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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文(1)

与焦弱侯

本文选自《焚书》卷一书答。焦弱侯,名竑,字弱侯,江宁(今江苏南京)人。李贽的朋友。焦竑曾从督学御史耿定向学习,李贽对此不满,认为耿是假道学,并非真豪杰。因此写信规劝。

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救巨鱼,必须异水;欲求豪杰,必须异人〔1〕。此的然之理也〔2〕。今夫井,非不清洁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人〔3〕,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钓者〔4〕,则未尝井焉之之矣。何也?以井不生鱼也。欲求三寸之鱼,亦了不可得矣〔5〕。

〔1〕异人:奇异之人。

〔2〕的然:显然的。

〔3〕切切:密切。

〔4〕然持任公之钓者:然而像任公子那样打算钓大鱼的人。任公,见《庄子·外物》:“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湮没而下,惊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

〔5〕了:完全。

今夫海,未尝清洁也,未尝甘旨也。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1〕,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盖能活人〔2〕,亦能杀人;能富人,亦能贫人。其不可恃之以为安,倚之以为常也明矣。然而鲲鹏化焉〔3〕,蛟龙藏焉。万宝之都〔4〕,而吞舟之鱼所乐而游遨也。彼但一开口,而百丈风帆并流以入,曾无所于碍,则其腹中固已江、汉若矣〔5〕。此其为物,岂豫且之所能制〔6〕,网罟之所能牵邪〔7〕!自生自死,自去自来,水族千亿,惟有惊怪长太息而已〔8〕,而况人未之见乎!

〔1〕斛(hú):量器名。方形,口小,底大。古时一斛为十斗,南宋末改为五斗。

〔2〕活人:养活人。

〔3〕鲲鹏化焉:出自《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名为鲲的巨鱼生活在北海中,化作名为鹏的大鸟。

〔4〕万宝之都:比喻大海中有丰富的动物、植物。

〔5〕“彼但一开口”句:吞舟之鱼只要大口一开,巨大的帆船连同海水一起被吞入它的口中,没有一点障碍。大鱼的腹中本来就像长江、汉水一样宽阔。彼:指吞舟之巨鱼。吞舟之鱼出自《庄子·庚桑楚》:“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

〔6〕豫且(jū):古神话中渔者名,又作余且。《庄子·外物》载,余且捕得一只白龟,神龟给宋元君托梦。龟被送到宋元君处,宋元君又想养它又想杀掉它,犹豫不决。占卜的人说:“杀掉白龟,用龟壳来占卜,吉祥。”于是白龟被杀掉掏空了。

〔7〕罟(ɡǔ):网。

〔8〕惟有惊怪长太息而已:只能吃惊叹息罢了。

余家泉海〔1〕,海边人谓余言:“有大鱼入港,潮去不得去〔2〕。呼集数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鱼背,恣意砍割,连数十百石,是鱼犹恬然如故也〔3〕。俄而潮至,复乘之而去矣。”然此犹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则兹鱼亦苦不大也。余有友莫姓者,住雷海之滨〔4〕,同官滇中,亲为我言:“有大鱼如山,初视,犹以为云若雾也〔5〕。中午雾尽收,果见一山在海中,连亘若太行,自东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则是鱼也,其长又奚啻三千馀里者哉〔6〕!

〔1〕余家泉海:李贽是泉州晋江人。

〔2〕潮去不得去:海潮退去了鱼也没有游走。

〔3〕恬然:满不在乎。

〔4〕雷海:指雷州,府治今广东海康县。

〔5〕若:或。

〔6〕啻(chì):只。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尔矣。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1〕,是犹钓鱼于井也,胡可得也!则其人可谓智者欤!何也?豪杰之士决非乡人之所好,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自古无之矣。今日夜汲汲〔2〕,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而乃索豪杰于乡人,则非但失却豪杰,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所谓北辕而南其辙〔3〕,亦又安可得也?吾见其人决非豪杰,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何也?若是真豪杰,决无有不识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为圣贤,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尚安有坐井钓鱼之理也!

〔1〕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现在假如寻找乡间人所喜欢的豪杰之士。索,求索,寻找。

〔2〕今日夜汲汲:现在心情急切,日夜追求。汲汲,心情急切,日夜追求。

〔3〕北辕而南其辙:南辕北辙的反用,意思同。

耿定向在提学南京时创“崇正书院”,选焦竑入学并拔为学长,这个知遇之恩焦竑是不能忘记的。焦竑又笃信李贽之学,李贽对焦竑认敌为师表示不满,写信给焦竑,说明豪杰之士胸怀宽广、见识广博。全文以比喻说理,生动形象。

这封信采用比喻、夸张的手法,指出清洁的井水中不生鱼,只有波涛翻滚的大海中才有巨鱼,以此来比喻豪杰之士不能到乡人中去寻找。颇有哲理意味。李贽认为圣贤出于豪杰,豪杰必为异人,圣贤出于异人、异端。

答邓石阳书

本文选自《焚书》卷一书答。邓石阳,名林材,李贽的朋友,但两人的哲学观点并不一致。此文写于万历十五年(1587),时在麻城。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1〕;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2〕。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3〕,不当于伦物上辨伦物。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4〕。”于伦物上加明察,则可以达本而识真源;否则,只在伦物上计较忖度〔5〕,终无自得之日矣〔6〕。支离、易简之辨〔7〕,正在于此。明察得真空〔8〕,则为由仁义行〔9〕;不明察,则为行仁义〔10〕,入于支离而不自觉矣。可不慎乎!

〔1〕物理:事物的道理。

〔2〕伦物:即人伦物理。人伦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物理是事物的道理。

〔3〕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学者应当从人伦物理上去认识世界万有的虚幻。真空,佛家语。指世界万物的虚幻不实。

〔4〕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出自《孟子·离娄下》。孟子曰:“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意思是舜懂得事物的道理,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能以仁义之心行事,而不是以仁义为手段去行事。庶物,犹万物;庶,众多。

〔5〕忖度(cǔnduó):估量、推测。

〔6〕自得:语出《孟子·离娄下》。孟子曰:“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自觉地有所收获。

〔7〕支离、易简之辨:散乱而没有条理和简易的区别。支离,分散,引申为散乱而无条理。易简,语出《易·系词上》:“易简天下之理得矣。”意思就是简易。

〔8〕明察得真空:明察人伦物理就会了解到世界万有原是虚幻不实的。

〔9〕则为由仁义行:就能由仁义出发去行动。

〔10〕则为行仁义:就会为了博得仁义之名而行事。

昨者复书“真空”十六字,已说得无渗漏矣〔1〕。今复为注解以请正,何如?所谓“空不用空”者〔2〕,谓是太虚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3〕,则不得谓之太虚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以见性为极则也耶〔4〕!所谓“终不能空”者,谓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便是染了一点尘垢。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系驴之橛〔5〕,永不能出离矣〔6〕,可不畏乎?世间荡平大路〔7〕,千人共由,万人共履〔8〕,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自生分别,则反不如百姓日用矣〔9〕,幸裁之〔10〕!

〔1〕已说得无渗漏矣:佛经的道理阐述得周密、严谨。

〔2〕空不用空:这句经文说的是这种极虚空的本性,本来不是人力所为。

〔3〕空之:强使一切(包括人自身的欲望)皆空。佛教观点认为,人自身也是虚幻不实的存在,所以不可以强迫自身没有欲望。这里是批评朱熹“灭人欲”的观点。

〔4〕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以见性为极则也耶:要求学道之人特别把发现自身的佛性作为最高准则是多么奇特巧妙啊!见性,佛家语。指彻见自心之佛性。

〔5〕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系驴之橛:这一由人力作伪所造成的污点便成为永远被束缚于尘世烦恼的枷锁、羁绊。千劫,时间长久。劫,梵文“劫波”的略称。古印度传说世界经历若干千万年毁灭一次,然后重新开始,这样一个周期叫做一“劫”。系驴之橛,原指拴驴的木桩,这里比喻把人束缚于痛苦、不幸境地的枷锁。

〔6〕出离:指超出尘世的痛苦、烦恼。

〔7〕荡平:使平坦。

〔8〕履(lǚ):走,踩。

〔9〕若自生分别,则反不如百姓日用矣:如果要分出高下等级来,就不如百姓日用即道的主张更符合真理了。

〔10〕幸裁之:希望您(指邓石阳)能对此进行判断。

弟老矣〔1〕,作笔草草,甚非其意〔2〕。兄倘有志易简之理〔3〕,不愿虚生此一番,则弟虽吐肝胆之血以相究证〔4〕,亦所甚愿;如依旧横此见解〔5〕,不复以生死为念,千万勿劳赐教也〔6〕!

〔1〕弟:李贽自称。

〔2〕甚非其意:远不能表达对道的理解。

〔3〕易简之理:犹简易之道。这里指泰州学派“百姓日用即道”的主张。

〔4〕究证:研究、证明。

〔5〕如依旧横此见解:如果你依旧坚持这种“存天理灭人欲”的见解。横(hènɡ),不循正理。

〔6〕千万勿劳赐教也:千万不要麻烦您给我写信赐教了。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百姓日用即道”,李贽将朴素进步的唯物观用佛学理论加以阐释,蒙上了一层佛学神秘主义色彩。

“理欲之辨”是宋明理学的核心。“理”是世界万物的本体,是封建伦理道德的最高规范。“欲”是指人们的欲望嗜好。宋明理学强调“存天理,灭人欲”,要求人们摒弃日常生活欲求,恪守封建伦理的教条。王艮从人的天性出发,创立了“百姓日用之学”。李贽继承了王艮“百姓日用之道即圣人之道”的命题,进一步提出了“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肯定了人的生存需求和生存权利。李贽认为道就体现在人民的物质生活中,离开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道就不复存在了。传统的价值标准被李贽颠覆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的本真生存标准。

答李见罗先生

此文选自《焚书》卷一书答。李见罗,即李材,字孟城,别号见罗。明丰城人。历官至云南按察使。后因事被劾,囚系十馀年。发戍闽中,后退隐。著书数十万言。

昔在京师时,多承诸公接引〔1〕,而承先生接引尤勤。发蒙启蔽,时或未省,而退实沉思〔2〕。既久,稍通解耳。师友深恩,永矢不忘,非敢佞也〔3〕。年来衰老非故矣〔4〕,每念才弱质单,独力难就〔5〕,恐遂为门下鄙弃〔6〕,故往往极意参寻〔7〕,多方选胜〔8〕,翼或有以赞我者〔9〕,而讵意学者之病又尽与某相类耶〔10〕!但知为人,不知为己〔11〕;惟务好名,不肯务实。夫某既如此矣,又复与此人处,是相随而入于陷阱也。

〔1〕接引:佛教用语。指佛引导信徒往西天去。此处比喻学问上的启发。

〔2〕发蒙启蔽,时或未省,而退实沉思:受到您的启发指教,当时如果没有领悟,回去再认真思考。实,实在,认真。

〔3〕永矢不忘,非敢佞也:永誓不忘,不敢花言巧语。矢,誓。佞(nìnɡ),花言巧语。

〔4〕年来衰老非故矣:近年来衰老了,精力不比从前。故,从前。

〔5〕独力难就:靠个人的力量难以取得成就。

〔6〕恐遂为门下鄙弃:恐怕就会被学生们鄙视、抛弃。门下,学生。

〔7〕极意参寻:尽心参拜和求教。

〔8〕多方选胜:多方去寻访在学问上有造诣的人。

〔9〕翼或有以赞我者:希望有人可以帮助我。赞,帮助。

〔10〕而讵意学者之病又尽与某相类耶:可哪里知道学者们的毛病又全和我相似呢!讵,岂,表示反问语气。

〔11〕但知为人,不知为己:只为了哗众取宠,博取名声,不知道充实提高自己。

“无名,天地之始”〔1〕,谁其能念之!以故闭户却扫〔2〕,怡然独坐。或时饱后,散步凉天,箕踞行游〔3〕,出从二三年少,听彼俚歌,聆此笑语,谑弄片时,亦足供醒脾之用,可以省却枳木丸子矣〔4〕。及其饱闷已过,情景适可,则仍旧如前锁门独坐而读我书也。其纵迹如此〔5〕,岂诚避人哉!若乐于避人,则山林而已矣,不城郭而居也;故土而可矣,不以他乡游也。公其以我为诚然否〔6〕?然则此道也,非果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聪明盖世,刚健笃生〔7〕,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未可遽以与共学此也。盖必其人至聪至明,至刚至健,而又逼之以夕死,急之以朝闻,乃能退就实地,不惊不震,安稳而踞坐之耳。区区世名,且视为浼己也,肯耽之乎〔8〕?

〔1〕无名,天地之始:出自《老子·一章》。道无形体,产生了天地,是天地的本源。

〔2〕却扫:扫除。李贽有洁癖。

〔3〕箕踞:古人席地而坐,两脚伸直岔开,成簸箕形。

〔4〕听彼俚歌,聆此笑语,谑弄片时,亦足供醒脾之用,可以省却枳木丸子矣:听年轻人唱唱民歌、说说笑话,开一会儿顽笑,足以健脾,还可以省去药丸。枳木丸子,中药丸,有健脾功能。“木”应为“术”(zhú),中药名。

〔5〕纵迹:放纵的行迹。

〔6〕公其以我为诚然否:您认为我是否果真如此呢?

〔7〕刚健笃生:一生特别坚强执着。笃(dǔ),一心一意;执着。

〔8〕区区世名,且视为浼己也,肯耽之乎:世俗的名声一点儿也不重要,并且我把它看成是污染自己的东西,怎么会为它而浪费精力呢?区区,不重要。浼(měi),污染。

向时尚有贱累〔1〕,今皆发回原籍〔2〕,独身在耳。太和之游,未便卜期〔3〕。年老力艰,非大得所不敢出门户〔4〕。且山水以人为重,未有人而千里寻山水者也。闲适之馀,著述颇有,尝自谓当藏名山,以俟后世子云〔5〕。今者有公〔6〕,则不啻玄晏先生也〔7〕。计即呈览〔8〕,未便以覆酒瓮〔9〕,其如无力缮写何〔10〕!

〔1〕贱累:家庭负担。累,负担,家累。李贽要养妻子女儿。

〔2〕今皆发回原籍:把妻子女儿送回泉州。

〔3〕太和之游,未便卜期:游览太和的时间,还不便预订下来。

〔4〕大得所:学问上的大收获。

〔5〕尝自谓当藏名山,以俟后世子云:《史记·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子云:即扬雄(前53—后18)西汉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字子云。为人口吃,不能剧谈,以文章名世。曾模仿司马相如赋作《甘泉》《羽猎》诸赋。仿《论语》作《法言》,仿《易经》作《太玄》。又续《苍颉篇》编成《训纂篇》。李贽以扬雄之类淡于名利而专事读书写作的人为圣人君子,为自己的知音。在《藏书》中,李贽将扬雄列入“德业儒臣”。

〔6〕公:指李见罗。

〔7〕玄晏先生:皇甫谧,晋人,字士安,自号玄晏先生。二十馀岁始致力于学,有志著述,屡征不就。后得风痹病,仍手不释卷。

〔8〕计即呈览:我计划马上把自己的著述送给你阅读。

〔9〕未便以覆酒瓮:这些著述不是只配拿来盖酒坛子的废纸。《汉书·扬雄传》:“而钜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后“覆瓿”为谦词,比喻自己的著作价值不高。“未便以覆酒瓮”说不方便用来覆酒瓮,意思为仍有一定的价值。

〔10〕其如无力缮写何:可惜我没有力气抄写,又怎么办?

飘然一身,独往何难。从此东西南北,信无不可〔1〕,但不肯入公府耳〔2〕。此一点名心,终难脱却,然亦不须脱却也。世间人以此谓为学者不少矣〔3〕。由此观之,求一真好名者,举世亦无,则某之闭户又宜矣〔4〕。

〔1〕信无不可:确实没什么地方不可去。

〔2〕公府:这里指官府。

〔3〕世间人以此谓为学者不少矣:社会上的人们凭这点好名之心就自以为学者的确不算少了。

〔4〕“由此观之”几句:从上述情况看来,想要找一个真正好名的人,举世都找不到。那么我闭门读书又是理所当然的。真好名者:即上文提到的“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聪明盖世,刚健笃生,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

李见罗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他孤高任性、出言不凡。脾气与禀性与李贽相投。在这封信中,李贽谈自己闭门读书的原因:李贽对为“区区世名”而投人所好的“学者”深感失望,不愿再四处登门求教;不愿为寻山水而博得“隐”的名声去耗费宝贵精力;不愿博得清高倔傲、蔑视权贵的虚名,而要做一个真好名者——闭门读书,认真治学。

答焦漪园

此文选自《焚书》卷一。焦漪园(1540—1620),名竑,字弱侯,号澹园,又号漪园。著名学者。焦是李贽的好友。这封信大约写于1588年左右李贽辞官后,时《焚书》与《藏书》已初步完成。

承谕〔1〕,《李氏藏书》〔2〕,谨抄录一通,专人呈览。年来有书三种,惟此一种系千百年是非〔3〕,人更八百,简帙亦繁〔4〕,计不止二千叶矣〔5〕。更有一种,专与朋辈往来谈佛乘者〔6〕,名曰《李氏焚书》,大抵多因缘语〔7〕、忿激语,不比寻常套语。恐览者或生怪憾〔8〕,故名曰《焚书》,言其当焚而弃之也。见在者百有馀纸〔9〕,陆续则不可知,今姑未暇录上。又一种则因学士等不明题中大旨〔10〕,乘便写数句贻之积〔11〕,久成帙,名曰《李氏说书》,中间亦甚可观。如得数年未死,将《语》、《孟》逐节发明,亦快人也〔12〕。惟《藏书》宜闭秘之〔13〕,而喜其论著稍可,亦欲与知音者一谈,是以呈去也。其中人数既多,不尽妥当,则《晋书》、《唐书》、《宋史》之罪〔14〕,非余责也。

〔1〕承谕:谦敬词。承蒙告知。谕,旧时用于上告下。

〔2〕《李氏藏书》:选录了从战国到元末八百名历史人物的史料,并附有李贽的评论。

〔3〕系:关系。

〔4〕简帙亦繁:这里指卷册比较繁多。简,竹简。帙,书的套子。

〔5〕叶:书写一张纸为一叶。

〔6〕佛乘(shènɡ):这里指佛学。乘:佛教的教派、教法。

〔7〕因缘:佛教指产生结果的直接原因和辅助促成结果的条件或力量。因:主要根由。缘:次要根由。

〔8〕怪憾:责怪和不满。

〔9〕见(xiàn):同“现”。

〔10〕学士等不明题中大旨:读书人不明白《四书》中各章节的中心思想。

〔11〕贻:赠送。

〔12〕快:令人痛快。

〔13〕闭秘:封藏。

〔14〕《晋书》:唐朝房玄龄等人编写,书中不少资料取自野史、小说和传闻,谬误很多。《唐书》:这里指《旧唐书》,是后晋刘(xū)等人编写的,无底本可据,问题极多。《宋史》:元朝脱脱等人编写。内容庞杂,多有缺漏。南宋部分史实,矛盾极多。

窃以魏、晋诸人标致殊甚〔1〕,一经秽笔〔2〕,反不标致。真英雄子,画作疲软汉矣;真风流名世者,画作俗士;真啖名不济事客〔3〕,画作褒衣大冠〔4〕,以堂堂巍巍自负〔5〕。岂不真可笑!因知范晔尚为人杰〔6〕,《后汉》尚有可观。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已妥当,但以其是非堪为前人出气而已,断断然不宜使俗士见之。望兄细阅一过,如以为无害,则题数句于前,发出编次本意可矣〔7〕,不愿他人作半句文字于其间也。何也?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8〕。然此亦惟兄斟酌行之。

〔1〕窃以魏、晋诸人标致殊甚:我私自认为魏晋时代的许多人物很有风度。窃,私下,表示自谦之词。标致:有风度。

〔2〕秽笔:史家污秽之文笔。

〔3〕啖名:贪图名声。

〔4〕褒衣大冠:宽袍大帽。表现出潇洒飘逸的名士气派。褒,宽大。

〔5〕堂堂巍巍:仪表堂堂,身材高大。

〔6〕范晔(398—446):字蔚宗。南北朝刘宋时的史学家,《后汉书》的作者。李贽认为《后汉书》比较符合历史真实。

〔7〕编次:编排。

〔8〕卓吾子:李贽自称,李贽号卓吾。

弟既处远,势难遥度〔1〕,但不至取怒于人〔2〕,又不至污辱此书,即为爱我。中间差讹甚多,须细细一番乃可。若论著则不可改易,此吾精神心术所系,法家传爰之书〔3〕,未易言也。

〔1〕势难遥度(duó):势必难以推测你的想法。度,推测。

〔2〕取怒于人:言辞激烈,激怒他人。

〔3〕法家传爰之书:这里指负责刑法的官吏记录囚犯供辞的文书。

本欲与上人偕往〔1〕,面承指教,闻白下荒甚〔2〕,恐途次有儆〔3〕,稍待麦熟,或可买舟来矣。生平慕西湖佳胜,便于舟舫,且去白下密迩〔4〕。又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夫我既已出家矣,特馀此种种耳〔5〕,又何惜此种种而不以成此名耶!或一会兄而往,或不及会,皆不可知,第早晚有人往白下报曰“西湖上有一白须老而无发者”,必我也夫!必我也夫!从此未涅之日〔6〕,皆以阅藏为事〔7〕,不复以儒书为意也。

〔1〕与上人偕往:与僧人一起前往。上人,对和尚的尊称。

〔2〕白下:南京的别称。历史上曾在南京附近设立白下县。当时焦漪园住在南京。

〔3〕恐途次有儆:担心旅途中有意外发生。途次,途中停留的地方。儆,警,危急情况。

〔4〕密迩:接近。迩,近。

〔5〕特馀此种种:只剩下很短很少的一些头发。特,只。

〔6〕涅槃(nièpán):佛教用语,原指超脱生死的境界。这里用作僧人死的代称。

〔7〕藏(zànɡ):指佛经。

前书所云邓和尚者果何似?第一机即是第二机〔1〕,月泉和尚以婢为夫人也。第一机不是第二机,豁渠和尚以为真有第二月在天上也。此二老宿〔2〕,果致虚极而守静笃者乎〔3〕?何也?盖惟其知实之为虚,是以虚不极,惟其知动之即静,是以静不笃。以是何等境界,而可以推测拟议之哉〔4〕!故曰“亿则屡中”〔5〕,非不屡中也,而亿焉则其害深矣。夫惟圣人不亿,不亿故不中,不中则几焉〔6〕。何时聚首合并〔7〕,共证斯事〔8〕。

〔1〕机:佛教名词。机是指受教者的根机。缘是指施教者的因缘。佛教认为根机与因缘凑合,方成教化。

〔2〕宿(sù):年老的,长期从事某事的。

〔3〕笃(dǔ):忠实。《老子·十六章》:“致虚极,守敬笃。”

〔4〕拟议:揣度议论。

〔5〕亿则屡中:出自《论语·先进》:“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意思是端木赐不守本分,经商猜测行情,却总能猜中。亿,通“臆”,猜测。

〔6〕几:接近,差不多。

〔7〕何时聚首合并:什么时候我们能重逢在一起。

〔8〕共证斯事:共同证实这件事。

潘雪松闻已行取〔1〕,《三经解》刻在金华〔2〕,当必有相遗〔3〕。遗者多,则分我一二部。我于《南华》已无稿矣〔4〕,当时特为要删太繁,故于隆寒病中不四五日涂抹之。《老子解》亦以九日成,盖为苏注未惬〔5〕,故就原本添改数行。

〔1〕潘雪松闻已行取:听说潘雪松已调任京城。潘雪松,潘士藻,号雪松。万历进士,官至御史。著有《洗心斋读易述》。行取,地方官有政绩者经保举、考选,调京师任职,或奉旨召见,均称行取。

〔2〕金华:今浙江金华,距白下(今江苏南京)不远。

〔3〕遗(wèi):赠送。

〔4〕我于《南华》已无稿矣:我对《庄子》的解释已完稿了。《南华》,南华经,即《庄子》。唐玄宗于天宝元年诏号《庄子》为《南华真经》。

〔5〕盖为苏注未惬:因为苏轼为《老子》作的注释不太恰当。

《心经提纲》则为友人写《心经》毕,尚馀一幅〔1〕,遂续墨而填之,以还其人。皆草草了事,欲以自娱,不意遂成木灾也〔2〕!若《藏书》则真实可喜。潘新安何如人乎〔3〕?既已行取,便当居言路作诤臣矣〔4〕,不肖何以受知此老也〔5〕。其信我如是,岂真心以我为可信乎?抑亦从兄口头,便相随顺信我也〔6〕?若不待取给他人口头便能自着眼睛〔7〕,索我于牝牡骊黄之外〔8〕,知卓吾子之为世外人也,则当今人才,必不能逃于潘氏藻鉴之外,可以称具眼矣。

〔1〕一幅:一页,一张。

〔2〕木灾:木之灾,比喻刻书印版之多。

〔3〕潘新安:即潘士藻,藩氏藉贯为婺源,古属新安郡,故称潘新安。

〔4〕便当居言路作诤臣矣:处于能说话的地位就应该做一个敢于直言进谏的大臣。

〔5〕不肖何以受知此老也:我这个无能之人不知为何受到这位老先生的知遇。

〔6〕抑亦从兄口头,便相随顺信我也:还是听从您的话,便随您一起信服我呢?

〔7〕若不待取给他人口头便能自着眼睛:如果不需要听从他人的看法,凭自己的判断就能了解我。

〔8〕牝牡骊黄:牝牡指马的性别;骊黄指马的毛色。指非本质的表面现象。此语出自《淮南子·道应》。九方堙善相马,他重视马的本质而非外表。

李贽向挚友焦竑说明《焚书》、《说书》、《藏书》的写作初衷,表明其观点与正统观点相背,所以有“焚毁”和“隐藏”的可能。有人骂他是“异端”,他毫不动摇,“不复以儒书为意也”。李贽的观点,有大量的支持者,许多人刻他的书稿以致于成“木灾”。但李贽仍感叹知音甚稀,难得有不附和他人而真正了解他的人。

答耿中丞

此文选自《焚书》卷一书答,写于1584年。耿中丞,即耿定向(1524—1596),字在伦,又字楚桐。湖北黄安人。他曾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刑部左侍郎、户部尚书等职。“中丞”是对御史习惯性的称呼。李贽与耿定向之弟耿定理为好友,一度在耿家居住并任教,所以经常同耿定向发生争论。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1〕。夫以率性之真〔2〕,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3〕,乃谓之道。既欲与斯世斯民共由之〔4〕,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5〕。“学其可无术欤”〔6〕,此公至言也〔7〕,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8〕。仆又何言之哉〔9〕!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10〕。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11〕,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12〕,仆方痛憾其非夫〔13〕,而公谓我愿之欤〔14〕?

〔1〕狂愚:与李贽相对立的人攻击李贽“狂愚”,李贽就以“狂愚”自居,表示与所谓“贤正”的理学家的对立。

〔2〕率性之真:遵循人性之本。以下几句是李贽复述耿定向的观点。耿的观点本自《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3〕天下为公:出自《礼记·礼运》。指人们各得其所地生活。

〔4〕斯:这。

〔5〕范围曲成:出自《周易·系辞》:“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范围,指包容天地。曲成,指造就万物。

〔6〕学其可无术欤:做学问怎么可以没有一定的方法呢!其,岂。术,学习方法。

〔7〕公:对人的尊称,这里指耿定向。

〔8〕家法:师徒相传自成一派的学风。

〔9〕仆:自谦的称呼,我。

〔10〕取给(jǐ):得到补充,学习。

〔11〕愿学孔子之说者: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所愿则学孔子也。”愿学孔子之说者指孟轲。

〔12〕止于孟子:停留在孟轲的水平上。

〔13〕仆方痛憾其非夫:我正感到十分遗憾,孟子不算一个大丈夫。

〔14〕而公谓我愿之欤:而您说我想学他吗?

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1〕,而曰“为仁由己”而不由人也欤哉〔2〕!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3〕,又曰“君子求诸己”也欤哉〔4〕!惟其由己,故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己之学也〔5〕。无己,故学莫先于克己〔6〕;无人,故教惟在于因人〔7〕。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8〕,居敬行简人也〔9〕,而问仁焉〔10〕,夫子直指之曰敬恕而已〔11〕。雍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司马牛遭兄弟之难〔12〕,常怀忧惧,是谨言慎行人也,而问仁焉〔13〕,夫子亦直指之曰“其言也主”而已〔14〕。牛也不聪,故疑焉而反以未足。

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矣。

〔1〕颜渊:孔子的弟子颜回。

〔2〕为仁由己:出自《论语·颜渊》:“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子认为“仁”是先验固有的东西,所以强调自我修养。

〔3〕古之学者为己:出自《论语·宪问》:“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代的学者学习的目的是提高自己的修养,现在的人学习是为了装饰自己给别人看。

〔4〕君子求诸己: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5〕无人无己:既不强加于人,也不抹煞自己。李贽在《焚书·寄答耿大中丞》中详细地阐述了“无人无己”的含义,并极力加以推崇,其核心是尊重个性。

〔6〕克己:克制自己。《论语·颜渊》:“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7〕教惟在于因人:施行教育的原则在于要根据每个人的个性特点。

〔8〕仲弓:孔子的门徒冉雍,字仲弓。

〔9〕居敬行简:出自《论语·雍也》。为人严肃认真,办事简洁明快。

〔10〕问仁:仲弓问仁之事,见于《论语·颜渊》。仲弓问怎样做才算是仁,孔子回答说:“出外做事好像去接待贵宾,使用人民好像进行重大的祭典。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11〕夫子直指之曰敬恕而已:孔子直接告诉他做到敬、恕就可以了。

〔12〕司马牛:孔子门徒司马耕,字子牛,相传是宋国司马桓(tuí)的弟弟。孔丘有一次路过宋国,率领门徒在大树下演习礼仪,因孔子曾批评桓违反周礼,就被桓派兵包围,险些丧命。后来桓夺权失败,遭到宋国国君打击,全家被迫逃亡。司马牛为他哥哥的事担惊受怕。事见《史记·孔子世家》和《左传·哀公十四年》。

〔13〕问仁:关于司马牛问仁之事见于《论语·颜渊》。司马牛问孔子怎样才是仁,孔子回答说:“仁德的人不轻易出言。”司马牛不理解,以为这太简单了,又追问一次。孔子是针对司马牛性情急躁,爱多说话而言的。

〔14〕硋(rèn):言语迟钝。

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1〕。是故圣人在上,万物得所〔2〕,有由然也〔3〕。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4〕,而“仁者”害之也。“仁者”天下之失所也而忧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5〕。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6〕,有政刑以絷其四体〔7〕,而人始大失所矣。

〔1〕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也一定不以自身作为教育天下的榜样。

〔2〕万物得所:万物都各得其所。

〔3〕有由然也:有原因才这样的。

〔4〕贪暴者扰之:贪暴的帝王、官吏加以骚扰。

〔5〕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而急急忙忙地要给他们一个安生之地。汲汲焉,急迫的样子。贻(yí),赠送。

〔6〕德礼:此语出自《论语·为政》。指“德化”和“礼治”。格,改正,限制。

〔7〕有政刑以絷其四体:用政令、刑罚约束他们的行动。絷(zhí),捆绑,束缚。四体,四肢。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1〕,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2〕,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3〕,而不能折朝市之人〔4〕;热能伏金〔5〕,而不能伏竞奔之子〔6〕。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7〕,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8〕,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9〕,者夹持而使〔10〕。有德者隆之虚位〔11〕,但取具瞻〔12〕,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13〕。各从所好,各骋所长〔14〕,无一人之不中用〔15〕。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16〕,我自无好之可投;虽欲丑以著其美〔17〕,我自无丑之可,何其说之难也〔18〕?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19〕,而坐致天下太平者欤〔20〕!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为之迹〔21〕,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欤〔22〕!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人亦可也。然则无学无术者,其兹孔子之学术欤!

〔1〕民物众矣:人和事物太多了。

〔2〕条理:条条框框。

〔3〕寒能折胶:严寒能使胶变脆而折断。

〔4〕朝市之人:指争名于朝廷、争利于集市上的一类人。

〔5〕热能伏金:高温可以熔化金属。苏轼《玉石偈》:“寒至折胶,热至流金。”

〔6〕竞奔之子:追名逐利者。

〔7〕厚:满足。

〔8〕圣人顺之:圣人顺从这种趋势。

〔9〕称(chèn)事而官:使他的才能和官职相称。

〔10〕者夹持而使:对软弱无能的人带领他干事。(nuò),同“懦”,软弱无能。

〔11〕有德者隆之虚位:有道德的人让他高居于只有盛名而无实权的位置上。隆:隆起,抬高。

〔12〕但取具瞻:只用来供大家敬仰。但,只。具,都。

〔13〕不问出入:语出《史记·陈丞相世家》。刘邦出黄金(铜)四万斤与陈平让他用来分化项羽集团,不问其出入(指刘邦不过问支出情况)李贽在此指不加干涉之意。

〔14〕各骋所长:各人施展发挥其特长。骋(chěnɡ),奔跑,这里是施展、发挥的意思。

〔15〕中:得当。

〔16〕虽欲饰诈以投其好:即使想用伪装的手段投人所好。

〔17〕揜(yǎn):同“掩”。著,显示。

〔18〕说(shuì):劝说。

〔19〕明明德:语出《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彰明至德,发扬至上的美德。明,发扬。明德,完美的德行。

〔20〕而坐致天下太平者:端然而坐就导致天下太平的圣王。

〔21〕见(xiàn):同“现”。作为:有所作为。

〔22〕心逸日休:心情舒畅而一天天获得幸福。休,吉,美好。

公既深信而笃行之〔1〕,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2〕,所用自广〔3〕,所学自当〔4〕。仆自敬公〔5〕,不必仆之似公也〔6〕。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7〕。则公此行〔8〕,人人有弹冠之庆矣〔9〕;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10〕,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

〔1〕笃(dǔ)行:忠实奉行。

〔2〕所为自善:所做的自然很好。

〔3〕所用自广:应用推广到普天下。

〔4〕所学自当:所学的自然也很恰当。

〔5〕仆自敬公:我自然要敬重你。

〔6〕不必仆之似公也:不一定非像你那样。

〔7〕不必公之贤于仆也:不一定你就比我贤明。

〔8〕公此行:指1584年耿定向离开家乡去北京任都察院左佥(qiān)都御史一事。都御史,推荐和弹劾官员,往往决定官员的升降,职权很大。

〔9〕弹冠:语出《汉书·王吉传》。弹去帽子上的尘土,准备做官。此处形容高兴得意的样子。

〔10〕同者少而异者多:赞同你的人少,不赞同你的人多。

在这封信中,李贽公开反对偶像崇拜,反对效法孔丘,他嘲讽孔子实际上“无学无术”。李贽认为每个人都有长处,要“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发展人的“自然之性”,满足其“富贵利达”的要求,这是反对封建专制、崇尚个性的积极思想。李贽尖锐地指出“仁者”推行的“德礼”、“政刑”是使天下不安的原因。

耿定向是李贽的主要论敌,李贽用自己所理解的孔子思想批驳论敌,很有针对性。

与杨定见

此文选自《焚书》卷一书答。杨定见是麻城的一位居士。

此事大不可。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此亦细人常态,不足怪也〔1〕。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不知多少〔2〕,亚有一笑为无事耳。

为彼讲是非,而我又与之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辩。人之听者,反不以其初之讲是非者为可厌,而反厌彼争辩是非者矣。此事昭然〔3〕,但迷在其中而不觉耳。既恶人讲是非矣,吾又自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争不已,至于失声〔4〕,失声不已,至于为仇。失声则损气,多讲则损身,为仇则失亲,其不便宜甚矣。人生世间,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5〕,岂得为智乎?

〔1〕“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三句:在是非争端面前干些讨好别人、躲避怨恨的事,这是见识短浅的人经常的表现,不值得奇怪。

〔2〕“古人以真情与人”三句:古人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告诉别人,最终陷入不幸的事情,不知有多少。

〔3〕昭然:很明显。

〔4〕失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5〕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一点好处都不知道为自己谋求。

且我以信义与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责人之背信背义,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虽稍知爱身者不为〔1〕,而我可为之乎?虽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2〕?此等去处,我素犯上,但能时时自反而克之,不肯让便宜以与人也〔3〕。千万一笑,则当下安妥〔4〕,精神复完,胸次复旧开爽。且不论读书作举业事,只一场安稳睡觉,便属自己受用矣〔5〕。此大可叹事,大可耻事,彼所争与诬者,反不见可叹可耻也。

〔1〕虽稍知爱身者不为:即使稍微还知道爱惜自己的人都不去干。

〔2〕“虽稍知便宜者必笑”二句:即使稍微懂得维护个人利益的人都会嘲笑我们,难道我们愿意让人家嘲笑我们吗?坐令,致使。

〔3〕“此等去处”几句:这样的一些事,我经常犯错误,但是还能经常自我反省而改正,不肯把便宜让别人都占去。

〔4〕千万一笑,则当下安妥:在各种各样的是非面前一笑置之,就会立即平安无事了。

〔5〕受用:享受,得益。

李贽劝杨定见不要去争辩是非,在各种是非面前一笑置之。这只是李贽对友人的劝慰,而不是他的真实性格。

复京中友朋

此文选自《焚书》卷一书答。京中友朋是指李贽的主要论敌耿定向之类的人物。

来教云:“无求饱,无求安〔1〕。此心无所系著,即便是学。”注云:“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别有学在,非也〔2〕。就有道则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谓别出所知见相正,浅矣〔3〕。”又云:“‘苟志于仁矣,无恶也〔4〕。’恶当作去声,即侯明挞记〔5〕,第欲并生〔6〕,谗说殄行,犹不愤疾于顽〔7〕。可见自古圣贤,原无恶也。曰‘举直错诸枉’〔8〕,错非舍弃之,盖错置之错也。即诸枉者亦要错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终弃也〔9〕。又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10〕。’只此一亲字,便是孔门学脉〔11〕。能亲便是生机〔12〕。些子意思〔13〕,人人俱有,但知体取,就是保任之扩充之耳〔14〕。”来示如此,敢以实对。

〔1〕无求饱,无求安:出《论语·学而》:“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人没有过多的欲望,无忧无虑,才是治学的态度。

〔2〕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别有学在,非也:学习精力集中而无暇顾及其他,如果另有所思,就不对了。

〔3〕就有道则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谓别出所知见相正,浅矣:接近有道之人精神受到感染,心自然而然就端正了。如果有道之人另外有什么高见要指教别人,那就浅薄了。

〔4〕苟志于仁矣,无恶也:见《论语·里仁》。如果有志于培养仁爱之心,就没什么可以憎恶的。

〔5〕侯明挞记:用鞭棍等打人。《尚书·益稷》:“侯之明之,挞以记之。”孔氏传:“当行射侯之礼以明善恶之教;笞挞不是者,使记识其过。”侯,箭靶,这里指射。

〔6〕第欲:只希望。并生:出自于《尚书·益稷》:“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孔氏传:“书识其非,欲使改悔,与其并生。”第欲并生:只希望他们能改悔,与无过者共生存。

〔7〕谗说殄行,犹不愤疾于顽:《尚书·益稷》:“钦四邻,庶顽谗说,若不在时。”孔安国传:“曰近前后左右之臣,敕使敬其职。众顽愚谗说之人,若所行不在于是而为非者,当察之。”谗,说别人的坏话。殄行,残暴的行为。殄,灭除。顽,愚妄。这句话的意思是对说坏话、干坏事的愚蠢狂妄之人,仍无愤恨之情。

〔8〕举直错诸枉:语出《论语·为政》: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这段话的意思是:鲁哀公问道:“做些什么事才能使百姓服从呢?”孔子回答说:“选拔正直的人安置在奸邪小人的上位,老百姓就会服从;若提拔小人安置在正直人的上位,老百姓就会不服从。”错,通“措”,安置。枉,指邪曲小人。

〔9〕即诸枉者亦要错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终弃也:即使对那些奸邪小人,也要安置他们,使他们有个适宜的位置,不忍心完全抛弃他们。

〔10〕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语出《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意思是达到最高理想的途径在于彰显自己高尚的德性,在于爱民,在于行为的至善。大学,至道,最高理想。明明德,彰显美德。第一个明是动词,彰显之意,第二个明是形容词,高尚、美。

〔11〕学脉:指学派传统。

〔12〕能亲便是生机:能亲民爱民就有生命力。

〔13〕些子意思:这一点点意思。

〔14〕但知体取,就是保任之扩充之耳:只要能身体力行并能取得经验教训,就是承担并发扬光大了。保任,承担,承继。

夫曰安饱不求,非其性与人殊也。人生世间,惟有学问一事,故时敏以求之〔1〕,自不知安饱耳,非有心于不求也。若无时敏之学,而徒用心于安饱之间,则伪矣。既时敏于学,则自不得不慎于言。何也?吾之学未曾到手,则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间,而故谨言以要誉于人也〔2〕。今之敢为大言,便偃然高坐上〔3〕,必欲为人之师者,皆不敏事之故耳〔4〕。

〔1〕时敏:经常地、勤勉地。

〔2〕亦非有意慎密其间,而故谨言以要誉于人也:也不是故意小心谨慎地说话以便在人前求取名誉。

〔3〕便偃然高坐上:便安然地高居上位。

〔4〕必欲为人之师者,皆不敏事之故耳:一定想为人师,都是因为做学问不勤勉的缘故。

夫惟真实敏事之人,岂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饱,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1〕。有道者,好学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2〕。此事虽大,而路径万千,有顿入者〔3〕,有渐入者。渐者虽迂远费力,犹可望以深造;若北行而南其辙,入海而上太行,则何益矣!此事犹可〔4〕,但无益耳,未有害也。苟一入邪途,岂非求益反损,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乎?是以不敢不就正也。如此就正〔5〕,方谓好学,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谓不负时敏之勤矣。

〔1〕求有道以就正:《论语·学而》:“就有道而正焉。”求教于有道之人以便修正自己。

〔2〕大事:佛家语。原指使众生领悟的佛理。这里指悟道,指领悟做人的大道理,进入最高的理想境界。

〔3〕顿入:佛教指顿然破除妄念,觉悟真理。顿,突然。

〔4〕此事犹可:这种事还能说得过去。

〔5〕如此就正:指上文“求有道以就正”,求教于有道之人以便修正自己。

如此,则我能明明德。既能明德,则自然亲民。如向日四方有道,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决无有厌恶之理,决无不相亲爱之事,决无不吐肝露胆与我共证明之意〔1〕。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2〕。非认此为题目〔3〕,为学脉,而作意以为之也〔4〕。今无明明德之功,而遽曰亲民,是未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飞,且使圣人“明明德”吃紧一言,全为虚说矣〔5〕。故苟志于仁,则自无厌恶。何者?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自不容有恶耳。所以有恶者,恶乡愿之乱德〔6〕,恶久假之不归〔7〕,名为好学而实不好学者耳。若世间之人,圣人与仁人胡为而恶之哉〔8〕!盖已至于仁,则自然无厌恶,已能明德,则自能亲民。皆自然而然,不容思勉,此圣学之所以为妙也。故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9〕。”“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10〕,故时措之宜也〔11〕。”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12〕。今人把“不厌”“不倦”做题目,在手里做〔13〕,安能做得成,安能真不厌不倦也?

〔1〕决无不吐肝露胆与我共证明之意:决没有不诚心诚意与我共证明学术问题的。

〔2〕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彰显美德的人,由于本性就是这样,表现是自然而然的。

〔3〕非认此为题目:不把这看作是一个题目。此,指亲民、无所憎恶。

〔4〕作意:特意。

〔5〕且使圣人“明明德”吃紧一言,全为虚说也:而且使“彰显美德”很重要的一句话,完全成了空话。吃紧:要紧,重要。

〔6〕恶乡愿之乱德:僧恶伪善者混淆善恶是非。乡愿,伪善者。愿,谨慎老实。《孟子·尽心下》:“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乡愿也引申为浅陋、胆小无能的人。

〔7〕恶久假之不归:语出《孟子·尽心》:“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憎恶长期弄虚作假而掩盖真相。归,归还,还原。

〔8〕若世间之人,圣人与仁人胡为而恶之哉:像世间的普通人,圣人与仁人为什么要厌恶他的呢?

〔9〕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出自《孟子·公孙丑》:“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乎。’”这句话的意思是学习不满足就是智慧,教人而不知疲倦就是仁德。

〔10〕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语出《礼记·中庸》:“是故君子诚之为官。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人具备高尚道德的根本,是符合人类自身和天地万物发展要求的规律。内,于人事而言;外,于万物而言。

〔11〕故时措之宜也:语出《礼记·中庸》:“故时措之宜也。”圣者仁者到需要的时候能采取自然而适宜的举动。措,用。宜,适宜。

〔12〕不容已:不容许强制、做作。已,必,一定。

〔13〕在手里做:指写文章。

圣人只教人为学耳,实能好学,则自然到此。若不肯学,而但言“不厌”“不倦”,则孔门诸子,当尽能学之矣,何以独称颜子为好学也邪〔1〕?既称颜子好学不厌,而不曾说颜子为教不倦者,可知明德亲民,教立而道行,独有孔子能任之,虽颜子不敢当乎此矣。今人未明德而便亲民,未能不厌而先学不倦,未能慎言以敏于事,而自谓得道,肆口妄言之不耻,未能一日就有道以求正,而便以有道自居,欲以引正于人人〔2〕。吾诚不知其何说也。

〔1〕颜子:春秋末鲁国人。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得意门生,孔子曾赞扬他的好学精神。

〔2〕引正:导引、指正。

故未明德者,便不可说亲民;未能至仁者,便不可说无厌恶。故曰“毋友不如己者”〔1〕。以此慎交,犹恐有便辟之友〔2〕,善柔之友〔3〕,故曰“赐也日损”〔4〕,以其悦与不若己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亲而自处于不闻过之地也乎〔5〕?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6〕,须如颜子终身以孔子为依归,庶无失身之侮〔7〕,而得好学之实。若其他弟子,则不免学夫子之不厌而已,学夫子之不倦而已,毕竟不知夫子之所学为何物,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为何事〔8〕。虽同师圣人,而卒无得焉者,岂非以此之故欤!吁!当夫子时〔9〕,而其及门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怪于今!吁!是亦余之过望也,深可恶也〔10〕。

〔1〕毋友不如己者:出自《论语·子罕》。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意思是要以忠和信两种道德为主,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有了过错就不要怕改正。

〔2〕便(pián)辟:逢迎谄媚。

〔3〕善柔:阿谀奉承。

〔4〕赐也日损:端木赐(孔子学生子贡名)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损,坏。

〔5〕如之何其可以妄亲而自处于不闻过之地也乎:为什么他要随便地亲近不如自己的人而使自己处于听不到批评的境地呢?

〔6〕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所以要勤敏做事来彰显自己的美德。

〔7〕庶无失身之侮:几乎没有丧失节操的悔恨。

〔8〕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为何事:自己该做什么事情。

〔9〕当夫子时:当孔夫子在世的时候。

〔10〕是亦余之过望也,深可恶也:这也是我对他抱的希望太大了,这太可恶啦!表面上李贽在责怪自己,实则指斥“京中友朋”。

李贽先将其“来教”的观点一一罗列,然后再逐次批驳,指出其观点歪曲孔学。无求安饱是由于勤学而非做作;四方请教是为了请人指点而不是误入歧途;立志爱人要品德高尚,不自视高人一等而一视同仁,不能做是非不分的老好人和弄虚做假的伪善者。最后以孔子“毋友不如己者”为据,宣告与这些“友朋”决裂。

答耿司寇

此文选自《焚书》卷一。答耿司寇是一封万言长信,写于1586年。耿司寇即耿定向,司寇是耿当时所任的官职,是对刑部侍郎的习惯称呼。

此来一番承教〔1〕,方可称真讲学,方可称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称是不容已真机〔2〕,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嗟夫〔3〕!朋友道绝久矣。余尝谬谓千古有君臣,无朋友,岂过论欤〔4〕!夫君犹龙也,下有逆鳞,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5〕。何也?死而博死谏之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顾,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

若夫朋友则不然:幸而入,则分毫无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则小者必争,大者为仇。何心老至以此杀身〔6〕,身杀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鉴也〔7〕。故余谓千古无朋友者,谓无利也。是以犯颜敢谏之士,恒见于君臣之际,而绝不闻之友朋之间。今者何幸而见仆之于公耶〔8〕!是可贵也。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羡也。快哉怡哉!居然复见切切景象矣〔9〕。然则岂惟公爱依仿孔子,仆亦未尝不愿依仿之也〔10〕。

〔1〕承教:承蒙教诲。承,客套话,承蒙。

〔2〕不容已真机:非人为所致的自然存在的机缘。不容已,不可遏止。已,止。

〔3〕嗟夫:感叹词。

〔4〕过:错误,过失。

〔5〕相踵(zhǒnɡ):跟着别人的脚后跟。踵,脚后跟。

〔6〕何心老:即何心隐(1517—1579),明学者,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到处聚徒讲学,曾以计促严嵩罢相,为严党所仇。后得罪张居正,卒遭杀害。

〔7〕昭昭:明白。

〔8〕仆:我。

〔9〕切切:语出《论语·子路》:“朋友切切。”,同偲(sī),亦作切切偲偲,是相互切磋、相互督促的意思。

〔10〕仆亦未尝不愿依仿之也:我也未尝不愿依仿孔子教育别人。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爱人,而不欲其择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为吾道得人,而不欲轻以与人,微觉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岁以前《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1〕,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为大人明《大学》〔2〕,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3〕。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痛痒之末;我之所不容已者专,而惟直收吾开眼之功〔4〕。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润,是故不请而自至,如村学训蒙师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艰;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凛冽,是故必待价而后沽,又如大将用兵,直先擒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虽各各手段不同,然其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5〕。心苟一矣,则公不容已之论,固可以相忘于无言矣。若谓公之不容已者为是,我之不容已者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学,我之不容已者是异学〔6〕,则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则吾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执己自是之病在〔7〕。恐未可遽以人皆悦之〔8〕,而遂自以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闻〔9〕,而遂居之不疑,而遂以人尽异学,通非孔、孟之正脉笑之也〔10〕。

〔1〕《弟子职》:中国古代的学则。见《管子·杂篇》。旧说乃古塾师相传教弟子之法。述弟子受业、应客、坐作、进退、洒扫、馔馈等仪节。

〔2〕《大学》:儒家经典之一,约为秦汉之际的儒家作品。提出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三纲领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条目,成为南宋以后理学家讲伦理、政治、哲学的基本纲领。

〔3〕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应该在社会上明显地表现出美好品德的事情。明明德,表现美好的品德。第一个明是动词表现,第二个明是美好,形容词。

〔4〕开眼:佛家语。指领悟佛教的真理。此处泛指领悟真理。

〔5〕本心:指善心。《孟子·告子》:“此之谓失其本心。”孟子主张性善论。南宋陆九渊认为封建道德意识是人心固有的,只要按“本心”去做就是正确的。明代王守仁承袭此说创立心学,李贽受此影响很大。

〔6〕异学:异端之学,即儒学之外的“左道旁门”。

〔7〕执己自是:固执己见,自以为是。

〔8〕遽:遂,就。

〔9〕在邦必闻:在全国有名望。出自《论语·颜渊》。

〔10〕正脉:正统。

我谓公之不容已处若果是,则世人之不容已处总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处诚未是,则公之不容已处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1〕。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试观公之行事〔2〕,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3〕,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4〕。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5〕。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6〕,而肯与人为善〔7〕,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8〕?以是谓非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9〕,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10〕,真有德之言〔11〕,令人听之忘厌倦矣。

〔1〕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这又是我们真正坚持的地方。

〔2〕公:指耿定向。

〔3〕科第:科举考试。

〔4〕风水:迷信说法。房屋和祖坟所处的地势关系到人的吉凶。福荫(yìn):指先世给子孙后代带来的好处。

〔5〕厘:长度单位。十毫为一厘,很小的单位。

〔6〕谨:严谨。

〔7〕与人为善: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教人做好事。耿定向自称“以兴起纯学为己任”,并自称“与人为善”。

〔8〕言顾行、行顾言:这两句话出自《中庸》。说话时考虑能否做得到,做事时想想自己是怎么说的。

〔9〕市井小夫:这里指普通百姓。市井,做买卖的地方。

〔10〕凿凿(zuò):确确实实。

〔11〕有德之言:有真实内容,给人以启发的话。德,好处。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盖真未之能,非假谦也。

人生世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1〕,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能。己实未能,则说我不能,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2〕,故为有恒〔3〕,故为主忠信〔4〕,故为毋自欺〔5〕,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此四者责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

〔1〕四者:子臣弟友之道。

〔2〕慥慥(zào):忠厚老实。

〔3〕有恒:有恒心。此语出自《论语·述而》。

〔4〕主忠信:以忠和信为主。此语出自《论语·学而》。

〔5〕毋自欺:不要欺骗自己。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1〕:“满街皆圣人。”佛氏亦曰:“即心即佛〔2〕,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3〕,故曰“予欲无言”〔4〕。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5〕。无众生相〔6〕,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无我相,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盖强之也,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也。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面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7〕。”后人推而诵之曰〔8〕:即此取人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9〕。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与善之心以取人〔10〕,则其取善也必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以与人矣〔11〕。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

〔1〕阳明先生:即王守仁。明代哲学家、教育家。曾筑室故乡余姚(今浙江余姚)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他初习程朱理学和佛学,后转陆九渊心学,并发展了陆九渊学说,用来对抗程朱学派。他认为“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否认心外有理、有事、有物。他的学说以反传统的姿态出现,在明代中期以后影响很大。

〔2〕即心即佛:禅宗观点。人心就是佛,指佛性就在人的心里。

〔3〕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因此圣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道理拿来告诉别人。

〔4〕予欲无言:语出《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

〔5〕度众生:佛家语。指引导世人脱离世俗烦恼,出离生死。

〔6〕相:佛教名词。对“性”而言。佛教把一切事物外观的形象状态,称为“相”。

〔7〕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意思是舜从耕于历山及其陶渔皆取人之善谋而从之。

〔8〕推:赞许。

〔9〕即此取人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孟子·公孙丑上》:“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

〔10〕与善:即与人为善,与别人共同为善。

〔11〕“人心至神”三句:人心是最神妙莫测的(他能理解舜之用心在于自我为善),就不和舜共同为善,舜也就不能和他共同为善了。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学之谈〔1〕,亦太苦心矣,安在其为挫抑柳老,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至此乎〔2〕?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而又欲为子礼掩盖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3〕?反覆详玩〔4〕,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5〕!且于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而公乃反为之覆,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皆仰〔6〕;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7〕。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8〕,不以介怀〔9〕,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又何也?岂公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长进耶〔10〕?然则子礼之爱柳老者心髓,公之爱柳老者皮肤,又不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11〕,无可争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昧此乎〔12〕?纵子礼之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固宜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以逭责耳〔13〕。设使柳老所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为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此学的也〔14〕。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人矣〔15〕,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为挫抑柳老,使刘金吾诸公辈轻视我等也耶〔16〕?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区区护名,何时遮盖得完耶?

〔1〕然则子礼不许讲学之谈:然而周思敬关于不许讲学的一番话。子礼,周思敬,字子礼,号友山。耿定向的学生。

〔2〕“安在其为挫抑柳老”三句:何以见得周思敬是为了摧残抑制柳老,而后又要替柳老申诉委曲,为柳老遮护至于说出这些话来?挫抑,使挫折、使压抑。柳老,周思久,号柳塘,子礼兄,耿定向的好朋友。伸,同“申”。

〔3〕背戾:违背情理。

〔4〕详玩:仔细考虑。

〔5〕直:正。

〔6〕“古之君子”三句:《孟子·公孙丑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

〔7〕为之辞:为错误辩解。

〔8〕正坐冥然寂然:端坐着沉默无言。

〔9〕不以介怀:不以为意。介,置。

〔10〕有所憾:有什么仇恨。

〔11〕邻舍与田:指房屋和田产相邻。

〔12〕昧:糊涂,不明白。

〔13〕逭(huàn)责:推卸、逃避责任。

〔14〕学的:做学问的目的。

〔15〕神人:道家理想中得道而神秘莫测的人。

〔16〕刘金吾:其人不详。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1〕,有加于金吾耶?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2〕,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杰之士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不容加损,所谓麒麟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凰齐飞,皆同类也。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而独有出类之学〔3〕,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处参究,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则已失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耶?

〔1〕行履:作为。

〔2〕无益之虚谈:耿定向认为李贽讲学的内容是无益之虚谈。

〔3〕出类之学:超众的学问。

公闻此,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1〕,而但借“明明德”以为题目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灭之教〔2〕,以眩惑人邪?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3〕;大雄氏知人之怕死〔4〕,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5〕,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6〕,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7〕,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

〔1〕训蒙:犹启蒙,初级教育。训,开道。

〔2〕虚无寂灭:指道家和佛家思想。

〔3〕名教:以儒家所定的名分和儒家的教训为准则的道德观念。

〔4〕大雄氏:佛之德号。佛有大智力,能伏魔障,故名大雄。

〔5〕老氏:即老子,姓名为李耳,道家学派的创始人。

〔6〕名色:佛家语。五蕴的总称。佛教认为人身并无一个自我实体,由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等五种东西组成。此指人能感受到的各种形象、状态。

〔7〕缁(zī):黑色。僧人穿缁衣。

且东廓先生〔1〕,非公所得而拟也。东廓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2〕,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须如东廓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先生足以继之〔3〕,近溪先生稍能继之〔4〕。公继东廓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护太多也〔5〕。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况东廓哉!此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分别,又何恶乎?公今种种分别如此,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生〔6〕,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7〕,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胡庐山耳〔8〕。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9〕,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天下也?

〔1〕东廓先生:即邹守益(1491—1562),明学者。字谦之,号东廓。安福(今属江西)人。曾任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官至南京国子祭酒。先宗程朱,后师事王守仁,并笃守王学传统。强调“慎独”、“戒惧”为“致良知”的主要修养方法。著作有《东廓集》。

〔2〕良知:孟子认为人生而具有的道德观念。详见《孟子·尽心上》。后来王守仁据此提出“致良知”的学说。

〔3〕龙溪先生:即王畿,明学者。字汝中,别号龙溪。官至南京兵部郎中。王守仁的学生。讲学四十馀年,在吴楚闽越江浙传播王学。把王守仁“良知”学说进一步引向禅学。著作有《龙溪集》。

〔4〕近溪先生:即罗汝芳,明学者。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字惟德,号近溪,南城(今属江西)人。曾任刑部主事,官至参政。学于颜钧。聚众讲学,曾以公堂为讲学场所。在“致良知”上,主张“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见黄宗羲《明儒学案》)。是王学中更接近禅宗的一派。著作有《近溪子文集》。

〔5〕回护:护短、遮掩。

〔6〕心斋先生:即王艮(1483—1541),明哲学家。泰州学派的创立者。初名王银,王守仁为其更名,字汝止,号心斋。出身盐丁,后拜王守仁为师,但又“时时不满师说”。以讲学终身。提出了“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强调身为家国天下的根本,以“安身立本”作为封建伦理道德的出发点。重视教育,认为“论学则不必论天分”。著作有《王心斋先生遗集》。

〔7〕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也在非正统之列,不合您的标准。彀率(ɡòulǜ):射箭时根据所射的目标而把弓拉开的程度。这里指称心的范围。

〔8〕胡庐山:胡直(1517—1585),明学者。字正甫,号庐山。泰和(今属江西)人。曾任四川参议、广西参政,官至福建按察使。王守仁再传弟子。接受佛教“三界唯心”的观点,认为儒、佛在“天地万物不外乎心”一点上并无不同。反对程朱理学“穷理致知”的学说。著作有《胡子衡齐》。

〔9〕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周柳塘即周思久,号柳塘,耿定向的好友。吴少虞:耿定向的门徒。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1〕。亦非不知顺公则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公以众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自敬伊何?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欺,求自慊,慎其独〔2〕。孔圣人之自傲者盖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未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末之治,无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3〕。此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4〕,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5〕,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6〕,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1〕齐人莫如我敬王:语出《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曰:“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李贽引这一句表示最高的敬意。

〔2〕“戒谨不睹”数句:语意出自于《礼记·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慊(qiàn):憾,恨。

〔3〕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语出《礼记·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4〕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语出《孟子·尽心下》:“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5〕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语出《孟子·离娄上》:“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6〕上老老而民兴孝:出自《礼记·大学》:“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悌,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老老,尊敬老人。倍,背。絜,执。矩,法。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实实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末年方得实诣〔1〕,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2〕,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3〕!盖亦有不容已者。此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4〕,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于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5〕,儒家书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6〕。解释文字,终难契入〔7〕;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8〕,终荒家穰〔9〕。愿公无以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10〕。古人甚好察此言耳〔11〕。

〔1〕实诣:实际的造诣。

〔2〕一第十年乃官:考中进士,过了十年才正式为官。

〔3〕传法:佛教名词。传播佛法或以佛法传后人。此处指传播自己的学说。

〔4〕江右:今江西省。古人以东为左,西为右,此因自江北视之。两浙:浙东与浙西的合称,大致相当于今浙江省、上海市及江苏省东南部。姑苏:当时的苏州府。秣陵:县名,大致在今南京市一带。

〔5〕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然而您一旦用功。

〔6〕不必别观释典也:不一定去看佛家经典。

〔7〕契入:深入。契,刻。

〔8〕耘人之田:总是挑别人的毛病。

〔9〕终荒家穰:自己也没有什么收获。家穰(nǎnɡ),自家的丰收。

〔10〕刍荛陶渔:平民百姓。刍荛(chúráo),打柴的人。陶,制瓦器者。渔,捕鱼人。

〔11〕好察此言:喜欢考察和研究平民百姓的话。

名乃锢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分,至建昌又减二分〔1〕,则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虽求一分相信,亦无有矣。柳塘之徒曾子,虽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惊讶。焦弱侯自谓聪明特达〔2〕,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负〔3〕,皆弃置大法师不理会之矣〔4〕。乃知真具只眼者举世绝少〔5〕,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见知之妙用也〔6〕。至矣,近老之善藏其用也〔7〕。曾子回对我言曰:“近老无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我若不知近老,则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犹是近名之累,曷足贵欤!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贵也。近老于生,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8〕。乃生深信之,何也?五台与生稍相似〔9〕,公又谓五台公心热,仆心太冷。吁!何其相马于牝牡骊黄之间也〔10〕!

展转千百言,略不识忌讳,又家贫无代书者,执笔草草,绝不成句;又不敢纵笔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11〕。书完,遂封上。极知当重病数十日矣,盖贱体尚未甚平,此劳遂难当。但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沟壑,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学也,岂欲与公争名乎,抑争官乎?皆无之矣。公倘不信仆,试以仆此意质之五台,以为何如?以五台公所信也〔12〕。若以五台亦佛学,试以问之近溪老何如?

〔1〕建昌:府名,今江西南城一带。

〔2〕焦弱侯:焦竑,明代著名学者。万历中以殿试第一为翰林修撰。后因议论时政被贬为宁州同知。不久隐退专事著述。他是李贽的挚友。特达:仕途非常通达。

〔3〕方子及:其人不详。

〔4〕法师:佛教名词。对精通经典理论并能讲解佛法者的尊称。此大法师指罗近溪。

〔5〕具只眼:有独特眼力。

〔6〕坐令:致使。

〔7〕至矣,近老之善藏其用也:近溪先生善于隐藏他的功用真是到了极点。至,极点。

〔8〕近老于生,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近溪先生在我看来,难道不和您同调吗?正和您的举动相似。

〔9〕五台:即陆光祖,字与绳,号五台。嘉靖进士,官至工部右侍郎。因忤张居正而引疾归,后再起,官至吏部尚书。广引人才,不念旧恶,心胸宽广,为一代名臣。

〔10〕何其相马于牝牡骊黄之间也:您看人为什么只看外表,不注重本质。牝牡指马的性别,骊黄指马的毛色,代指表面现象。此典出于《淮南子·道应》。九方堙求马,他注重马的本质而不注重表面现象。

〔11〕重:重新,再一次。

〔12〕以五台公所信也:因为五台(陆光祖)是您所相信的人。

公又云:“前者《二鸟赋》原为子礼而发〔1〕,不为公也。”夫《二鸟赋》若专为子礼而发,是何待子礼之厚〔2〕,而视不肖之薄也〔3〕!生非护惜人也〔4〕,但能攻发吾之过恶,便是吾之师。吾求公施大炉锤久矣。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人不得切琢,终不成人。吾来求友,非求名也;吾来求道,非求声称也〔5〕。公其勿重为我盖覆可焉!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6〕,我不患吾之有过而患吾过之不显。此佛说也,非魔说也;此确论也,非戏论也。公试虚其心以观之,何如?

〔1〕《二鸟赋》:当为耿氏所作,内容对李贽多有贬斥。

〔2〕厚:感情深。

〔3〕视不肖之薄也:对我(李贽)多么薄情。不肖,原指品行不好或不才。这里是李贽的自谦之词。薄,薄情。

〔4〕生非护惜人也:我不是爱遮掩自己缺失的人。

〔5〕声称:名誉、赞许。

〔6〕喜吾过之在人:非常高兴别人指出我的过错。

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无他巧妙,直以寡欲为养心之功,诚有味也〔1〕,公今既宗孔子矣,又欲兼通诸圣之长: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2〕。既于圣人之所以继往开来者,无日夜而不发挥,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3〕,无时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又欲时时盖覆,只单显出继往开来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贪高位厚禄之足以尊显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宠父祖二亲也,此公之真不容已处也,是正念也。却回护之曰:“我为尧、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是又欲盖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4〕,非孔子志也。孔、孟之志,公岂不闻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5〕。”是以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6〕。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何独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为也?岂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处乎?吾谓孔、孟当此时若徒随行逐队〔7〕,旅进旅退〔8〕,以恋崇阶〔9〕,则宁终身空室陋巷穷饿而不悔矣。此颜子之善学孔子处也。

〔1〕味:体会。

〔2〕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清,清高。任,任事。和,随和。《孟子·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

〔3〕光前裕后:使前人感到光荣,使后代生活富裕。

〔4〕伊尹:商初大臣。传说是家奴出身,原为有莘氏女的陪嫁之臣。汤用为“小臣”,后任以国政。帮助汤攻灭夏桀。汤去世后,历佐卜丙、仲壬二君。仲壬死后,太甲不尊汤法,被他放逐。三年后太甲悔过,又接回复位。伊尹志就是不管所事国君之德操优劣,以先知先觉自任。

〔5〕“故将大有为之君”几句:详见《孟子·公孙丑下》。不足以有为:不值得和这样(不尊德乐道)的国君共事。

〔6〕“是以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二句:详见《孟子·公孙丑下》。鲁缪公尊敬并礼遇子思,子思以道不行为理由准备离去,缪公经常派贤人去挽留他,并且听从子思的建议。子思重新决定留下来。子思,战国初期哲学家,名伋。孔子之孙。相传曾受业于曾子。认为“诚”是世界本原,以“中庸”为其学说的核心。后被尊为“述圣”。《礼记》之中的《中庸》等篇,相传为其所著。

〔7〕随行逐对:随大流。

〔8〕旅进旅退:与众人共进共退。旅,共同。

〔9〕以恋崇阶:喜欢高职位。崇阶,高职位。

不特是也〔1〕。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生孙,却回护之曰〔2〕:“吾家子侄好超脱,不以嗣续为念。”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嗣续为重,故儿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孙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脱又不当生子乎!即儿好超脱,故未有孙,而公不超脱者也,何故不见多男子乎?我连生四子俱不育〔3〕,老来无力,故以命自安,实未尝超脱也。公何诬我之甚乎!

〔1〕不特是也:不只如此。

〔2〕回护:护短。

〔3〕育:养活。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举子业〔1〕,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肯著实尽平常分内事。”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功名为重,故害我家儿子。”吁吁!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以至五十三岁乃休,可曾有半点超脱也!克明年年去北京进场,功名何曾轻乎!时运未至,渠亦未尝不坚忍以俟〔2〕,而翁性急,乃归咎于举业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3〕。世间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选,一一早中,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而我与公亦不可以侥幸目之矣〔4〕。

〔1〕举子业:又称举业,指应科举考试的诗文。

〔2〕渠亦未尝不坚忍以俟:他也未尝没有坚忍地等待。渠,他。俟,等待。

〔3〕而翁:尔翁,您这位先生。

〔4〕“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二句:那么李白、杜甫的文章不该被主考官遗漏,而我和你也就不可以侥幸地看到他们的文章了。

夫所谓超脱者,如渊明之徒〔1〕,官既懒做,家事又懒治,乃可耳。今公自谓不超脱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脱者亦未尝弃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脱憾之也!既能超脱足追陶公,我能为公致贺,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背戾,故致错乱,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铁,而肯效颦学步从人脚跟走乎〔2〕!即依人便是优人〔3〕,亦不得谓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举,即不中进士,即不作大官,亦当为天地间有数奇品,超类绝伦,而可以公眼前蹊径限之欤〔4〕?

〔1〕渊明:陶渊明,东晋诗人。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职,因当时社会动乱、政治腐败,决心去职归隐。

〔2〕效颦:东施效颦,典故出自《庄子·天运》。美女西施病了,皱着眉头,按着胸口。同村的丑女看见了,觉得姿态很美,也学她的样子,却丑得可怕。比喻胡乱模仿,效果很坏。学步:邯郸学步。典故出自《庄子·秋水》。战国时有个燕国人到赵国都城邯郸去,看到那里的人走路姿式都很美,就跟着人家学,结果不但没学会,连自己原来的走法也忘掉了,只好爬着回去。比喻模仿别人不成,反而丧失了原有的技能。

〔3〕即依人便是优人:如果模仿别人就是演员。优人,艺人,即演员。

〔4〕蹊径:小路。

吴少虞曾对我言曰:“楚倥放肆无忌惮〔1〕,皆尔教之。”我曰:“安得此无天理之谈乎?”吴曰:“虽然,非尔亦由尔,故放肆方稳妥也。”吁吁!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师,吾惟知师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随人脚跟走乎?苟如此,亦不得谓之楚倥矣。大抵吴之一言一动,皆自公来,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张矣〔2〕。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3〕!吾谓公且虚心以听贱子一言,勿蹉跎误了一生也〔4〕。如欲专为光前裕后事〔5〕,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决兼为继往开来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虽孔圣必不能。故鲤死则死矣〔6〕,颜死则恸焉〔7〕,妻出更不复再娶〔8〕,鲤死更不闻再买妾以求复生子。无他,为重道也;为道既重,则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脱病之乎!

〔1〕楚倥:即耿定理,耿定向之弟。李贽的好友。

〔2〕乖张:怪僻,不讲情理。

〔3〕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即使不是独具慧眼,怎么能没有一般见识呢?

〔4〕蹉跎(cuōtuó):光阴白白地过去。

〔5〕光前裕后:给前人增光,为后代造福。

〔6〕鲤:孔鲤,孔子之子。

〔7〕颜:颜回,春秋末鲁国人。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得意门生。

〔8〕妻出:孔鲤之母后来被出。

然吾观公,实未尝有传道之意,实未尝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来,谁是接公道柄者乎〔1〕?他处我不知,新邑是谁继公之真脉者乎〔2〕?面从而背违〔3〕,身教自相与遵守〔4〕,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5〕。以故,我绝不欲与此间人相接。他亦自不与我接。何者?我无可趋之势故耳。吁吁!为师者忘其奔走承奉而来也,乃直任之而不辞曰〔6〕:“吾道德之所感召也。”为弟子者亦忘其为趋势附热而至也〔7〕,乃久假而不归曰:“吾师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为学道,即稍稍有志向者,亦不愿与之交,况如仆哉!其杜门不出,非简亢也〔8〕,非绝人逃世也;若欲逃世,则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远,人又颇多,公之言教亦颇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与处耳。虽上智之资未可即得〔9〕,然个个与语,自然不俗。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10〕,生初谓此人质实可与共学〔11〕,特气骨太弱耳〔12〕。近会方知其能不昧自心,虽非肝胆尽露者,亦可谓能吐肝胆者矣。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载此事〔13〕,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1〕道柄:比喻倡导之举。

〔2〕真脉:真正的传承。

〔3〕面从而背违:表面听从你的话,背地里却违背你的话。

〔4〕身教自相与遵守:你所做的事情他全部能效法。

〔5〕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你所讲的连半句也未能照办。

〔6〕乃直任之而不辞曰:却直接听任他说讨好的话而不拒绝。

〔7〕趋势附热:奉承依附有权有势的人。

〔8〕简亢:怠慢,高傲。

〔9〕上智:不教而知者,即圣人。与下愚相对,下愚是教而无益者。

〔10〕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过去曾经几次与黄陂人祝先生在白下会面。黄陂(pí),县名。一处在湖北,一处在江西。此处可能指湖北黄陂。白下,今江苏南京。

〔11〕质实:质朴诚实。

〔12〕气骨:指刚健之气。

〔13〕此事:传道之事。

闻麻城新选邑初到,柳塘因之欲议立会,请父母为会主〔1〕。余谓父母爱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闲空,何必另标门户〔2〕,使合县分党也?与会者为贤,则不与会者为不肖矣〔3〕。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辈起之也。且父母在,谁不愿入会乎?既愿入会,则入会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则贤者必不肯来。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4〕。岂为会之初意则然哉〔5〕,其势不得不至此耳。况为会何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纷扰县公。县公贤则处置自妙,然犹未免分费精神,使之不得专理民事;设使聪明未必过人,则此会即为断性命之刀斧矣,有仁心者肯为此乎!盖县公若果以性命为重,则能自求师寻友,不必我代之劳苦矣。何也?我思我学道时,正是高阁老、杨吏部、高礼部诸公禁忌之时〔6〕,此时绝无有会,亦绝无有开口说此件者。我时欲此件切,自然寻得朋友,自能会了许多不言之师,安在必立会而后为学乎?此事易晓,乃柳塘亦不知,何也?若谓柳塘之道,举县门生无有一个接得者,今欲趁此传与县公,则宜自将此道指点县公,亦不宜将此不得悟入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7〕,若谓县公得道,柳塘欲闻,则柳塘自与之商证可矣,且县公有道,县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会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帜也〔8〕。反覆思惟,总是名心牵引,不得不颠倒耳。

〔1〕父母:即上文的新邑侯,麻城县县令。封建社会称州县官为父母官。

〔2〕门户:学术中由见解不同产生的宗派。

〔3〕不肖:不才,不好。

〔4〕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这个文人聚会专门是为了聚集没有才学的文人。第一个会是名词,指文人聚会。第二个会是动词,指聚集的意思。

〔5〕则然:就是如此。

〔6〕高阁老:高拱,新郑人,字肃卿,嘉靖进士,累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杨吏部:杨博,蒲州人,字惟约,嘉靖进士,官至吏部尚书。高礼部:高仪,钱塘人,字子象,嘉靖进士,官礼部尚书,曾酌定诸种大典礼,后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禁忌之时:指禁止会社之时。

〔7〕亦不宜将此不得悟入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也不应该把什么也不懂的人全部招集来以致于扰乱听闻。聪听,听闻。聪,听觉。

〔8〕“县公自不容已”三句:县令自然要坚持自己的思想主张,自然会选择人、召集人,也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为他打出耀眼的旗号。赤帜,红旗,这里指耀眼的旗号。

李贽在麻城一带影响越大,耿定向的劝教之心就越重,他不想让朋友在“异端邪说”的路上越走越远。

李贽对耿定向的劝教颇为反感,他要反戈一击,不顾重病在身,写下了这封长信,篇幅之长可谓“中国书信之最”。

李贽锋芒毕露地批评耿定向把自己标榜为孔脉的正宗,把别人视为“旁门左道”;责人严责己宽,追求名利不择手段。既想宗孔子重道,又想学伊尹为官;既想以先知先觉自居,又想贪图高官厚禄光宗耀祖。贪欲多,私心重。

李贽尽吐两人之分歧,是内心的袒露,是真情的喷发,把耿定向的假道学面目揭露无遗。语言尖锐,逻辑严密。明末清初人钱谦益曾说:“与耿天台往复书累累万言,胥天下之伪学者,莫不胆张心动,恶其害己,于是咸以为妖为幻,噪而逐之。”(《列朝诗集》闰三《卓吾先生李贽》)李贽与耿定向的分歧,是孔孟“正脉”与“异端”思想的冲突。

答邓明府

此文选自《焚书》卷一书答。邓明府是耿定向的弟子邓鼎石。明府是对县令的敬称。邓为耿定向的学生,李贽在此批评耿定向。

某偶尔游方之外,略示形骸虚幻人世如此,且因以逃名避谴于一时所谓贤圣大人者〔1〕。兹承过辱,勤恳慰谕,虽真肉骨不啻矣〔2〕,何能谢?第日者奉教〔3〕,尚有未尽请益者,谨略陈之〔4〕。

〔1〕“某偶尔游方之外”数句:我超然世外,只是偶尔在社会上露一面,并且逃避盛极一时的圣贤对我的指责。方之外,即世外。《庄子·宗师》:“彼游方之外者也。”贤圣大人者,指当时的一些道学家。

〔2〕兹承过辱,勤恳慰谕,虽真肉骨不啻矣:现在承蒙您过分地屈辱自己,勤恳地慰解我,即使骨肉亲人也赶不上您的一片深情。不啻,不只。

〔3〕何能谢?第日者奉教:怎样才能表达对您的感激呢?以后要接受您的教诲。第日,以后,次日。

〔4〕尚有未尽请益者,谨略陈之:还有一些未能完全请教的问题,简略陈述如下。

夫舜之好察迩言者〔1〕,余以为非至圣则不能察,非不自圣则亦不能察也〔2〕。已至于圣,则自能知众言之非迩,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者。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则天下无一人而不是真圣人之人明矣。盖强为也,彼盖曾实用知人之功〔3〕,而真见本来面目无人故也〔4〕;实从事为我之学,而亲见本来面目无我故也〔5〕。本来无我,故本来无圣,本来无圣,又安得见己之为圣人,而天下之人之非圣人耶?本来无人,则本来无迩,本来无迩,又安见迩言之不可察,而更有圣人之言之可以察也耶?故曰:“自耕稼陶渔,无非取诸人者〔6〕。”居深山之中,木石居而鹿豕游〔7〕,而所闻皆善言,所见皆善行也。此岂强为?法如是故〔8〕。今试就生一人论之。

〔1〕夫舜之好察迩言者:舜是喜欢体察世俗民情的人。迩言,浅近之言,指民情民俗。

〔2〕余以为非至圣则不能察,非不自圣则亦不能察也:我认为不是大圣人就不能体察世俗民情,不是自以为圣人的人也不能体察世俗民情。

〔3〕彼盖曾实用知人之功:圣人曾用功了解人的贤愚。

〔4〕而真见本来面目无人故也:而真正地发现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5〕无我:无私。

〔6〕自耕稼陶渔,无非取诸人者: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意思是说舜从种庄稼、制陶器、当渔夫一直到掌管天下,没什么优点不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7〕木石居而鹿豕游:树木岩石不动而动物走动。这里指舜住在深山中所处的自然环境。

〔8〕此岂强为?法如是故:这难道是勉强的认识?万物本来就是这样的。法,佛教名词。通指一切事物。

生狷隘人也〔1〕,所相与处,至无几也。间或见一二同参从入无门〔2〕,不免生菩提心〔3〕,就此百姓日用处提撕一番〔4〕,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于此果能反而求之〔5〕,顿得此心,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6〕,识得本来面目,则无始旷劫未明大事〔7〕,当下了毕〔8〕。此予之实证实得处也,而皆自于好察迩言得之。故不识讳忌,时时提唱此语。而令师反以我为害人〔9〕,诳诱他后生小子〔10〕,深痛恶我。不知他之所谓后生小子,即我之后生小子也,我又安忍害之?但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迩言也。则我亦与百姓同其迩言者,而奈何令师之不好察也?

〔1〕狷(juàn)隘:性情急躁,心胸狭小。

〔2〕间或见一二同参从入无门:有时见一两个同参禅的人在一起研究道学。间或,有时,偶尔。同参,佛教名词。指同参禅的僧侣,后成为一般同学、僧侣间的相互称呼。从入,相随进入。这里指共同研究、学习。无门,指“道”。《道德指归论》:“道之为物,窥之无户,察之无门。”

〔3〕菩提心:佛教用语。指觉悟之心。

〔4〕提撕:原指拉耳朵,引申为告诫、提醒。

〔5〕于此果能反而求之:对这些“迩言”如果能反过来思考。

〔6〕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顿时会发现贤圣佛祖佛法重大的关键机制和需求。

〔7〕则无始旷劫未明大事:于是历时久远而不能明白的大事。无始旷劫,喻历时长久。

〔8〕当下了毕:当下就明白了。

〔9〕令师:你的老师耿定向。令,美,敬词。

〔10〕诳诱:欺骗、引诱。

生言及此〔1〕,非自当于大舜也,亦以不自见圣,而能见人人之皆圣人者与舜同也〔2〕;不知其言之为迩〔3〕,而能好察此迩言者与舜同也。今试就正于门下〔4〕:门下果以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不与舜同其好察者乎?自然好察者是乎?强以为迩言之中必有至理,然后从而加意以察之者为是乎?愚以为强而好察者,或可强于一时,必不免败缺于终身,可勉强于众人之前,必不免败露于余一人之后也。此岂余好求胜〔5〕,而务欲令师之必余察也哉〔6〕!盖以正舜、跖之分〔7〕,利与善之间,至甚可畏而至甚不可以不察也。既系友朋性命,真切甚于肉骨〔8〕,容能自已而一任其不知察乎〔9〕?俗人不知,谬谓生于令师有所言说〔10〕,非公聪明,孰能遽信余之衷赤也哉〔11〕!

〔1〕生言及此:我说这些话。

〔2〕而能见人人之皆圣人者与舜同也:而是能发现人人都是圣人,这个看法和舜相同。

〔3〕不知其言之为迩:不认为百姓之言就是浅俗的话。

〔4〕今试就正于门下:现在我向你请教。门下,指可以传授知识或技艺的人的跟前。

〔5〕此岂余好求胜:这难道是我争强好胜。

〔6〕而务欲令师之必余察也哉:而务必想让您的老师像我一样注重考察“迩言”呢!

〔7〕盖此正舜、跖之分:舜与跖的区别。跖(zhí):春秋战国之际人。一作蹠,旧时被称为盗跖。《荀子·不苟》:“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可见舜与跖的区别是礼义与非礼义之别。

〔8〕真切:真诚亲切。

〔9〕容能自已:能允许自己袖手旁观。容,允许。已,止。

〔10〕谬谓生于令师有所言说:错误地认为我对您的老师有所非议。

〔11〕孰能遽信余之衷赤也哉:谁就能相信我的赤诚之心呢!遽,就。

然此好察迩言,原是要紧之事,亦原是最难之事。何者?能好察则得本心〔1〕,然非实得本心者决必不能好察。故愚每每大言曰:“如今海内无人。”正谓此也。所以无人者,以世之学者但知欲做无我无人工夫,而不知原来无我无人自不容做也〔2〕。若有做作,即有安排,便不能久,不免流入欺己欺人不能诚意之病。欲其自得,终无日矣。然愚虽以此好察,日望于令师,亦岂敢遂以此好察迩言取必于令师也哉〔3〕!但念令师于此,未可遽以为害人,使人反笑令师耳。何也?若以为害人,则孔子“仁者人也”之说〔4〕,孟氏“仁人心也”之说〔5〕,达摩西来单传直指诸说〔6〕,皆为欺世诬人,作诳语以惑乱天下后世矣。尚安得有周、程〔7〕,尚安得有阳明、心斋、大洲诸先生及六祖、马祖、临济诸佛祖事耶〔8〕?是以不得不为法辨耳。千语万语只是一语〔9〕,千辩万辩不出一辩〔10〕。恐令师或未能察,故因此附发于大智之前〔11〕,冀有方便或为我转致之耳。

〔1〕本心:善心。

〔2〕自不容做:本来不容许做作。

〔3〕亦岂敢遂以此好察迩言取必于今师也哉:又怎么敢以喜欢体察世俗民风的要求来勉强您的老师呢?

〔4〕仁者人也:出自《礼记》。哀公问政,孔子回答为政之道。意思是仁义之道在于爱人。

〔5〕仁人心也:出自《孟子·告子上》。意思是仁爱是发自人内心的一颗善心。

〔6〕达摩:菩提达摩,中国佛教禅宗的创始者。相传为南天竺人,南朝宋末航海至广州,后辗转至嵩山少林寺。单传直指:达摩所创立的传授佛教教义的一种方法。指传授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7〕周、程: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道州(今湖南道县)人。他是宋明理学的创始人,北宋著名哲学家,学者称他为濂溪先生。程:程颐、程颢兄弟二人。求学于周敦颐,并同为北宋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有《二程全书》。

〔8〕阳明:即王守仁(1472—1529),明哲学家、教育家。尝筑室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初学程朱理学与佛学,后转陆九渊心学,并发展了陆九渊心学用以对抗程朱理学。他断言“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吾心”,“心明便是天理”。心斋:即王艮(1483—1541),明哲学家。泰州学派的创立者。初名王银,王守仁为其更名,字汝止,号心斋。出身盐丁,后拜王守仁为师,“时时不满师说”,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以讲学终身。大洲:即赵文肃,曾任明代的翰林院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曾因仗义直言,屡忤权奸严嵩,而被罢官。谥号为文肃。六祖:指禅宗第六代祖师慧能,姓卢。马祖:僧名。据《景德传灯录·六》:江西道一禅师,汉州人,俗姓马。故称马祖。住南康龚公山。临济:即慧照禅师义玄,住镇州临济院。为临济宗(禅宗五家之一)之祖。

〔9〕一语:指道,即发现本心。

〔10〕一辩:指道,即发现本心。

〔11〕故因此附发于大智之前:所以趁写信的机会,顺便向你阐发。大智,指邓明府。

且愚之所好察者,迩言也。而吾身之所履者,则不贪财也,不好色也,不居权势也,不患失得也,不遗居积于后人也〔1〕,不求风水以图福荫也。言虽迩而所为复不迩者何居?愚以为此特世之人不知学问者以为不迩耳,自大道观之,则皆迩也;未曾问学者以为迩耳,自大道视之,则皆不迩也。然则人人各自有一种方便法门〔2〕,既不俟取法于余矣;况万物并育,原不相害者,而谓余能害之,可欤?

〔1〕遗居积:留遗产。

〔2〕法门:佛教指修行者入道的门径,这里泛指门径、方法。

吾且以迩言证之:凡今之人,自生至老,自一家以至万家,自一国以至天下,凡迩言中事,孰待教而后行乎?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是谓众巧,迩言之所以为妙也。大舜之所以好察而为古今之大智也,今令师之所以自为者〔1〕,未尝有一厘自背于迩言,而所以诏学者〔2〕,则必曰专志道德,无求功名,不可贪位慕禄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贪货贪色、多买宠妾田宅为子孙业也。视一切迩言,皆如毒药利刃,非但不好察之矣。审如是〔3〕,其谁听之!若曰:“我亦知世之人惟迩言是耽,必不我听也〔4〕,但为人宗师〔5〕,不得不如此立论以教人耳。”果如此自不妨,古昔皆然,皆以此教导愚人,免使法堂草加深三尺耳矣〔6〕,但不应昧却此心,便说我客人也。世间未有以大舜望人〔7〕,而乃以为害人者也;以大舜事令师〔8〕,而乃以为慢令师者也〔9〕,此皆至迩至浅至易晓之言,想令师必然听察,第此时作恶已深〔10〕,未便翻然若江河决耳〔11〕。故敢直望门下,惟门下大力,自能握此旋转机权也〔12〕。若曰:“居士向日儒服而强谈佛〔13〕,今居佛国矣,又强谈儒。”则于令师当绝望矣〔14〕。

〔1〕所以自为者:所做的一切事情。

〔2〕所以诏学者:所说的教导学生的话。诏,告。

〔3〕审如是:果真如是。

〔4〕“我亦知世之人惟迩言是耽”二句:我也知道世俗之人沉迷于世俗需求,一定不听我的说教。

〔5〕宗师:指在思想或学术上受人尊崇而可奉为楷模的人。

〔6〕免使法堂草加深三尺耳矣:意思是如果不以此教导愚人,则无人来听讲,讲堂门口就会长出三尺高的草。

〔7〕以大舜望人:希望后人能以舜为榜样去行事。

〔8〕以大舜事令师:用大舜的行为来规劝你的老师。

〔9〕慢:态度冷淡,没有礼貌。

〔10〕第此时作恶已深:(你的老师)到此时作事很丑恶。

〔11〕未便翻然若江河决耳:不能像江河决堤那样迅速彻底地改正。

〔12〕旋转机权:转变他的关键时机。

〔13〕居士:不出家的信佛人。这里指李贽。

〔14〕则于令师当绝望矣:那么对你的老师不能再抱希望了。

李贽的思想核心是“道”。李贽认为道就在“百姓日用”之“迩言”中。他认为好货、好色、勤学、进取、多积金帛,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采风水为儿孙福荫等追求个人利益的行为,都是符合人的天性的,是人的原始欲望,不仅市井小民如此,尽人皆如此,即使大圣大贤,亦不能无势利之心。

李贽还提倡向民众学习。舜向民众学习“耕稼陶渔”的生活技能,所以成为圣人。向民众学习应该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愿望,而并非勉强做作。最后李贽批评邓明府的老师耿定向反对李向民众学习,认为是毒害学生,而耿自己则大谈为人应如何高尚,实则却与世俗之人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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