踪迹,都留下了纪念。范成大邀他赴宴,他在《锦亭》里也写道:

乐哉今从石湖公,大度不计聋丞聋,夜宴新亭海棠底,红云倒吸玻璃钟。琵琶弦繁腰鼓急,盘凤舞衫香雾湿,春醪凸盏烛光摇,素月中天花影立。游人如云环玉帐,诗未落纸先传唱,此邦句律方一新,凤阁舍人今有样。

可能他会想起南郑的生活。同样的琵琶,同样的羯鼓,同样的歌女,同样的华灯,同样的宾僚,同样的欢乐,但是却是不同的气氛,不同样的主帅。当日是“王师入秦驻一月,传檄足定河南北”。可是现在呢,现在只是“此邦句律方一新,凤阁舍人今有样!”

“诗样是这样的吗?”陆游问自己,可是他也有他的“诗样”。

这一年的春间他的朋友谭季壬回到成都,陆游在诗中谈到两人的抱负:

少鄙章句学,所慕在经世,诸公荐文章,颇恨非素志。一朝落江湖,烂熳得自恣,讨论极王霸,事业窥莘渭,孔明、景略间,却立颇眦睨。从人无一欣,对食有三喟,谭侯信豪隽,可共不朽事,天涯再相见,握手更抆泪。欲寻西郊路,斗酒倾意气,浩歌君和我,勿作寻常醉。

三月的后段,郁闷的天气,满天的阴云,到了半夜,风来了,雨来了,轰隆轰隆的雷电也来了。陆游对着墨黑的天空,只觉得一阵畅快。作《中夜闻大雷雨》:

雷车贺雨龙尽起,电行半空如狂矢,中原腥膻五十年,上帝震怒初一洗。黄头女真褫魂魄,面缚军门争请死,已闻三箭定天山,何啻积甲齐熊耳。捷书驰骑奏行宫,近臣上寿天颜喜,阁门明日催贺班,云集千官摩剑履。长安父老请移跸,愿见六龙临渭水,从今身是太平人,敢惮安西九千里。

在这里陆游用浪漫的手法,从正面提出他的愿望来。他要击溃敌人,收复沦陷区,只要国家中兴有望,不问任何的艰苦,他愿意接受国家的考验。

但是在南宋统治者的苟且偷安的当中,一位爱国的志士,即使愿意为国家效死,他不会找到效死的场所的。马援说过:“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可是在陆游的当时,要找一所效死的边野,他从那里找呢?因此在这时期他写了那篇《松骥行》:

骥行千里亦何得,垂首伏枥终自伤;松阅千年弃涧壑,不如杀身扶明堂。士生抱材愿少试,誓取燕赵归君王。闭门高卧身欲老,闻鸡相蹴涕数行,正令咿嘤死床箦,岂若横身当战场!半酣浩歌声激烈,车轮百转盘愁肠。

陆游的思想是激昂慷慨的,但是陆游的生活却沉湎在酒肆歌楼之中。芳烈的醇酒,轻盈的歌女——只有这些才能给他一些精神上的慰藉。有时他结交剑客,可是他和剑客所谈的只是如何把敌人杀死,上告宋朝先帝的陵墓:

荆轲专诸何足数,正昼入燕诛逆虏,一身独报万国仇,归告昌陵泪如雨。

有时他约青城山的道士饮酒,他说起:

有酒不换西凉州,无酒不典鹔鹴裘,不作王猛傲睨坐扪虱,不作甯戚悲歌起饭牛。

这里正看出他胸中的无限的牢骚。最令他向往的还是酒肆和歌楼。芳华楼、万里桥,这些地方不知消磨了陆游多少的年光。为什么呢?他正有无限的凄凉和感慨,要在浅斟低唱、轻歌妙舞中排除。正如他自己所说的:

少日壮心轻玉塞,暮年幽梦堕沧州。

是不是因为他的生活太散漫了,还是因为他对敌作战的要求太积极了,终于在这年九月里受到一次严厉的处分。本来陆游知嘉州的官职已经发表了,言官们指出他在嘉州的时候“燕饮颓放”,因此他得到罢免的处分。他的新任务是主管台州桐柏崇道观。他的知州是罢免了,不过他用不到赶到台州赴任,因为宋朝时代,在罢官以后,指明“主管”或是“提点”某宫某观,只是给你一个领取干俸的名义,用不到当真到那座宫观里去办事的。对于陆游,这一次的处分,确实是一个打击。他有《蒙恩奉祠桐柏》一首:

少年曾缀紫宸班,晚落危途九折艰,罪大初闻收郡印,恩宽俄许领家山。羁鸿但自思烟渚,病骥宁容著帝闲,回首觚棱渺何处,从今常寄梦魂间。

“‘燕饮颓放’”,陆游沉吟了几回,这才说起:“好,这一个说法别致得很,就作为我的别号吧。”

从此以后,陆游自称为放翁,后人也常称他为陆放翁。

这一个办法,倒不是从陆游开始的。北宋柳永是一位填词的能手,大臣向宋仁宗面前推荐,仁宗说:“此人工于填词,岂可令之仕宦。”从此以后,柳永做官上进的道路切断了,他就自称“奉旨填词”。这和陆游的自号放翁,同样是一种落拓不羁的态度,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消极反抗的表现。

九十月的天气已经很冷,寒蝉的叫声从野外逐步向住宅区逼近了。陆游的官丢了,好得很,索性可以喝酒。他在诗中提到他的情绪:

策策桐飘已半空,啼渐觉近房栊,一生不作牛衣泣,万事从渠马耳风。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

从此以后,陆游的踪迹更是常在芳华楼出现了。

夜暖酒波摇烛焰,舞回妆粉铄花光。

难觅长绳縻日住,且凭羯鼓唤花开。

酒、羯鼓、琵琶、银烛、粉、歌舞,少女的倩影,长夜的轰饮——这一切几乎是陆游的生活的总和,然而陆游的思想和生命线却不在此。芳烈的醇酒灌下了一位爱国主义者的愁肠,只能化为忧国的涕泪;轻盈的少女只能使他想起如何把生命贡献给人民。陆游纵酒的时候,有时把整个酒楼包下来,他和朋友们赌博、轰饮,但是他的心却不在这里。他在诗中这样说:

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中原机会嗟屡失,明日茵席留余潸。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酒酣博簺为欢娱,信手枭卢喝成采。牛背烂烂电目光,狂杀自谓元非狂,故都九庙臣敢忘,祖宗神灵在帝旁。

自从到了南郑以后,陆游的七古有了绝大的跃进,每一句,每一字,都显示出他的生命力。他的七古通常只是十二句,十六句,很少有超过二十四句的,但是句法非常的生动有力,仿佛是从纸面上跳起来的。这一年所作的《关山月》,仅仅是十二句,让我们看一下: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戌楼刁斗催落月,二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陆游的七古已经精炼到这样的地步,他能在短短的十二句之中,把他看到的现实和他作出的结论,完全体现出来。从“和戎诏下”、“将军不战”,到白发从军的壮士,忍死垂泪的遗民,这是一条线。从另一面看来,为什么会有忍死垂泪的遗民和白发从军的壮士?只因为“将军不战”。为什么会有不战的将军?只因为“和戎诏下”。这里直指出最后的负责者只是当时的皇帝。我们从“十五年”三个字,更看出陆游对于隆兴元年,符离一战以后,南宋统治者试探和议的痛恨。在这首诗里,陆游集中地画出了将军、战士和遗民的形象,这是现实主义的写法,而“和戎诏下”一句更隐隐地使我们看到最高统治者丑恶的嘴脸。陆游在这首诗里把任何顾虑都抛弃了。好在他自己正说过:“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

这不是说,这时陆游的律诗是没有进展的。陆游的律诗在这个时期内已经达到浑成工稳的境界。他所作的联句,如:

故人不见暮云合,客子欲归春水生。

十年去国悲双鬓,六月登楼望雪山。

弄姿野花晴犹敛,作态江云晚未归。

这些诗句都看到他的圆润、苍凉,他从老师曾几那里学到的那些江西诗派的作法,已经达到运用自如,甚至青出于蓝的境界了,但是陆游的造就却不止于此。

陆游的古诗在他已经达到成熟的阶段,能够把他的热烈的感受,汹涌的激情在诗句里喷发出来。现在他的律诗也赶上来了。从他在这个时期所作的几首律诗看:

白袍如雪宝刀横,醉上银鞍身更轻,帖草角鹰掀兔窟,凭风羽箭作鸱鸣。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死生?欲疏万言投魏阙,灯前揽笔涕先倾。

——《诗稿》卷八《猎罢夜饮示独孤生》

幅巾藜杖北城头,卷地西风满眼愁,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横槊赋诗非复昔,梦魂犹绕古梁州。

——同卷《秋夜登城北门》

倚遍南楼十二栏,长歌相属寓悲欢,空怀铁马横戈意,未试冰河堕指寒。成败极知无定势,是非元自要徐观,中原阻绝王师老,那敢山林一枕安。

——《诗稿》卷九《次韵季长见示》

我们能说他的律诗落后于他的古诗吗?诗人的古诗成熟的时候,应当也是他的律诗成熟的时候。可能有些诗人在运用方面,对于这一样或那一样方式比较顺手一些,不过在陆游手中,古诗和律诗是同样的顺手,也许古诗更显得纵横,而律诗却显得精炼。

陆游这几年在成都呆着,主要还是倚靠着制置使范成大的友谊。范成大不是一位英雄,这一点陆游很明白,因为陆游知道他们在思想上有距离,因此也有矛盾,可是范成大是诗人,也是朋友,因此两人之间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地位的悬殊而受到任何创伤。从他们在成都时候的唱和之作,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中间的交情。“乐哉今从石湖公,大度不计聋丞聋。”陆游的诗句是从心底出发的。

可是陆游不是没有想到对于范成大给以必要的帮助。淳熙四年的春天,范成大在成都建铜壶阁,陆游作《铜壶阁记》,他在记中说起:

方阁之成也,公大合乐,与宾佐落之。客或举觞寿公曰:“天子神圣英武,荡清中原,公且以廊庙之重,出抚成师,北举燕赵,西略司并,挽天河之水,以洗五六十年腥膻之污,登高大会,燕劳将士,勒铭奏凯,传示无极,则今日之事,盖未足道。”识者以此知公举大事不难矣。

陆游指出范成大在成都修建铜壶阁、筹边楼,其实都是“未足道”,他把大事寄托在“挽天河之水,以洗五六十年腥膻之污”上面。范成大生病了,有《枕上》一首:

一枕经春似宿酲,三衾投晓尚凄清,残更未尽鸦先起,虚幌无声鼠自惊。久病厌闻铜鼎沸,不眠惟望纸窗明,摧颓岂是功名具,烧药炉边过此生。

这是一首书生诗,全部苍白色,没有力量,没有情感,作者哪里像是西边大帅呢!陆游在和诗里说起:

放衙元不为春酲,澹荡江天气未清,欲赏园花先梦到,忽闻檐雨定心惊。香云不动熏笼暖,蜡烛成堆斗帐明,关陇宿兵胡未灭,愿公垂意在尊生。

前四句只是就范成大的原诗应酬一下,第五、第六两句指出范成大的身份,也就隐隐地点出他的责任。第七句把问题从正面提出来。陆游明了自己对于国家的责任,同样地也把这个责任在范成大的面前说清楚。《宋史·陆游传》说他与成大,“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只是从现象看问题,没有看到事情的本质。

但是不久以后,他们又走上了分手的道路。

淳熙四年(1177)胡元质的四川安抚制置使发表了,范成大奉诏东还临安。

六月间范成大东还,陆游送他,从成都到青城,经过新津,直到眉州。多年的朋友,现在又要分手,陆游真感觉到有些怅然。作《送范舍人还朝》一首:平生嗜酒不为味,聊欲醉中遗万事,酒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君如高光那可负,东都儿童作胡语,常时念此气生瘿,况送公归觐明主。皇天震怒贼得长,三年胡星失光芒,旄头下扫在旦暮,嗟此大议知谁当。公归上前勉画策,先取关中次河北,尧舜尚不有百蛮,此贼何能穴中国!黄扉甘泉多故人,定知不作白头新,因公并寄千万意,早为神州清虏尘。

范成大的大船开远了,陆游还是不断地遥望。可能他还没有忘却他在南郑的生活吧。他不为自己打算,但是他哪能忘却他的国家!“早为神州清虏尘”,这是当时每一个站得起来的汉子应有的呼声。

在成都的这两年中,他曾在附近好几个地方游览过,新都、广汉、金堂、江原、安仁、邛州,都印上了他的足迹。心神总是不安,是什么东西在那里啃他的心头肉呢?九月间他和独孤策约好,一同到广汉去打猎。他们骑着马,一路的追赶,鹿子、兔子连带野鸡,在他们前面,飞的飞,跑的跑。天黑以后,他们找到一所老百姓的民房。

“剥啄、剥啄”,他们下了马在门上敲着。

“谁呀?”一位老婆婆隔着柴门问。

“是我们,一群打猎的,方便一下,借一下宿场。”

老婆婆把门开了,迎着他们进去。

陆游是没有官架子的,但是官人到底总是官人,老婆婆一眼就明白了。她赶紧把房屋打扫干净,请他们住下来。

陆游对着独孤策笑了一笑。跟随们把酒菜送上来,他们喝了酒。陆游的诗兴真好,先是一首五古:

合围蹙穷鹿,设伏截狡兔,壮哉带箭雉,耿介死不顾。吾宁暴天物,战法因得寓。黄昏过民居,休马燎裘裤,割鲜盛燔炙,毛血洒庭户。老姥亦复奇,汛扫邀我驻,丈夫倘未死,千金酬此遇。

“好诗!”独孤策一边读着,一连夸赞。他们谈到国家的大势,估计敌人的凶焰已经颓下了,但是他们也看到宋人的气势更萎缩。

“怎样好呢?要不要找一个机会好好地干它一下?”独孤策望着陆游说。

陆游举起杯子说:“景略,喝酒吧!不谈机会了,哪里去找?”

对着摇曳的烛光,陆游在那里徘徊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过来。陆游提起笔来,一手三分真、七分草的法书,如飞似的在纸上落下。写完以后,他送给独孤策。

“啊,又是三首七律,真快。”独孤策一首一首地读下去。

独孤策高声地吟着:

关辅何时一战收,蜀郊且复猎清秋,洗空狡穴银头鹘,突过重城玉腕骝。贼势已衰真大庆,士心未振尚私忧,一樽共讲平戎策,勿为飞鸢念少游。

可是在他读到最后一首:

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死生。

他的声音已经低沉呜咽了。

他对陆游说:“务观,诗是好的,可是你为什么又说‘报国虽思包马革,爱身未忍货羊皮’?”

“‘羊皮’究竟是货不得的啊!”陆游让手在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夜深了,酒也够了,他们在一阵叹息之下,结束了这一夕的谈话。

陆游在这段时期之中,心绪是混乱的。为了国家,他愿意牺牲一切,但是这个“报国欲死无战场”的念头,永远在那里。杀敌总还要一个战场,在最高统治者一心求和的当中,他到哪里去找战场呢?“老生自悯归耕久,无地能捐六尺躯。”他的痛苦正在于捐躯无地。封建社会中的爱国主义分子,倘使他没有推翻封建统治的决心,这样的痛苦正是一件常有的事情;在陆游的时代,他受到出身阶级的局限,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决心。

他有时想起靖康年间的姚平仲。在金军向东京压迫的时候,种师道带着关西的军队东来抗战,那时姚平仲还年轻,在他的部下当都统制。钦宗要种师道进军,师道认为准备不足;钦宗直接指挥平仲劫寨。劫寨是军事绝密,但是在那个腐朽的政治机构里,出兵以前三天,东京城里都知道了。平仲出击的结果,扑到敌人的第一寨,第一寨是空的,扑到第二寨,第二寨还是空的,扑到第三寨,敌人正在准备厮杀。这一次大败以后,姚平仲无法再回东京,骑着青骡一直逃到青城山,从青城山再深入,直逃到人烟不到的大面山。陆游听说他在那里学道,非常怀念,有诗一首:

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天方复中原,殆非一木支。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

还有一位使他念起的是宗印,这是一位和尚。在东京被围的时候,他号召一批和尚和行者,和敌人作战,自己也还了俗,称为赵宗印,在对敌作战的当中,获得不少的胜利。待到张浚在富平大败以后,宗印眼看到恢复无望,在王猛庙,号啕痛哭,把所有的一些物资,散给部下,从此深入华山,不知所终。陆游在《赵将军》诗里说:

往者祸乱初,氛祲于泰宁,岂无卧云龙,一起奔风霆?时事方错谬,三秦尽膻腥,山河销王气,原野失大刑。将军散发去,短剑茯苓,定知三峰上,烂醉今未醒。

什么会使陆游想起姚平仲、赵宗印来呢?当然还是他的那个时代。敌人来了,封建统治者没有能够领导人民对敌作战,相反地,还要对于抗战有功的人加以牵掣,加以迫害。在陆游回想到南郑的生活,他哪能不感到痛苦呢?这里正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从南郑回到成都以后,匆匆地又到青城山丈人观去访上官老道了。

但是陆游还是受到深刻的儒家思想的陶冶了。这就使他尽管怀念深入大面山的姚平仲和深入华山的赵宗印,但是他却不能走他们的道路。这年夏间的一首诗充分地暴露出来:

少时酒隐东海滨,结交尽是英豪人,龙泉三尺动牛斗,阴符一编役鬼神。客游山南夜望气,颇谓王师当入秦,欲倾天上河汉水,净洗关中胡虏尘。那知一旦事大谬,骑驴剑阁霜毛新,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素心虽愿老邱壑,大义未敢忘君臣,鸡鸣酒解不成寐,起坐肝胆空轮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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