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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父亲的

他的死是他们完美爱情之歌的一个休止符,这休止符后面的乐曲就是马主义绵延不断的怀念他们完美爱情的快和痛。他们没有爱够就被造物主勒令中止,马主义现在才明白,这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如果他没有在恰当的时刻死去,他们将完成爱情的契约——结婚,从此爱情在坟墓中荀延残喘,直至被消磨殆尽。

朱九从邮局取了邮包回来,他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为了取邮包排了整整两个小时的队,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这都是拜星期天人拥车挤所赐。这下他等不及歇口气,急急忙忙将邮包拆了。他慷慨地拿出邮包里的食物分给兄弟们品尝。一边嘀嘀咕咕地炫耀:

“米糕是我妈做的,辣子兔丁和五香牛肉干是我爸做的,他们喜欢折腾,啰唆得很,有时真受不了,我让他们别给我寄这些,寄钱让我买去多省事,他们偏不听。”

兄弟心安理得分享着他的爱心食品,却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抑制不住的幸福丑样,冷冷地听着他造作的埋怨。他们控制不住嫉妒他被亲情宠爱的幸福!那么些人甚至嫉妒得心酸了。其实每次宿舍里有谁收到家里寄的包裹,其余的人都会莫名其妙感到心被温馨撩拨得酸酸的——特别想家。

须须闷声不响地出门,双手插在裤兜,仰头望望天上的白云,伸手摸了摸他们熟悉的围墙,然后一跃而上,坐在围墙上,荡着腿,立即打开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

电话那端是熟悉的欣喜的慈爱声响,“乖儿子——”。曾恶狠狠禁止母亲呼他“宝宝”、“心肝儿”,曾经脸红过的称号,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脸红,他倒记不起了。“乖儿子吧,永远的乖儿子”,当时母亲乐呵呵地说,她一点都不生气,开心得不得了。

尽管他皱了皱眉头,但想家的心结一下散开了,心变得跟棉花糖那么松软,还暖暖的,熨帖着胸膛。他在墙头荡着的腿踢得更欢。

母亲欢快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沉默的当儿,明显听见电话那端的母亲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他的心随着哆嗦了一下,尽管弄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

“妈,你刚才怎么回事?”他火急火急地问。

“哦——妈能有什么事,最近身体不好。”

她还笑着,在努力恢复欢快的声音。可是须须听出那声音的艰涩和勉强。

“妈,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瞒我,以后你别后悔!”

他的威胁,反而使母亲激荡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家里能有什么事!你别多心,读书别分心,钱不够花跟妈说一声,别兼职,别逞强,别把身体累坏了。你爸去你那边开会了,找你了吗?一定会去找你……”

母亲突然把电话挂了,他明明听到她好好地说着话喉咙猛然像是被东西梗住了,她就把电话挂了。须须拿着电话愣着,两条腿木木地搭在墙边,一下就成了木偶。他实在弄不懂一向温柔端庄的母亲为何如此失常。

最后,须须确定母亲一定有事情瞒着他,而且这事情还非同小可。所以他要二十四小时将手机开着,哪怕睡觉上课也不能关,盼望着母亲的电话,深信母亲一定会把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一点他自信且自豪,因为儿子是她唯一的依托。

随着手机震动的呼呼声,须须的心也咯噔咯噔地叫,来了来了,妈妈的电话!

他看了来电显示,眉头却不由自主皱成结,然后发出一声冷漠的“喂——”。

“你看你上课都不关手机,还有心思上课!”

“你明知我上着课,还打电话过来!”

“我就是想刺探一下你,可不,抓个正着。”

“……”

“我住在你们学校的宾馆,晚上在一块吃饭,我给你电话,别干等。”

“晚上我们还有课——”

“行了,吃完饭你上课去,就这么定了!”

这个人就是父亲!这样的父亲!跟他通完话后,须须一肚子的郁闷和沮丧。总是这样,只要他做对了九十九次的事情,那仅有的一次失误总是莫名其妙让父亲给碰个正着,只要让他逮住了这一次,那九十九次的正确也就消失了,不知他是故意不理会还是真的看不见,或者他根本就没时间看,其实就是他压根儿就不想看见儿子的好——他总是最厉害的那个男人。

这节课特别的长,不!应该说这节课才刚开始,父亲就给他打电话,现在回教室去,心里不痛快,等于在两耳装上盾牌,讲台上的人说多少耳上的盾牌弹回去多少,还在增值烦恼,跟紧箍咒差不多。

教室索性不回了,在走廊呆着吧,望了窗外的天空出神。从碧绿的树叶,他的脑海浮现母亲的笑容,而绿叶当中有几朵粉红的花儿,他思念起蛾蛾。

他想着,给母亲打个电话吧,每次父亲误解他,母亲知道了,总说,跟你爸解释解释。他总决断地说,不!解释了也是白解释!越抹越黑,我又没错。

手机盖打开了又关上,这样开开关关了好几回,便听到下课铃舒畅的歌声。

兄弟从教室出来,围住他逼问,你逃课在走廊跟谁煲电话粥,蛾蛾吗?不像!紧接着嘻嘻哈哈地抢他的手机翻看通话记录。

须须劈手夺回手机,并不理睬他们,兀自往B座找蛾蛾。

已经爬上五楼的楼梯,突然想起,跟她说什么?剩下三分钟的时间,跟她说被父亲误会的事,还不是让她认为小气包吗,丢人!他连忙折了回去,心里越发不痛快。

当他们的楼道叮叮当当响起瓢盆进行曲的时候,尚书小心翼翼地问,“都两个小时了,你怎么还闷闷不乐,就算世界末日来了也轮不到你愁眉苦脸,吃饭去吧,我饿软了。”他敲起了盆,朱九和娘娘腔也敲了起来。

对他们而言,吃饭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所以非敲盆不可。而且非用大大的敞口的铁盆装饭菜不可,从来看不起塑料饭盒,为了环保嘛,还要抖动同样是铁制的沉甸甸的汤匙,这汤匙敲打铁盆是特别的响亮悦耳——他们吃饭的军号。用那又沉又大的汤匙舀着饭菜大口大口往嘴里送,什么叫狼吞虎咽,什么叫风卷残云,就是这样子,男子汉的吃饭方式。在他们的语录里,能吃就能长,能长才意味着有剽悍的体魄,即使剽悍不起来,有如此感觉也成。

须须还在犹豫要不要向父亲妥协,跟他一块吃晚饭,本来骗他晚上还有课就是要故意气他的。这时在他们瓢盆交响曲的感染之下,他猛然作出抉择。

“快走,饭堂!”

“快走快走,还要替她们排队的。”

他们才走出围墙的大门,须须的手机就响了,他们盯着他的手机看。须须受不了六只眼的盯梢。“是我爸爸!”他只好坦白从宽。他们这才带着羡慕和心满意足的神态继续赶路,把须须甩在后头讲电话。

“爸,我现在不想吃饭,早了点,吃不下。”

“什么!还早?年轻人讲究这个,你让你妈宠坏了。你想怎样!到底过不过来?”

“吃饭,不过去,晚点去找你,上完课吧。”

“行行,过来之前记住先打电话。”

“那当然,我才不学你搞刺探。”

手机盖一合上,须须心中的郁结随之顿舒,胸中畅快无比。他快步追上兄弟们。

尚书:“喂!你真是‘异形’啊,为什么不跟你爸吃饭去?”

朱九:“是啊,吃不完的顺便打包回来让我们牙祭一场。”

娘娘腔:“咱们好久没牙祭了。”

须须:“……”

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煞费苦心跟父亲“作对”,大概只有天晓得。

大概八点钟吧,须须懒得看具体的时间,光看校园的小径一、二、三那么多晃悠的人,足以表明现在是什么时间。每当晚上的这个时候校园的人是最多的,“一”代表像他孤独流派的单人,“二三”代表两两或三三的人流。他们的方向是一来一往一去,一来一往就是去图书馆或回宿舍,一去嘛钻进幽暗处啃啃我我。

这种神游的时刻,唯一无精打采地走着的人就是须须,想到马上就要跟父亲见面,心就乱跳。已经将近一年没见到父亲,他是否得知儿子谈恋爱的事情,还有儿子又偷偷跑去兼职,没把精力放在拿奖学金上,他是真的为开某会而来,还是奔“矫正”儿子来的。如果是开会都安身在市里的高级宾馆,没理由住进大学的招待所。当然招待所也有豪华高档的。

他这么一路想着越发魂不守舍,不知不觉已撞进招待所的院子里。院子里灯光明亮柔和,花径柳巷,花团锦簇的园艺在幽静中施展着流莺的妖媚,好一处奢侈地。

出于伪装的漫不经心,出于伪装的冷漠,没有问父亲住在几号房。不过他推測父亲应该住在豪华的专家楼,他向专家楼的方向走去,一边拿出手机准备履行承诺事先通知——我才不学你搞刺探。

父亲的手机通了,可是没接。

当须须纳闷地合上手机盖,抬头的当儿,令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扑入眼帘。一对情侣搭肩搂腰地走着,他们是那样的亲密,那样的目中无人。女的身材苗条,从后面看来非常年轻,男的身材稍胖,他的背影令人难以判断年龄,但只要留心他树影稀疏的头顶,那年纪不轻的秘密便跳了出来。

须须一眼就认出男的就是父亲,虽然一年没见他,他有些发胖,虽然没看见他的脸,儿子甚至能清楚地描绘他此时脸上的表情……鼻子里有他清晰的味道,汗酸、烟草和酒的混合味道,曾经有一阵子做儿子的非常喜欢闻他的食指和拇指被烟草熏得发黄的香味。而现在这只手正深陷在这个女人的纤腰里,手指的味道渗进陌生女人的肉里。

深信父亲非常喜欢这个女人,这女人正是引起母亲失常和刻意对他隐瞒痛苦的根源。这就是说他的父亲正在恋爱,恋爱的对象却不是母亲,而是新欢。哦,岂止晕死!

须须忽觉心中一松,一向威严如神如天的父亲原来不外如此,都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俗人。他高兴了起来,这快乐才持续了一会,便是心被掏空的一物无存。这时,母亲在意识里一出现,即刻如同巨石砸向空荡荡的他。刹那火星四冒,烈焰熊熊燃烧……

戳穿父亲的西洋镜,看他如何面对自己的过错,看他还怎样维护自己的威风,怎样跟儿子交代,看看他尴尬的老脸是什么样的颜色。他不是正跟那女人去了专家楼的某豪华套间吗!说不定正在干他的“好事”!只要打电话就行了,打电话!

电话的那端还不止父亲在听的,所以“爸爸”的称呼就省略掉了吧。

“我就在楼下,我这就上去了。”

“哦哦——我已经出门了,你就在楼下等着,我接你去。”

其实儿子已经在总台查到父亲住的房号,这差事太容易了。他向前台服务员出示了学生证,将父亲的名字告诉她,“是我父母”,他强调。他被受信任地得到“情报”。这也不能全怪服务员缺乏职业操守,随便泄露客人的隐私。因为家长是专家楼的常客,那都是来探视子女的,也有监督“刺探”的。

虽然怒火中烧,足以烧红半边天,直冲服务台查房号,房号也到手了。儿子却犹豫了,只是想让他难堪吗?有什么意思!男人喜欢女人,有罪吗!如果不是父亲,谁管得着,父亲也是男人。因为母亲的缘故,因为自私的缘故,所以才会愤怒。放弃“直捣黄龙”,改为电话“威胁”,这么着。

才五分钟的时间,看见父亲走过来了。本希望看到父亲狼狈的样子,以为他情急之下仓促出门,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但此时他步伐轻快,神采奕奕,额头细密的汗珠还能昭示刚才的惊天秘密。才那么点路,那么点时间,他用不着出汗吧。可是没有失望,心里头的火也不见了,有那么一点欢快,那么一点激动,一年不见的父亲啊……

他突然想冲动地喊“爸——”,可是没有,只管在心里叫爸,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儿子!”父亲拍打着儿子的肩膀和胳膊,“很棒,结实!”

他有点高兴过了头,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是胜利者,以为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永远都是那个不中用的小屁孩。须须张着嘴,本来“爸——”快要脱口而出,到了唇边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

“你这次来开什么会?为什么不住市里,住市里不是更方便吗?”

“爸老了,图清静,想看看你,咱爷俩有一年没见了。”

“妈说病了,看来是心病,她很孤独。”

“心病,什么心病?是她说的吗?”

“难道你会不知道?妈的心病你最清楚!”

“你妈老了,人老了有病是正常的,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她,她跟儿子亲。”

看到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儿子,就像看到年轻的自己,他是由衷的高兴,高兴得眩晕,这种快乐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

须须被父亲搂着肩膀一直往外走,心想他房里正藏着个女人,巴不得快点打发他走得越远越好。父亲原来的斑斑白发不见了,染成一头的黑发,人是显得比以前年轻了很多,大概要跟他年轻的情人般配,这下倒好,爷俩走在一块更像是兄弟俩。

跟着父亲走进还在专家楼范围内的西餐厅,须须认为是被挟持进去的。须须说吃夜宵还早,父亲执意要点菜让他再吃一顿。

“爸爸也是刚吃过,本来等着你的。”

虚伪!真受不了,明明跟小情人在一块吃饭,还有脸这么说!虚伪,彻头彻尾的虚伪。“我真的吃不下,要吃你自己吃个够吧。”他无厘头任性起来。

父亲突然叹气,拿出烟抽了起来。须须忽然被心酸的感觉侵蚀,认为对父亲温情便是对不住母亲。母亲真可怜!

这时服务生过来提醒父亲本餐厅是禁烟区。须须对他橫着白眼道,“又没别的客人,讲究个屁啊!”

“哦,抽完这根就不抽了,不抽了……”父亲笑着,忙不迭地对服务生说。须须憋不住了,冒出这样的话:“我妈病了!绝对是心情不好引起的。”“心情不好,我也心情不好,可没病哪,你知道爸爸在外面压力有多大?坐在这样的位置容易吗。”他的声音很低,明知自己的理由流俗而苍白。

父亲抽着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儿子,好像要看穿他的心事,你这脑瓜到底在想什么!你是我儿子,想的怎么不跟我搭点边哇。

爷俩陷进沉默的僵持……

父亲率先打破沉默,他总是喜欢主动出击:“你谈女朋友了?”

“没错!”

“你妈知道了?”

“肯定知道!不过,绝对跟她的心病无关。”

图书馆清场的时候,尚书在门口碰到蛾蛾和野马,蛾蛾问须须去哪儿了?尚书便张着嘴,半天才答他不是找你去了吗?蛾蛾又说,怪了,我打他手机关机。

须须跟父亲分手之后径直出了校门,以为出了校门就可以将父亲和他的丑闻一并拋之脑后。人一出校门便被矛盾折磨,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左边的方向是被他们戏称为口水街的食街,右边却是一处绿化带。那就拐向右边吧,刚从口水闷罐出来。

喉咙真干得难受,脚步停在一家仍在营业的杂货店,本想买饮料喝,眼睛瞟见啤酒,心头像被萤火虫的光照亮了一下。看店的是个刚断奶的小屁孩,索性多买了些,让自己醉死也要献爱心,半打啤酒和两包烧虾条,提着往绿化带去。

草地上有人如石块一处一处地堆着,有躺的,有坐的,也有站的。想找一处大点的没人的地方还真费劲,坐了下来,拉开啤酒盖上的环,那叫啤酒的液体从喉咙灌进胃里,那感觉跟喝尿也就差不离几。当脸热辣辣的时候,整个人感觉轻松畅快起来,这就是喝啤酒与喝尿的最大区别。这时候神经细胞变得单纯,被酒精驯服了,它们乖巧地排成奇怪形状,眼前就有了丰富的影像,先是有淫荡的,那是和兄弟们看的黄片的残留记忆……就有这么一幕,父亲正在豪华套间跟小情人欲死欲仙;母亲一个人在偌大的空空荡荡的家晃着瘦长的影子,无比的凄清寂寞。一阵心酸欲碎,这女人的儿子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儿子。

能为母亲做点什么?作为她最珍爱的儿子,在她承受最大痛苦的时候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分忧——母亲的忧怎么分啊!杀了那个贱人,如果能让母亲快乐起来,就杀了那个贱人。父亲爱别的女人,是男人的自由,对不住的是母亲,他从来没对不起儿子……就这样,根植在身体某处的那只痛苦的手被催动了,迅猛成长,抓扯着五脏六腑。

他在巨大的痛中叫着,手中的啤酒罐被掷了出去,那罐里还有不少酒的,铁罐咕噜咕噜滚动,嗖然被一个黑影接住,须须以为喝醉了眼花,以为真的有鬼魂。

那黑影是一只狗,狗用两只前爪抱住酒瓶,蹲坐在地像人似的喝起酒。

那是一只饿极的流浪狗,因为狗是不会迷途的,一时心生感触如急流翻腾。须须对狗说,“你被主人拋弃,如同没有父母,可真自由。有人爱是幸福,没人爱更幸福。”这狗似乎听懂他的话,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

啤酒又开了两瓶,一瓶给了流浪狗,须须还跟它碰杯。这狗一如前,前爪抱着酒罐吧嗒吧嗒地喝着,喝到最后还能仰起头,打算将瓶底的酒吸干一滴不留。铁罐掉到地上,一滴酒都没流出来,狗也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须须想,它不会是醉了吧?便见狗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望着渐晃渐远的狗傻笑:“这世界果真荒诞到了极点!”他很沮丧今个儿的酒量如此了得,要是能像那只流浪狗一样该多好。

喝醉酒的流浪狗接下来该如何打发它酒醉的时光?它向幽暗的桥洞走去,想必它的家就安在桥洞。桥洞一般都被流浪汉占据了,这么好的地盘怎么有可能留给一只流浪狗,傻瓜才有这么可笑的想法!

须须走进桥洞,果然证实了傻瓜的想法。桥洞并不黑暗,还有亮光,那是残留的路灯发出的。这种地方,一到晚上,行人和车辆都尽量避免从此经过,因为这是处危险地带,如同传说中的鬼门关。流浪狗钻进桥洞之后消失了踪影,它一定是识趣地选择了附近茂密的草丛“诗意”地栖居去了。桥洞的两侧台阶各睡了人,一人蜷曲,一人仰面朝天,他们静静地躺着,车辆川流不息的呼啸,黑暗中突然响亮的恐怖脚步声都无法惊扰他们的睡梦,谁会对流浪汉感兴趣,连饥肠辘辘的鼠类都明白,这种四脚动物比它们鼠类的生存状况还更不堪。

须须心念一动,觉得流浪汉不错,想跟他们交个朋友。蹲下身去,盯着地上酣睡的流浪汉看了老半天,他脸上的胡须让人顿生爱怜。须须伸手摸摸自己的口袋,今天没带着假胡须,该死的大意,还不是父亲在搞鬼。可是睡着的人并没睁开眼睛,只好伸手摇醒他。流浪汉懒洋洋坐了起来,却突然跳将来拉下裤子朝须须撒尿。幸亏须须闪得快,否则中尿箭了。疯子!接着他倒头便睡,好像须须根本就不算个人。须须一点都不生气,心生恻隐,从口袋里拿出钱塞在他的身下,准备离开这桥洞,不再理会那只喝醉酒的狗的死活了。

须须转身才走了几步,耳边听到“喂——”。他没理会。接着又响起“喂——”。是那个撒尿的疯子在叫他。疯子醒了并笔直地站着。须须甚是好奇,不知他接下来想干什么。

“以后别到这里来。”

“为什么?”

“危险!你今天很幸运。昨天有倒霉鬼被抢,被砍成血做的泥人,今天就有警察来光顾。”

“你为什么装疯?”

“他们逼我偷、抢,我不想干这个,除了装疯没别的路,否则,连命都给他们拿了。”

须须觉得这流浪汉说话有点意思,拿当前流行的话来套就是有点文化。

想当流浪汉也要有点脑子,这就是生活!在孤独的寂寞的痛苦的日子里,寻找那么一个灵魂和身体栖居一下的窑洞如同大海捞针,城市越大越荒芜,城中越繁华越赤贫。酒吧,你暂时就是这样的一处窑洞了。任何时刻,“不是人”那个酒吧还是愿意收留须须这个人的,不是四脚动物。

须须走进“不是人”径直往收银台寻九尾狐。这时他特想找个人倾诉一下,特想找个地方痛快地发泄一下。人是需要发泄的高等动物。

九尾狐保持着她的“官方”笑容,打量着他:“喂,明明见你刚刚从大门撞进来,啧啧,一身的酒气,哪儿鬼混了,瞒了姐姐妹妹。”

那种感觉,见到她就像见到亲娘,须须突然萌生了哭的念头。可惜他只是喉头硬了那么一下就舒展开了。告诉九尾狐自己因为心中烦闷到处乱逛了一通,碰到一只嗜酒的并喝醉的流浪狗,还有一位装成疯子的好心流浪汉。九尾狐放声大笑,笑得花枝颤动,笑得须须心虚。真的有那么好笑吗?这样的事情在她那边都能开心?是笑他的可爱,笑他编故事水平的低劣,还是……

她终于敛住笑容,亲切地搂住他的肩膀:“姐姐陪你喝一杯,难得你独来,难得你跟姐姐讲讲有趣的事情……”她突然又笑了。

他们俩坐到吧台的一角喝着,这时酒吧正是热火朝天的High时刻,说话总听不清楚,可也不妨碍交谈。须须调了两杯鸡尾酒,九尾狐夸他手艺又进步了。

“毕业后,我挑调酒师的担子,混个年薪五六十万,对一个刚毕业的菜鸟来说,没什么职业比这更厉害。果真这样,我要谢谢你对我的照顾,让我干调酒的活。”

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透露自己的毕业志向,因为这是被父亲目为胸无大志的菜鸟级想法。这时他的脑海浮现了撒尿的流浪汉,钱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明白有钱之后该干什么。如果可以建一座“会所”供流浪者栖身,没有衣食之忧,没有暴力的欺侮,这又算不算菜鸟级的梦想!可惜“白小小基金会”的夭折够浇灭这样的热情。

“当一个调酒师对你来说是大材小用,可惜!我为你可惜。自己当老板吧,赚更多的钱,你应该活得像个国王。”

“赚更多的钱,像国王一样活着……”也许这想法更疯狂,更符合须须的性格。

他有些困惑,一向不愿意去规划自己的生活。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呢?不知道。也许还没有足够的压力,他这个人缺乏的就是足够的压力,不!应该说他们这一代人缺乏的就是足够的压力了。他害怕谈论未来,把话题岔开吧,好容易忘记了父亲的麻烦。他们拿别人的醉态和舞姿开玩笑,这时,九头鸟走过来了,须须知道他是九头鸟,虽看不清他的脸。

须须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吧台,身上盖了件毛线披肩,酒吧是静如处子,灯都熄了大半。他明白至少该是凌晨三点了。

他抱着头,正在为整个的脑筋网络被酒精病毒搅的难受而苦恼。

“你醒了——”

突然冒出个这么响亮的声音,着实被吓了一跳。

是九尾狐,她走路很轻吗?为何没听见高跟鞋的钉地声。她站在须须面前,从来没这么美过,美得令人惊叹啊!这就是雾里看花的美?

他不敢再看她了,感觉到脸颊的滚烫,忙把头一低,“我回去了,太晚了。”

“你还能回去吗?看看你的样子,走路都成问题,走吧,到办公室睡去。”

她伸手拉起须须的手,拽着就走。她的手白皙修长却那么有力,须须想,这哪是手指,这是爪子,狐妖的爪子,夜深人静,狐妖出来猎物了,我成了她的猎物,感觉不错,她是妖精,蛾蛾是仙女,我需要发泄……他一阵胡思乱想,人已半睡在九尾狐的怀里了。

九尾狐的办公室里还有九头鸟,须须也顾不得他了,将自己往沙发一倒就是了,像倒垃圾,不过九尾狐的怀抱可不是垃圾桶,不知有多少男人销魂在那温香的心窝里。他的眼皮沉重如铁盖,为了逞强,他硬撑着。无论如何不能像猪一般睡去,这样是非常可怕的,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丑态。为了“酷”,他的自控能力达到了空前绝后。

九头鸟一把抱住,紧紧地抱住九尾狐。须须便听到响亮的接吻声和喘气声,在他半睁半闭的眼里,他们俩像在表演床戏。九尾狐“挣扎”了几下就欲拒还迎了,他们互相拉扯着衣服,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俩人开始裸露上身,须须不敢再睁眼了,立即将脸埋进沙发。

天亮的时候,有人发现须须趴在墙头睡得正香,这让男生部落的成员们非常惊奇,有人在他们的围墙过夜,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周围是漆黑的,感觉门是锁上的,生怕他们俩还赤身裸体地睡在房里,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出了房间。他的意识流过昨晚的回忆。

“喂!快看,昨晚有人睡在围墙,就在那个地方,真绝。”他听见有人经过围墙如是说。

须须是被室友们叫醒的。他慢吞吞坐了起来,“我怎么在这儿?”从他迷惘的眼神中,他们真怀疑他得了夜游症。然而,他衣衫不整,脸颊和眼睛还红着,那是酒精的恶作剧,谁都明白。

兄弟体贴地告诫,你昨晚一夜失踪,原来当酒鬼去了,还以为你孝顺老爹去了,赶紧下来恢复原形吧,你还没听到风声啊,马主义官复原职了,比先前还厉害,最近到处刺探军情得紧,千万别让她逮住,当了那只鸡杀了儆我们这些猴子猴孙哪。

可惜兄弟的忠告还是迟了,须须同学酗酒、爬墙、睡墙的“壮举”比他们早一步飞进马主义的耳里。上午第一节的上课铃一响,他就被传唤了。

马主义不施脂粉的白脸如冰一般,她有不怒自威的本事,不当点儿官确实暴殄天物呀。须须便在心里叫道,嘿嘿,男人勿近,近者格杀不论!大隐隐于市,她一辈子的修女当定了。想想她跟王苦口爱着的时候,在爱情的滋润之下曾经柔美可爱了一阵子。这么一来,她跟王苦口八成是散了。

马主义那么一笑,非常突兀的一笑,脸像裂开的冰花:“来来,坐吧,别见外,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你长得可真俊啊。”

须须忍不住打着激灵,最受不了这种套近乎。又想,是啊,我俊!看在俊的分上,你舍不得杀我。

“您还是直说吧,怎么处置我的睡墙……我是不会反抗滴。”

“哦!这么快就被我收服了。在你到来之前,我就决定要处罚你,不处罚你难以服众,现在我改变主意,我想了解你,帮助你——”

“不必了,我根本不需要帮助,我清楚自己该干什么,我是成年人。你想怎么处罚就处罚吧,我乐意担当。”须须说完头都不转一下就走了。

他甩了马主义没走多远,在楼梯口碰到蛾蛾。立即明白她为何在此守候。

“昨晚是什么原因?你不想告诉别人,就是留着让我独享的。”

“没什么,是家里的事让我心烦。”突然想,个个都想知道的事,为什么九尾狐就不问?

“是你的父母闹离婚吗?”

“差不多吧,你怎么知道的。”

“你真是幼稚!这是中产阶级的时尚精神内耗,离婚流行病。我爸和我妈都分居一年了,你看我什么时候行为反常过。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太冷漠了吧。你是中立派吗?”

“手背是肉手心也是肉,不当中立派行吗?装糊涂呗。”

“装糊涂,我装不来!那样的话,我枉为母亲的儿子。好了,拜托别谈这些!”

傍晚,须须又见到父亲,地点就在父亲住的专家楼的豪华套间。原来马主义为了“挽救”他跟父亲联系上了。

父亲一见面就说,“你们这位马副校长,不愧是教育心理学博士……”

须须心不在焉,总觉得父亲的小情人就藏在房间偷窥偷听,更希望能发现她留下的蛛丝马迹。他像个侦探般警觉。

可是父亲说,“我跟她道歉,对你管教不够、不当。”

“为什么道歉!没必要!我是我,你是你,你为什么不坚持你自己!”

须须简直气坏了,一向高高在上的父亲为了他居然要向一个女人道歉,对他的儿子是纯粹的侮辱。

可是父亲没有生气,望着他的眼神充满怜爱,这样的眼神让他非常不习惯,认为父亲“中邪”了,大概他已习惯了父亲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和高贵。如果他没有背叛母亲,他不就完美了吗!儿子崇拜他的威严和高贵。

父亲依然心平气和:“我向她道歉是在替你认错,不替你认错,人家有台阶下吗!人家下不了台阶只有处罚你,给你个处分算是手下留情,将你开除也是合情合理。”

“处分也好,开除也好,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这些东西根本不妨碍我的生存!”他吼叫着。父亲不知道他刚刚毁灭了儿子心中存在已久的偶像。

这一刻再也无法忍受,必须歇斯底里地发作一通。捏着拳头的手恨不能砸在父亲的脸上,父亲肯定不是对手,父亲会还手吗?肯定伤透了心,然后彻底跟母亲决裂,跟他的小情人生活在阳光底下,让他的小情人再给他生一个儿子,听话的跟他贴心的儿子。这些想过没有?所以谁也不能把父亲怎么样!难道儿子要同母亲一起并肩作战,跟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争夺父亲的爱?如果说你从小就处于唯一的地位,接受着唯一的爱,从小就接受猛兽理论的教育,最好的都是唯一的,猛然下降到驯良的低等兽类的群种中,从天到地的落差能拿什么来填!

须须心中怨恨的风暴撕裂了胸腔冲了出去,布下破坏和摧毁的战场。

先是一股不可抑制的激流从他的口腔喷涌而出,“你跟马主义谈得那么投机,你这个人见到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没了骨头……我不要你管,什么事你都要插一手,我受够了,你管好你自己……”须须一边语无伦次口不择言地乱叫,一边还摔凳子。

他这么狂怒地表演着,有着潜在的目的:父亲你还爱你的儿子吗?你所爱的儿子就这德行,你还爱吗?隐藏在某处的那个女人,也看看吧,父亲的儿子永远是唯一的爱,不管他干了什么,父亲都不会怎样不敢怎样,看看吧……

就在父子俩对视的一瞬间,须须看见父亲头一低往烟灰缸弹他的烟,父亲妥协了,儿子获得释放的快感。须须扑通仰躺在床上,以为父亲会像以前一样严厉地怒视着他呵斥一通,没有,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抽烟。在阳光隐去的刹那,他嘴边的火星特别耀眼,他的嘴巴一鼓一鼓如同鸣叫的青蛙,眼前的烟圈一个接着一个,一沉一腾的,他的嘴巴像烟囱。在似明非明之间,眼前的父亲如同一幅灰色的油画,挺酷炫的。脸上便是一阵的痒,泪水像排着队的蚂蚁在爬。

父亲突然看见儿子眼里闪烁的泪花,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接着酸楚在胸腔散开,他连忙低头,下意识地摆弄香烟,掩饰心中的混乱。他们血脉相连息息相关,却又如此的陌生,如此的隔阂。

作为父亲似乎早已忘记了儿子的哭声,没有见过他的泪已经很久了。本该将他搂进怀里,让他痛快地哭一场,也许一切就好了,所有的隔阂也许就烟消云散吧。可惜,他才动着这样的念头,须须转身就走,风一般就从门里飘走,连背影都不让父亲流连多两眼。

屋里如此的安静,这安静让人如此的痛恨。父亲看着从嘴里飘出的烟雾,想:儿子该坐在旁边,静静地听话,温和地回话,原本该这样才正常。虽然是他的儿子,可就是没仔细看过他,就知道有个不错的儿子,这不错的儿子只是心中的影子啊……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不认识自己没关系,可是儿子就一定要读个清楚啊,否则有儿子等于没儿子,不就等于绝后了,断种了!

须须走后,父亲马上给马主义打电话,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位教育心理学博士身上。他把读儿子这本书的希望寄托在马主义这个遥远的外人身上。

须须冷静下来,为刚才的鲁莽行为后悔不已。他也没走远,在专家楼的花园里徘徊,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

“须须,你现在好点了没有?咱爷俩一年没见,好容易见了,你对爸爸一阵狂轰滥炸——”

须须马上低声回应,“爸爸,对不起。”说完这话,觉得耳根发烫。

“咱爷俩今晚请马校长吃顿饭,这是人情世故,你要多学点。”父亲这话又无端捅了须须心中的那个马蜂窝。

他毫无商量余地的回答:“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你别插手!”啪声将电话挂了。

心中愤恨不平地想,难怪你那么好脾气,还不是心中有愧。回想刚才在父亲的房里并没发现小情人的踪迹,怀疑父亲是怕老了怕死了,嗜色成性了,此女非彼女——不是母亲眼中的那个女人……要是看见她的背影,他肯定一眼能认出来的。父亲今晚还住那里,她肯定也还会来。难道就坐在这里守候父亲的情人?就算看清楚她的面孔又怎样,又怎样?那是个悖谬的答案。

他正不知往哪儿去消除心中的苦闷和障碍,望着模糊不清的天空,人的面目也就跟天空一般模糊不清,变幻莫測。父亲是航空母舰,而他的儿子却是一只没有方向的小舟,一棵浮萍。浮萍是父亲所不屑的,小舟却是他所痛恨的,可是谁没有成为失去方向的小舟或者浮萍的时候啊,每一刻,每一刻每一天都有可能……当他望着天空像个濒死的人的时候,蛾蛾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息:你吃过饭了还是在饭中啊,想很快见到你,立即回信,一刻都别耽误!咱们在巨石见。失去方向的小舟突然有了方向,浮萍也突然长出了根。

到了老地方,他们俩才在山石坐下,天便下起雨。须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脱下上衣让蛾蛾遮雨。

“我可担心死了,我们都认为,这一次马主义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轻易放过你的,她要抓住这个机会重振‘雄风’啊,王苦口也不一定能救你,他和马主义已经过了蜜月期。幸亏你爸爸来了,有他替你斡旋,你肯定能逢凶化吉。”蛾蛾这么说着,见须须赤裸着上身只顾仰头接雨,对她的话毫无共鸣。将他给她遮雨的衣服扔了过去,“谁要你的衣服!你最近心事重重的,难道不能跟我说一下吗,难道我不配和你分忧吗?”

他侧头望了她一眼,那陌生的眼光让蛾蛾受不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成这样。雨没有停,而且越下越大,水珠从他的发梢滴下来,从那像冰柱似的鼻梁滑下来。他根本不想离开,让她陪着淋雨,也不为她设想一下。

“我们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走吗——”

水在原本好看的蛾蛾身上施了魔法,闪着水光的嘴唇,心中有股热流火舌似的蹿了起来,仿佛听见情欲的火焰吧嗒吧嗒的舔着血管壁,轻声道:“你刚才说要替我分忧,还走什么——”一下风似的把蛾蛾卷住,开始亲吻她脸上和唇上的水珠。

那个夜晚九尾狐和九头鸟当着他的面放肆放荡的一幕幕,如同电影镜头在脑海回放,情欲泛滥的惊涛骇浪将他拋了起来,在迷失理智的瞬间发狂……

蛾蛾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他。可是他无动于衷,仍然想“施虐”,“流氓——”,在无奈的一半骂声中张嘴将牙齿伸进他的肉里,“啊!”就从他暴开的肉里飞了出来,石破天惊的一声,整个林子都震颤了,绝不是惨叫,是高潮时能量的彻底释放,他决不愿意相信,那一声“啊”就是从他嘴里跑出来的。

被他放开的刹那,蛾蛾看见须须手臂上被她咬出的鲜红血印,心震颤着,不敢再多瞧一眼,转身便跑,伤心地想,他真是发疯了,居然要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做爱!可是也不该咬他,咬得好狠,心疼,这该死的家伙就会折磨人。她没跑多远,便停下来哭,泪水和着雨水,为刚才的一咬肝肠寸断,后悔莫及,不管须须对她做过什么,她就只会恨一秒似的。

他丝毫没有理会手臂上的血印,那暗红的牙印还渗着血,那血被雨水一和就跟血泪似的。冷漠地看着蛾蛾在前面急跑,生怕被他这个两只脚的猛兽追上,是心的冷笑,谈恋爱也不外如此,也是憋气的事,她至少几天不理人,等着你去哄,慢慢地哄。忽觉冷意浸透了全身,由里到外的冷。眼前的世界在雨幕中变形了,高楼是石碓,绿树是木桩,花是彩纸做的,人呢?当然是机器人了,越来越像机器人,所有的事情都被编排成了程序,程序一出错即乱码,什么都乱,乱成一堆一堆的零件。走在路上淋雨的人,须须不是唯一。心里就高兴起来,深感欣慰之余想念两句诗“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人就欣欣然飘飘欲仙的了。他踏进门去,兄弟正在高谈阔论,见着他,眼睛都齐刷刷地盯住,接着揶揄他究竟跳进湖里救了谁,难道是英雄救美,莫非又有白小小二世跳湖了,俺们兄弟在臆想中流着口水,等待你从老爹的盛宴打包牙在哪,你咋整成个落水狗回来啊!

须须已经习惯了兄弟们的好心办坏事,那些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之类的好事在兄弟的精心策划之下,总能神奇演变成雪上加霜画蛇添足的。他只顾有条不紊找出要换的干净衣服,突然被碰疼的手臂的血印告诉他,别让兄弟看见了。

兄弟见他刷洗整齐地转回来了,问他又要上哪儿快活,是否当上快活林林主了,近来总是单独行动,教他们的心头油然升起一股被拋弃的感觉。他确实还想出去完成一件“有点分量的事情”,听兄弟如此一“诉求”深觉言之有理,所以改为闷声上床躺着发呆。兄弟忍无可忍了,环绕在床边。

“须须,你怎么如此的行尸走肉,到底受啥刺激哈?”

“又是啥子事把你们塑造得热血沸腾啊。”

在兄弟深为痛切的介绍中:在进相思林的必经之处,刚刚出现了块见者无不为之动容的“广告牌子”,上书广告词,“一男一女搭配者禁止入内,违者以开除学籍论处”,乃马主义新招。

“我要为民除害!”须须跳将起来,穿鞋出门。兄弟大吃一惊,想拦都拦不住,只好尾随其后,看能否控制一下局面,一路战战兢兢的,生怕撞上“忠于职守”的马主义。

前面就是相思林,一块黄色的木牌十分显眼地竖在路边,上面黑字的内容正如兄弟所言赫然陈列。须须抬脚便踹,那木牌添了个脚印,晃了一下没倒,他的脚却是生痛。心中积压已久的怒火被煽了起来,全发泄在那块该死的木牌上。

须须为民除完害之后,心满意足兼安全撤退。埋伏在附近的部分兄弟赶忙跑出来,将只是倒下但没有烂的马主义“广告牌”又树立在那,在丝毫不差的原位。

马主义跟父亲已经结成了联盟,自此凡是马主义所倡导的,须须一概反对!看马主义如何摆平他,父亲又如何使出通天本事摆平马主义,须须想笑了。他要将踢毁“广告牌”的事主动跟马主义“知会”一声,无须等她“悬赏通缉”,连累无辜者担惊受怕。

“你来找我,太好了,我正想找你谈谈呢,正在琢磨叫谁去通知你合适。”

马主义笑容可掬,脸上的冰在刹那融化了。她像艳阳般的反常态度让须须非常失望,失望到沮丧。无形之中他又置于父亲的保护伞之下,父亲不费吹灰之力又取得胜利。

“你树立在相思林的牌子倒了——”

“倒?没有,它好好地立在原位,我刚刚巡视回来。你找我就是跟我讲这件事吗?”

“哦,路过。没别的事,我走了。”

“既然来了,咱们聊聊,像朋友一样聊聊生活。”

真令人吃惊,须须怎么有可能跟她成为朋友,她居然讲出这样的话,实在太虚伪了。难道她不明白朋友的真正含义,这种人根本没有朋友,她哪能理解朋友的内涵。跟他姨辈的女人成为朋友,酷须真的疯得无可救药吗!母亲是他唯一的姨辈朋友,马主义怎能跟母亲相提并论。她配吗!

出于礼貌,他找了个堂皇冠冕的借口:“我要去图书馆完成一篇作业,晚去没位子。猪都明白。”

须须一副迫不及待要逃的样子,难道跟她这位老太婆在一起真的那么不自在吗?她的心一下子莫名的空,那种空落落的无奈足以摧毁她一向强壮的笔挺的脊梁骨。被她埋葬了很久很久,在上面结了厚冰的某种东西,忽然碰到须须这位男生,那冰就化了,在漫长的岁月,在经意和不经意之间,那冰层结得很慢,却融化得飞快。仙女思凡是刹那间的事。须须小男生多像他——马主义的第一个男友,研究生三年,他们爱了三年,快要毕业时,他死于车祸。他的死是他们完美爱情之歌的一个休止符,这休止符后面的乐曲就是马主义绵延不断的怀念他们完美爱情的快和痛。他们没有爱够就被造物主勒令中止,马主义现在才明白,这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如果他没有在恰当的时刻死去,他们将完成爱情的契约——结婚,从此爱情在坟墓中苟延残喘,直至被消磨殆尽。爱情蜕化成亲情需要够长的温度和时间,中间还有那么多的变数,要活的够长命,要活的够强壮。她和王苦口都是过来人聪明人,太明白太聪明了,点燃激情的火花常常被“明白”和“聪明”掐灭。激情的火花让人向往又让人害怕,你能驾驭被点燃的熊熊火焰吗?马主义!

马主义身上的那头兽苏醒了,她明显感觉它的蠢蠢欲动,每次它行动起来时,她会去找王苦口,希望他是驯兽师,或者把他身上的兽也放出来。每次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她必须使尽浑身解数直至筋疲力尽,怎一个累字了得!打从第一次看见须须,他便搅得她心神不定,这位帅气、傲气、才气又戾气的学生,驯服他的想法和冲动让人深深地着迷,这是身为老师的最有魅力的挑战。不会是借口吧,马主义!人一老总喜欢嫩的。

离开马主义之后,须须直接来到相思林。睁眼处,木牌仍竖在原处,上面的缺角和脚印是他的杰作。压根没想到兄弟对他的“一片苦心”,只是认为这些都是马主义的苦心安排、奸诈陷阱。

须须的情绪一下子又跌进谷底,欲哭不值而无泪、欲诉无门而无径的痛苦像是要把活蹦乱跳的人使劲地揉捏成齑粉。

他逃也似的离开学校,从来学校就是学习的地狱,学习就是为了考试,从幼儿园开始,小学中学大学,情况是大同小异的,人们都麻木了。出了门又茫茫然不知往何处去,深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曾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有幸福的家,有万千宠爱,一夜之间就成了个孤魂野鬼般的人。

仍然是那一片绿化带,坐在前晚坐过的地方,与流浪狗对酌的情形如电影蒙太奇从脑门掠过。流连了一会,动了去看看装疯子流浪汉的念头。这一念头又临时拐弯,让它暂时搁着没有马上执行,他返回了学校。

到达她们的窗前,须须不想直接上楼找蛾蛾。见窗门敞开着,灵机一动,捡起一块小石子从窗口扔了进去。

出现在窗口张望的人是野马,她回头对蛾蛾道,“咱们这是回到史前了吗,你的那位用石头召唤你。”

见蛾蛾出现在窗口,须须忙向她招手。

蛾蛾想都没想赶忙跑着下楼见他,虽觉得他怪怪的,仍笑着对他说,“你真是童心未泯,怎么用扔石头来通知我,把人吓着,不会打电话发短信呀,还有伊妹儿使唤,多省事快捷。”她都高兴的晕死,生怕须须一转眼收回这份“美好”。

他们俩在树木的浓阴底下停下脚步。须须拉过蛾蛾的手,望着她:“昨天下雨的事,对不起……”迷惘的眼神,让蛾蛾不敢直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不配合”是不是对的,他是不是真心的道歉。没有性行为的热恋能叫热恋吗?做爱不是恋爱中男女的必修课吗?她也找不着北。

“你怎么突然开窍了……这件事拜托以后别提。你父母的事还在困扰你吗?”

“哦,这件事让我感触良多。”

“说来听听,让我也感触一下嘛。”

“如果你的父母有一方婚外恋了,你怎么办?”

“你算是问对人了,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次。我的父母如果不幸出现这样的情况,我谁都不帮,谁都不同情。介入是悲剧,不介入也是悲剧,我冷眼旁观过好自己的生活。”

“你的理智让我不敢仰视。”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却实在是他的真心话,她的理智让他吃惊和无法理解。

不知道母亲是否会提出离婚,她根本没敢正面跟儿子谈这件事,母亲的苦心也是她深沉的母爱,痛苦的事自个儿承受。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同样是男人,怎么就没办法理解父亲的背叛!关于父亲的那位情人,可惜没看清她的长相,从背影看来她是年轻的,身材很好,应该是性感的,脸庞也应该是漂亮的。难道这些就是吸引父亲的东西?她也爱父亲吗?为什么她要跟一个足可以当父亲的老男人在一起?这没法理解的事加重了儿子的痛苦。

须须在快餐店买了几样肉食,又在超市买了啤酒,这些食物是替流浪汉买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担心流浪汉觅食去了,或者找到新的栖息地,不在那桥洞里,不知能否遇到他。

流浪的生活是不需要规律的,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是本事和技能,流浪的日子只要每天吃一顿就不错了,每天有点东西下肚就够了。流浪汉向须须坦诚传授经验。他正在桥洞里整理旧报纸,准备明天拿去卖,他从来没挨过饿,因为他善于找能换钱的东西。流浪汉毫不客气吃着须须带给他的食物,可是他吃了一些便停下来了,将那些食物包了起来还用旧报纸裹上几层。

“你为什么不吃了,味道不好吗?”

“嘿嘿……留着留着。”

“坏了就难吃了。”

“不怕!”

接着用长而黑的指甲剔牙,须须实在没勇气看下去。“你有事吗?”他翻着白眼斜视着须须,那根黑炭手指还在嘴里,史前人类大概都这样。

“我请你替我杀个人,你愿意吗?”

流浪汉依然在剔他的牙,手指还在嘴里:“杀什么人,你跟他什么关系?”

须须犹豫了一下,如鲠在喉一吐为快的冲动:“我父亲的情人,你帮我杀了她!”

他爱理不理地剔他的牙。

“请你把手指从嘴里给我拿出来!”须须实在受不了,突然有股冲动,想将他的那只手指剁下来。

“杀她对你有什么好处?”他的黑炭手指已从口中拿出,一脸的平静。

“没有,痛快!”

“帮你杀了她,可以!你就是菜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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