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日记选
1988年
1月1曰
一切传统的、令人回顾的事物都在淡化,仿佛一条流向沙漠的河,延伸便意味着消失。人们明显地感到在远离某种东西,在像云一样既不能驻足又不能回返,被隐形的流推向不可测之地。
元旦很平淡,昨夜的爆竹稀疏。
午后下起了雪,这雪似鳞片,细小而充实。它缩短了在空中飘扬的时间,给人一种迅速坠地的印象。
冬天仿佛刚刚来临。季节像一匹衰老的马,已失去光泽。这时的冬天好像是一个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客人,开始安顿下来。天气总是摇摆在阴与晴之间,太阳形同虚设。灰蒙蒙的环境与背景,使任何一种颜色都鲜艳,烟囱吐出的烟非常醒目。
节制与积蓄的季节。
1月4曰
晚星竹君来。他的小说《癞花村的变迁》在《北方文学》一九八七年第十一期发表,该刊让他找一个鉴赏力较高的人,为小说写一篇评论性的东西,他为此事找我做这件事。读了这篇小说觉得有许多话要说,这些话是小说引起的,但远远超出小说的范围。他让我首先想到《百年孤独》,想到汉姆生《大地的成长》,想到老子救世之路。
我想,人类仿佛是火,它的存在便伴随着欲与求的光焰。它无论处在什么状态,都会释放那潜伏于它的灵魂中的欲求,它永远意识不到幸福,除了那曾伴随过它的幸福逝去之后。它的幻觉使他相信幸福在于它的欲求的获得与满足,但他得到的永远是伴随着意想不到的使他懊悔的东西,于是他开始回顾、缅怀往昔,向往原态的恢复。人类永远处于这万劫不复的悖理之中。这是动物的悲剧,植物的胜利。
1月6曰
人类像一个疯子或永远在恋爱的人,它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人类永远处在一个不能驻足的惯性中,虽然它渴望停顿下来,但被某种它自己制造出又控制不住的力量推动着。当人类的欲求超过自身的需要,灾难便开始了。人类对地球的攫夺永无止境,但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生存,只是为了领先的竞争,如同长跑比赛一样,已远远超出了锻炼身体的意义,那种不惜牺牲的较量,仅为一种冠军的荣誉。由此出发,任何一个国家都只会从地球的局部着眼,只有毫无权力的科学家艺术家才会从非现实的角度出发,考虑地球的完整、平衡、未来。
“只有一个地球”,哪个政府都不会被这句话左右,它考虑的是自己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为了本国的强大,可以毁灭最后一个物种。地球的将来,它的无法挽救的生命,它将毁灭在人类手中。
1月8曰
对自然我有三大发现:黄河水是温暖的,白桦有体温,野火逆风而行。它们给我的印象之深超过我刚刚见到的事物。
一九八六年八月在济南,早晨我奔向河岸观日出,当我走下堤顼摸黄河水时,它像冬天的井水一样温暖。
一九八六年十月在围场顼上林场,那里的气温已低到零度,我抚摸脱尽叶子的白桦躯干,仿佛像一只兔子从里面散射着体温。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在从老家返昌平的田野小路上,风在空荡荡的旷野富有韧力的刮着,不知谁将田头的枯草燃着,火首沿地面逆风漫延,我曾试图使它改变方向,但无济于事。
1月11日
冬天的门窗紧闭。方方正正的阳光斜切进屋里,仿佛一块玻璃没入静水中,也可以想象是白昼伸进来的一只手,拉你离开晦暗的环境。我躺在床上便能看到窗外阳台上,蹲在立着的木板上的两只麻雀,那里如同一个阳光的海湾,平静、温暖、安全。这两只麻雀老了,它们一定是去年冬天在这里的那两只,也许在我还未在去年(一九八六年〕住进这里之前,它们就定居在这个地方了。它们哺育了几代雏雀了,没有人知道,它们蹲在阳光里,眯起眼睛,头转来转去,时时啼叫几声,毫无顾忌。它们的羽毛蓬松,头缩进脖领里,就仿佛是冬天穿着羊皮大衣的马车夫。
1月12日
下过雪许多天了,现在在地表的背阴处还残存着积雪,它们曾经连为一体,现在却像天晴时在天空裂开的云片,在大地上斑斑点点,仿佛那大地就是一头在牧场上吃草的花背母牛。这积雪收缩,并非因为气温升高,而是大地的体温在吸收它们,就像你坐在一块铁板上,你的体温会被渐渐吸去一样。
1月20曰
回故乡所感:
季节也有生命。冬季仿佛进入了中年,它失去了往昔的活泼、冲动、敏感、多变。那时的冬天常常降雪,雪片毛茸茸落在地上,积上厚厚的一层,数日不化,纯洁的世界仿佛是大地在时时向人们显现它的本来面目。孩子们可以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走在雪地上便能听到一种动人的声音。年轻的农民带着狗逐迹去追野兔或在场院扫开一片,支上筛子去扣因积雪而无处寻食的鸟雀。那时到处可见到冰,去滑冰车或溜冰,去砸开冰洞掏鱼。那时冬季似乎很干净,刮着不挟尘沙的风。现在冬季老化了,沉闷、压抑、迟钝、稳重,现在冬天的雪是一种奢侈品,降得短促,溶化迅速。过去的一切都消逝了,这对儿童是一种损失。
1月24日
我已习惯于行动舒缓,并给周围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当一位同事问我为何总是不慌不忙时,我回答:为了表示对现代社会的抗争。
现代社会是启动的火车,节奏与速度愈来愈快,它不能与自然节律同步运行,这种与自然节律相脱节是现代人紧张、焦躁、不安的根源。
2月4曰
面对冬天,便怀念雪。冬天没有雪等于土地上没有庄稼。雪也像鸟一样,现在的冬天招引不来雪,也挽留不住雪。现在的冬天风很多,风不像过客,它不匆匆而去,风在冬天久久徘徊,仿佛迷失了方向。风挟带着泥沙、尘土不向哪里去。风是冬天的诗人。
2月6曰
日本人富有喜爱自然的传统,它的文学家德富芦花观察过落日,并看到太阳由衔山到沉入地表需三分钟时间。我在另一次曾印证过,日落的时间要短促,也许是季节不同。而日出的时间呢?今天的气候并不完全理想,天边有淡淡晨霭,但日出仍然是清晰的,日出要缓慢得多。从太阳露出一丝红线到完全跳上地表用了五分钟。仿佛有什么阻力,太阳艰难地跳动着,它像一只幼虫,收缩着挺进。它延伸时像坟冢,被压迫时像椭圆的球。
在动物界,有许多种类的动物雌性的体型身量比雄性大,原因可能在于这类动物的雌性不必受雄性保护,而它们却要担负生育的重担。这类动物在昆虫界居多,甚至当雄性刚一完成交配的唯一职责后,雌性会将其吃掉。
多数动物一定是雄性身体大于雌性,它们力大、凶猛,要负有保护和猎食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不如此,它们可能便寻不到配偶,因为在它们那里,一雄可占有数雌。这在体型硕大的动物那里尤其如此。
我在电视《动物世界》中,看过鹿群的格斗,普里什文在他的《人参》中专有这样的描述。人们对美丽、温和、灵巧、敏捷的鹿的印象一定限于牝鹿,当人们见到从丛林中走出的体型硕大似牛、顶着沉重坚硬的鹿角的牡鹿时会感到吃惊。在一年一度的发情逐偶期,牡鹿的形象甚至是肮脏的。它的毛色暗淡、枯萎、污秽,口流白沫,生殖器官会淌出粘液,丧魂一样游荡着,嚎声不绝。当两只牡鹿奋力为争夺一群牝鹿而争斗时,鹿角撞击的声音轰响,而牝鹿则在一旁安详地注视着或吃着青草,等待着胜利的一方。这场公开的争斗虽然残酷,但毫无阴谋的因素,因此虽然是在观看流血,也能感到一种正直性。
人类的战争具有这样的色彩,但战争往往不是解决争端的唯一的手段。
2月14日
西方作家入世者在当代普遍具有悲观、忧患意识,这是对人类前途的关注。威胁人类命运的有两个大敌:一是战争,一是环境。
核武装的人类每时每刻都受到或因一位疯子领袖或因万一的机器失误而导致的全面毁灭。西德诗人2,弗烈德写了一首被广为流传并印在圣诞卡上的短诗:《现状》。
谁要是愿意世界保持现状,
他就是不愿意她继续生存下去。
生态的恶化愈来愈令人忧虑,人们被关闭在自己制造出来的环境中,紧张忙碌地生活。人改造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使自然面目全非,诗人0,舍费尔在诗中说:“我已无法称彩云为彩云了!”西德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文学参与政治,没有诗人歌唱自然,故宣称“文学之死”。现在自然诗歌复兴了,《在直线的狂风暴雨中一自然诗歌集》《现代德语自然诗集》《大地要求自由与安全》等出版了。当代西德最著名的诗人写出了这样的诗:
纪念歌德
你将怎么办
若是城市与城市之间没有森林
而是空旷一片
就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
到那时抱怨与祈祷都将枉然
唯一的安慰只有一个词
无形地印在每一物件上
太阳仍然弹着旧调希望与梦想仍然有效鸟儿仍然遨翔长空你也仍然并未步入绝境去乌托邦在逃离水泥砌成的世界途中
无论你到哪儿
等待你的是彻头彻尾的暗灰简直像在童话之中
在逃难途中你或许也能找到一块绿色的弹丸之地你兴高采烈地冲将进去水泥建筑代表物质文明。也代表无情的人际关系。原始的自然环境在消失,人类的朴素的情感在沦丧。
2月16日
今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也即是年三十。今年没有腊月三十这一天,在我的印象中好像第一次出现。人们只好将今天视作大年三十,因为明天是正月初一。
回故乡过年。穿越乡村小路,走走停停。田野是暗淡、寂寞的。没有飞鸟,没有大树,连太阳也无精打彩的。真想大喊一声。我想连声音也不会传得很远,空气是凝滞的。向死海投一块石头,水波一定走不了几步。
2月20曰
春节一过,便有冬天消逝、春天来临的感觉和迹象。寒冷仿佛是一把用久的刀,已不再锋利。看着眼前的旷野,有一种植物、庄稼满地的幻觉。土壤已经松动,踩在上面很舒服。世界上还有一部分人,一生很少踏到土地。
2月21曰
从田间小路返回昌平。路上我第一次认识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它纠正了我原有的关于火的观念。我见不到这个人,他点起火走了。火紧贴地面而行,北风徐徐吹着,风还是硬的,但火头还是逆风而行,我引火种到另一片枯草上,它仍是这样。而我过去认为,火借风势,是顺风而下的。
3月4曰
连日来形成了一种固定现象:早晨天气晴朗,阳光静静地普照,上午十点开始起风,风像一把扫帚,在地面扫来扫去,卷起尘沙。下午五点,风静了下来,夕阳柔和地看着这个被扫干净的世界。晚上满天银光,在远离月亮的地方星星又大又亮,微风寒意。
现在季节交替,必然多风。
3月6曰
持续未断的风今天达到了六七级,除了骤雨来临时
会出现短时的大风外,在晴日中长时间刮这样的风非常罕见。
风将一切掀起,门窗眶眶作响,地面似乎都在震动。建筑群中的风如同乱礁中的流水,凌乱地旋转,形成一个个漩涡。沙土、纸片无休地腾起又像鸟一样落到地面。烟尘不断从门窗缝隙涌进。
这样的风,你会想到它能将地面上的阳光刮起。
3月13日
春天了,大地像一块解冻的冰微微松动,它舒展开来,使走在上面的人能感受到体温。我站在那座小山冈上,向远处望去,辽阔的地面许多处升起轻烟,这是整理田地的农民在燃荒草,风徐徐地刮走,使烟像飘动的带子。看着这番景象非常亲切,它是一种古老的现象。远山仿佛已苏醒,注视久了,它真像在缓缓蠕动。空中有几只风筝。
3月21日
前几天气温骤然上升,白天温度达摄氏十七度左右,可以脱去毛衣了。但近日气温又降了下来,使人又穿上冬天的衣服,虽然白天温度在七、八度左右,但给我一种感觉仿佛比冬天还冷。因为这已是温暖的季节,却显出寒冷,这就同虚伪的人比直接的无耻者更令人不舒服和憎恶。
下雪常常在夜里进行,早晨醒来令人意外地吃惊。外面在下雪,但大地仿佛已有了温暖的武器,雪虽然攻了进来,但它们损失惨重,它们不能长久占领,大地没有屈服,不断地夺去雪的生命,以至当雪断了援兵,不久便被大地消灭得一干二净。
3月26曰
决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白天。昨天是雪后天晴的第一天,阳光充沛,空气透彻,天空辽远,令人精神舒畅,肢体舒展。今天仿佛是已穿了一日的新装,附着淡淡的灰尘,空间失去了透明感。
同3和^去北山照相。山野的色调仍是灰暗低沉,但已不同于冬天了,这不同之点在哪里我不能明确说出,但我总感到这色调在悄悄变化大地变幻颜色。我第一次留心观察,在枯萎的草从中,新绿的植物已点点萌生。
人类对地球的利用,就像人对生命的利用。儿童看不到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他充分浪费和挥霍生命,生命在他眼里如同一口井,里面有取之不竭的水,得不到爱惜。当他发现生命的有限与短暂时,他的生命可能已受到了损害,这时他第一次意识到死,并努力去挽救。人类对地球的使用也是这样,消失的森林和动植物种类正是人类在意识不到地球有限时犯下的罪行。但要使全人类都能想到地球上的一切都是有限的,还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
3月30日
去南口西部植树。
已是春天,但阳光的浓重与牧草的萧疏仍有显目的对比。新萌发的植物像从大地中渗出的水,还未溢出陈年的枯草丛。在这样的季节劳动,感觉舒畅和轻松。肢体运动起来了,血液涨到了每个血管的顶部,人们感觉有力量要发挥出来。
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我们一切心灵的功能,必定要在这强暴的世界里有一种敌对的力量,否则它们就不会生出来。体力劳动是对于外界的研究,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关系。大体上说来,务农是最早、最普遍的职业。
我常常有这个愿望,如果一个星期有一天在土地中愉快地劳动,便实现了我的一大希望。
4月1日
读《外国摄影十大名家》。它使我产生了一个强烈愿望:买一架相机学摄影技术。至少在不久的将来要实现这个愿望。
在所有艺术中,摄影最直接地将艺术家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这个联系的中断便是摄影的死亡。它要求你到城市与乡村,到劳动的人群,到大自然中去。还有什么会比这一点更有利于艺术创作呢?摄影也是从事其他艺术创作的最好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