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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眼中的世界

普通一日

有时,早上起来,我会想到:说不上今天会发生些什么。这不是那些类似于风暴的大动荡,也不是那些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比如墙壁变得灰暗,钢铁日渐锈蚀,一枝花在众多的花中悄然枯萎……不是这样的变化。这是能感觉到的那种变化,带着一点不期然的陌生和惊喜,犹如一缕风触及在面颊上,或是某一个早上推开门时发现窗户外面变白了——下雪了,我却不知道雪在晚上下了起来。

我预感到这样的变化,那随之而来的东西也超不过我的想象——还是那样庸常、烦琐而普通。我每一天度过的日子,每一天经历的一切都是这样。我明白这一点,但我还是忍不住想:今天肯定与昨天不一样,今天肯定会发生些什么。这样的想法或许来源于我对自我命运的担忧。有什么办法呢?消磨着我的正是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我的一生也许都要在这种东西中消耗殆尽。

也许我们能忍受苦难,但不能忍受庸常。

我的迂腐在于我老是将命运寄托于某种难以预料的变化之中。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我度过一天又一天。

“你并不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些什么?”这就是事实。相对于逝去的那些日子,这一天并非有什么异样,从表面看起来,这一天与以往的任何一天相同,然而有一种朦胧的期待使我变得兴奋。有一种想法我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在随之到来的这一天里,我怀着某种莫名的兴奋在等待……等待什么呢?

出于习惯,我到公园里去散步,这是我每天早上都要进行的事。有点像一个农夫,每天早起都要到附近的农田里去转转,察看一下庄稼的长势。也许在这位农夫的心中,庄稼经过了一个不可知的晚上肯定会有一些变化。比如,茎秆突然蹿高了一截子,并且顶部抽出了青穗……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情都是在晚上发生的,对于我散步的这个公园也是一样。

你想象不出一座幽静的公园会在晚上发生什么,比如湖面静止成一块玻璃,一朵可爱的小花因白天受到人的触摸而枯萎,它在黯然的枯萎中发出一声叹息。一棵树因站得太久而伸了伸懒腰,或是悄悄移动了一下位子。有几片叶子耐不住长久的寂寞过早地凋零了。

每一个晚上,当城市的喧嚣声逐渐平息下来之后,公园显得幽静。在一个喧闹的城市中,必定有一块地方最先沉寂下来,这就是公园。可是公园的沉寂更多的是带着一点隐秘性。

微弱的灯光下,幽暗的树影婆娑起舞,不同的花圃一律变成幽黑的一片,散发出馥郁的香味。甬道边的木椅上有相拥的情侣在窃窃私语,有的躲在树林深处发出可疑的声音。一些不知名的动物的黑影掠过草丛。

有天晚上我从公园穿过,看见一个神情忧戚的姑娘摇晃着身子走路,有一次我还看见一个漂亮的女郎孤零零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哭泣……无论是神情忧戚还是幽幽的低泣,我把这一切都视之为“爱的苦恼”,一想到她们正在经历着我曾经历的一切,便觉得这忧伤也是美的。只要是真正的爱,无论它借助于何种方式再现,它都是美的。

我进入公园,穿行在草丛中,四周高大的树木释放出凉森森的气息。在湖面一边的那座假山上,初升的阳光镀红了树枝。

在一个花圃边的木椅旁,我看到了一大堆瓜子壳、食品袋、揉成团的餐巾纸还有一只被摔碎的啤酒瓶……我站在这儿猜想,昨天晚上,在这张木椅上发生了什么?有一瞬间我还看到,在这张木椅旁的草丛中胡乱扔着许多被揪下的花朵……它们肯定是一对离异的恋人留下的。这难道就是爱的结局?以温馨开始却以暴力结束。看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免不了相同的命运。

我从这儿悄悄地走开了。

在甬道一边的某一处篱笆下面,我发现了一只睡觉的大狸猫,我拿起一根树枝轻轻地戳了戳,没有一点动静,这才发现它已经死了。

一只猫的死亡能说明什么呢?可是我猛然间觉得正是这只猫的死亡填充了我早上的空茫。如果我真的期望今天早上要发生些什么的话,那么它就是这只猫的死亡。

每天午睡之后,我都要傻傻地坐一会儿,以便使自己能从那种恍惚而茫然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我预感到这一天即将结束。楼下不时地传来叫卖声,马路上不断穿行的车辆发出持续的轰鸣声。

我以固定不变的姿势傻坐着,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可是我又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有一瞬间,我听到了几下敲门声,我打开门,发现一个神情畏怯的老太太站在门口,她向我打问起一个陌生的住户来。显然我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位。

老太太走了,有一瞬间,我竟觉得老太太有些面熟。想了想,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终于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难道是在一个梦境中?我说不清。可是我想:老太太为什么要敲我的门呢?这里面难道就没有一些别的原因?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我回忆起度过的这一天,留在脑子中的只有两个画面:一只死去的猫,一位站在门口的陌生的老太太。我搞不清这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可是它们却是我这一天唯一记住的东西。在这中间我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发现不了什么有新意的东西。

夜深以后,一度喧闹的街面变得沉寂下来。我想象着:在城市之外的郊区,在无限延伸的阡陌与庞大的山体相交之处,有一团小火苗在幽幽地闪烁。

楼下的声音

在我独居而略感寂寞的时候,会听见楼下不停地传来各种声音。那时,我就躺在床上,一边透过窗户看着天壁上缓缓飘浮的白云,一边留意着楼下发出的各种声响——嘈杂的人语声,小贩子的叫卖声,艺人的吆喝声,情人窃窃的笑声,愤怒的咒骂声,委曲的哭声,匆促的追赶声,音像店里传来的歌声。

这原来就是生活?

正是这些纷杂、吵闹的市井声却蕴涵了生活的全部意义:欢乐、愤怒、忧伤、悲泣和失意。

可是人一旦置身生活之外,再来关注生活的时候却发现生活的真谛却是那样朴素、淡然、几乎无任何意义可言。而我作为一时的观照者,并不能说,我远离了生活或是超出了生活本身。其实作为听者我依然是参与者。生活在本质上是那种千古不变的缓缓行进的洪流。因此,在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无法脱离生活本身的轨道。如果说人是过客,也是相对于亘古不变的生活规律来说的。有时,我会变得十分忧伤,为什么忧伤呢?为我的存在?为我的不如意?都不是。也许,忧伤的本源恰在于无聊和空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需要的正是这些朴素的东西。如果你不融入到这洪流中,那么忧郁和烦闷会迅速地包围你。

我在某种空茫中欣赏天空之上那缓缓滑动的云朵,还有那一丝使树叶抖动不已的微风。

在一个孤单的斗室中待久了,我会为楼下传来的各种声音而感到亲切,然而我正在失去融入生活的勇气。到底是什么使我的心变得如此寂然?是正在衰老的生命吗?我想:也许是,也许不完全是。

那让我崇敬的历来都是那些在生活中勇于实践、勇于开拓的人,那些默默无闻只知奉献的人,那些为民请命赴汤蹈火的人。

我们应当感谢,正是那些朴素的劳动者养育了我们,只有他们才是我活下去的依托,只有他们才不至于使我太孤单,只有他们才使我有机会这样闲居,这样不着边际地遐想,这样温饱,这样无能而不至于窘迫,并且有时间去观看高空的云,去听听它们的声音。

废弃的火葬场

我老是喜欢注视那个火葬场,里面,竖起的烟囱又高又大,没有一只鸟儿敢接近它。这个火葬场时常是安静的,它仿佛是一个预谋,老在那儿等待……

院子里是另一种安静,树木长得十分茂盛。能感觉到流逝的时间在这里减慢了,院子中有一种淤积的类似于尘土的东西,难道它们是那些终止的时间的堆积?而且这里的沉静中有一种压抑人的东西。

我注视着高大的焚尸炉,它的旁边斜倚着一根生锈的钢钎。潜意识中觉得还有尸体运来,缓缓地送进火膛,火膛里的火从来都没有熄灭过。

火葬场的后院里杂树丛生,树叶黑油油的。斑驳的树影落在地面上,能感觉到这种安静里有很多事情都在秘密地进行。我看见一只巨大的狼蛛用一根粗长的线把一棵柏树和一堵废墙连在一起。一只闪亮的金龟子在爬行中慢慢腐烂。厚重的阳光落下一层又一层,最后都变成了尘土。尘土还在加厚。隐伏在草丛中的一只叫天子叫破了嗓子。

远方轰鸣着海潮。

有一天我心口憋闷,又一次来到这里,正好遇上雷霆在火葬场上空炸响,钢铁的碎片,切割着这里的寂静。

大峡谷

人近中年,不喜声色犬马,而独念一处幽静的大峡谷,这样的心态,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然而在想象中或是在梦中,一座巍峨的大山,却因为地壳的偶然变故,突然从中间裂开——形成一处江水奔流的大峡谷,这样的情景却从没有间断过。

或许一处大峡谷的形成比峡谷本身更有意义。

那蕴含在地下的充满了可怕爆破力的沉稳运行,以及发生在某一瞬间的骤然断裂,正是大峡谷诞生的那一刻。

可怕的慢动作——仿佛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动物在地下缓慢地耸动腰身,伴随着山岩的剧烈错动和树枝的扭曲折断,以及被掩埋的动物的嚎叫声——然后缓慢终止。江水开始缓缓涌入——从新裂开的伤口,然后渐渐形成浩荡的气势,涤荡去了弥天的尘埃和坠落的枯枝败叶。

这样的想象不能说没有意义,它仿佛印证了我内心世界的某种东西。由此我说,不是历史产生了想象,而是想象复原了历史。

然而,此刻,我想表达的不完全是一处大峡谷的形成。我想说的是我跟一处大峡谷的猝然接近,而这样的接近像火花突然崩溅——引燃了一场心灵之火。这样的火光在我的人生面临一片荒漠的时候,不亚于人生之光骤然重现!

篝火——当一大堆篝火在黑夜降临的大峡谷轰然燃起的时候,两岸山坡的阴影在火光里连续地闪动。而我始终注意着一个人,她静静地站立在篝火旁,总是想法隐藏在篝火的阴影中。那阴影很暗,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暗。而她是清晰的——对于我,她即使被夜幕遮盖,我也能看清她——用心灵的眼睛。

因为她是美的而且是恬静的——就像远古的森林中的一棵树所具有的安静。但那样的美和安静中却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力。

接近是小心的,像内敛的忧伤的面孔小心地去接近月光——柔和的蓝色的月光。

我清楚那因爱而产生的忧伤是独自的心灵的忧伤,是渴求温暖的无望的忧伤。

这之后,我们经历了茫茫风雪,经历了无数个与思念相连的日日夜夜。以致我们最终等来了一个晚霞灿烂的安静的黄昏。那一刻,我并没有忘记仰望天空,并且还注意到了小鸟飞行的轨迹原来都是一个个优美的圆弧,而在这之前的那一刻——

篝火在熊熊燃烧,一大群人围着篝火起舞,高强度的音乐盖过了江水奔流的声音。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这种类似于原始的狂欢场景当中,有两颗被点燃起来的心灵,正在黑暗中悄悄接近。这机缘就是篝火燃烧的大峡谷,就是江水奔流的大峡谷,还有两岸盛开的杏花——即使在晚上也播散出浓浓的清香。

连我也没有想到,如此宽阔的自然背景却成了我们相爱的理由。

大峡谷之恋——有着古老的羞涩和古老的忧伤,有着偶然相逢的快乐,有着相隔十四年的茫茫风雨和十四年难以逾越的鸿沟,也暗含着人生突然断开的缺憾!

我们清楚这几乎难以逾越的鸿沟代表着什么?

可是初次相识的那一天的故乡,有着晚春少有的晴朗。整整一天我们在山村游荡,观赏晚开的或是还没来得及凋谢的杏花和梨花。我们在山坡上小坐,下面,在一处临近沟壑的较为平整的台地上,长着一大片杏树。即将开败的白色杏花的花瓣在风里纷纷扬扬地飘飞。这景象与我心中微微滋生的爱意是多么相宜啊——有点酸涩有点甜蜜,还有适度的眼泪和忧伤。我理解的爱就是这样,带着酸涩的甜蜜,在适度的忧伤中滴着眼泪。

然后是大峡谷之夜。这一天的夜晚为我们降生,还有一处优美的大峡谷,用滔滔不绝的山风和江水的奔流声迎接我们。

时隔很久,那奔流却没有停止。就连那熟悉的江风也会时时找上门来,在夜静的时候摇晃我的窗户。当我突然惊醒,听着外面的风声——我知道她也醒着,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她也一定聆听着室外的风。

大峡谷慢慢合拢。

古窑

过去,我家有一孔堆放杂物的窑洞,七八丈深,全用厚重的土坯箍拢而成。与一排轻薄的土坯房子相比就显得特别的厚重。它的窗格子开得很高,用破棉絮一堵,再把那扇破门一关,里面就暗下来了。即便是大白天,走进去,你也得闭着眼睛先适应一下里面的光线,较之于普通的窑洞它很幽深。里面有盘成方格的粮仓,以及码在一起的装满粮食的口袋。旮旯里还立着草编的粮囤,以及腌渍酸菜用的大缸。在靠近门框的地方还堆放着各种农具,其中有两只皮制的驴拥脖,因年久不用而断了缝口,两边的皮革就翘起来,硬得像铁皮。

墙面上,靠近窗户那儿还挂着风干的猪头,以及捆扎在一起的硬毛还没脱去的猪蹄。有时候,我会盯着那僵硬的猪头瞧上好久,那粗糙的皱纹皱得很是厉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临死时的那种极为痛苦的表情。有时候,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那死猪的眼睛,就觉得摸在粗糙的岩石上。

要是没事我们很少到窑洞里去,要是不得已,非得晚上到窑洞里去取东西,我就会端上煤油灯,用手遮住火苗,战战兢兢地往窑洞里走。

不要以为窑洞里的东西都是静止的,你要是这样认为就错了,事实上窑洞里并不安静。即使是安静的东西,有时候也不安静。比如,当你正忙着在窑洞里翻索东西时,忽然间就会听到咯吧一声响,那是绷在耧辕上的绳子断了,原本别着的木楔子会索索索地飞到窑顶,然后嘣一声弹回来。有时,你若静心听还会听到微小的咯吧声,那是粮仓里的种子在叫。

老鼠的声音就不用说了,事实上它们一直在地上跑动,当你推门进来时,它们就会钻入洞口——在黑暗中听着你,当你有意静一静,它们就会突突突地刨起土来。甲壳虫也会爬动,有时候会在窑壁上啪一声掉下来。靠近门框的天窗那儿蜘蛛也会结网,网上粘着苍蝇和蚊子。在夏天,偶然间还会飞进一只大黄蜂,嗡嗡地叫,冷不丁会吓你一跳。

然而,尽管你熟悉了一切,恐惧还是无所不在,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陌生的事物就是恐惧。

最早,这孔窑洞是被我家当做厨房用的。我记得在冬天,当母亲在火窑里蒸馒头时,从高高的箅笼四周就会冒出大团大团的水蒸气,白色的蒸气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就在窑顶上铺成厚厚的均匀的一层,而灶膛里的火光是红的,一闪一灭地投在对面的窑壁上,就无不显示出家居生活的温馨。

后来,也许是日子过得好了,我们家就盖起了几间木料作顶的新房,于是这孔土窑就做了堆放杂物的仓库。

要是没有了人气,窑洞也会老去,散发出陈旧的泥土气息。何止是它,即使那些用惯了的东西要是放得一久,同样也会显出苍老的迹象来。

窑洞就这么一天天地老去,即使从外表看也能看出它颓废的气象。而且它越来越古寂,似乎要在院子的一角悄然消失。

正因为它古寂,无形中就成了某些受伤的动物的避难所。有一次我从两口大缸中间的夹缝中发现了一条蛇,当胆大的兄长用木杆把它挑出去时,我发现了它的尾部正在溃烂。哥哥一边往出走,母亲还一边端着一碗清水用筷子点拨着送它。母亲说,蛇是龙,龙进家毕竟是好事,可不能伤害它。我点了点头。

记忆犹新的是某个冬天的夜晚,我到窑洞里去拿木柴,却听到堆放旧衣服的地方传来一阵索索的响动,我拿火把一照,就吓得大叫一声,夺门而出。我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我对妈妈说。听见这样说,一家的人都向窑洞走去。在几支火把的映照下,我们看清了那钻在一堆破衣服中间的是一个半痴半呆的女疯子。

我们举起木棍想赶走她,却被母亲拦住了。母亲把那女疯子拉到屋里洗干净了,并且换上了几件旧衣服,那疯子看起来才像个人样。等吃了一大碗剩饭,她竟然会叽里咕哝地说起话来。我记不清那女疯子在我家到底待了几天,总之她是待了几天之后被母亲送走的。我想,要是她神志清醒,大约会被母亲收养的。

母亲是一个慈善的人,她常常会接济一些过路的穷人,在她看来行善是一个人的美德,并且坚信,善行一定会得到善报。

对于母亲,还有一件秘密的事是到古窑里去上香。这秘密是我发现的,我想不到母亲会在窑洞西墙的小壁龛里藏着一尊木制的佛。由于壁龛的外面贴着一张年画,别人是不容易看得出来的。如果大家对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还熟悉,就明白,烧香拜佛是被严格禁止的。

母亲不是佛教徒,但却虔诚地做着这一切,不知她内心隐藏着什么秘密?

母亲去世后,我们一家就又搬入了新居。这所老院子,我们拆掉了平房的屋顶,木料和砖瓦都另做他途,而那孔窑洞就彻底弃置不用了。由于挖掉了窑洞的窗户和门,就剩下大小不一的两眼黑窟窿,于是鸟儿啦,野狗啦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让人惊讶的是,仅仅过了一个多雨水的秋天,窑顶上居然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风一吹就会索索地响。

猛然间就会想起年少的那些时光:我常常站在窑顶看牧羊的父亲赶着一大群羊从弯弯曲曲的山沟里走出来。时间常是冬天的黄昏。夜幕降临,山野莽莽苍苍,一派说不清的苍凉。

后来窑顶塌了一半,我们还在某些隐蔽处找到了多年不曾见到的东西。比如一只生锈的铃铛,那可是我年少时的偏爱。当我们在地上无意翻检时,还在墙根处发现了许多的鼠洞。地面上还有许多甲壳虫的死尸,事实上它们的死尸只是一个空骨架而已,内脏早就被什么东西掏光了。

最后,在挂着年画的那处被遮掩的壁龛里我们发现了那尊小小的木雕的观世音菩萨,拂去她脸上的尘土,就看见了她那微笑的姿容。

她的微笑是永恒的,即使隔着厚厚的岁月的尘土。或许在那些幽深和黑暗的时间里她就是一束光,照耀过受伤的生灵。

老家一宿

今年清明节前回了一趟老家,一是想见见兄弟姐妹,二是想给亡故的双亲大人上上坟,以表相思。人啊,年轻的时候老想往外面跑,年纪一大就想往回走。想见一见熟人,想睡一睡土炕,想听一听老风,想看一看故乡衰老的容颜,这也许是一种怀旧吧!我这人混到了四十多岁也没混出个名堂,不算成功人士,且脸皮薄,从县城往家走时,也没有惊动朋友借上一辆小车回家,而是骑了一辆破摩托车,突突地就从县城出发了。

从海原县城往老家走时,一路上风沙很大,风是呛面风,风势猛的时候,能把人和摩托车吹得在马路上左右摇晃。马路前方的天都山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即使有这样的西北屏障也没有挡住西来的风沙,何况我们这里也是黄尘漫飞的源头。马路两边都是干透的逶迤起伏的山地,由于缺乏水分,风极容易在这里卷起黄尘。一路上可见零星的村庄,老乡们袖着手站在墙根下,茫然地望着公路上零星的车辆和行人。在面临公路的高台乡有极为华丽的清真寺的拱顶,也算是沿路的风景之一。

海原县城的蒙语叫海喇都,翻译过来就是美丽的高原,它是个夏天避暑的好地方,晚上睡觉也要盖被子。在海原城的西北方耸立着天都山,那上面有古槐和松柏,还产雄竹。所谓雄竹是一种歪扭七八的且疖疤满身的粗竹。二十多年前,老家的人在山上放羊,回家时带来了一捆一捆的竹竿。这些家伙硬得很,得用火烧后,才能撸去皮,然后把烧软的竹身放在石板下压直溜,方可作为有用的鞭杆或是锹把,用起来十分吃年成(耐用)。

在明朝以前,天都山周围的大片区域都是牧场,盛产良马。可以想见,在我行走的这条路上,二百多年前都是深可掩人的牧草,长风吹来,野草摇晃,也是一片美丽的边塞风光。大约是一千多年前,王昌龄从长安取道丝绸之路,来过海原的高崖乡,曾写过“八月萧关道,处处黄芦草”的诗句,描写的就是海原一带的风貌。

说千道万,海原毕竟是个有历史积淀的地方,近些年来从外地大都市,常有朋友来西海固,想看看荒凉。以前我也是津津乐道老家的荒凉,现在心态变了,仿佛在朋友们面前展现荒凉,类似于揭自己身上的伤疤。有时到南方旅游看到那么多的江水河流,就常想要是能把这些水流引到西海固,该有多好啊!这样一来老家的人就不会每逢干旱而唉声叹气了,就不会举家带口而四处漂泊了。我小时候饿过肚子,对干旱的情景是深有感触的。

一路看着想着就回到了老村子。先到二哥家歇脚,因为他家就在公路边,方便。时间不长,二哥就灰头土脸地从田地里回来了,据说他正在平整一块盐碱地,想种上枸杞子。在山区种枸杞是近些年的事,收入不错。二哥是见过外面世界的人,多少有些虚荣心,当他看见我是骑摩托车回来时,脸上便不高兴,他说,以后要是骑摩托车就不要回来了,现在光咱们村子都有五部小车了。就是说连农民都开上小车了,何况你一个来自省府的“干部”?老家人把工作的人都叫干部。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想,我并不是买不起一辆小车,而是没必要。没想到这样回家也会给家人丢脸。其实二哥不知道一个写作者的心理,因为我们的心总是向下的而不是向上的;总是趋向于落寞的而不是趋向于繁华的,可见人与人的不理解是处处存在的。

在闲扯中,二哥说,你是写东西的,咋不把我们身边的事写写?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现在的农村比起二十年前的确是好多了,但不如意的事依然存在。社会上,一部分人总想用积极的一面掩盖落后的一面,以及龌龊的一面,总是不发展的眼光。社会总是前进的,总是从落后达到先进,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我们在强调主流的同时,往往不提落后和不健康的一面,这也是不健康的心态。

沉重的话题总是一晃而过,我们开始抽烟聊家常。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二嫂在厨房乒乒乓乓地做饭。从窗口望出去,黄昏的晚霞在南边的山丘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对面的村庄上空已经飘起了炊烟,与之相连的那座孤独的庙山顶上,那只用高高的木杆悬挂起来的高音喇叭发出了高亢悲壮的秦腔声,与这块荒旱的土地极为相宜,与此刻的黄昏的苍茫极为相宜。

晚上,二哥带着我在大哥和三哥家分别转了一圈,在每家都吃了点饭,这样就显得不生分。

晚上我决定住在三哥家,因为母亲是在三哥家去世的,这样一来,三哥家就有了点老宅的气氛。

晚上,天黑透以后,大哥夫妇、二哥夫妇以及所有的侄子侄女都来到三哥家,因为我在,就成了一大家人相聚的理由。这情景只有在过去父母亲在世时才有,无形中,他们把我当做家族的主心骨。想来这些年我东奔西走,不但把自己的事没做好,哪还谈得上照顾家人?我知道,哥嫂们对我是有意见的,但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事。

让我感动的是,我们一大家人十分温馨地相聚了一次,从中我感到了浓浓的亲情。嫂嫂和侄儿们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静静地听我们哥们几个闲聊,好笑的地方,她们也会吃吃地笑,要是自己的丈夫说错了,她们也会责怪几句。

晚上,我一个人睡在一间空荡荡的大上房里,尽管早春的天气还冷,但电热毯被三嫂子开到了最高档,身底下热乎乎的。看了一会儿书,我就拉灯睡下了。

夜很深沉,风吹在空荡荡的穹空里有特殊的响声。这夜晚是我熟悉的,它有特殊的空旷和特殊的气味。有一段时间,风很大,吹得柴草在院子里滚动,而门闩子被吹得丁零当啷地响。

晚上也许是我睡着了,但是迷迷糊糊中,总是听见门闩子在响,响了整整一夜。这中间我好像梦着了母亲,还是那身旧衣服,还是那一双迈动的小脚,她好像正坐在某一个河边洗衣服。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侄子去上坟。那天风还是很大,山野里罩着浓浓的土雾。在坟堆边,当我俩跪下来点纸时,怎么也点不着。最后,是小侄儿用衣襟遮住,才点着了火。火焰带着呼呼的风声燃烧,顷刻间,一大堆纸钱和祭物就烧得干干净净。我们奠了酒,磕了头,然后站起身来,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块野杏花,已开成了粉红的一片,尽管在料峭的寒风中,它们依然硬硬铮铮地开。

我们沿原路返回很远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让我惦念,猛一回头,就发现在我熟悉的那块坟地上似乎有人影在晃动,再一细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坟头上压上去的纸钱在风里劈里啪拉地响。

岁月是一条河,对于这个世界,永无尽头地流,但对于一个人流着流着就断了。可不,我熟悉的少年时的山都被风磨平了,连河里的水都干涸了,而我能不老吗?

人生无常,且随风去!

拉卜楞寺的回忆

七年前去过一次甘南,见了一尘不染的油菜花,还有险峻山峰上移动的云朵的暗影。那暗影像一片厚重的幕布在半山腰移动,很是让人震撼。有雄宏的大自然作背景,就往往显出人的渺小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说的就是这种心态。夏河一带的山峰就是雄奇,上面长着黑油油的草和短硬的杂树。越是深入藏区,我越是感受到一种气氛,那就是原始和古朴的气氛,并且空气中还有一种味道,就是松香和酥油茶的味道。当车子进入到一个藏族小山村时,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座白塔,心就惊了一下。佛教在藏区总是以白色和红色这样亮丽的色彩呈现,但基本的调子却是如此安静而沉稳。

时间在这里放慢了,心却变得透明起来,有一种柔柔的东西像柔软的翅膀在一下一下地轻击心房。

不久我们就来到了夏河镇,因为拉卜楞寺就在夏河。很安静的小镇,尽管有电话亭和商场等现代化设施,但依然觉得有异域的气氛。自然先去朝拜拉卜楞寺。讲解员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喇嘛,剃光头,身披紫红色袈裟,神态落落大方,讲解得有板有眼。让我吃惊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为何出落得如此大方而沉稳?丝毫看不出孩子的稚嫩和面对陌生人时的羞涩,这就使我对藏民族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一般在景区,我不愿随人流。于是一个人拐出大殿,在寺院里自由行走,在某处拐角,我发现有几个藏族同胞,把一大捆一大捆的新鲜的松枝放在一个炉子里焚烧。事实上火没燃起来,只是冒出大股大股的青烟,而这种青烟是有香气的,味道很浓。

对于源远流长的西藏佛教我没有多少认识,只记得在神殿里点着成排的酥油灯,酥油灯的火苗清澈得像水,它的燃烧也是安安静静的。我真想把手指放在火苗上烤烤,我想那被灼烧的滋味肯定是甜蜜的。恍惚之间我觉得那橘黄色的火苗是可以摘下来的,就像摘一粒一粒的葡萄。

出了寺院,我们在镇子上四处溜达,酥油茶的味道很浓。有些铺面里还出售整张的兽皮以及牛角刀,而五彩的玛瑙珠链看起来很是耀眼。

那天刚逢大雨初霁,夏河的水流增大了,即使没有走到河边也能听到水流的轰隆声。

晚上我们一行八个人挤在一间木头搭建的房子里,房子里是一溜木板通铺,睡在上面虽然挤了些,但能闻到松木的清香。

晚上我很久都没能睡着,因为这里的夜晚既辽阔无边,又深邃如井。何况夏河在安静的晚上突然放大了声音。当时,我没有搞清楚,它到底来自哪里,又流向哪里?

深夜,在我沉入睡乡的那些时刻,夏河依然在我的耳边轰鸣,潜意识中出现了一匹白马,它在夜色笼罩的河岸一直沿着夏河奔跑,不知道要跑向什么地方去。

夏河的早上,很洁净,不仅是空气的洁净和天空的洁净,而且是土地和山峦的洁净,是生长在地上的植物的洁净。轻烟似的薄雾,笼罩在淡蓝色的山顶上,有几只鹰在飞,远处看,它们像黑色的纸片,被气流吹动;近处看,它们的翅膀的边缘是锯齿状的,是它们驾驭着气流向高处升去!

太阳出来了,太阳照红了拉卜楞寺的红墙!能感觉到周围的大山醒了,而夏河正在睡去。世界像个新鲜的巨大的蚌壳,在一开一合中,在一静一动中,是佛光,它偶然显现!

别了拉卜楞寺,当我老了的时候还去。

遗弃的院落

我们大约可以把那些被人长久地使用过,尔后又被遗弃的东西视做某种死亡。比如被人用钝而顺手放在墙头上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铲,柴垛边一只瘪扁的正在腐烂的草筐,垃圾堆里一只摔破的瓷碗,一根用旧的麻绳等等,它们作为某种工具一旦失去使用价值,便等同于某种终结或是死亡。而一处曾经被人使用过的院落,在长时间地无人问津的孤寂中,实际上也相当于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这样的死亡是无法察觉的,它是悄悄进行的,尽管如此它依然留下了消亡的痕迹。这就是说一处院落的死亡是从各个部位开始、并且以各种方式进行的。比如一截木桩和一堵墙的老朽是不一样的,可是表现在时间方式上却都是漫长的、一点一点进行的。

在我们庄子西面的一座山坡上就有一处被遗弃的院落。它已经存在很久了,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它就在那儿了。实际上它的存在比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更早,它在那儿大概有一百年了。那时,庄子里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说得清是什么人最早居住在那里,后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弃家远去,空余下这处院落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颓废。表面看起来那院落虽然破败却是十分的安静,它太安静了就显得有些神秘,仿佛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它一刻都没有安静过,我想,那里面发生的都是一些十分隐秘然而又是十分丰富的事情。事实上一个正在腐朽的院落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注意到庄子里的那些大人们,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留意它,或去造访它,也许在他们的心中那处老旧的院落相当于一块石头那么平常。要不就是他们有意回避。

就是这样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在几近被人遗忘的情况下一天天地变得衰老、腐朽,然后慢慢塌圮,消融在自己深邃的孤寂中,最终完全从地面上消失了。可以想到,每一天造访它的唯有阳光和风或者是骤然降临的雨水……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那些曾刷在门板上的油漆会一天天地皲裂然后剥落。由于风长时间地吹拂,门板和椽子的颜色会变得灰暗,墙基上也会生出厚厚的灰斑来。在雨水的冲刷下,屋顶和抹在墙上的泥皮会一天天变薄、脱落。有时,完全是因为自身的原因,房子会在长久的寂静中“劈啪”一声掉下一块土坯来。

院子里的草越长越深,昆虫们会加倍地繁殖,成群的鸟儿把这儿完全当成了乐园。尘土却越积越厚,时光会在这里弯曲……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尽管在年少的那些日子里,我曾一次次地怂恿同伴想一起走进那个院子,然而每次总是在接近它的时候,落荒而逃。现在想来,一个闭门很久而无人造访的院子,里面的确会渗出一种让人胆寒的气息。感觉那里的寂静深得像一眼枯井,院子里的杂草丛中坐着一位满面皱纹的老者,老者的一张脸会在浮动的光影里不停地变幻。

时隔三十年,我造访了那处被人遗忘太久的院落。当我走进它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当初走近它时的恐怖了,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变得苍老的心境与一处废弃的院落是颇为相宜的。

我从那个坍塌的类似于门庭的地方走进去。惊飞了正在院子里啁啾的一大群鸟,鸟群“轰”地一声从草丛升起,像一朵灰色的云悬在半空。我为惊飞的鸟群感到歉意,我觉得是我扰乱了一群鸟正在举行的盛典。我在杂草丛中站立了一会儿,一直等到那一群鸟重新落在墙头和屋顶上,方才轻轻地挪动脚步,脚步搅动了茂密的草丛中凝聚的苦香,辛辣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腔。我在走动中环顾四周,发现四面的土墙豁豁牙牙,塌圮殆尽,找不出一堵完整的土墙。仔细看去这些倒塌的土墙并非人为,而完全是日久风化的结果。正前面有几间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土坯房,有的顶子几近塌陷,吊着包,有的顶子完全塌陷了,只余下四面的空壁。所有房子的门和窗户都被人挖去了,老房子显得空荡荡的,像一个脱尽牙齿的老妪的口腔。我走近房门,看见房里的地面上落满了泥皮、破碎的草笆子,纸张发黄的陈旧年画的碎片、鸟的羽毛和粪便,还有内脏被掏空的田鼠的干硬尸体……我走进去,看见灰暗的墙壁上有被嵌进去的木桩和铁钉,我随手拔下一支铁钉,却发现它在手里碎成了一把褐色的粉末。我一抬头发现阳光从屋顶和四面裂缝的墙壁间射进来,许多金黄色的光柱里漂浮着尘埃。我感觉到房子里有一种陈年老旧的腐朽气味。潜意识中听见房子像一位严重的哮喘病患者,在微弱地喘息。我走出房间,发现在院子的西北角有一眼箍窑,它从中间断为两截,后半截完全坍塌了……我走进这眼箍窑,发现地上的尘土积了半尺厚,细密的尘土上有虫子爬行过的痕迹,阳光从后半截坍塌的窑顶处照下来映亮了整个窑洞。我看见了一个依然完整的灶台。上面有一大一小两个空锅灶,灶膛的四周被早年的烟火熏得黑黑的,底部柴火的余烬依稀可辨。锅灶前面的窑壁上有一块用两只木桩撑着的旧木板,显然是用来放碗筷的,只是那上面空空的,积着一层厚厚的黄尘。在我转身时,却发现在锅灶的对面窑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龛,我走近它,看见里面放着一尊小小的泥塑的神像,我轻轻地取出他,吹净上面的蒙尘,我捧着神像走出窑门,仔细地端详这尊神像,发现它的脸上露出一副十分淡漠的表情,深不可测……

当我走出这个废弃的院落的时候,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我一回头看见有许多只鸟相继飞进了那些老房子,并且许多声音又开始重新响起来……说实话从那里面我没有找到我想要找到的东西,也没有发现出乎我想象的东西,它们仅仅是那样——一处正在消失的老院落。可是……我仿佛领悟到另一种别的什么,它隐藏在事物变化的深处,在流动的时光的深处,在澄澈的光明的反面。

我只是感到无端的怅惘。我不断地安慰自己:它死去了,可是人们给了它安宁。

在回家的路上,我碰见了一位陌生的老人,当我向他问起那个废院时,他只是微笑着,微笑着轻轻摇头。当他离开我趔趄着渐渐走远的时候,我觉得他真的老了。我一直盯着他转过一处山腰,然后看见他回过头来向我露出微笑,那一刻,我觉得他又像是一位少年,可是当他登上一座山峰佝偻着腰扶住一棵枯树时,他又的的确确是一位老人了。

怀旧

或许是正在衰老的原因,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睡不着,大睁着双眼,看着室外的夜空(我睡觉时不愿意拉上窗帘)。尤其是在月亮明净的秋夜,会越发难以入眠。

在天地俱静的时刻,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渐渐渗入心房,让人既觉伤感又觉喜悦。

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也会逐渐涌入脑海,尤其让我感动的是这样一种画面:夜幕降下山村,四周成黑糊糊的一片,一轮月亮从东山顶上升起来,映亮了山顶上的那棵老榆树……情景不知怎的就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时过三十年,时不时地就重新出现。由于经过内心的渲染,这画面有时候会像水墨一般晕染开去。

有时候,是朦胧的月光映亮一片河面,蛙鸣声响成一片。看不到青蛙,青蛙有的伏在水面上,有的趴在草丛中,它们似乎想用声音的灯盏点亮夜空。

这都是童年时经历过的情景,之所以不能忘记,是因为它点燃过一个少年寂寞而充满幻想的心怀。

为什么如此朴素的东西会让我心动呢?是因为我正在衰老,一颗心变得越来越柔软。

睡梦中全是荒草。当我睁开眼睛时,那茫茫的荒草摇晃的景象还羁留在身体和想象中。有一时刻,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能感觉得到,覆盖身心的那种寂静,而这种寂静是富有深意的。我没有开灯,室内是流动的那种均匀的液体般的黑暗。同样,即使我没有拉开窗帘,我也能感觉到室外是那种无限弥漫的大雾般的黑暗。此刻,包裹着我的就是这种黑暗。

寂静是从黑暗深处来的。可是,寂静中总是传来各种响声,因为黑暗的夜空中吹着风。我是借助于某种响声感觉到了风的存在。由于地处一座住宅楼的顶层,我感觉到吹过楼顶的风是长风,是吹动云霄的风,比吹动一座林子的风要空旷得多。

我悄悄地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然后躺在沙发上。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就愿意这样躺着——聆听。有一会儿风变大了,风把竖在楼顶上的一张铁皮做的广告牌吹得哐啷哐啷响。

——我那么绝望,却找不出绝望的原因。我那么孤单,却是因为有一种过于宏大的东西衬托出这种孤单。

连天的荒草还在摇晃弥漫——我清楚,梦境和荒草还在置换。我知道,这一时刻我需要什么。

……

受某种潜意识的支配,我悄悄地离开家,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马路两边的街灯闪着微弱的亮光,即使不需要强调,我也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在面街的一座住宅楼下,我站住了身子,仰脸注视着五楼那间熟悉的窗户。窗户是黑暗的,这座楼的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暗的,可是我认得出那间窗户。我希望窗户里面的灯光突然亮起。可是没有,窗户一直处在黑暗中,我清楚她在沉睡,以我能想象得到的那种婴儿般蜷曲的姿态入睡。

在这里我不想说她,说她的过去,说她和我之间曾发生的一切。

风吹着,风里夹着干硬的雪。我突然清楚这是北方的十月的夜空。树木的叶子变干了,卷成筒状,在风里哗哗滚动,有一部分聚集在树根部。

那间窗户还暗着,可是在我的注视下它微微变白,有一只野猫在窗台上走动,身子一窜跃上了另一间窗台。

我想用一颗石子敲打一下那窗户,可是我忍住了。事实上我一直在克制那莫名的冲动。

我走到对面的公园,即使树木落光了叶子,可是树木稠密的公园在晚上看起来还是黑糊糊的。

我来到了那棵桃树下,摸了摸那略显光滑而冰凉的枝干,用我习惯的做法。在众多的桃树中我记得它,不仅是因为它身上有特殊的疤痕,而是在它的枝叶下,在它的花朵盛开的季节,我们两个曾在它的花朵下面逗留过多时。

借助于它,我想起了那些消失的只有我俩才能说得清的那些美妙的时光,以及只有我们两人才倍感温馨的然而又不便言说的那些让人脸红的秘密。

也许,直到此刻,你才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是爱。是抵御我心中时时涌现的那种说不清的孤单之感的爱。这爱带着理解和宽慰,就像这一树桃花在众多的桃花之中唯一带着一点笑意。

黄昏

是在公共汽车上,突然就感到了落寞。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妙龄女郎,她侧过身给我让位的姿势很美,说明她是个有礼貌的,起码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坐稳以后,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这姑娘一眼,证实了我的想法——她很美,的确很美。我突然就感到落寞,美的东西有时候就让人产生落寞和某种伤心的感觉。

车窗外正是黄昏,天边是橘黄色,在夕阳刚刚落下去的那块地方呈耀眼的金黄色。夜幕是从树林子里升起的,像雾悄无声息地弥漫。湖面还是亮的,清澈的湖水凝成玻璃。湖岸边有雾袅袅地升起……为什么我对黄昏如此情有独钟?是因为我的心还是柔软的。就像我不喜欢热闹而喜欢安静,也可以说,就像我不喜欢辉煌,而喜欢温馨。也许这还不是全部,实在是,在黄昏,真有一口钟,在无限深远的地方敲响。还会有什么呢?在黄昏,那隐隐敲响的钟声是对着灵魂的。

突然就想起了她——那个傻姑娘——我这样叫她,其实她一点也不傻。她是一个骄傲的诗人。于是我想,我得为她写写此刻正在感受到的黄昏:

黄昏不是一盏灯,一吹就灭而是一把小提琴越拉越弱……

其实,我想写一口钟,如何在黄昏的天光里渗出,然后在深远的地方敲响,但是这或许对于她略显沉重。我用短信的方式发给她。

她回信说,好诗。其实我明白,她在鼓励我,我清楚我没有触及到灵魂。可是我爱她。心里有一把小提琴在拉。同时,我清楚,这用文字表达的爱又是多么脆弱。

车子进入市区,身边的小女孩下车了。天也就黑了,街面上亮起了灯。

忧伤是突然间涌上来的,我突然想到了一位朋友的死。于是我用短信的方式把这消息告诉傻姑娘:

昨天,我的一位远在成都的朋友跳楼自杀了,我很伤心。

为什么要说她呢,是朋友本该在心中,只是她离去的方式在我的内心形成隐痛,尽管我们是从没晤面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我有许多未曾晤面的朋友,我时常惦记着他们。

傻姑娘回信说:她的离去让我也感到意外,但我不主张自杀……

我说:她是一个绝对单纯的女性,又敏感又脆弱,更重要的是,她有水晶般的尊严……

我清楚我没有完全表达出我的意思,可是美丽的黄昏正在被夜晚取代。我们还得活着。本来,我是要表达爱的,却被失去朋友的忧伤所取代。

安静的夜晚正在变成一块厚厚的幕布覆盖下来,我突然想到了这样的情景:

在地下,有一个人挑着一盏灯笼在行走走一走,停下来,接着又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要走向哪里?

我用短信发给傻姑娘,短信迅速回过来:呸!吓死我!

车子在浓浓的十一月的夜色里跑动,沿路停下来,拉上在站点等候的默默的乘客。这时刻,不便说话,也没有人愿意说话,一车的人都在想心事。

在这个晚上我老了一岁,我能感觉到衰老如何像海浪一下一下地冲刷肉体……

晨练

晨跑时,我看到了贺兰山顶最早降落的雪。其他地方没有,只有山顶的那么一点白。偶然看一眼,我的心就惊一下。地上的厚厚的衰草上面都凝聚着霜。我以前认为霜只杀那些柔软的枝叶,其实不,霜把一整棵草都吻了一遍,并且每一晚上都吻一遍,所以在雾气濛濛的早上,枯草踩上去并不咯吧咯吧地响,它们依然很柔软。

可是我有时候会猛地跳将起来,因为我仿佛踩在那么多的尸体上面。

青草啊,青草,我们这些看似伟大的人,却常常忽略了你的生和你的死。想一想就惭愧!

棺盖顶上的公鸡

外祖父死了,是在冬天。碎舅家后院里的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只有一棵高高的椿树上还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那年我不到五岁,没觉得什么。我们还在后院里玩。从前院传来哭声,有时候还有肉香味飘过来。我觉得让我兴奋的不是外祖父的死而是某种过事情的热闹和美食。

那天晚上,夜很黑,外祖父的尸体停放在上房地面上的草铺上,浑身上下用一张白纸盖着。上房里的灯一直亮着,亲人们都在守灵,说话的声音小小的。那晚上村子很安静,连狗也不叫,有时,远处别的村庄里的狗会叫上一两声。

我觉得有点怪,是那种发生不平常事情的怪。因为人所不知的世界往往有人所不知的言语和事情。

村庄下面的河滩里的小河冻成了冰鼓,但是我感觉得到一条温暖的小河依然在冰鼓下面流淌。即使在我沉入梦乡的那些时刻也一直在流。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碎舅家的院子里就响起了大人们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村子里送葬的人们都夹着铁锹来到碎舅家。我是趴在窗户上看到的。

气氛是肃穆而庄严的,毕竟是一个人的死亡。凡是死亡发生的地方总会产生某种庄严的气氛。

也许这些都不重要,即使外祖父被收敛入棺的时刻,我也没觉得什么。可是,放在凳子上的棺材已经被捆绑起来的时候,人们还是没去抬它。这时候,我看见几个人走向鸡棚,当他们的手指在鸡棚里摸索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片被惊醒的鸡们的叫声。然后,那只大红冠子公鸡挣脱了人的手指从鸡棚里跑了出来。它撒开长腿,抖扇起翅膀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几个大人在后面追,然后把它按在墙角捉住了。公鸡在拼命地叫,抖扇着翅膀不愿就范。

然后,我看见,大人们把公鸡绑在棺顶上。这时候,随着一声喊,沉重的棺材被七八个大人抬了起来。送葬的队伍走出院子。我跑出大门,我一直看着送葬的队伍走出村口,然后在那里消失了。那只大红冠子公鸡一直在棺顶上折腾,不愿就范。我想,要是外祖父醒过来,一定会从棺材里伸出一只胳膊,扇它一巴掌。

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处置那只公鸡的,是不是连同外祖父的棺材一齐埋掉了,我说不准。只是当送葬的队伍回来时,我却再也没有看见那只大红冠子公鸡。

由那只不愿就范的公鸡,使我常常联想到外祖父,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留着两撇微微上翘的八字胡,头上戴着瓜皮小帽。在他病重的那些时刻,我们几个娃娃在院子里一跑动,就传出他凶狠的骂声。连大人们都怕他,看他的时候是趴在窗户上看。

为什么在埋葬他的时候要陪葬一只公鸡呢?我始终不明白,按乡俗,我们那个地方是不兴这个的。

某一时刻的蜻蜓

谁也说不清,那么多的蜻蜓,怎么一下子全集中到公路上来了。它们在两排高高的白杨树夹峙的公路中间纷飞,几乎都织成了一张纷乱而密集的蛛网。

毕竟,公路不是一处安静的池塘。当我们乘坐的小轿车转过一个弯,突然驶入一条笔直的下坡道时,我立刻就瞧见了车窗前方疾速穿梭的蜻蜓们的身影。由于路面平坦,再加上是下坡,车子的时速达到一百二十公里。这时候,能感觉到慌乱的蜻蜓们像雨点般扑来——直接扑向车窗。但是那撞击在车窗玻璃上的声音,远远胜过雨点的敲击声。甚至我还能听到车顶上也连续传来砰砰的撞击声。

这是怎么了?难道蜻蜓们也会选择一个特殊的日子,来到公路上自杀?按照蜻蜓特别发达的复眼,以及每秒达到十米的飞行速度,以及突然转弯的能力,本可以避免迎面而来的钢铁巨物,可是,看样子蜻蜓们不打算回避,而是选择勇敢地扑上前来,以求一死。

有一些时刻,当飞速行驶的汽车在密如雨点般的蜻蜓们中间一掠而过时,我几乎找到了某种撞击异类的快感。

车子并没有减速,蜻蜓们还在扑来。我扭头看了看司机,这家伙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夹着烟卷,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关上了身侧的车窗,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蜻蜓们像小型轰炸机一般撞来,可是在坚硬的钢化玻璃上,只是留下砰砰砰的撞击声。有些时刻,每听到一声撞击声,我就忍不住在心里“哎哟”一声。

到了贺兰山岩画停车场,我下了车,在车头四处看了看,车窗玻璃上留下许多被撞击的痕迹。我弯下腰,在车头的散热器的横档上还发现了许多蜻蜓的难以辨认的尸体。其中有一只被拦腰截断,断开的部分还被绿色的黏液连接在一起。随后,我发现,几乎在每一辆车头的下方都有掉落的蜻蜓们的尸体。

想了想,这是一个平常的秋日,并不显得特殊——起码对人来说就是这样。头顶的阳光依旧炽热,可是从贺兰山上吹来的风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山坡下的草地上,蒿子草的尖儿都变黄了,甚至变干了。因此,尽管我能肯定这是一个万物萧疏的秋天,但不能肯定蜻蜓们非得要在今天死去。

可是,即使是非得这样,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大惊小怪呢?毕竟它们是蜻蜓,我这样安慰我,以便忘掉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

美国小男孩

昨晚梦见了一个小男孩,金色头发,大大的蓝眼睛,有着略带忧郁的神情。据说他是一个美国小男孩。尽管没人告诉我,但我好像知道他就是一位可爱的美国小男孩。

我们相识在一次长途的旅行车上,当时坐的是一辆带篷的大客车,就像惠特曼当年在美国出行时坐过的那种。

小男孩一开始就吸引了我,并不是因为他金发碧眼,也不是因为他来自于一个美丽与富饶的国度,仅仅因为他的天真和忧郁的气质,并且他看起来可亲,老是对着我露出亲切的微笑。

后来在临近分别的时候,他急忙掏出了一沓子钱执意要全部送给我,而我坚持要一张面额最小的粉红色美元,以做纪念。我记得,当时,小男孩手里的钱币像过去我们曾经使用过的粮票那么大。那一时刻,我被他的慷慨感动了,但我并不认为一个来自富裕国度的人都有着慷慨的好品质,同时我也能看出小男孩的动机并不是出于同情。

最终我是不是接受了男孩的好意却记不清了,然而我记得的是,趁男孩不注意,我偷偷地问陪在他身边的人,这男孩的家境是否很富裕?那人悄悄告诉我说,这男孩家里很穷,并且男孩正患着不治之症,据说,在这一次中国之行后,他可能会不久于人世。

那一时刻,我突然十分伤感,接下来都是一些迷迷糊糊的情景。有些时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好像我为小男孩一下子减去了四十岁),和他一样大,并且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为了表示友谊,我带着他在故乡的果园里玩耍。那好像是盛夏,是果园色彩最美丽、气息最芳香的时刻。

在心里,我把自己认为最美好的东西都献给了这个来自异域的小朋友。

然而,在梦中我们短暂的相交结束了。当我得知他要坐飞机回国的消息时,我着急了,并且突然间又恢复到现在的我。我动员家里的所有人给他搜集最合适的礼品。女儿拿来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娃娃,儿子抱来了最心爱的小火车,妻子准备了一大包食品。而我最慌乱,我几乎找不到自己以为最合适的礼品。最后我看到了自己所画的一幅画——一幅灿烂的折枝牡丹。我清楚它是生长在亚热带土地上的最美丽的花朵,我只是把它从大自然的心脏小心地移植在洁白的宣纸上了。

小男孩哭了,由于东西太多,他只留下了那幅画。

这就是说,小男孩从中国带着一朵永远活着的花,回到了他的故乡——那或许就是惠特曼曾经吟诵过的喧腾的密西西比河左岸。

他是最早把中国的牡丹花移植在密西西比河岸边的人,我宁愿这样想象。后来他就消失了——戴着牛仔帽,潇洒地走入远方,就像当年的惠特曼一样。

而我又回到了现实。

听起来,这里面好像没有多少新鲜的故事,可是我承认这发生在梦中的故事却在我的心里常常上演。它的主题永远是关于如何相爱的。

睡在果核里的佛

曾经阅读美国诗人格丽克的诗《野鸢尾》,其中有两句诗时常闪现:

在我痛苦的终端有一扇门

听我说完:那个你叫做死亡的东西我记得……

记得什么?“那叫做死亡的东西”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一切我也记得。只是让我深切领悟的还是那——痛苦的终端,确有一扇门。这扇门你权且理解为光明或是救赎。

小时候我常生病,现在想来,留在记忆中的倒不是那些疼痛,而是因疼痛而幻化出的那么一种温馨的氛围,像一圈忧郁的橙色的光晕罩在我的周围。在那种温馨而又安静的氛围里,确有鸽子在飞,而想象中的圣母一会儿出现在灶台上,一会儿出现在屋顶上,安静地注视着我微笑。

有时候,人是被关照的,而对被关照的体验,能让人变得纯粹,并且能真切地感受到某种超自然的存在。

在我的感受中,我并不怕生病,因为生病会使我受到特殊的呵护,而且我还能体验到特殊的温馨。有时候我甚至会傻里傻气地认为我是神圣的,因疼痛而神圣。我会在疼痛中变得透明,变得无限深邃。

在病中最渴望的东西是某种清凉,那或许是带着阳光的风。还有——就是一种味道,类似于糖的甘甜。

出天花那次是我印象中最重的一次疾病,它使我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当时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自己脆弱的身子难以挺过这一关。我有些莫名的伤心,固执地抓住母亲的手不愿意让她离开我。我仿佛清楚地看到,痛苦终端的那扇门,悄悄打开一条缝,又关上,再打开再关上。生命和死亡都在争夺我的肉体,我处在某种混沌的黑白世界中。

忽然一声鸟鸣唤醒了我。我睁开迷离的双眼,看见母亲正在案板上擀面,她把一大张面擀好以后就走出房去。那一大张面被晾在案板上,一部分垂下来。透过阳光我看见那张面是半透明的。这时候,我发现一只猫,正竖起前身偷吃那面张。我想喊一声,就是没力气喊出来。

晚上,妈妈用浸湿的棉球浸润我干裂的双唇。深夜我的左颊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冰凉,我睁开眼时,看见了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我的枕边,它通身散发出的香气让我清醒了许多。对着一盏煤油灯,我看见了母亲的一张欣慰的笑脸。我把苹果搂在怀里睡了。

第二天,我就能开口说话了。我把苹果捧在手里把玩,时不时嗅一嗅它的香味。

最后,我用小刀庄重地切开了这只苹果,把它切成了许多牙,分给了所有的亲人。

最后在果核部分我发现了一颗黑如蚕豆的种子。不,它现在是种子,在过去它可是一尊睡在果核中间的佛。

偶然间,一只苹果也会闪现佛光!

听我说完:那个你叫做死亡的东西我记得……

榆叶上的蜜

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那绿的草和红的花,更何况那榆树冠上的榆钱儿一嘟噜一嘟噜的,像串起的铜钱,有时还会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对于一个从土里滚大的孩子来说,这就是一年一度的盛宴。可是谁会料到在这个快乐的季节也会发生顶顶悲伤的事。这不,我正在田野上玩,就看见母亲慌慌张张地向我走来,一声不响地把我从伙伴中间拽回了家。

我感觉到有事,所以不吭声。但凡母亲一脸严肃的时候,我都不敢吭声。乖巧能避免挨打,那才是硬道理。就这样,我任母亲草草地收拾我。她用老笤帚疙瘩扫净我身上的土,然后用僵成锅巴样的粗毛巾擦洗我的脸,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拼命挣脱母亲的手。我说,干什么干什么嘛!母亲停下来,终于告诉我说,你表舅死了,我们得去他家。死了死呗,我不去,我说。我还想着田野上有趣的事呢,尤其是那红梗子草紫红色根茎的甜甜的香味还滞留在唇间呢。

母亲把巴掌举起来,我就把头勾下来。

烦人,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况且我对这个表舅也没什么印象。我随着母亲往张家庄子走,一路上田野的气息特清新,山风里有积雪消融的气息,还夹杂着初生的草木的清香。

记忆中张家庄子很大,东扭西拐的就来到了一座老宅院的大门前。这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别处,对面的门楼很高大,门楣上有老朽的雕刻图案。幽深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可是很少有人说话,个个都绷着脸,站在那里闷着。身体结实的庄家人的沉默里有一种古怪的东西。

我踉踉跄跄地随着母亲走进院子,登上高高的台阶跨入一间大上房,地面上霍然停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整张的白纸。大人们都用眼睛瞧着我们,没有人主动跟我们打招呼。这场面似乎是不宜说话的。我清楚,眼前躺着的就是母亲对我所说的那个表舅了。因为他正值盛年,于是被遮盖住的尸体,看起来就很庞大。

我随母亲跪下来点纸(烧纸),心里惶惶的,不敢去瞧那死人。我担心,他会突然坐起身来,呼出一口闷气,于是点完纸磕完头,我便挣脱母亲的手,跑出大院。

院门外有一块老大的空地,中间长着一棵丰茂的榆树。榆树的主干粗壮,枝叶繁茂,显然它正处于壮年。

太阳很红,天空很蓝,春天无处不在。然而,似乎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太阳正悬挂在天空的正中。

一丝暖暖的风吹过来,榆树冠上,提前风干的薄薄的榆树钱儿便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我随手捡起了几片,放在嘴里嚼嚼,很香。抬头一望,阳光下的榆树叶,油汪汪的,那是因为叶片上的蜜汁正在融化。仿佛直到此刻,我才看到榆树冠里有许多穿梭飞舞的蜜蜂。

刚才,我为什么没听到蜜蜂的嗡嗡声呢?是因为某种压迫着我的庄严。

听见蜜蜂叫,我忽然变得轻松起来。我跳起来,摘下几片榆树叶,舔舔,很甜。我忘了那死人的事,舔完一片叶子,再试另一片,都很甜。奇怪的是,以前我也曾舔舐过榆树叶,可是,那甜味却仿佛都不及今天的这样深沉。而苦味是在蜜汁被舔净的时候尝出来的,那是叶子的味道。这时候,身后的院子里突然爆发出哭声。我吓了一跳。

在舌尖上,我还尝到了比甜和苦都要复杂得多的味道。

雨中的广场

我说的是海明威在《雨中的猫》中提到的那个广场。广场不大,地面上坑坑洼洼的,在下雨天显得很落魄,像一个失意的人,它的周围有几家破旧的旅馆。那时候,可能是黄昏了,旅馆里的灯火流出来一部分,染亮了地面上的雨水……广场上空荡荡的。从旅馆的这边看去,对面有一两个人低着头穿过广场的一边。他们可能是一些旅人,急着要去找一家温暖的房间,再喝上几杯热酒暖暖身。雨里的那几个人很孤单,看不到脸上是否挂着忧郁。当时,海明威在小说里说,有一位美国太太一直惦记着一只猫——一只雨里的猫。可是那猫消失了,就在那太太要去抱它的时候,它从旅馆门口的那张桌子底下消失了。

海明威没有告诉我们那只猫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那位美国太太回到了房间,觉得失落,嘴里一直念叨着那只猫。我想那只猫一定穿过广场、进入到另一边的树丛了。这只猫在雨中消失了。感觉隐藏了猫的这个广场大得很,也很空旷。因为落着雨,就显得十分凄迷。

为什么我的心中老装着那个广场,就是那广场太凄迷了。我没有过多地去想那只猫的命运。

后来,我还多余地想:那广场边上可能还有一个教堂。另外,还有一家疯人院。从宗教的意义上说,一切都具备了。关于人和灵魂什么的都有了。一切都在秘密地发生,我指的是人和灵魂之间的事。

雨中,不多的人可以穿过广场去教堂里洗洗灵魂。而疯子是一些快接近上帝的人。他们疯了,被正常的人关在疯人院里。可能——院子里开着骨朵很大的花,花瓣丰腴、肥硕,在雨里泡着,危险而茫然地盛开着,一群疯子却使劲地嘲笑这些花。

夜在雨中来临了,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声音滞留在广场上空。广场的一边紧靠着大海,此刻它微微地喘息着。雨落在海面上,大西洋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地涌上来,舔着岸边的棕榈。看上去,远处的大海黑黝黝的,听起来那大海虚幻极了。

霍拉尔山口

从那儿,最早吹来的风都是蓝色的,甚至从那儿飘来一年当中最早的雪片。我向往的风和雪片就是那个样子。雪片化在风里,风里堆积着雪片。有时候风还会吹开雪片,看见雪下埋着去秋的枯草,枯草中蜷缩着那年秋天死去的昆虫。

霍拉尔山口时常是蓝色的,除非那里有晶莹的雪花飘起来。我从来都没有听见过那里长风吹动云朵的喧嚣,也从来没有看见一株树被云气隐藏起来的光辉。这一切,也许都发生过。我也从不去想山峦在它之外无限伸展的意义。它真实中的虚幻、虚幻中的真实也就是这个样子。但这一切,我从来都不去思想。霍拉尔山口,我倾心于它包含了山峦之中那最不可言说的部分。

我从不埋怨:村庄,一年有好几次淹没在它送来的强大气流中。正像我从不怀疑:我有一个欢乐的童年。因为我曾沐浴过那儿的风、那儿的雪片,还有——那在早晨的气流中盘旋的鹰群,在黄昏的雾岚中沉陷的落日。

那里——有我无法寻觅的最初的欢乐的百合!

遥远的西山

西山上有一座废弃的寺院,这是我多年后见到的。寺院里杂草丛生,草丛中遗弃着残砖剩瓦……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那年正是夏季,杂草中盛开着许多陌生的花,它们看起来很是新鲜,只是不同于别处的花。

成群的蜜蜂在寺院里飞舞,嘤嗡声响成一片。寺院里很安静,仿佛无端地放大了我的身体。

我徜徉在寺院里,好像在寻找什么,却又不知道是否真的在寻找什么……只是感到有一种东西从心底慢慢升起,从身体四周弥漫开来……它或许就类似于某种孤寂、某种怅惘。

寺院的东南角处有一座钟楼,结实的木架上吊着一口生铁铸成的大钟,看起来这口大钟已尘封日久,也许早年,在许多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曾听到的那种隐秘的钟声正是它发出的,可是谁能说得清这是不是真的呢?

每当在远处遥望西山,我不知道我在心中对它寄寓的到底是什么,然而的确我因长久地仰望它而微微心动!

印象中,几乎每一年,故乡一带最早的雪都落在西山上。那必定是在秋末冬初的那些日子。偶然的一个早上,我发现天忽然变冷了,地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粉,黄土地皮变得硬硬的脆脆的,路边和山坡上被霜杀的野草蔫蔫地委弃在地面上……

感觉从西山那儿吹来的风凉凉的,像一层清澈的水流掠过面颊。抬眼望去,西山顶上变白了。看起来初降的早雪十分的白,不是那种单纯的白,仿佛蕴涵着另外的意思,有一种更宽泛更肃穆的东西突出于那白雪之上。那时,我还年少,不懂得有些过于纯洁的东西是牵动魂魄的,比如那西山顶上的雪。

然后,太阳出来了,挂在东方天壁上的那枚太阳,极为丰硕、极为红艳,它因为高贵而显得安详……我看见第一缕晨光庄重地染红了西山顶上的那一层积雪。

冬日的河滩

我们庄子下面有一条清亮的小河,日夜不停地流,它河面不宽,水流却极为湍急。它一路喧哗着绕过庄子,又向右拐了一个大弯,围拢起一块很大的果园。水渠两边站着几株历尽沧桑的歪脖子柳树,躯干苍老黢黑但还抽出许多嫩枝。春天那阵子,果园里的梨树和秋子树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繁密的粉白或紫色的花,引来了成群的蜜蜂,馥郁的香气随风弥漫到很远的地方。

然而,这会儿节令已近初冬,树木上的叶子落尽了,伸出一些光秃秃的枝杈……偌大的果园变得萧疏了,连鸟儿们也很少来光顾了,只有干硬的风在果园里翻动着金黄的叶和遗失的枯果。

那日夜奔腾不止的小河也在一夜间封冻了。然而即使冬天的正午,红艳艳的太阳也会释放出些许的暖意,河面上有些薄处的冰会悄悄消融,就有黏稠的水从那里渗出来从四周的冰面上漫漶开去……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冰面上的流水又重新冻硬了。如此反复,小河四周就形成很宽阔的一个冰带,甚至整个河滩上都被一层洁白的冰面覆盖着。

然而,你千万不要以为小河的水已停止了流动,透过玻璃般的冰面,你会看到清幽幽的水依然在冰下面寂静地流淌,流呀流……有时,我们趴在冰面上,把耳朵贴上去,就听见流水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发出幽静的叮叮冬冬的声响。

偶然的一天下大雪了,河面上雾蒙蒙的,到处都是飘扬的雪花,伫立在大雪中的人看起来有些恍惚,仿佛一切都不再真实,罩上了某种虚幻朦胧的色彩。

我看见一大群牛站在河滩上,饲养员是一个瘸子,正抡着镢头刨冰,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不大一会儿,牲口全都低下了头。想必水已从冰窟窿里汩汩地冒出来。

雪下了整整一尺厚,我都开始发愁,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化掉呀?有几次,风把山坡高处的雪刮在低洼里。大风在山野间掀起一股一股的雪浪。我们把屋顶及院子里的雪扫成堆,铲到院子里的树根部。

冬夜,洁净的天壁像蓝蓝的水晶石。月亮那么亮,光线润润的,清渲渲的。星星晶莹剔透,我从来都不认为它们就是单纯的星星——它们比梦想更为遥远。

一个安静的接近于童话的村庄,像是一颗在暗处跳动的心房,它会为一颗星而发热。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渐渐消融的小河重新开始喧哗。小河两边的泥土全溽湿了。一只鸟站在河滩上梳理羽毛,然后是很多只鸟相继飞来了。

小河抖开身子在远处的山脚下面转弯……它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流进大海。

流光

天凉了。

母亲在地里挖土豆。一只老牛站在一大堆土豆旁嚼秧子。山垭里有人哭着、跪着点纸。

母亲忘了这一天是重阳,九九重阳,一只孤雁飞断了天空。我想着,爷爷戴着瓜皮小帽,坐在河的对岸,吃旱烟,等母亲过去,点纸。

我忘了给爷爷买纸。我家里穷,没钱买纸。我写字的时候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地上——把“火”写在地上,把“天”写在地上,还有麦子大豆和西瓜。

秋天了,大地黄了。大地薄薄的,树叶脆脆的。土里被雨水冲出来的骨头白白的。母亲把骨头小心地捡起来又埋了。

土豆的堆渐渐地高了,大了。风吹弯了母亲的腰,漂白了她的头发——牛对着一大堆土豆站着,乖乖的,没吃一个土豆。

我来到山坡上,银锁也来了,跟着我,他是我弟弟,那年他八岁,脸蛋儿又白又黄,像一只熟透的冬梨。

风很爽,贴着草皮从坡顶上往下滑溜,刷刷刷的,像一层清水漫过山坡。

一丛丛抖动的鼠尾巴草的尖儿黄了,风把包着草籽的毛絮吹散了——在风里飘呀飘——飘得到处都是。用手捋一把草籽放在嘴里嚼着,苦苦的。忍不住,吐了。

看着沟涧里那一股细小的水转过一个小弯,在一只大青石板上唱歌,——我的心就空了。

从头顶飘过一只鸟,忽闪忽闪地落在半山坡上的一朵狗牙刺蓬上,勾着身子啄果子,翅膀抖动着,呈五彩的扇面。

银锁突然叫起来——一只红狐展开身子在山岭上飘,上去了又下来。接着一闪,身子轻轻地跃上一块荒地,往天空深处飘去了。它已经消失很久了,我俩还茫然地盯着那片蓝色的山野。眼前总是有一团火焰在跳动着——天又高又空阔,白的云团生锈了,堆在西山顶上像一层废墟。

很多东西流走了,我流下了眼泪。天地那么大又那么冷漠。我可怜巴巴的,我缺少一点爱。

晚上银锁哑了。小脸红红的像桃花。

第二天,我得了肺炎。母亲坐在门槛上呜呜咽咽地哭着。

三天以后,地上发了一场大水,卷走了我家的那头牛,村子里的几棵树,半块子田地,一间看瓜房子。

前一天,我看见一个驼子背着一个木棺隐在村后的树林里。那时他对我笑了笑,笑容甜极了。

接着有很多个晚上,有几只狐狸围在村子四周嚎叫。

后来有一天,一个穿黑袍子的僧人手里摇着一只铜铃“打整”我们村子,说是村子里动了“五煞”。那时,我不懂他说的话,村子里的人都挺神秘的。

下雪是十月底的事。这之前,村子里来了一个戏班子。耍猴,荡秋千,摔死了一个丫头,河南的,和我同岁。

过了许多年,想起来我一直记着那个女孩。

当时,上秋千的时候,她怕了,站着哭泣,小红兜兜一抖一抖的。老板打了她,她就开始荡——天空在一根绳子上一上一下地荡悠。接下来,一小朵花摔碎了,染红了一大片眼睛。

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却不能单单地说一个好或坏。后来,我明白,世界上只有爱才是真的。

高空的云

我躲在山坡上望云,时间久了我的心就像一根芦管一节一节地空了。

风从远方吹来,带来了大西洋的海水气息,还有古寺的神秘的檀香味。风固执地掠过我的面颊,不停地拨弄着我瘦弱的身子。我像一个失意的囚徒,就这样在风里碎成了一堆破布片。

身边的青草逶迤起伏像海浪。那其实是风的形状,风使一坡秋草涌起来像海水。事实是一坡秋草融进了风。头顶的山就这样静了。远方只有一些缥缈的蓝影,那蓝影虚幻得像一个梦。远方只有一根长草在摇曳,草茎是黄色的,尖上落着一只天堂鸟。听不到声音,其实声音是一根草的声音,这是大地孤独的单弦之音。

现在压住我心房的是这一座山坡的宁静,是一坡好草的鼓荡翻涌。这仿佛是梦,但满天的云朵是真的。

一天云朵缓缓飘移,像一位破烂的神运草回家。这是一位粗心的神,天空为此纷乱不堪!到处是草垛,天空荒芜着,天空永远荒芜着。

我想哭一哭,为我一个人而哭,为我看到的荒凉而哭。

我发现我躺在大地的掌心里孤苦伶仃像一个孤儿。我是天空遗弃的孩子,我一直在大地上流浪,我一生一世都在流浪。晚秋的风一年一度吹败了大地上的荒草。一年一度的荒草又在原来的地方发芽长大。荒草就这样自行生长自行枯萎。而我永远在流浪。如今,山下的一株老槐树孤零零地飘着黄叶。我忽然想起叶赛宁的诗句: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

面对大地和天空我不敢轻易地言说自己卑贱的生命。天空包容一切,大地容纳万千。包括我可怜的孤寂以及生命和死亡。

我听着,我听见大地的深处有草茎折断的微响,我听见穹窿深处开始跑动的长风,像一匹马扯开了几万里长的巨型长锦。我知道在天空的深处还藏着一个善的大海,而人世间的光明和宁静就是从那里降生的。

我知道我渺小如草芥。可是我卑微的心一瞬间被一种博大的爱意充盈了。对着天空我抑制不住,我只能说:主啊,请忽略我,让我的心痛苦吧!让我像囚徒,一如既往地煎熬,让我像一条虫子,独自承受泥土的重负!

一个人的秋天

上帝哟,等我唱完了这首歌,我会死去。我会选择一树落叶装饰我的葬礼。等我唱完了歌,我会听着一地虫鸣声死去。

平原上空了。农人们运完了稻谷,拉走了甜菜。平原上空了,空得像一块干净的祭台,上面什么也没有,划开平原的是一渠清水,水渠两边站着高高的青杨。

上帝哟,等我唱完了歌!不多也不少,我只存念一只青绿色的蚱蜢,它在枯萎的草尖上奔跳。

可是杨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了,平原上有一位农夫扛着一柄铁锹,引水灌田,吹着长长的口哨。

上帝哟,天这么蓝,乡场上的麦垛在生锈,风轮在高处转个不停。眼看着一地青草黄了,这如何是好?我这么痛苦,心儿乱得不着边际,这让我如何是好?

上帝哟,你为什么让我这般痛苦,你为什么让我做诗人,不让我做那位快乐的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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