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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初战塔塔儿

五年后,也就是1196年,铁木真的营地已是一派兴旺富足的景象。这一天,巨大的可汗金顶大帐外排出威武的两列长队直通营门。哈撒儿与金朝使臣耶律阿海并行,别勒古台与金朝副使耶律不花落后两步,再后是带刀带剑的者勒蔑、速不台与两位金朝侍从,一行人从营门向大帐走来。

大帐里,铁木真正中高坐,将领分别坐于两厢,金朝使臣客位落座。铁木真打开者勒蔑递过来的黄绢包裹,看了看手中火漆封印的手书放下说:“我不通金朝文字,请大国使臣代为转达,可以吗?”

耶律阿海站起:“愿意为可汗效劳。”

者勒蔑又从铁木真手里接过书信递给耶律阿海。耶律阿海打开手书读道:“大金国丞相完颜襄致意蒙古可汗铁木真:我大金国江山万里,八方来朝,惟北方之合答斤、山只昆部不听约束,举兵反叛。皇帝兴师征讨,叛敌惨败而国军回师。不料塔塔儿之首领蔑兀真笑里徒见利而忘义,竟中途袭击我军,掠夺财物牛马无算。皇帝震怒,兴兵问罪。丑虏不堪一击,向西逃窜,至大金边墙松树寨、枫树寨龟缩顽抗。皇上得知铁木真称汗漠北,兵精马壮,特命你率部进击。成功有赏,军败有罪,望自珍重!大金国丞相完颜襄手书,承安元年秋。”

耶律阿海读完手书,又交与者勒蔑,者勒蔑呈与铁木真。铁木真看了看手书,不冷不热地说:“上国使臣一路上鞍马劳顿,请先歇息歇息。这件事非同小可,容我与诸位将领从长计议。送客!”

哈撒儿伸手让道:“请!”四位使节走出帐外,哈撒儿等相送。

铁木真见使者们出帐,拿起那块包手书的黄绢向众将展示一圈儿说:“这块绢子还不错,谁拿去裹脚?”众人一阵大笑。

哈撒儿走回大帐。铁木真止住笑说:“都说说,怎么打发这两个金朝的使臣?”

“我有办法,抬进来!”别勒古台说着走到帐门向外招手,两名军士抬着一个木驴走进来,放下,众人为之一振。别勒古台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当年,金熙宗把我们蒙古的俺巴孩汗就活活地钉死在这样的木驴上。现在冤冤相报,把那条傲慢的公狗一样的完颜丞相的使者,钉在这木驴之上!”

许多人情绪亢愤。铁木真盯住木驴,两手用力按住桌案,牙咬得腮帮子上都起了不住滚动的肉棱子。不过,只过了一会儿,他便又缓缓地坐了下去,出人意料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去打这一仗。”

这话就像在滚油里扔了一把盐,下边一下子炸开了锅:“什么?替金狗去打仗?”

“塔塔儿人不过是金朝的一条狗,主人打狗有我们什么事儿?”

“金朝、塔塔儿人都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让他们自己去打吧!”

“对,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

铁木真对一直没说话的豁儿赤问:“你有什么想法?”

“出兵攻打蔑兀真笑里徒。”豁儿赤说得非常干脆。众人一下子围上了豁儿赤:“你胡说!”

“你不是乞颜部蒙古人,金国杀的不是你的可汗!”

“把这小子钉在木驴上!”

者勒蔑笑道:“你们冲他吵什么?他不过是顺着可汗的意思随便说说的,为的是早一点讨齐他的三十个老婆。”

有人笑了起来。

“这并不可笑。”大帐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家回头,立即站起来——是诃额仑领着孛儿帖进了大帐。

铁木真走下座位:“母亲!”

“是你方才说过要奉金国的旨意去攻打塔塔儿人?”

“是,我有这个意思。”

“你忘了金国是什么人了吗?是贼!你要认贼作父吗?”

“母亲?”

“你给我跪下!朝着不儿罕山,朝着你向它发过誓言的长生天,朝着俺巴孩汗和合不勒汗的在天亡灵,你跪下。”

孛儿帖催促道:“铁木真,快跪下,别让母亲生气!”

铁木真跪下了。

“你向他们忏悔吧!”诃额仑说。

铁木真跪在地上想了想说:“伟大的不儿罕山,永恒的长生天,被金国钉在木驴上惨死的两位蒙古先可汗,我是铁木真,我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担负起报父祖之仇,打败金国的重任。为此,我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只是由于我的羽毛还投有丰满,草原上的人还分崩离析,这个志向至今还没有实现。”他说到这里已经泪光闪闪。随后,他一振,以很快的速度说,“金国是我的最主要的最强大的仇敌,一直豢养着草原上的两条恶狗——蔑儿乞人和塔塔儿人,他们是被我屡次打败,又屡次在金国的煨养下恢复元气再来咬人的两条恶狗。这一次,金国嫌弃塔塔儿狗了。我可以不受金国的牵制打败塔塔儿这个杀我父亲的仇人了,你们保佑我!”

“你?”诃额仑愕然。

铁木真站起来对诃额仑说:“母亲,方才别勒古台还说,我们不出兵,看着金国打塔塔儿人——说这是坐山观虎斗。”

别勒古台应道:“对!”

铁木真对别勒古台说:“这么说你也承认金朝和塔塔儿人都是老虎。那么,你愿意面前有一只老虎还是同时有两只老虎呢?”

豁儿赤补充说:“对,敌人的敌人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就是暂时的朋友也是好的嘛!”

诃额仑打断道:“他们无论是谁也不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豁儿赤吓得后退一步。铁木真说:“是。可我的意思是暂时利用与金朝的联合,先收拾塔塔儿人。”

豁儿赤受到鼓励,又近前一步说:“先打死一只是一只,然后有机会再打另一只。我就是这个意思。”

博儿术想了想说:“我觉得可汗的主张是对的。我们打了塔塔儿人,表面上又伪装成是奉金国之命做的,这样,我们就不容易在金国那里过早地暴露自己,引起金国的注意。等我们悄悄地把自己的羽毛养丰满了,在金国没有在意的时候,在合适的一天,我们一下子高高地飞起来,那时,金国的末日就到了。”

铁木真咬着牙说:“到那时,就该我铁木真把金国皇帝钉在木驴上了!”

诃额仑被铁木真的深谋远虑说服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母亲是老了。先长出的头发,不如胡子久长;先长出的耳朵,不如犄角坚硬。孛儿帖,以后,我们再也不要管铁木真的事了。”

铁木真真诚地说:“母亲,我真的还需要您的提醒和教诲。”

诃额仑摇摇头:“不,你真的不需要了。”她心里又高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凉,转身走了出去。

铁木真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哈撒儿、博儿术、者勒蔑。”

三人站起:“在!”

“你们马上出使黑林,请我父亲的安答脱斡邻汗领兵到语勒札河上游与我部会合。答里台、蒙力克、豁儿赤!”

三人站起:“在!”

“你们去主儿乞营地,说服撒察别乞与我们共同对敌。”

答里台为难地说:“撒察别乞五年来和我们拒绝往来,这次他们……”

“你是怕他们不来?塔塔儿人不仅毒死了我的父亲,也害死了我们共同的先可汗俺巴孩,撒察别乞的父亲也是被塔塔儿人捉住送给金国钉死在木驴上的。”铁木真沉思般的说,“也许这次他们能以血族复仇大义为重,同我们言归于好吧。”

答里台不相信主儿乞人会出兵支持铁木真,不过他还是答应说:“好吧。”

铁木真提起精神说:“其余各位首领跟我去宴请金国使臣。”他扫视众人一眼,说,“哎,都不要把脸子拉这么长嘛!我让你们去喝酒,又不是去服毒!”铁木真自己先大笑起来,众人随之也笑了。

众人正要往外走,孛儿帖匆匆进来:“铁木真,母亲不见了!”

铁木真兄弟急匆匆跑进诃额仑的斡儿朵,里面不见诃额仑的影子。

铁木真眼睛一亮:“不儿罕山!”大家急忙出门。

铁木真兄弟等人朝不儿罕山快马跑来,转过山弯,一眼看见诃额仑正跪在不儿罕山的山脚下哭泣——那是她当年领着孩子们望祭过也速该的地方。铁木真等下马,走到诃额仑身边,跪下道:“母亲!”

诃额仑拾起泪眼望着不儿罕山的山顶说:“也速该,你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六年了!这二十六年来,我像离了群的母羊一般,自己喂养着铁木真他们六个儿女。你知道我受过多少苦吗?为了不让孩子们失去勇气和信心,我有泪不敢流,只有躲在黑夜里偷偷地哭,我哭湿哭烂了多少块毛毡哪!”

“母亲!”

“你们不要打断我,我要跟你们的父亲好好说说心里的委屈。”她又对着高高的山顶说,“也速该,你是被塔塔儿人用毒酒害死的,死的时候是那么痛苦。可是,你知道吗?我活的比你死的要艰难得多呀!二十六年,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啊,我柔弱的身躯,要挑的是九口之家的担子。我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什么亲人,什么朋友,谁都有自己的羊圈,没人肯在白毛风天气里,让出自己的蒙古包帮我照顾寒冷饥饿的羊羔,一切都只有靠自己。我就是这样教育着你的儿子们的。好在,除了别格帖儿之外,他们一个不少地活下来了,铁木真还成了乞颜部的可汗。我没有辜负你。现在我老了,头发都白了,你我在天上见面的日子不远了。你不要急,不是我留恋儿子给我的荣华富贵,是我真想看见他们为你报仇雪耻的那一天。也速该,你等着我,再耐心地等等我!”

铁木真劝慰道:“母亲,您如果不愿意让我去打松树堡,我回绝金国使者就是了,你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

诃额仑破涕为笑了:“铁木真,谁说我不愿意你去打松树堡?”

“那您为什么……”

“你长成了一个比你父亲还要坚强,比你父亲更有见识的勇士,我心里的高兴装不下了,我要告诉你们的父亲。”

兄弟几个会心地笑了。

在浯勒札河上游,铁木真与脱斡邻汗会合了。他们在等待主儿乞人马的到来。

大战在即,松树寨里,塔塔儿人正忙着垒高寨墙。寨墙里,已经两鬓苍苍的蔑兀真笑里徒明白自己不是蒙古人和克烈部的对手。他见北面还空虚,便让也客扯连保护札邻不合快快逃走,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全军覆没。札邻不合不愿抛下叔叔单独离开,想要蔑兀真笑里徒一起走。蔑兀真笑里徒摇摇头说:“不行了,铁木真来了,你父亲被杀那天降生的铁木真来了!用你父亲的名字命名的铁木真来了!那一年你用毒酒毒死了他的父亲,他报仇来了!”

他指着寨墙外边说:“你看,他的人马无边无沿,我们如果全数撤退,就会被铁木真的铁骑全都踏成肉泥。你带着大部分人马赶紧逃走,我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用苏鲁锭长枪洞穿我的胸口。”

札邻不合哭出声来:“叔叔。”

蔑兀真笑里徒说:“别难过,我会像一个真正的巴特儿一样死去的。我只希望你记住,我们和蒙古人的账又写下了新的一页,将来只有靠你来清算啦。快走!”

札邻不合后退,突然跪下叩了一个响头,然后大步离去。

浯勒札河边,铁木真用鞭杆敲着手心,焦急地踱步。一骑快马奔来,速不台跳下马跑到铁木真跟前:“可汗,主儿乞人毫无消息,札邻不合率领大部塔塔儿人已经从北面逃走了!”

铁木真跑向自己的战马,快速坐在马上,马躁动不安地踏着四蹄。铁木真夹着苏鲁锭长矛说:“听着,我不要塔塔儿男子的俘虏,妇女和财物谁抢到归谁,可谁要放跑了蔑兀真笑里徒这个害死我父亲的仇人,我就砍下他的脑袋!杀!”

铁木真的战马第一个飞了出去,将士们兴高采烈,欢呼着扑向寨墙。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开始了。

晚上,札邻不合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遥望着松树寨方向淡淡的火光。他身边的也客扯连叹息道:“枫树寨的火已经灭了,松树寨的火也快熄灭了,蔑兀真笑里徒首领恐怕……”

札邻不合恨恨地说:“叔叔,我札邻不合会用铁木真的鲜血来算清这笔账的!”

几个人下了山顶。札邻不合的队伍渐渐消逝在夜幕之中。

天快亮了,火光之中,铁木真走来:“找到蔑兀真笑里徒的尸体了吗?”

人们回答:“还没有。”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有人逃跑了!”但见晨曦中一匹快马冲出寨门,铁木真等立即上马追了上去。

蔑兀真笑里徒打马狂奔,铁木真等人紧迫不舍。蔑兀真笑里徒马到河边无路可走,拨转马头沿河逃跑。铁木真等斜插过去将他围在中间。铁木真道:“你是害死先可汗俺巴孩和我父亲的蔑兀真笑里徒吗?”

蔑兀真笑里徒从容地说:“这么说你就是铁木真了?”

“不错!”

“你父亲也速该是我毒死的,而俺巴孩的死与我无关,那是铁木真兀格没有骨气想讨好金国而干的蠢事。想不到今天又有一个叫铁木真的人在讨好金国了!”

“看来你是条汉子,来吧,我给你同我决斗的荣耀。哈撒儿、博尔术,你们往后退!”

众人后退,蔑兀真笑里徒哈哈大笑。铁木真问:“你笑什么?”

蔑兀真笑里徒止住笑说:“你既然当了金国的鹰犬,就不配享有同我决斗的荣耀!”他说着将刀插入自己的胸膛。

铁木真大喝一声冲了上去,一枪刺中蔑兀真笑里徒。蔑兀真笑里徒落下马来。铁木真举起长枪对天空大声喊道:“父亲,你的在天之灵听到了吗?我今天除掉了塔塔儿恶人,明天就要惩罚女真人!”

塔塔儿依靠金朝的支持,一直是蒙古乞颜部的东方劲敌,它使乞颜部的几代英雄洒下了鲜血,献出了生命。铁木真利用二者之间的矛盾,配合金朝,初战塔塔儿,打破了塔塔儿依靠中原主子称霸草原的局面。从此,草原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明显变化,铁木真的事业开始蒸蒸日上。

大金国丞相完颜襄在松树寨的临时官邸接见了脱斡邻汗和铁木真。耶律阿海与耶律不花侍从左右。

铁木真和脱斡邻二人躬身下拜:“克烈部、蒙古乞颜部可汗参见完颜丞相!”众将随后拜倒在地。

完颜襄离开帅位扶起铁木真和脱斡邻汗:“二位可汗请坐。”

铁木真站起身来,在侧面落座。完颜襄对诸将说:“各位首领平身。”众人起立。完颜襄笑容可掬,十分亲切地开口道:“这次脱斡邻可汗、铁木真可汗尊承天命联兵败敌,击毙贼酋蔑兀真笑里徒,大获全胜,劳苦功高,可喜可贺呀,哈哈……”

铁木真很恭谨地说:“哪里,这次马到成功全靠完颜丞相的神机妙算和天朝的军威,如果说有功劳和建树,那也全应归功于脱斡邻父汗的鼎力相助。”

完颜襄说:“铁木真汗过谦了。二位有功于皇上,定要论功行赏。只是国都路远,在下尚未及奏闻朝廷。以在下之权限,暂封脱斡邻可汗为王。”

众人高呼:“王汗!王汗!王汗!”

脱斡邻汗离座谢恩:“感谢丞相提携!愿上帝保佑你!”

完颜襄说:“至于铁木真嘛,功高反而难封,需奏明皇上再加封号,暂时可封为札兀惕忽里,也就是统帅诸部的首领。望你能统帅诸部兵马为大金国镇守北部边陲!”

铁木真离座:“铁木真一定不负朝廷的重望!”

铁木真、王汗走出大帐。完颜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金朝一向是支持一些草原部落攻打另一些部落,以前他们扶持塔塔儿和蔑儿乞人攻击蒙古人,这次他们又利用蒙古部、克烈部削弱了近来不大驯顺的塔塔儿人。这一招所获得的成功,使完颜丞相心里非常满足。脱斡邻呢,从此成了草原上人们熟知的王汗,自然也志得意满了。只有铁木真的心思是高深莫测的。

对于完颜襄的封赏,铁木真的部将们非常不满,议论纷纷:

“我说不公平。蔑兀真笑里徒是我们除掉的,为什么脱斡邻封了王,我们的可汗只封了个什么札兀惕忽里。”

“王爷是朝廷最高的封赏,札兀惕忽里算个什么?”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套了一匹野马,让信耶稣的王汗备上鞍子骑走了。”

“草原各部的统帅,也好,有了这个名义,可汗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鞭打那些不服从统帅的傲慢的畜生,在草原上称雄了嘛。”

“争雄草原靠我们自己兵强马壮,他给的札兀惕忽里有什么用?”

“这话说得最实在,我们自己没有力量,拿这个狗屁札兀惕忽里去让人家服从你统帅,非得让人家的鞭子抽了自己的屁股不可!”

在一片争吵声中铁木真只是笑呵呵地听着,也不插嘴。当值的速不台走进来报告说:“可汗,那个金国特使又来了,要单独面见可汗。”

铁木真一愣,还是应允了,速不台退出去。铁木真对大家说:“你们不要争了,还是回去美美地睡上一觉,也许你们就会想起来,我们当初为什么帮助金国来打塔塔儿人了。”

哈撒儿拍了豁儿赤一巴掌:“对呀,要伤其一虎嘛!管他什么封赏不封赏!”

者勒蔑挠挠头皮眨着眼睛说:“不用睡觉就想起来了嘛!”

众人开怀大笑了。者勒蔑打趣说:“等我们攒足了力气打另一只老虎的时候,这个完颜襄老公羊想当个百夫长也得看我们可汗喝没喝好奶茶,高兴不高兴!”人们在哄笑中走了出去。

大帐之中只有铁木真了,他不笑了,眼里露出杀机:“等着吧,完颜襄,你这条狡猾的狐狸,愚蠢的骆驼,为了今天我向你屈膝下拜,将来我要你用眼泪和鲜血偿还!”

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人走进大帐。铁木真认出是耶律阿海。耶律阿海扑通跪倒:“可汗!二臣耶律阿海求见可汗代雪旧国之耻!”

“快快请起!”铁木真扶起耶律阿海,“有话坐下慢慢说嘛!”

耶律阿海动情地说道:“臣原本是契丹人。祖上一直是在大辽国居官。后来,国败家亡屈膝事仇,忍辱含愤以待时机。前次出使蒙古,见可汗雄才大略,将来定会成为天下共主,今天特来投奔,求可汗收留!”

铁木真在耶律阿海说话的时候,大脑紧张地思索着:“这人是不是金国派来试探自己的?如果我收留了他,金国就找到了攻打我的借口;如果他果真不是金国的奸细,此时收留他也不成,那样会过早地暴露自己反金的意图,无论如何也不能收留他。”于是哈哈大笑道:“耶律阿海,我铁木真已经从先祖俺巴孩和今天塔塔儿人败亡的下场中领略到了大金国的天威,以后一定俯首帖耳地听命于完颜丞相。哈哈,将来我还要靠他老人家提拔呢!”

耶律阿海愕然:“可汗想与虎谋皮吗?完颜襄这次隐瞒了他被塔塔儿人战败被掠的真相,利用可汗消灭了蔑兀真笑里徒;又隐匿了可汗的战功,自己向皇上邀功请赏了!”铁木真微笑摇头,耶律阿海急了:“你不相信?可汗,完颜襄对可汗早存戒心,可汗如果疏于防范,早晚也会被他置于死地的!”

铁木真走到门口说:“速不台,把这个人逐出大营!”速不台和两名军士走进大帐,架起耶律阿海。耶律阿海骂道:“铁木真,我看错了你,我把你当成一代雄主,不料你却是鼠目寸光的匹夫!”

速不台打了他一记耳光:“架走!”耶律阿海嘴角流血,被架出帐外。他仍跳着脚在骂:“铁木真,你不听我的劝告,早晚会被女真人钉死在木驴上!你当了那么一个五品官职的札兀惕忽里就满足了,那不过是完颜襄扔给巴儿狗的一块肉骨头!然后他要宰了你,剥了你的皮……”耶律阿海的声音被帐帘隔断了,铁木真睁大的眼睛里涌出了热泪:“看来耶律阿海投奔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可是现在我还没有力气打这只猛虎啊!”

铁木真领着得胜的队伍回到了那条给了他生命的斡滩河。诃额仑的斡儿朵外,诃额仑、孛儿帖、帖木仑、孛儿帖的四个儿子、诃额仑的三个养子、双目失明的豁阿黑臣迎接着铁木真兄弟。

铁木真坐在二十头牛拉着的大帐车上,四个弟弟和部将们骑马跟在后边。一行人来到近前,纷纷下车下马,向母亲施礼。

早就得到战报的诃额仑眼里充满泪水,笑着说:“铁木真,听说你除掉了蔑兀真笑里徒,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会感到快慰的。”

“可是札邻不合和大部分塔塔儿人还没有受到惩罚。”铁木真说。

“一斧头是砍不倒合抱的大树的。”诃额仑说,“我要设宴庆贺你们五兄弟的凯旋。”

铁木真从车上取下一件袍子捧给诃额仑:“母亲,别勒古台从塔塔儿人那里获得了两件珍贵的战利品——大帐车和大珠裘,就献给母亲吧。”

大帐车就是那辆二十头牛拉着的上面有帐篷的大车,大珠裘是镶满了关东特产东珠的紫貂皮裘,可以说是非常名贵的。诃额仑笑着摇摇头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已经老了,留这些有什么用呢?大帐车你自己坐吧,大珠裘就算我赏赐给孛儿帖的吧,她为你生了四个儿子,教育得个个勇敢善良,她穿上大珠裘当之无愧!”

孛儿帖赶紧推辞:“不,母亲。”

小妹帖木仑在一旁劝道:“嫂子,母亲赏给你的,你就收下吧,不然我可要了。”大家笑了。

帖木仑问铁木真:“哥哥,怎么不见我那个文弱的丈夫呢?”

“我派他给主儿乞人送战利品去了。”铁木真说。

大儿子术赤插嘴说:“主儿乞人不发一兵一卒,为什么给他们分战利品?”

二儿子察合台也愤愤不平地说:“应该送他们一顿马鞭子,让他们知道怎么样做一个蒙古人!”

孛儿帖申斥道:“术赤、察合台,大人讲正事,不许插嘴!”

铁木真看着两个儿子笑着,他倒是愿意让儿子们更早地参与部落大事的议论。他向三子窝阔台招招手,窝阔台走到他的身边,他摸着窝阔台的头顶问:“窝阔台,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孛儿帖嗔道:“他才十二岁,知道什么?”

“让他说嘛!”

窝阔台翻着眼皮想了想说:“嗯,主儿乞人这次没有出兵是不对,父汗送给他们战利品是想提醒他们,我们应当像一家人那样亲近。他们接受了,两家就会和好;如果他们接受了还不同我们合好,草原上的人都会知道主儿乞人不对,父亲是对的。”

铁木真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笑了。窝阔台不好意思地偎在豁阿黑臣身后。

铁木真说:“窝阔台,为了奖励你有这么好的见解,你可以提一个要求。”

窝阔台怯怯地说:“我,我想坐一坐大帐车,租姑姑、叔叔、哥哥、弟弟、妹妹……一起坐。”

帖木仑天生爽快,有点儿像男孩子:“还等什么?姑姑带你们兜一圈!”

孩子们抢着上车,忽然从车棚里钻出一个睡眼惺忪的七八岁的男孩,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这是到哪儿了?”

铁木真哈哈大笑说:“我把他给忘了。母亲,这是在松树寨拣到的一个男孩儿,他脖子上带金环,身前带着貂皮金缎兜肚,按蒙古人习惯,拣到这种幼童,都要视为家人,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这孩子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诃额仑问。

“尊贵的夫人,我的贱名不值得一提。”

“我就想知道你的贱名呢!”

“我叫失吉忽秃忽。”

众人看他像个小大人的样子都笑了。失吉忽秃忽并不笑:“请问,哪位是高贵而善良的诃额仑夫人呢?”

“我就是。”

“啊,铁木真可汗说您会收留我为养子的,他的话可信吗?”

“当然。”

“我可以对着永存的长生天发誓,长生天在上,失吉忽秃忽在下……”

诃额仑不待他说完已是喜欢得不得了了,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亲了好几口:“我信,我信,我的好儿子!”

众人非常欢悦。帖木仑招呼孩子们:“上车,失吉忽秃忽,姐姐带你玩个痛快!”

诃额仑的四个养子曲出、阔阔出、博儿忽、失吉忽秃忽,铁木真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呼啦一下子全上了车。帖木仑鞭子一甩,大帐车载着笑声跑向草原。诃额仑笑道:“看你妹妹,都快三十岁了,还像个大孩子!”

哈撒儿说:“还说呢,您对我们兄弟严厉得像只随时扑下来的鹰,对帖木仑柔顺得像只任羔子撞乳的母羊。”大家都笑了,连诃额仑也笑了。豁阿黑臣怔怔地问:“你们在笑什么?”

孛儿帖大声地告诉她:“在笑母亲偏心眼儿。”

“笑你母亲的耳朵眼儿?”豁阿黑臣还是没有听清。众人大笑,诃额仑叹道:“豁阿黑臣耳朵也不行了。”

老女仆豁阿黑臣又聋又瞎,真是太可怜了。不过,诃额仑待她如同家人,让她跟自己住在一起,好吃的吃着,好穿的穿着,诃额仑的养子和孙子们也整天逗着她玩儿。可她还是年纪太大了,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草原上,帖木仑赶着大帐车飞跑。帖木仑高兴地唱了起来:

善良的人家朋友多,

骏美的马儿主人多,

宽阔的大路辙印多,

兄弟多了亲人也多。

“姑姑,你看!”术赤用手一指,帖木仑向远处看去,一支腰间裹着一块遮羞布的五十人的队伍抬着树干捆成的担架缓缓地走来。

帖木仑放慢了车速。这时,她看见铁木真等人快马跑向这一群人,就知道出事了,帖木仑也将车赶向那群人。

那群人站下了。担架放在地上,上边躺着一具尸体,铁木真等跪了下来。帖木仑一惊,她断定那是自己的丈夫,便飞快地跳下车跑了过去,孩子们也都下车跟了上去。帖木仑分开众人:“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博儿术含泪说:“他,他带着六十名兵士给主儿乞人送战利品,可主儿乞人杀了我们十名兵士,扒光了这五十人的衣服,你的丈夫也被主儿乞人杀害了!”

帖木仑怔怔地跪下来。铁木真劝慰道:“帖木仑,你要挺住啊!”帖木仑眼睛一闭昏倒在地上。铁木真兄弟呼叫,帖木仑睁开了眼,喘息着吐出两个字:“报仇!”

铁木真大喝一声:“上马!”众人纷纷跑向自己的战马。

铁木真与撒察别乞的矛盾终于用战争的方式解决了。一仗下来,撒察别乞战败了。主儿乞人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峡谷之中乱撞乱叫。两边的山坡上站满了乞颜部的兵丁。忽然,一声号炮,人群哑然。博儿术喊道:“可汗有令,撒察别乞、不里孛阔等叛逆已经被擒获。主儿乞人与孛儿只斤人是同宗同族,只要不再反抗,我们依旧是一家人!”主儿乞人这才安静下来。

倒缚双手的撒察别乞、不里孛阔、木华黎、合答吉歹等被押到铁木真面前。撒察别乞、不里孛阔和木华黎走前几步跪倒,合答吉歹吓得尿了裤子,两个兵士架着他跪下。铁木真认出了木华黎:“哎,他不是木华黎吗?者勒蔑,为什么要处死一个门户奴隶?”

者勒蔑摸了摸头上渗血的布带说:“这小子为保护他的主子,一连杀了我们十几个人,还伤了六七个。”

铁木真问:“你的头是被他砍伤的吧?”

者勒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铁木真命令道:“放了他!”

者勒蔑迟疑了一下,松开木华黎的绑绳。铁木真问:“他的刀呢?”

者勒蔑递过刀。铁木真把刀还给木华黎说:“你做我贴身的那可儿,日夜带刀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大帐!”

对这个决定使众人无不吃惊。木华黎叩头说:“可汗,我木华黎今后若对您有半点不忠、不信、不义,您就把我的脚筋挑了,心肝割了!”铁木真拉起了木华黎。

这时帖木仑飞马赶到了,她跳下飞跑的马冲了过来,抓住撒察别乞:“撤察别乞,难道你和我不是共有一个曾祖父吗?难道我不是你的堂妹吗?你为什么那么心黑手狠,杀了我那文弱善良的丈夫,你说,你说呀!”

铁木真愤怒地指着撒察别乞说:“撒察别乞,当初我推举你当可汗,你对天盟誓说,如果我铁木真当了可汗,你撒察别乞若违背了誓言愿意弃黑头于地,现在你还想活吗?”

撒察别乞低下头去。铁木真刚要转身发令,额里真妃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慢!铁木真,你,你先杀了我!”铁木真愣了一下。

额里真妃老泪纵横但仍很傲慢地说:“铁木真,我不能看着你杀了我的儿子!你与其让我成为无人奉养的寡母,莫如先杀了我!”说罢她坐到地上抱住儿子。

帖木仑冲过来:“你,你这个恶魔一样的老太婆!你现在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了?那我呢?你为什么纵容你儿子杀了我的丈夫?这次轮到你了,让你看着你儿子怎么死吧!然后你也去死!像一条毛虫一样地死去吧!”

撒察别乞哭道:“母亲,您别难过了。您把脸背过去吧,儿子欠的债,儿子自己去还。”

“撒察别乞——”额里真妃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

铁木真生气地说:“够了!你们现在有眼泪了?以往呢?你们做那么多恶事的时候呢?”

额里真妃一下子从地上跃起来,冲向铁木真:“你杀了我吧,我们的账今天就用我们主儿乞人的血还清给你!”

铁木真推开额里真妃:“把她带走!”

“撒察别乞,我的儿子——”额里真妃被兵士们拖走了。

铁木真对撒察别乞说:“撤察别乞,我可以留下不里孛阔,让他照顾额里真妃。我不是可怜你的母亲,而是敬重先可汗的大妃。可是你必须得死!因为你对长生天发过誓——愿意奉铁木真为汗。战场上若违背可汗的号令愿弃黑头于地,太平之日若不尊可汗旨意,愿流散妻子儿女被抛于无主之地!”

撒察别乞仰起头:“你不要再说了,我愿意用血来实践自己的誓言!”

“那好,撒察别乞,你是蒙古人,我不愿意让你身首异处。把牛皮拿过来!”

有人拿过新剥的牛皮铺在地上。兵士抬起撒察别乞包在牛皮里,严严地裹起来。撒察别乞滚动了一会儿,憋死了。

铁木真看了一眼吓得瘫在地上的合答吉歹,喝了一声:“砍!”一兵士手起刀落,合答吉歹人头落地。铁木真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诃额仑的斡儿朵里,帖木仑在给母亲梳头,她心中有些凄凉:“母亲,您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

诃额仑苦笑道:“净说傻话,你母亲已经是六十出头的人啦。黑马老了,毛也会变白的。”

帖木仑感慨地想到,时光可真快,母亲领我们在斡难河边挖野菜。大哥领我们堵水捉鱼,那种血和着泪的日子,一晃竟然过去三十年了。母亲怎么会不老?这三十年,哪一天不是枕着刀枪、备着马鞍过日子?哪一年不是在砍杀、惊恐中度过的!

帖木仑给母亲梳完了头,叹了一口气:“母亲,我回去了。”她起身欲走。

诃额仑叫住她:“帖木仑,你过来。”

帖木仑面对着母亲,诃额仑拉住她的手:“帖木仑,你丈夫已经过世五年了,你总不能像孤雁似的,一个人飞吧?”

“母亲,您又说这个了。”

“我都六十一岁了,总有一天我会像豁阿黑臣一样老得又聋又瞎的。那时谁来管你的婚事?”

“父亲遇害的那一年,您才二十八岁,不是一样熬过来了,我今年都三十多了。”

“可我有四个儿子和你这个好女儿,如今又收了四个养子。你呢?连个孩子都没有,我一想起你,心就流血。”

诃额仑哭了。帖木仑咬住嘴唇,忍住眼泪,半晌才说出来:“我身为可汗的妹妹,难道给已婚的将领做别妻,还是嫁给娶不了亲的奴隶?我的幸福和柔情早已在五年前和我的丈夫一起埋葬了。好在我有战马,有弓箭,有马刀,还有仇恨陪着我。”帖木仑说完抽出手走出去,跳上自己的马,奔驰而去。

诃额仑跟出来,望着远去的女儿,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斡儿朵外边,术赤等四兄弟正在练习劈刺。

为了以后没有头的拼杀岁月,诃额仑的子孙们人生的头等功课就是要学会战斗。他们在两棵小树上抻开一张新剥下来的小牛皮做靶子。最小的拖雷先放马过来,一刀下去只在牛皮上留了一个白印。窝阔台第二个放马过来,一刀下去,在牛皮上留下了深深的一条印记。第三个是察合台,他先踌躇满志地兜马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一咬牙,放马过来,奋力挥刀,将牛皮砍了一个大口子。术赤冷冷一笑,也不准备,放马过来只一挥刀,便将牛皮一砍两半儿。

察合台突然向术赤冲了过去,挥刀便砍。术赤用刀架开。拖雷大惊:“二哥,你要干什么?”

察合台怒气不息地说:“术赤是个投机小人!是我先砍下牛皮的一大半儿,他投机取巧,砍断了剩下的一小半儿!”

术赤争辩说:“不对,我没有那样做。”

“你就是这么干的!”

“我没有!”

窝阔台在一旁说:“这有什么好争的,看看不就完了嘛!”

四兄弟下马过去看牛皮。展开的半张牛皮上,察合台砍的口子豁然在目。

术赤得理了:“怎么样?我并没有顺着你的印儿往下砍吧?”

察合台气呼呼地扔下牛皮要走。

“站住!术赤做得不对!”是诃额仑在说话。几个孩子愣住了。诃额仑问:“术赤,你方才是不是用了很大气力?”

“我是用了全力了!”

“既然察合台已经把牛皮砍开了一个大口子,你若是顺着这个口子往下砍,是不是要省力得多?”

“当然,可我不愿意那样做。”

“这正是你的错。你们是兄弟,对不对?凭你们哪一个人的力量也不能打败金国和那么多强大的对手,可是你们兄弟如果同心协力,力量就大得多了。明白了吗?”

窝阔台头一个表示说:“我明白了,这同阿兰祖母讲的折箭训子是一个道理。”

铁木真出现在他们面前:“窝阔台说得对。你们不要在这儿砍牛皮了,我要带你们像真正的战士一样去参加练兵。”

诃额仑说:“铁木真,孩子们还太小。”

“那就让他们在马背上长大嘛!”铁木真催马走了。几个孩子欢呼着跟了上去。

诃额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草原上无休止的战争又把她的孙子们卷进去了。诃额仑蹒珊地走进帐房,朝着豁阿黑臣的耳朵大声说:“豁阿黑臣,来,一起吃晚饭吧。”豁阿黑臣不动。诃额仑推了她一下:“豁阿黑臣,豁阿……”豁阿黑臣的头歪向了一边。诃额仑大吃一惊,用手试试她的呼吸,悲痛地垂下了手……

孛儿帖抱着个女婴奔进来:“她在哪儿?”诃额仑用目光指着平躺在地毡上的老女仆。孛儿帖把女婴交给母亲一步步走了过去,坐在豁阿黑臣身边。诃额仑叹道:“这样对她也许更好。”

看着这个同自己一起在蔑儿乞人那里受过牢狱之苦并一直照看自己的老仆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孛儿帖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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