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诗中的边塞
唐朝具有空前辽阔的疆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当时边疆地区有突厥、回纥、吐蕃、南诏、甘靺鞨等许多少数民族,唐代的边塞并不只在西北,东北也是边防重地。唐初,东突厥连年骚扰边境,甚至进逼长安,打到了渭水桥头,吓得唐高祖想要迁都。后来贞观三年(629),唐太宗任命李靖等人统率大军,俘获了颉利可汗,消灭了东突厥,唐太宗将十几万突厥人,安置在东起幽州(今北京),西至灵州(今宁夏)的北方地区,设立四个都督府来管理。再后来黑水靺鞨兴起,他们活动在黑龙江下游到渤海滨一带,还建立过一个势力相当强大的渤海国。唐代末期,契丹又在东北崛起,和唐王朝时有冲突,因而东北幽燕一带长期是唐代的边防前沿,这样唐代的边塞诗中有许多就写的是这一地区的战事。
高适就出生在幽燕一带,他是渤海蓓(今河北景县)人,约生于武则天久视元年(700)前后。高适二十岁时西游长安,想要有所作为,结果失意而归,客居梁宋(今河南商丘)。他于开元二十年(732)至二十六年(738)间,北游燕赵,寻求报效国家的机会。当时这一带是唐王朝与契丹对峙的前沿地区,战争形势十分紧张,非常需要人才,但由于当地军政官僚们堵塞贤路,使高适的愿望无法实现,边塞地区的切身体验提供了坚实的生活基础,高适写出了著名的长诗《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砜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首诗的前面有一段小序,交代了作此诗的缘由。“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此处的张公,指唐代名将张守硅,他曾任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从开元二十一年起,张守珪任幽州长史兼营州都督,负责东北边境对奚、契丹的防务,在守边和扩边战争中,有一定的建树,但后来部将连吃两次败仗,他都隐瞒不报。序中的“客”可能是高适之友。高适的这首诗是有感于开元二十六年张守硅部伐奚的战争而作的,诗人借“汉家烟尘”而反映时事,实际上是一首纪实的诗,其中含有对张守珪部队打了败仗的讥刺,现实针对性是很明显的。
这首诗虽叙写边战,但重点不在民族矛盾,而是讽刺和愤恨不恤战士的将领,同时也写出了为国御敌之辛勤。全诗气势畅达,笔力矫健,抒情悲壮淋漓而感人至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诗人着意暗示和渲染悲剧的场面,以凄凉的惨状,揭露好大喜功的将军们的罪责。诗人在激烈的战争进程中,还描写了士兵们复杂变化的内心活动,凄恻动人,深化了主题。全诗多处对比,隐含着诗人有力的讽刺。出师时的铺张扬厉与战败后的困苦凄凉,士兵的效命死节与汉将的怙宠贪功,士兵辛苦久战、室家分离与汉将临战失职、纵情声色,都是鲜明的对比;而结尾提出李广,则又是深刻的古今对比。“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九百年前威镇北边的飞将军李广,处处爱护士卒,士卒“咸乐为之死”,这与那些骄横的将军岂不是天壤之别。从汉到唐,悠悠千载,边塞战争何计其数,驱士兵如鸡犬的将帅数不胜数,备历艰苦而埋尸异域的士兵,更何止千千万万!
可是,千百年来只有一个李广,怎不教人苦苦地追念他呢。“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这首诗中使读者永难忘怀的对比。
再看这首《营州歌》:
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厌原野”就是习惯于在原野上驰骋。唐代东北边塞营州在今辽宁朝阳一带,那里原野丛林,水草丰盛,各族杂居,习尚崇武,牧猎为生。从中原的文化观念来看,穿着毛茸茸的狐皮袍子在城镇附近打猎,似乎是粗野的儿戏,而在营州,这却是日常生活。生活在这里的各族少年,自幼熏陶于牧猎骑射,养就了好酒豪饮的习惯,练成了纵马驰骋的本领。这种粗犷豪放的性情,勇敢崇武的精神,使诗人感到新鲜,全诗洋溢着热烈的生活气息和浓郁的边塞情调。
高适还写有《塞上听吹笛》: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胡天北地冰雪消融,大地解冻,是牧马的时节了。傍晚战士赶着马群归来,天空洒下明月的清辉。在如此苍茫而又清澄的夜境里,不知那座戍楼吹起了羌笛,那是熟悉的《梅花落》的曲调啊。《梅花落》吹起,风传笛曲,声满关山,这是诗中描绘的实际景象,而诗中巧妙地拆开“梅花落”三字,又构成一种虚景,仿佛风吹的不是笛声而是落梅的花片,它们四处飘散,一夜之中洒满关山。这当然是诗人的假托,是虚之又虚的想像,而这虚景又恰与雪净月明的实景搭配和谐,虚实交错,构成美妙阔远的意境,诗人有些淡淡的感伤,但绝不消沉,仍旧怀着盛唐常有的那种豪情,诗中的境界太美了,它超出了任何画家和摄影家的手笔,只存在于读者的心中,让人去久久地回味。
唐人殷墦在《河岳英灵集》中写道:“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杜甫更对其诗才推崇备至:“当代沦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这些评价都偏重于诗人作品的风骨,这当然是不刊之论,然而读这首《塞上听吹笛》,读者似乎更能感受到诗人的依依柔情。铁血男儿的柔情是十分让人感动的,我曾拟高适这首诗试作诗一首,不知其中有无唐人风味:
关山何处不飞花,雪净梅花落天涯。
胡马北风思乡梦,羌笛明月归谁家。
陈子昂心中的边塞
说起唐代的东北边防和边塞诗,不能不提到大诗人陈子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在唐诗中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备受人们的关注。
陈子昂字伯玉,是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一个富豪之家的长子,据说他少年时尚气任侠,后来发奋读书作诗,自忖所学足以立于当世,便前往京城求取功名。初入京城,他住在宣阳里,不为人知。一日有卖胡琴者,索价百万,四周围满了好奇的人们,陈子昂用车拉来了百万铜钱,买下了这把胡琴,众人惊问,子昂曰:“余善此。”众人曰:“可得闻乎?”子昂曰:“明日可入宣阳里。”众人如期皆至,则酒肴齐备,陈子昂手捧古琴,高声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说到激动之处,陈子昂举起古琴,一把摔碎,把自己的诗文遍赠来客。一日之内,陈子昂之名传遍长安。这个故事许多书上都有记载,应该确有其事,陈子昂好像是一位广告专家,以买琴之举一炮打响,一日之内走红长安,用今天的思路来想,这好像是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卖胡琴者好像是和陈子昂一伙的吧。唐代的古人是不会如此作假的,尤其是陈子昂本身就尚气激昂,豪壮任侠,摔琴的行为,正符合他的性格。正是这种慷慨豪壮的性格使陈子昂一举成名;同时,这种耿直激昂的个性也使他一生备受挫折。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反叛,武攸宜率兵征讨,陈子昂任随军参谋,第二年先头部队大败,武攸宜大军驻淦阳(今河北蓟县),闻讯惧怕,不敢进军。陈子昂力图报国立功,一展抱负。他屡次建议,并请求自己领兵万人,冲锋陷阵,武攸宜不但置之不理,而且还给他降职处分。陈子昂满腔悲愤,出蓟门,观燕国旧都,登幽州台,怀想燕昭王,写下了千古传诵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全诗突如其来,如山洪暴发;又戛然而止,似江河入海。诗人立足于幽州台这个时间与空间的交汇点,神游今古,眼观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每一个生命的个体,又是如何的孤独!天地悠悠,时间无始无终,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又是何其短促!德配天地、功垂今古,变渺小为伟大、化短暂为永恒,正是古往今来仁人志士的信念,然而现实是冷酷的,任你壮志齐天,任你才华似海,多少英雄还不是默默无闻地消逝了,甚至不如流星飞过的划痕。时间绵绵不断,空间无边无际,个人又是何其的渺小,何其的孤立无援!
诗人置身于一个前后上下均旷荡虚无的时空交汇点上,当然会感到刻骨铭心的千年孤独,当然会“怆然而涕下”了。这实际上也是古往今来人们共同的感受,在陈子昂感慨千年以前,楚辞《远游》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千百年来,人们探求宇宙人生的思路是相通的,不过陈子昂更多了一分怀才不遇的感伤。
幽州台在哪里呢?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当然从大范围来说就在今天北京河北一带,至于这个“台”究竟在什么地方,就众说纷纭了。有人说幽州台即蓟丘、燕台,因燕昭王置黃金于台以延召天下士,又称黄金台,故址在今北京德胜门外。在中国历史上,招贤纳士之举最有名的就是燕昭王筑起黃金台。公元前314年,燕国相国篡位,引起国内大乱。齐国借口帮助燕国平定内乱,派军队灭亡了燕国。燕国人不甘心亡国,联合起来把齐国人赶走,又找到了燕太子,立他为国君,就是燕昭王。燕昭王深知,治理国家最要紧的是招揽人才,相国郭隗给燕昭王讲“千金买马骨”的故事:有人用五百两黄金,替国君买千里马的骨头回来,道理是“天下人知道您连千里马的骨头都肯出重金收买,一定会有人把千里马送上门来”,果然不到一年,国君就得到了三匹千里马。郭隗说:“臣下不才,请大王把我当死马骨供养起来,活的‘千里马’一定会找上门来。”燕昭王于是给郭隗盖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还在易水河畔修筑起一座高台,台上放置千两黃金,专门接待各地前来投奔的贤人,这个台就叫做“黄金台”。这件事传遍了天下,智者贤才络绎不绝地来到燕国,其中就有复兴了燕国的乐毅。千金揽人才的故事很让人感动,尤其是激励着历代怀才不遇的人们,“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历来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但是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燕昭王,而怀才不遇者实在太多,所以黄金台就成了身处逆境的知识分子感慨的一个焦点。元代丘迟有诗道:
江南才子去游燕,为忆明时旧礼贤。
休向蓟门寻古迹,黄金台上草连天。
元代绝大部分时间取消了科举,知识分子干脆就没有了晋身之阶,当然他们要怨声载道了。
燕昭王确实重待过郭隗,可是他筑黄金台的故事《战国策》和《史记》都没有记载,东汉末期才有了燕昭王筑黄金台的传说,而且愈传愈加优美丰满,到了唐代,黃金台更是诗人们经常吟咏的题材,李白、杜甫都有吟咏的诗作。这说明黃金台可能是古人的虚构,是古代用人者渴望人才和有才能者渴望施展才华的凝结。今天的燕赵一带有许多地方据说都有黄金台的遗迹,北京有金台路,保定有金台驿,徐水、满城、易州都传说有黄金台。陈子昂怀才不遇,在幽州台怀古,他很容易想到重用人才的燕昭王,想到乐毅,读者自然会联想到黄金台,因而很早就有人把幽州台和燕昭王的黄金台混在一起。
那么陈子昂感怀的幽州台究竟在哪里呢?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之前写有《蓟丘览古》组诗,诗前有序写道:“丁酉岁(697)吾北征。出自蓟门,乃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从这篇序中所写来看,幽州台应当就在蓟门附近,这里曾是战国时燕国的都城。据说幽州台就是蓟北楼,在今北京大兴县,有人说就在今天北京三环路上的蓟门桥附近,还有人顺着永定河到河北怀来一个叫幽州村的地方去找寻幽州台。幽州台的旧址看起来是湮没不闻了,除非再有学者下一番考证的工夫。不过即使找到了,也大概是一个荒丘,或者早盖上繁华的高楼大厦了。
当今文化旅游非常兴盛,古人驻足歌咏过的好多名楼名景,都被重修复原了,岳阳楼修了起来,鹳雀楼盖了起来,连只是古籍记载、明代人并没有修的阅江楼也在南京拔地而起,为什么不把幽州台也重修起来?幽州台的旧址应当就在北京,北京是我们的首都,这里文物众多,遗迹遍地,有必要再添一个可有可无的景点吗?历代诗人在幽州台题诗的不是很多,幽州台也少有动人的传说,就陈子昂的这一首《登幽州台歌》值不值得再造一座楼台。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当代人的杰作也将给后人留下许多参观的景点,为一首古诗似乎没有必要太过张扬。
可是,陈子昂这首诗已流传了一千三百多年,在许多人心中早已屹立起一座巍峨的高台,它是陈子昂的代表作。韩愈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明人以陈子昂比陈胜,说他“大泽一呼,为众雄驱先”。今天的读者要来寻觅,多年以后的读者肯定还是要找这座幽州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