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大学所出版之英文字典，旧称《英文新字典》New English Dictionary者，今已审定其名为《牛津英文大字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始建议于一八五七年，创刊于一八八八年，总编纂之任者前后六人，襄助其事者数百人，分读古籍旁搜远绍以引一字证一义者千余人。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间文化上一伟大之工作也。其已刊定者九卷有半，（共十一大册，盖第九卷分装两册也）自A字母至U字母止，凡一万四千三百八十三页。仅剩第十卷之后半部尚未刊定，然陆续散刊于世者，自V字母至Z字母亦已近千页，仅W一字母未全耳。兹据国外消息，此最后之一部分（Wise-Wyzen）已于今年四月十九日刊布。第十卷之后半部不久可以汇订成册，而久已进行之补编亦不日可以出版。此英国语言文字上空前之大著作，历时七十余年，而告成于今岁，诚可喜可庆者也。此字典编辑出版之费，计共三十万镑。除高尔斯密司公司Goldsmiths Co。津贴五千镑外，余均由牛津大学出版部负担。字典之第六卷即致献于高尔斯密司公司者，而该公司目睹全书之成，亦定于今年六月六日开庆祝会云。
世界上最古之字典，今日所知，当推古亚述帝国尼尼微Nineveh之字典，残见于楔形文字之土砖。据西人考定谓当在纪元前七世纪时。阿拉伯有名之Khalil字典则在纪元后八世纪顷。希腊人Apollonius有Lexeis Homerikai之书，约在纪元前一世纪，为现存最古之希腊字典。而吾国许叔重之《说文》成于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适当西历纪元后一百年。欧洲中世纪人治希腊拉丁古书，字典遂多，其后孳乳日蕃。至于近日，于是有字典，有辞书，有百科全书，有专探字源之字典，有专明声韵之字典，乃至于一科有一科之字典，如医学字典、音乐字典等，又有人名之字典、地名之字典、名诗人诗句之索引、名小说家小说人名之字典等等，乃至于专攻莎士比亚者则用莎士比亚字典，读吉伯龄者则可用吉伯龄字典。科学愈进步，学问愈专攻，则字典之种类亦日繁。然种类既多，名称乃别，于是有dictionary， encyclopaedia， lexicon， glossary vocabulary， gazetteer， concordance， index等名，今即以以单字为内容包括形声义三部之狭义的字典（dictionary）论之，则又可别为二大类：（一）为比较的字典。源于异国相接，语言难通，于是造成字典，使互相比较，得通其义，如英法字典、法英字典、拉丁英文字典等。此最切于日用者也。其在英国，则在第八世纪时已有数种古拉丁英文字书。而一六一七年John Minsheu氏成The Guide unto Tongues罗列十种语言以与英文相比较，最为有名。（二）为诂训的字典。即以本国之语释本国之字者是。其精者非徒释其义而已，必推究其字源，校正其音读，阐明其字义中何者为本义，何者为引申义，且博引经籍以证之。此在英国以十八世纪约翰生博士Dr。Johnson之字典为最早而有名。约翰生以前已有数种字典，迨约翰生书出几尽废不行。约翰生以绝代之文人，尽九年之力，成此巨著，初版刊于一七五五年，文名大震于世。其书最有价值之处，在排比义训而博引古籍以证之。此在约翰生以前之字典家所未梦见者也。用约翰生之法继之以成名者为李查生Dr。Charles Richardson。李氏之书名New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Illustrated by Quotations from the Best Authors，出版于一八三五年至一八三六年。
观李氏之书名而约翰生式字典之弊病可想见矣。盖彼等所博采而引以证字义者，皆取自彼等所谓Best authors也，故凡非文学上有价值之著作，则虽于某字有新义，彼等弃之不顾也。不宁唯是，约翰生字典中所著录之字亦曾经过一番选择，粗俗字眼博士认为不雅驯者，皆在屏弃之列，俗义谬体亦然。盖约翰生之著字典，其目的不在解释字义，亦不在记载一字一义之蜕变，实以改良英国语言之使命自肩。约翰生之言略曰，“余初审余之工作，余即觉英国语言虽繁富而实无秩序，虽有力而不中规矩。余以为此意义之昏乱当清理也，此形体之流变当甄别也，此语言之垢污当洗涤也，而苦无所以清理甄别洗涤之标准与方法。于是以余一人之力遍读名人之书，觉其有一字一义之可取者，随时录出之，以为字典之材料，如是久而久之，余乃建设余之方法。……”约翰生所谓方法者维何，即专凭一人之判断，以定一字一义之去取，以彼意中良好之字义，纳于其字典中，使国人视为标准，执笔为文者尽从之也。故其对于英国语言，不取历史家之态度，而取批评家之态度；其字典非忠实记载及解释文字之书，乃批评文字之著作也。使其批评尽当，判断甚公，则岂不成最高之著作，奈其人之怪僻偏见有甚可笑者，如定Oats（燕麦）一字之界说曰“一种谷类，英吉利人以饲马，苏格兰则人取食之。”又Boswell（作约翰生传之人）云，凡著述之有伤害宗教或道德之倾向者，博士之字典中永不称引之。有名Dr。Clark者，彼虽赞叹其著作，亦不称引，因彼认为其于三位一体教义上之主张甚不健全也。
虽然，约翰生之主张及其采用之方法，非约翰生所独创。凡十九世纪上半叶以前编纂之字典，莫不含洗涤语言之作用。而尤以国家所主编者为然。如十六世纪意大利建立Accademia della Crusca所出版之Vocabolario（《字典》）六大册（一六一二年），即以洗涤意大利国语为宗旨。一六九四年法国学院出版之法文大字典亦如是。至于吾人对于字典之观念之革新，其事当在十九世纪之后半叶。科学昌明，编纂字典者始摆脱文学的观念，而用语言学的及科学的观念，悬完备正确之鹄的。在德国则格林兄弟（Grimm其人且为著名之童话家）始作《德文大字典》Deutsches Worterbuch（第一册出版于一八五四年），法国则李脱立氏Littre成《法文大字典》Dictionnaire de la Langue Fran觭aise（一八六三至一八七二年），均用新方法新材料，收罗详备，诂义赡博，洋洋乎大观也。而同时在英国此《牛津英文大字典》初称《英文新字典》者亦于此时规画矣。
《英文新字典》之议，发动于大主教屈伦乞氏Trench（一八〇七—一八八六），屈氏为神学家、文学家，并为极负声望之语言学家。一八五七年（咸丰七年）英国语言学会Philological Society开会于伦敦。屈氏时掌教于威士明斯德教堂，遂于语言学会中提出议案，并宣读其《论吾国字典之缺点》On some Deficiencies in Our English Dictionaries之文。其意略谓吾国自约翰生以来虽不乏良好之字典，然去吾人理想之字典尚远。夫字典之于语言，当如财产之表册，商品之清单，毫厘登录，一无遗漏，绝不能凭编者之好恶，而去取于其间。约翰生辈，对于语言不取历史家态度，而取批评家态度，此吾国旧式字典之大缺憾一也。字源之学，至近世而益精，而旧式字典不能利用新材料新发明，对于字源之探讨，辄互相因袭，谬误简略，不一而足，此其缺憾二也。语言有数百年之历史，则昔曾流用而今废置之古字必甚多，自约翰生以来收辑此种废字、奇字及不经见之字均未详备。即偶见著录，亦不能考其通行于何世，废置于何时，此其缺憾三也。总观英国之字典，有此数种大缺憾，于是屈伦乞氏谓今欲增补英国一切字典所未著录之字与义，其工作甚艰且繁，非由语言学会负责，集众力以进行之不为功。语言学会根据屈氏之提议决定担任此事。初意欲作增补之工作，其后见当时流行之字典缺漏过多，遂决计大规模编纂一《新英文字典》。公推辜律己Herbert Coleridge为总编辑，襄助之者数十人，广读十六世纪以前之著作，及十六世纪以后之重要典籍。辜氏甚热心其事，自编英国十三世纪文学用字之索引，以为编纂此字典之用，惜以肺疾卒于一八六一年。继之者为阜尼伏氏E。J。Furnivall，治乔叟之专家也。阜氏谓在搜集字典材料时，同时须细较英国古书，于是于一八六四年建立英国古籍刊行会，亦文化上之盛事。其时字典之材料，愈积愈多，编纂之者有望洋之叹，盖不知何年何月，此巨大之字典方能出版。阜氏欲整理已集之材料，乃先计画一缩本新字典，以立定大字典之纲要。同时此字典材料愈多，出版益难，而英美书店亦无有敢承印者，进行遂无形停顿矣。
费无数学者之心力，前后历时二十年所收辑之材料，安可以废弃不用？一八七八年语言学会遂要求牛津大学出版部之合作。翌年合同订立，以穆雷博士James A。H。Murray（一八三七—一九一五）为总编辑。穆氏苏格兰人，于语言学上声誉甚隆，且即其时语言学会之会长也。穆氏为编辑，始定出版之计划，日从事于整理及编次。其后又征募自愿收集材料之士。美国、德国、法国之学者亦有应征而愿分读古籍者。三年之中，可证引材料，骤增一百万条。一八八五年穆氏总编辑部移至牛津大学。一八八八年字典之第一卷（AB二字母）乃刊定。盖去屈伦乞氏始建议之时，已三十有一年矣。一八八八年时穆氏言，其时萃心力于此字典者，除彼为总编辑外，尚有分编辑三十人，读书辑材料者千三百人，而其时引证已储积者，已有三百五十万条，采自五千作家云。其后欲求出版之速，又增设一总编辑，以白拉特莱博士Henry Bradley充任之。白氏初助穆氏为分编辑，至是遂总编E部。一八九七年克莱琪博士Craigie、一九一四年邬尼翁氏Onions先后入为总编辑，故一九一四年以后已有总编辑四人，各担任重大之工作。同时字典之出版甚缓，平均四五年方能刊定一卷。初穆雷氏始为总编辑，谓此字典可于三年内编竣。人或诘之者曰，法国学院编一字典，以四十人之力，历时四十年方成，君何能以一人而三岁可成耶？穆雷博士笑曰，四十乘四十为一千六百。一千六百与三之比，此英国人才力与法国人才力之比也。其后于一八九七年云，字典之成，最早当在一九〇八年，最迟不过一九一〇年。及其晚年，益努力不怠，希望能于其八十生辰（一九一七年）庆祝其字典之成。而不料于一九一五年七月二十六日，此字典之最大功人，溘然去世长辞，其宏愿终未能偿。白拉特莱博士亦卒于一九二三年。呜呼！今日此煌煌十大卷之字典全工告成之时，当时四总编辑之半数已物故，不能亲见其辛苦之工作，受世界上若干人之赞美与庆祝，可悼也！今日吾侪一闻牛津字典之名，即联想及穆雷博士。穆氏生时，以字典为终生之事业，而字典之成有赖于穆氏者亦最多，虽称牛津字典为穆雷博士之字典，亦无不可。穆氏足以不朽矣。白拉特莱之渊博与精细，世无其伦，其于字典之功亦仅亚于穆氏云。
虽然，此大字典之完成，非尽由三四编辑之力，吾人试翻阅每卷之序，即见局外人之一无酬报而自愿搜辑引证满千条以上者数十百人，其中尤以霍尔氏Fitzedward Hall为最尽力，每编成一卷，未送呈总编辑以前，辄经其较阅，先后凡增补数万条，亦可见此老之渊博与热心矣。此字典今年内编成，共十大卷，分装大本十二册，小本二十四册，定价英金五十镑，补编赠送定户，不另取费。今以二年前已刊定之十一册计之，已有一万四千三百八十三页，约有三十八万五千七百余字，即已超过世界上任何之大字典矣。倘持以较他种英文字典，则此书超过彼等一倍至十数倍以上不等。如以M部为例，则可得下列之比较表：
其可注意之事，不在单字数目之巨，而为证引之多也。又全书以S一部占篇幅最多，共二千四百零八页，计著录五万七千四百二十八字。
此字典已定名曰A New English Dictionary：On Historical Principles。此Historical一字甚可注意，盖此书注重字之历史的记载，此所以为新字典，而别于旧式字典也。此字典之宗旨及目的，穆雷博士在第一卷序中云：“此字典之目的，在对于吾人今日日常所用之字，以及七百年曾通用之字，一一注释其意义，详究其源流与历史也。故此字典之努力有下列数种：（一）指示由若何之状况某字变成英文，其最初之形式何若，意义何若，历时既久，经若何之变迁与发展，何义消亡，何义至今流用，何义则为近日所新增者；（二）依历史的次序博采载籍上之词句以罗列于某字某义下；（三）根据历史程序，切实研究一字之字源，且采用今日语言学之新方法与新结果。”至其体制则如上文所言，此书为狭义的字典，与百科全书不同，故对于一切专名之另无普通意义者不著录。穆雷博士言“余初遇African一字，决定不著录，其后见American一字，又见Americanize一字，因欲著录此后者，遂不得不并前者亦纳入字典中，以明其根源，遂成为此书之定例。”由此言之，则“美国人”之得著录于此伟大之字典中，实食“美国化”一字之赐，亦艺林之佳话也。此字典不特于单字为详博之研究，且于二字以上相联之词，如动字下随介字等等，凡有新义者，与单字作同一之研究，较其他字典详博过数倍，故Set一字在全字典占篇幅最多，计二十三页，因其下每易一状字或介字辄成新字，而Set up至有四十四义之多。此等字谓之big words，均最熟用之字。而编者遇此等字，所感之困难百倍于艰生之字也。穆雷博士在第一卷序中言，At、By等字，意义随处变更，仅排比其意义，即费数星期之斟酌，每立一义，遍询通人，往往邮牍往还数十而尚无结果焉。
吾人对于此巨大之英文字典，赞叹而外，不能置一词。外人评论此书，最近所见者有《十九世纪》杂志（今年一月号）中E。E。Wardale君一文，及Manchester Guardian报中J。H。F。君一文（此文曾转载四月一日之《北京导报》，以上所述有数点即取材于此二文中），读者可参阅焉。总之，世界上无绝对完备之书。语言学之发达，方兴未艾，此书所推讨之字源，未必全为定论，各家著述，浩如烟海，此书之所引证，未必一无缺漏，而语言随时间而流变，新字之增，新义之立，无日无之。例如此书A部之出版，遥在四十年前，此时尚无飞机之为物，故aeroplane一字须入之补编中。虽然，英国语言文字最详备之字典，其大体已具，则以后之一再订补，亦轻易事矣。今就已刊定之九卷半，列为下表，记其出版之年及编者，著录之字数，以备参阅焉。
（载《国闻周报》第五卷第十八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十三日出版，署名“疆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