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九,排行老九,那个赫字,在吾乡的方言里是大的意思。庚辰年二月二日出生,据说落地时屋顶响起一声炸雷。身长七尺,青面虬髯。村人传言,他是龙子投胎。其父为龙灯艺人,据说,一辈子共扎制五百条龙。正月十五闹元宵,方圆百里,村村寨寨舞龙灯;那龙灯,都是他的作品。家中,四壁贴满龙的图样,俱为工笔画就,丹青点染,云缠雾绕中,或现全身,或露首尾,或只显鳞鳞爪爪,一条条都气韵生动。据说,老人死时,陡地风狂雨骤,霹雳大作。有一青龙,驾着紫云,挟着闪电,从窗口,将身子和尾巴伸进他的卧室内,病榻前。一声巨响,老人急坐起,翻身跨上龙背,骑龙归天去了。
赫九在龙的世界中长大,便承父业,既善扎龙,更善舞龙。他扎制的龙灯,龙头重三十斤,龙尾重十二斤,龙身长十二丈八尺,竹篾为骨架,张以素绸,青龙以靛青画鳞,白龙以银粉画鳞。单龙头上,便有十二种颜色,角、耳、目、鼻、口、舌、齿、须,都有明显的质感,看去,威武,强悍,又讨人亲近。舞龙时,每条需二十四个壮汉分两班轮换。赫九总举龙头。龙头怎么走,后边怎么跟;龙头舞得好,一条龙便活了。单舞法就有闪、耍、折、穿、交、绞、旋、卷等十余种,步法也有跳、趋、蹉、趁、趱、踅、蹑、跃等十余种。舞起来,但见一条长龙或腾,或飞,或逶迤,或抖擞,舒卷自如,伸屈有致,仿佛正霭然行云,霈然作雨,使人似乎看见了闪电,感到了雷声,直觉着雨点子正向头顶、两肩砸。
赫九说,好几次,在梦中,他真真切切见到了活龙。那龙,腾云驾雾来他面前,翻飞,盘旋,伸伸屈屈,隐隐现现,做出了各种舞姿。待他看熟了,记住了,向他三点头,倏然逝去。赫九好龙,或许果真感动了神龙,使他在梦中看见了龙的真身,悟透了龙的神韵,所以才舞龙舞到了美的极致,使那竹扎、布张、纸糊的死东西,一到他手里便有了灵魂,成了活物。
每年,一交腊月,赫九就彩化龙头,缝补龙身,砍来青竹做龙尾(龙尾最易磨损,每年都要做新的),并带领一班年轻人,在打谷场上排练,锣鼓声,咚不隆咚锵,咚不隆咚锵,一天天敲浓了节日的气氛,敲得人心里痒。春节,忙于过年,瞧亲戚,没工夫玩。正月十三开始,一连三天,由着性子野玩。便招引方圆各村的人们都来看舞龙,每家都添了大批客人,连驴尾巴上吊棒槌的表姨、表妗子,也从十里二十里外,掂包点心,拖儿带女跑来看一天。一看,都不禁赞叹:“噫,真格是赫九的龙!”只见那赫九,身上斜披大红彩带,上系十八个铜铃铛,举起龙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每一挪步,每一晃膀,铃铛便咣啷啷、咣啷啷响,脆嘣嘣的,颤擞擞的,震得人心里麻。舞到高潮时,他似乎忘掉了世界,也忘掉了自己,仿佛他本身已和龙化为一体,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在空中飞,不是他舞龙,而是龙在舞。看的人也似乎忘掉了世界,忘掉了自己,只知道一条活龙在眼前飞舞,扑腾,仿佛自己也站在汹涌滚动的云团之中。
最可恨,竟有十年之久,不能舞龙。更有恶人闯进赫九家,搜出了龙头、龙身、龙尾,一把火烧了。眼看带着火苗儿的纸片、布片飘飘地飞向天空,那精灵顷刻间化为灰烬,赫九始而咯嘣嘣咬牙,继而呜呜地哭了。最后,却说:“我看见一条金龙,从火中蹿出来,在我头上绕一圈儿,上天了。”从此,赫九失了魂,没了精神,恹恹地,常蒙头酣睡。或许,只有在梦中,能和他心爱的龙默默相会。十度春秋,不再谈龙,更不舞龙,赫九蛰伏了。
直到又可以舞龙了。赫九一跃而起,陡地又有了精神,一天一夜扎制两条龙,一青一白,仍不减当年威风。他又举起了龙头。一开始舞,就入了化境,神韵一如往昔。可只舞了半个回合,就体力不支了。老人舞不动了,只好长叹一口气,交给年轻人。听着锣鼓响,心里急,他便在龙前“抛珠”(那节目就叫“二龙戏珠”,宝珠也是竹制的)。抛珠也有多种路数,他都娴熟。只见他抓住草筛子那么大的系了彩绸的宝珠,一扔三丈高,又稳稳地接着。左抛右抛,上抛下抛,那宝珠像系在手上似的,从不会落地,就将两条龙引逗得上蹿下跳,左盘右旋,活泼泼地惹人爱。只耍了半场,又气喘吁吁了,不得不作罢。
那年二月二,县里举办龙灯会演。赫九一听,浑身立时有了劲,举起龙头,带领人马,一路呼啸进城了。大街上舞一来回,舞得整个城厢天摇地动,风起云涌。老人把全副精诚和整个生命都交给了龙,从而使他的舞龙艺术一下子达到顶峰。万人空巷看龙灯,观者无不叫绝。
回来,赫九就病倒了。他对村人说,夜里又梦见了龙,要驮他归天;怕不会久于人世了。人们都欷歔叹息,却又说:“老人家一辈子爱龙,最后乘龙而去,也算有了归宿。”只是今后再也看不到他舞龙了;那一班后生,虽学会了舞龙,却远没有老人家舞得活灵活现,形似而神不似,便又都深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