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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乡村的树

住进城市,已经三十年。渐近老境,常常思念乡村。这些天来,酷热难耐,长夏难挨,脚踩水泥凝成的路,像走在火烧的鏊子上,走进水泥糊成的屋,像钻进蒸笼里,就越发想起乡村,想起童年。童年的乡村,当然也有夏天,可一再想,却没有热得难受的记忆,即便是三伏天,也过得很舒服。终于意识到,童年的乡村,有太多太多的树,酿出了夏日宜人的清凉。

我的整个童年,都罩在树木的绿荫中。

常有还乡梦,梦境全是绿茵茵的。

树给人的,并不只是清凉。

故乡很偏僻。赶集须走十余里,女人们一生只去过几次。县城在百里之外,仿佛和京城同样远,只几个男人去过。我们是阖族聚居,老祖宗三支血脉,围绕三眼古井,松松散散地住成鼎足状,就组成了一个很大的“品”字形村庄。百余户人家,大都是三间两间土坯草屋,泥垡子打的院墙,墙头苫麦秸,长纤秀的草。院落外面,全是空地;空地的面积,数十倍于院落的占地。空地上,满是树,椿、楝、桑、榆、枣、桐、构、杨、柳、楸、槐……杂在一起,枝柯交叉,高低错落,在天空织一面大大的绿色的网,便把阳光也筛成米绿,月光也筛成黛绿,星星只能透过枝叶的缝隙窥人,雨滴儿先落上树叶再滑掉地上。树的数目,百倍千倍于人的数目。村庄是人的世界,更是树的世界。那些树自生自长,仿佛全是野的,不知道多少年前就长那里了,长得没有章法,不成规矩,却十分和谐,十分融洽。

许是为了搭戏台唱戏,为了给玩把戏的、耍猴儿的提供场地,也有几片没长树的空地,却长满了草。草是葛巴草,席地爬秧,席地扎根,细长的叶,密匝匝的,伸出绵软的莛儿,擎起穗状的花儿。整个草地,毛茸茸的,软乎乎的,如五星级宾馆的地毯。走在草地上的感觉,绝不同于踩在地毯上。野草是活的,每一步都在亲近生命和自然。树下也长草,品类繁多,茎叶各异,好像都只有俗名,没有学名。草花都细小,却鲜妍,星星点点,红黄蓝白紫,闪亮在林间。

村庄里,看不见裸露的地皮,只那几条弯弯的牛车路车轮轧的地方没长草,铺一层细细的浮尘,钤了铁轱辘车的辙痕,绿地上像用淡墨画下两条柔柔的平行线。

整个村庄就是一座森林。屋舍在枝叶遮掩下,道路在树木夹护中。在村中走,看不见人家,只能看见七股八杈的树,和树间缭绕的炊烟。只能看见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椿花黄,楝花紫,槐花白,次第装点春天的美丽。在一万只蝉的合唱声中,林木更是无限生机,一派葱茏,枝叶疯长,村庄似也在长,长得更强壮,更年轻。一入秋,构桃红了,桑葚紫了,椿谷谷一串串在枝头翩跹,榆钱儿一片片在空中翻飞,就把村庄弄得分外生动鲜活。待北风一次次吹来,吹淡了满树青绿,终于吹成树树金黄,村庄便呈现辉煌感。冬日,树叶脱落,枝干都呈铁灰色。村庄仍在林木卫护中,并不显得萧索,倒显出坚强。落雪天,树树琼枝玉柯,又显出清纯高洁。

树木给村庄化了妆,穿上了彩衣,而且四季变换,寒碜的村庄似乎就不再寒碜,变得清新,变得动人。

乡亲们好像不知道锯倒树木可以做檩梁。那时盖屋,苫的是山黄草,出在远远的北山,支撑房顶的屋架,都是杉木,是从更远更远的南方贩运来的。积蓄多年,才能建起三间屋。乡亲们只在搭牛棚、猪窝、鸡笼时候,只在做拌草棍、拴驴橛时候,才砍几根粗枝细枝。四十年代后期,土匪厉害,打家劫舍,骚扰得村村不安。乡亲们就把长刺的枳树、柘树砍了,围在村边,围成一个三角形的寨子,组织壮汉拿三眼铳把守进村的路口,土匪就不敢冒犯我们村。没了那些枳树、柘树,好比牛身上拔掉几根毛,并不损伤林木的茂密蓊郁。村庄围了绿色的屏障,满村青绿倒显得更浑厚,更有气势,凝聚的蓬勃绿意更浓烈,更润人心神……

林木染绿了我的童年。当时的贫寒生活已经淡忘,当时的无限绿意常驻心中,而今忆及,仍感舒爽。

乡村树多,就有不少老树。树类和人类一样,由老、中、青、幼组成,只不过树比人能活,树的寿数远远高于人的寿数。一棵树能活过几代、十几代甚至更多代人。人一代代死了,树倒依然健在,开花结实,春荣秋凋,年复一年,以密枝繁叶显示生命的亢奋。

我们村的老树比老人多。树皮皴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枝干弯曲,如老人佝偻的脊背。但老树比老人强壮,风吹雨打,寒暑旱涝,都能挺得住。人一老,经见多了,就有很多故事。树一老,经见更多,就有更多故事。人有记忆,树想必也有记忆,那一圈圈年轮就是岁月的记载,已逝的一切都在其中贮存,只可惜,人不能解。人老了,爱唠叨。树老了,仍缄默,静观世事变迁,人间争斗,褒贬臧否,都在无言中。树一老,就老出了历史,老出了沧桑感,老出了高妙的境界,老出了哲学和美学的意义。

自村中心正北,一条大路直通祖茔。路两边,长四十八棵老榆树。树干都有两人合抱粗,却不是圆柱形,都长成了多棱体,而且七扭八歪,虬曲偃蹇,棵棵俱不相同,都有奇奇怪怪的模样,看去很丑,实则都能上画。树皮紫褐,皲裂成一片一片,四边上翘,似屋瓦,能揭掉,两丈三丈高处,分枝发杈,三五根粗枝,发出几百几千细杈,枝枝杈杈都坚劲,如隶书的笔道。树干排为两列,枝杈交错,纠结一起,缀满椭圆形两端稍尖的阔叶,叶片重重叠叠,便连成一道绿色长棚。即便酷暑天,走树下也凉快。这种树,不结榆钱儿,只结一种叫“榆娃娃”的肉瘤状东西。结“榆娃娃”的榆树,平原少有。这四十八棵,倒有来历。说是乾隆年间,有老两口,无儿无女,绝了,为积阴德,才种树。所以种在去墓地的路旁,是因为愧对祖宗,种树赎罪。所以要种这种树,是因为榆树能结“榆娃娃”。树是从北山移来的。每年开春前,老头儿都背上干粮去北山,专找这种树,找到三棵两棵,连土刨出(那土叫“老娘土”),用山草包了根,背回来种。老两口一块儿种树,刨坑,浇水,封土,几百年以后似仍可以想见他们蹒跚的身影,苍白的鬓发被风吹得零乱,仍可以听见他们喘气,叹息,和关于树的絮叨,仍可以感知他们心中的歉疚,此生的无奈,和对来世的希冀。原打算一直种到坟场,种出一道走近祖宗的长廊。却不料,种了十几年,只种下四十八棵,老头儿就死了,老婆婆也死了。老夫妻俩都带着大大的遗憾被埋进祖茔,灵车从大路走过时,榆树还小。一年又一年,榆树长高,长大,长老。长高、长大的过程很短,老的过程很长。时间塑造了老的形象,老固定了时间的塑造。几百次春风秋霜,其老如旧。老两口的尸骨早已化为朽壤,老榆树依然顽健矍铄,依然郁郁葱葱,依然一年一度结满树“榆娃娃”在枝头嬉闹。那么多先辈爷奶都被后人忘却,惟独那绝了后的老两口常常被人提起,因为那四十八棵老榆树。老榆树是老两口生长着的活的墓碑。

祠堂院里,一棵老槐,根如磐石,干如生铁,枝如青铜,高于屋顶处,枝分为三,正指向“品”字形村庄的三个“口”字。仿佛意味着乡亲们共有一个老祖宗,同根所生,一脉相传,后分为三支,三支又分为家家户户。据说,建祠堂时,就种了槐树。《家谱》记载,祠堂建于清朝雍正元年,即公元一七二三年。这就是说,我童年见到的老槐树已经二百多岁。它见过二百多年间年年除夕去祠堂祭祖的辈辈先人。先人次第离开人世,除在祖茔留下一个个不大的土馒头,音容俱杳,别无影响,而老槐树却年年抽新枝,长新叶,生机盎然,一如往昔。它和二百年前的远祖有直接联系,似乎就成了列祖列宗的象征,时时观照后辈子孙。人们远远地望见它,就油然想起祖宗。进祠堂走近它,便不能不肃然起敬,心中升起庄严感。老族长在族人中权力很大,有不肖子孙必拉进祠堂,在祖宗牌位前训斥。往往,进院看见老槐树,不孝子就表示幡然悔悟,浪荡子就不禁躬身自责。有一个贫寒之家的后生,在邻村的庙会上,一时鬼迷心窍,参与赌博,一夜间,输掉仅有的二亩田地。老爷子气得要死,打骂也晚了。老族长知道后,拉他进祠堂长跪思过。走到老槐树下,风过枝摇,突地扫落了他的帽子。年轻人顿时惶悚不已,立即跪下,自己打自己嘴巴。为表悔改决心,回家拿把菜刀,在树下剁掉一根手指。后来,他不仅又置了地,还发了家。二百多岁的老槐树,自然而然地变得神圣,有了无上权威,具备了教化功能。它已不只是一棵树,还是先祖留下的千古不易的理念和传统。

“品”字形村庄东南那个“口”字的正中,地势隆起,好似龟背。龟背正中,天生一棵黄楝树。树干标直,树枝辐射成车轮状,杈桠横竖,密叶深厚,遮半亩地那么大一片浓荫。以树为中心,几十条树根像几十条蟒蛇,一处露出地面,一处钻入地下,起起伏伏地向四处延伸。树根比树枝更长,树根联结的地方比树枝遮盖的地面大得多。有一条根拱进了几丈外麻二奶的厨屋,恰恰在灶口前弓出一截,正好坐上烧火。她七岁当童养媳就坐在那里烧火,坐了七十年,黄毛丫头变成白头老妪,那树根还是原样儿。树根也伸到毛儿哥家,大门外拱出弧形一段,正好拴牛,又在当院拱出几处,状如门鼻,正好拴羊。还有一条牵扯到杠二爷的屋后,树根上绑一根荆条拧的绳,紧拉一棵倾斜了的枣树;若不拉,刮风时树枝就蹭了草屋的茅檐……黄楝树下那片高地,是饭场,古来就是饭场。每到饭时,远近的乡亲,都去那里吃饭。拐四爷跛了一条腿,也去,瞎二爷看不见路,顿顿饭都到场。去吃饭的都是男人;女人不去,女人是“屋里人”,吃饭时更不宜抛头露面。那些拱出地皮的树根,风扫雨洗,上面很干净,便都是座儿,坐上不沾尘土。几十个人坐,树根还有空闲的。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坐处,若换个地方,好像就不舒服。拐四爷占据那段最为突出的树根,坐下站起都方便。瞎二爷坐在一段弯月形的树根上;他看不见路,却知道那个位置,每次都准确无误地走近,稳稳地坐下。离树最近的地方,一段树根曲作马鞍状,表面平光,是七太爷的坐处;坐了一辈子,终于老死。而后,八太爷在那里坐。八太爷死时,树根仍一如旧时。乡亲们齐集一起吃饭,主要为了说话,说平淡的家常话、庄稼话,更说听来和见到的故人故事、趣人趣事。总是少数人说,多数人听。说者嘴都巧,平常的事儿也说得有味儿,稀松的事儿也说得有劲儿。说者乐,听者也乐。脸上笑,心里美,树荫下,形成了一个乐融融美滋滋的“场”。于是,人人都食欲旺,胃口好,少盐没油也有味道,粗食淡饭嚼着也香。一顿饭不去那里便没精神,两顿饭不去那里便吃不饱,三顿饭不去那里,大鱼大肉也难下咽……春秋代序,岁月如流,农家饭养活了一茬茬庄稼人,一茬茬庄稼人生老病死,黄楝树下的饭场恒久不变,饭场里一直延续着恒久不变的融融乐乐,滋滋润润……

有位诗人写道:“没有老树的村庄,还叫村庄吗?”老树是乡村的档案,是人事更迭的见证,是世世代代凡俗生活的目击者。老树的根深入乡村的昨天、前天,联结着远去的年月和远去的先人。老树的根也是家族的根。如果没有老树,村庄就好似没了来历,没了分量,没了历史的纵深感和存在的稳定感,人心也就没了凭依,没了归宿,便会产生不知来路的迷惘,漂泊如寄的凄凉。乡村不能没有老树,就像人不能没有祖宗,家族没有历史一样。

说到树,不禁就想起了鸟。树比人多,鸟比树多。除了鹌鹑,鸟都栖息树上。村庄是人的家园,树林是鸟的家园。人和鸟,是邻居。春日的清晨,夏日的正午,总看见每棵树上都落有鸟,或单个,或成对,或成群;我认识的有喜鹊、黄莺、乌鸦、鹰、鹞、白鹤、猫头鹰、“吃杯茶”、“狗骨头”、啄木鸟、斑鸠、燕、青桩、麻雀、鹧鸪、白头翁……还有些,叫不出名字。鸟都爱叫,叫声不同,有的尖,有的憨,有的巧,有的拙。声声鸟叫,叫出了满村热闹,也叫出了满村清幽。乡亲们识鸟音,从不同的鸟声中听出了不同的意思。黄莺叫的是卷舌音,嘀嘀溜溜,曲折婉转,那意思是:“白面条儿卜溜溜,小鳖羔子你不放牛,你有理?”显然是斥骂贪吃偷懒的顽童的。布谷鸟叫声单调,一遍遍重复着一个意思:“光棍儿好苦,光棍儿好苦!”显然是对没有女人的汉子表示关切同情。老黄鹌粗声粗气地叫着提醒人们:“种豆啦,种豆啦!”就连乌鸦沙哑的嗓子叫的也是善意的祝愿:“好哇,好哇!”我的童年是在绿荫中度过的,也是在鸟声中度过的。忘不了树上的鸟巢。鸟不同,巢也不同。形形色色的鸟巢为树林增添了繁盛和生动。斑鸠的巢十分简练,十几根干了的细枝构筑成一个安稳的家。黄鹂的巢造得精美,用麻用线用树的根须和自己的羽毛,编织出一件艺术品,看去,好像仰着的瓜皮小帽,好似汉墓里出土的质朴的陶钵。乌鸦的巢外表粗糙,一堆干柴而已,里边倒很讲究,以草茎、棉絮、麻披、破布做成一幅软软的茵褥,卧下一定舒适。老鹰的巢最气派,总是搭在大树的最高处,颤巍巍摩挲云天。白鹤的巢建在村头挺拔直立的白杨树巅,巢大而重,使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倒置的惊叹号。人们说,白鹤腿太长,巢里有两个洞,进去伸下腿才能卧稳。我观察过,并没有洞,它进窝和别的鸟一样,腿一蜷就卧下了……鸟和人一样,平平静静过营生,劳作休息,养儿育女,闲时就唱歌。从没人戳鸟巢打鸟;如有野小子欺负鸟,大人必训斥。就连猫头鹰,虽是不吉祥的鸟,乡亲们也不害它;若飞近宅院,就扔给它一挂鸡肠子,让它吃罢飞走。

鸟族中,乌鸦最多。乡亲们说,它是神鸟,谁伤了它,临老要瞎眼的。老鸹野雀旺处飞,谁家院里的树上搭个乌鸦窝,就认为光景要好过了。晌里,群鸦都去田野觅食。垄亩间,处处都有它漆黑的身影。我在沟岸放牛,它也落牛背上,牛走动也不惊。大人在收罢庄稼的田里犁地,翻起的土垡子间总撒满成群的乌鸦,都用乌黑的嘴刨土粒找虫吃。也有的紧紧跟在犁后,顺着犁沟捕捉来不及钻进土里的虫儿。待到傍晚,几千只乌鸦齐集村庄上空,张开翅膀,组成阵势,忽而东,忽而西,忽而直冲高空,忽而掠过林梢,像一大片含水很重的黑云,在天地之间盘旋,奔涌,村庄便忽而明,忽而暗,霞光也忽而浓,忽而淡;同时,鸦翅一齐扇动,一会儿是呼呼声,一会儿是刷刷声,如暴雨落在高粱地,如飓风刷过丛林,如一部气势磅礴的交响乐。那景象特别壮观。乡亲们管那叫“老鸦踅风”。有乡谚说:“老鸦踅风,馍馍大锅蒸。”

意思是将有好收成。

我家大门外,有个园子,二亩大,家人呼为南园。园中都是树。正中,有十几棵桃树。桃是“五月鲜”,收罢麦,便熟了,满枝红红点点。我常爬树摘桃吃,如花果山上的猴儿。桃树外面长的都是杂树,有高有低,枝叶密实,好像围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树上鸟多,数不清的鸟巢在枝叶间隐隐显显。我常想,飞出去半天,回来会不会认错窝?看来不会,就像人,出门再久再远,归来也能找到家。有两只黑翅蓝腹的茶鸡儿,竟把窝做在桃树鸡爪形的杈上,离地面只有一人高。窝是灰蓝色,很像我吃饭时用的柿木镟成的木碗儿。我常攀邻近的弯腰棠梨树上,偷看它们孵卵,育雏,偷听它们一只伏在窝里一只站在枝头相向对唱:“茶鸡儿—茶鸡儿—”,在歌里彼此自呼其名。迎大门偏西,有棵白桑树,树干石磙粗,扭着劲儿向上,树枝都是辘轳把状,一折一拐的。结的桑葚儿黄白,比紫的甜,而且不酸。白桑叶有药效,可祛火解毒,霜降后飘落时,乡亲们都去捡,穿成串儿挂檐下备用。当初,在最高的三股杈上,有一个喜鹊窝。一对鸟夫妻繁衍儿女,儿女又繁衍儿女。不几年,树上就有了八个喜鹊窝,老夫妻的窝在上,儿孙的窝在下,高低错落,鸟也长幼有序。喜鹊叫声响亮,喳喳喳喳,高亢激越,把人心也叫得喜洋洋的。我常在园中玩。鸟为我唱,蝶为我舞,蜜蜂亲亲地恋着我采的野花,不肯飞去,蜻蜓定定地落在枸杞的柔枝上,翘起尾巴,等我去捉,蚂蚁沿着树干上的沟壕上上下下,为我表演长蛇阵……南园,是我的乐园。

考上中学后,离家三十里。我老是想家,一想家就想起南园,在梦里,常听见喜鹊叫。

万万想不到,一场劫难突地来临,一下子摧毁了乡村所有的树,延续千年的繁茂蓊郁消失殆尽。

那年暑假还乡,“大跃进”正在高潮。过去回家,五六里外就看见横在地平线上的暗绿色的村庄,村庄中的高树,树梢铅灰色的鸟巢。这次,直到进村,也没看见一棵树,连灌木也绝迹。想不到离家才几个月,村庄就成了瘌痢头,一座座黑黢黢的茅屋裸露在喷火的毒日头下。四十八棵老榆树没了。祠堂里老祖宗栽的老槐树没了。饭场里遮了几百年凉荫的黄楝树没了。我的南园没了。白桑树没了。一切大树小树都没了,连树根也挖掉,地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土坑。

树长老,千百年;砍倒树,刹那间。

树如果知道疼,一定是满村凄惨的哭声。树如果会发怒,一定是满村咬牙切齿的骂声。可惜,树不会表述,只能默默承受屠戮。

村东南的岗上,一排十几个土坯垒成的炼铁炉正在烧火,滚滚黑烟把蓝天熏得龌龊肮脏。千百万棵活生生的树,已被截成榾柮,一段段塞入炉中,化为灰,化为烟,化为无。投进炉里的是乡亲们的铁锅、铁桶、菜刀、铁勺、铁锅铲、铁秤砣,烙馍的铁鏊子,纺线的铁锭子、縻驴的铁橛子、门上的铁钌铞儿、铁锹,镰刀……炼出的所谓“钢铁”是灰不拉叽的块状物,不方不圆,疙里疙瘩,极丑陋,极狰狞,如鬼头,如怪兽,像地狱里的景物。那没用的东西一直堆那里,不久就锈了,朽了,雨一淋,渗出殷红的水,死血一般。

炉火烧尽了满村的青翠葱茏,满村的诗情画意,满村的清爽滋润,只剩下孤零零的房屋,空荡荡的地面。没了树的村庄,真的算不得村庄。没了树的家园,真的算不得家园。乡亲们世世代代的聚居地,一下子败落、凋敝,满目凄惨,成了僵死世界。

千千万万只鸟,用不同的歌声唱彻古今的鸟,因无以为家,无枝可依,都没了影踪。不知是饿死了,吓死了,还是逃走了。没有鸟的村庄,更显得死气沉沉。没有鸟的村庄,更显得空落寂寥。人的家园残破不堪,鸟的家园荡然无存。

不只没了鸟,也没了蝴蝶、知了、蛾儿、蜂儿、螳螂、金龟子、萤火虫,天空就显得虚无空洞,无色无声,如不可能存在生命的真空。

那个夏天特别热,天上下火,地皮烙脚,人几乎被烤焦。

劫难中,倒有两棵树未损一枝一叶。

大队部院里,一棵桧树,高干凌空,枝如蛟龙,叶似柏似松,四季长青。这种树稀少,乡亲们叫它刺柏。据说,那地方,二百年前,是族人办的私塾。先辈爷爷效法孔夫子,在院里栽了桧树。蒙童入学,叩拜了圣人牌位,还要向桧树施礼。后来,私塾没了,那里成了有二百亩地的地主的宅院。再后来,地主被打倒。那里成了村里的行政中心。人事变了又变,桧树一直挺立,依旧岁寒而不凋。就在全村树木一棵棵倒下之前,桧树顶端架了一个大喇叭,头号瓦盆那么大,昼夜高唱“大跃进”歌曲,声音硬而冲(chong),似能推倒人,同时绑上一面大红旗,旗上六个大字:“人民公社万岁”。这就没人敢砍,砍树等于砍红旗。是政治保护了树。那旗飘扬了许久,风刮雨淋,渐渐褪色,变黄,变白,变灰,终于破了,朽了,没了,桧树却一直挺立如故。

村东北角,水沟绕了一个牛轭形的弯,沟边一棵大叶杨树,树皮淡青,上面的裂纹长长短短,纵纵横横,好似符咒,好似八卦。树冠很大,树叶很稠,每刮风,叶片相击,一树啪啪声,如一万人拍巴掌。祖辈传说,树上住有大仙。谁犯了病,有了难办的事,都去树前烧香上供求大仙。病愈,事成,还要去上供烧香谢大仙。都说大仙灵。却有个倔汉不信,偏朝树上撒尿,不久就得伤寒,病了月余,死了。都说是大仙报应。大肆砍树时,没人敢砍大叶杨树,群众不敢,干部也不敢,都怕。是神仙庇佑了树。后来,香火更旺,地面向上丈把高的树皮都熏成了黑的。

一九六〇年闹饥荒,村民饿死三分之一。父老乡亲都叹息:“要是那四十八棵老榆树还在,榆叶、榆皮也能救命啊!”

九太爷死时,他儿子想做白幡,可找遍全村砍不来一根木棍。

人民公社散伙时候,一切公物都被分掉。桧树也被放倒,锯成长截短截,每户按人口多少都分得一段。大叶杨树还在,又活了十八年,渐渐枯焦,最后死了。不是老死,而是被连日不断的香火烤死熏死的。它一死,村中再无老树。

不只没了老树,也没了老井、老屋、石磨、石碾,还没了祠堂、土地庙,祖宗坟前的古碑,小河上铁轱辘轧了亿万次轧出两道深槽的三孔石桥……保存了千百年的先人遗产,件件毁灭,联系往昔的一切旧物,统统销声匿迹。村庄便没了来路,村民便没了根脉,古老的乡村便消失了历史感、深沉感,消失了撩人情思的文化味、家园味。我再走进村庄时,总觉得故乡的那个“故”字轻飘飘的,没了分量。

当然,后来,乡村又有了树。但是,绝无老树,少有大树;刚刚成材,便被锯倒,盖房做家具,或者卖掉换钱。如今的树远比当年少,如今的人远比当年多。当年长树的地方大都建了房。树被挤在屋舍之间,很不舒展,也像城市里的树一样活得局促。也有两片空地,地上寸草不生,雨天一地烂泥,晴天,人踏的脚印猪羊踩的蹄痕都被晒得铁铸一般干硬。树上很少见到鸟巢。除了麻雀,我童年认识的那么多鸟似乎都绝了种。除了麻雀的唧唧喳喳,几乎再无别的鸟声。村里还有十几个年过三十的汉子没媳妇,可连一只为他们叫苦的布谷鸟也没有。西邻老奶奶孙子出生那天,曾感叹道:“哦,好多年没听见喜鹊叫啦!”我儿子小时候在老家跟着爷奶,他会讲乌鸦和狐狸的故事,却从未见过那种满身黑羽的鸟,也会讲鹬蚌相争的故事,却从未见过那种嘴长腿长常常在浅水处叼吃小鱼的鸟。

唉,乡村的树啊……

1999年10月22日写毕

2009年2月11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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