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58000000003

第3章 故乡

对于我,故乡所指的就是那么一个古旧的小山村,它上面分布的稀稀落落的几十户人家,狗叫声,炊烟,婚丧嫁娶,流动的日子,缓缓交替的季节变化,以及它周围无限延伸的山地、丘陵和纵横交错的沟壑;事实上它还是那么一种特殊的气味、那么一种让人心动的色彩和那么一种温馨的基调。

春天来临时,故乡是向阳的山坡上那一抹泛青的草皮。一块一块的小麦苗在施过肥的沟垄上拔节。它们在早上绿得发青,到了中午就变成轻薄的翠绿。大人们在田野里劳作,小孩在地埂上挖一种能吃的红色草根,几头黑猪在一边拱着草皮。

村头有一大堆粪土,被太阳晒得冒出热气,几只鸡围在四周拼命地刨食。

仿佛山野里有一只铜号贴着土皮吹过来,于是地面上全绿了。接下来,吹了十多天摆条风,柳树抽出的嫩条变硬了。

初来的夏天总是伴随着几声炸雷。然后麦子熟了,荞麦正在开花。芥末的花像一片白色的雾,紫色的胡麻花地里飞舞着成群的蜜蜂。

夜晚,家家户户都是磨镰刀的声音。

从田野里吹来的风混杂着各种植物的气息。有些昏头昏脑的野兽都撞进了村庄。

困乏的农人睡在田间地头。夜里一只大青蛙跳上他的肚皮,他笑了。睡梦中他以为是一块金子,待用手一摸,却突然跳开了,原来是一只凉凉的青蛙。

秋天,粮食收进了场院。接着是十几天的连阴雨。让它下吧,田里的活已经不多了,萝卜和土豆正好需要一场透雨。在细雨的刷刷声中,忙了一个夏天的农人借机美美地睡了几天。

霜杀以后,地面变得紧绷绷的。天穹突然升高了。骤降的寒冷使河水更清亮,有人过河洗手,感受到了冰凉。

风吼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地面上出现了霜冻。在初现的晨光里,凝着霜花的青草像冰凌那般泛着光彩。

走在微滑的山道上,迎面的西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回首远望,天都山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那是一年一度最初的雪,晶莹洁白。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白,那白色可以穿透人心。

冬天就这样来临了。我们等待着一场雪将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在我一生有限的经验里,大自然赋予我的更多。一个人的一生,哪怕能行走多远,最终都会回到最初的起点上。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一生的努力都似乎是为了逃离故乡。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逃离贫困、逃离某种狭小的空间,事实上是为了融入一种更宽泛的世界。在四十岁的今天,在经历了更多的心酸和挫折之后,我以为那个破败的村庄更适合安置我千疮百孔的心灵。

几乎每一年,我都要回一次老家。在熟悉的村巷里走走,见一见久违了的面孔,闻一闻泥土、腐败的柴草和发热的皮毛相混合的那种味道。有时,我还会在村中的那棵大柳树下停一停,观看它日渐苍老的枝干。过去,在它的阴凉下,我们做过多少游戏啊。有时,我还会一个人来到田间地头,像一个有经验的老农那样察看庄稼的长势,用手指捋一把谷穗放在鼻子上嗅嗅,扔进嘴里嚼一嚼。凡此种种,都好像带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情意。

晚上睡在母亲用麦衣和蒿草烧热的土炕上,感觉到热度在我的腰部一点一点地渗将进去。炕洞里的蒿草在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响,麦衣的燃烧却更为缓慢、持久,那仅是一种颜色的变化,由金黄变成黑色,可是那一团黑色中却包藏着密密的火星,当有风轻轻一撩,那黑灰中会显出一团红光来。

村庄里太安静了,我倒难以入睡。邻居家的那匹马在跺蹄子,不停地转着身子。院子里卧着的那头牛一整夜都在反刍。

远处,一座山脉在替换另一座山脉,许多相像的山脉都在交换位置。我几乎感觉到了那缓缓移动的庞大身躯。没有污染的夜空蓝得深邃。满天星斗,传递出远古的信息。

事实上一个村庄留给我的记忆不仅仅是这些,有些东西也许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去领悟。比如大到一场山洪的暴发,一次地震,一次冰雹,一次瘟疫的降临,小到一次葬礼,某一个婴儿的降生,深夜里一只神秘的鸟儿的叫声等等。我以为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隐藏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意义。

时光在悄悄流逝,过去,那些熟悉的东西正一天天地变得面目全非。我出生且一直生活到二十岁的那个老宅院,在经历了长久的风雨之后几近坍圮。一个借用黄土筑起的院落,毕竟没有钢筋混凝土那样坚固。何况我家地处村庄的最高处,后背是葫芦沟的沟口,那沟口其实也是一个大风口。每年的春秋两季,从沟口刮过来的风毫无阻挡地直接吹刮在我家的屋基和墙壁上。几十年的风雨剥蚀,即使再坚固的黄土院落,也会一天天地消耗殆尽。

墙壁表面的土皮逐日疏松,在不经意间悄悄脱落、散尽。而屋顶由于风力的吹刮、雨水的冲刷使得它变薄的速度更快,几乎每一年夏天我们兄弟们都要给院子里的几间屋顶抹一层泥。尽管如此,随着岁月的日渐加深,院落一天天地显出衰败的迹象,这是人的力量难以改变的。

没有人愿意长久地生活在一个破败的院落里。父母亲相继去世以后,三位兄长相继搬出宅院,另筑新家。弃置不用的这个老宅院就成了大哥家的一个后院。里面堆着柴草、破旧的家什。早年间,大哥家还在这里圈养着两头牛,四五只羊。院子里多少还有一点生气。到了今天,院子里连牛和羊都不见了,唯一能见得着的生物,就属零星飞动的鸟和四处窜动的老鼠了。当然啦,各种昆虫,像蟑螂啦、骚甲虫啦、蚂蚁啦可是成群结队,忙忙碌碌。它们可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应当说,我家的这个老宅院事实上已成了各种昆虫活动的乐园。对于昆虫们正在进行的一切,我们总是不大留意,不过等再过上若干年,我们会为这些微小的生物的创造力感到吃惊。

屋梁被钻入内部的虫子蛀空而朽断,墙基因洞穿的蚁穴和马蜂窝而坍塌。院子里的那株老榆树,枝干结满霉斑,毫无生气的叶子还没完全伸展就被虫蛹噬尽。黑蜘蛛把小箩筐那么大的网结在树枝之间,上面粘满了苍蝇和蚊子,过一段时间,隐藏在某一处树枝间的黑蜘蛛就缓缓地爬过来,稳稳地攀过蛛丝来享受它猎获的美味。不仅如此,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在我们所看不见的地方正发生着许多隐秘的事件。

老宅院彻底“荒芜”了,它固有的节奏放慢了。在它的四周寂静淤积着,这淤积的寂静当中有一种隐隐的喧哗。

一个没有人气的院落,比一块草滩的荒芜更显凄凉。今年春节回老家,我又一次走进这个熟悉的院落。眼中的景象使我吃了一惊。宅院衰败的速度超出我的想象。

四周围起的墙基颓圮将尽,只剩一个大概的轮廓。有几处豁口显然是狗或是狐狸一类动物进出时留下的痕迹。过去那眼排雨水用的墙洞扩大了,即使一头不大的猪也可不太吃力地爬进去。东南处的墙根那儿淤积着厚厚的尘土,那多半是常见的西风刮后遗留的杰作。院子里有散佚的杂草和土块以及死去的鸟儿和老鼠的尸体。僵硬的甲壳虫的干尸只剩空壳,里面的内脏早已被蚂蚁噬空。

正对着大门的那间坐西朝东的上房还在,但已变得低矮、丑陋,屋顶上还长着没有被风吹折的枯草。屋檐下,那一长溜石头砌就的门台子还在,但是台阶下淤积的尘土已使它不再像过去那么高。石缝里长着枯草。记得过去,门台子下面有几处用断砖围起的专栽花草的小小的圆形花圃,现已不复存在。过去,每年春分之后母亲都要让我从地窖里取出冬藏的大丽花根,然后小心地种在那里,不久大丽花胖胖的根苗就钻出土皮。到了初夏,这些大丽花已长得蓬蓬勃勃,开出小碗口大的花,引来许多长腰身的马蜂,还有特别粗壮的虎头蜂,叫声嗡嗡响。这样的情景我怎能忘记呢。

上房右面的这间北厢房已被大哥揭去屋顶,只剩下一个空房基。取下的木料用做他途。站在院子里,我清楚地看到那个高高的锅台,宽阔的台面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圆形的灶坑。四周被烟火熏黑的痕迹还在。我突然想起,每当母亲做饭时,我都蹲在灶口,不断地向灶膛里添加柴火,不停地拉动风箱。那时,那口黑肚子吊锅总是一时半会热不起来。这是一口补过多次的大铁锅,每一次烧火时,我总是注意着被火苗不断舔动的锅底那儿——我担心那块补上去的火疤子会突然裂开一条小缝,水一旦渗出来就在烧热的锅底那儿发出吱吱的响声。为了防止锅漏,母亲加水以前总要用面糊将锅底的疤子四周抹一遍。

与这间厢房相连的那孔窑洞已塌去一半。过去那拱起的窑顶正是我一直愿意待的地方。我经常站在窑顶上遥望远处的田野和莽莽苍苍的群山。尤其是黄昏,当落日从天都山的背面缓缓落下去时,紫色的晚霞染红天际的那些时刻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我不知道我是出生在这孔窑洞里还是隔壁的那间厢房里,不过我更希望我出生在这孔幽深的窑洞。

夜晚,煤油灯的火苗在窑脑(指窑洞里面)的土炕上方摇晃,照不亮的另一面仍处在黑暗中,有时我下炕小便仍觉得害怕。每当母亲给我们讲起鬼怪的故事时,我总是吓得用被子蒙上眼睛。

我们兄妹七人当中有五个,都是在这处老宅院里相继降生的。而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在这个老宅院里相继去世的。

一处承受过那么多笑声和哭声的宅院,是轻易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的。它之所以那么多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是因为我的根已留在那儿。

同类推荐
  • 寻找胡福

    寻找胡福

    胡福的时代是一个充满自然气息的时代,唐娴就生活在这个时代。由于胡福总是沿着“玄林”后面的小径为小村的人们带去福音,人们非常敬畏他,据说大凡在这个世界上祈福未来的人都是由他带到一个美妙的世界中去的。然而,随着那条小径的消失,原来熟悉而神秘的胡福在唐娴的眼前消失了,是他带走了唐娴家所有的亲人,于是,她决心寻找到丢失的胡福。在寻找胡福的日子里她遇到了厄休拉,得知她也在寻找胡福,她们自认为寻找的是同一个使者,于是踏上了一条充斥着荒唐变故的道路。在路上,她们遇到了自认为是胡福的人,胡福的马车带着她们去寻找由追寻幸福而丢失的故乡,然而,故乡在哪儿?故事的核心意在唤醒人们在寻求发展的惯性下我们丢失了什么?
  • 地瓜

    地瓜

    地瓜庄的仲地瓜算得上地瓜庄出类拔萃的青年人。他自小立志走上学这条路离开地瓜庄。从小学到中学,为了挣个铁饭碗,舍弃了高中,直接考人平川县卫校。仲地瓜是地瓜庄第一个中专生,也是第一个毕业后能挣到铁饭碗的人。可是,人再努力,天不照应,也等于零。就在他踌躇满志,热血沸腾,激情满怀,壮志凌云之时,“文革”来了。“停课闹革命”像一瓢凉水,“哗”地倒在他心潮汹涌的沸点上。他像一棵霜打的草,又像一个冻出水的地瓜,蔫了,软了。
  • 1980年的物质女孩

    1980年的物质女孩

    本书为长篇小说。书中讲述了一个艺术院校的女生独特的视角,以小资女人的委婉,作家女孩的亲切,讲述了她在成长中一路走来的曾经属于自己或属于别人的情感故事。
  • 向阳孤儿院1

    向阳孤儿院1

    长篇小说《向阳孤儿院》取材于真实的孤儿院,由一个个鲜活而真实故事加工改编而成。小说以日记的形式书,,一天都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以及真实性,在情节设计上巧妙新颖,故事引人入胜。
  • 誓约

    誓约

    北京少年刘也在一场露天音乐会上巧遇来自日本的少女saki。不同的国家背景,不同的经历,同样孤单的成长经历,让两颗年轻的心渐渐靠近。然而这场拥有美好开端的异国恋情却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热门推荐
  • 相约在樱花树下

    相约在樱花树下

    高中生王雪樱和同学好奇闯进了学校怪谈的樱花树下,却遇到了幽灵,使她们进入了一个叫梦云霞的地方,展开了一段冒险
  • 天命道

    天命道

    云端之上白发老者:小子,以后你就是飘渺弟子了!孩童四顾打量道:师傅,我们门派还有其他人吗?老者怒其不争的给了孩童一脚:小子,我们山门人数众多,强者无数......十年之后少年翻了翻白眼:老头,我已经在山上呆了十年了,怎么除了你我没见过其他人啊!白发老者心虚道:咳咳,乖徒儿,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要......少年大怒:唉唉老头,你怎么又要跑,今天你不告诉我实话,我就把你逐出师门,然后在山上养猪......
  • 眼劫

    眼劫

    少年陈才,右眼观天下!修神眼,破万法,走上了武学逆袭之路。
  • 十二天供仪轨

    十二天供仪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都市诡话(合集)

    都市诡话(合集)

    无论伊氏兄妹搬到哪个城市,死亡诅咒总是如影随行,他们能预知哪些人将会在诡异事件中死去,却也将自己拖入了死咒包围的深渊。画中恶鬼索命、随意扭曲的变形人、吃人的五角怪屋、海中爬出的灵瞳恶女、能把活人拉进去杀死的恐怖片、让人一梦不醒的恶灵、迷失的异次元公寓,惊悚恐怖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他们用脆弱的身体拼命抵抗,这些无助的人们惊声尖叫,他们想要活下去!然而,眼睛会欺骗他们,环境会迷惑他们,头脑会误导他们。人怕鬼,鬼玩人,他们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被诅咒的人坠入死亡深渊。到底怎样才能活下去!
  • 天道代理

    天道代理

    一名在逃的少年凶徒,机缘巧合之下拜入了一个修仙门派,习得了无上功法,开始踏上了寻求天道获得永生的道路。然而适逢乱世,外道横行,且看少年如何成就天道之代理,行使天道的职责…
  • 暗月之旅

    暗月之旅

    游戏中的菜鸟和大神,同时被一个异想天开加乌鸦嘴式的黑洞送到了游戏世界,一个变成了冒险者,一个变成了NPC,她不适应新奇的环境,他不甘心设定的命运,回家似乎才是最佳的选择,可是,穿越回去的路途何其艰辛,除了要凑够那近乎天文数字的花费,似乎谁也无法对各种羁绊无动于衷
  • 帝魔经

    帝魔经

    混沌初开,天地间有了生灵,一批最早掌握力量奥秘的人,他们自称为神,强大的力量使神心理产生了分歧,神之间的战争爆发了!千百年的战争使洪荒大陆破碎形成无数位面,在一个低级位面中,一个孤儿从小便做些奇怪的梦,并意外得到了帝魔经。他,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和奇遇?
  • 北府风云录

    北府风云录

    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后五胡入主中原,晋室随之南迁,南北对峙,饮马长江两岸;处处烽烟四起,民哀于野,白骨成堆!京口瓜埠一小儿,适逢淝水之战时名震大江两岸的北府军招兵,机缘之下与刘裕一起参军北府,平孙恩起义,历经恒玄叛乱,又北上伐燕,征讨各处割据势力,西灭西蜀,南枭卢循,灭荆州刘毅,最后助刘裕功成称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英雄纷出浪淘尽,谁能北府定乾坤!
  • 这个帅哥太冷酷

    这个帅哥太冷酷

    他是薄情寡爱的财团巨头,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五年前,机缘巧合,他们相遇相爱。千年不化的冰山男,遇见野性痞气的不乖女,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碰撞出一段旖旎绚烂的爱情火花。情到浓处,一个误会,一次伤害,一个阴谋,终于棒打鸳鸯飞。相爱的人成了仇人。五年后,昔时的冰山男和不乖女再度重逢,她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他无法逾越的准表嫂。且看愤怒抓狂的冰山男,如何上演现代版“王老虎抢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