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雷宾
四月太阳暴烈,很快就把春天潮湿的柏油路给烤干了。天气又热又闷。
六年级二班刚刚下课,阿辽沙一边走一边挥着书包吓唬人行道上的麻雀,快步往家里走。他衬衣上的纽扣一直解到腰上,红领巾歪到一边,衣服的背部翘了起来,像棘鲈鱼身上的刺一样,而他自己也像一条随时准备扎人的棘鲈鱼。
最近几天,阿辽沙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他一会儿记错了日子,把上课的书带错了;一会儿班上最好的运动员根卡不跟他玩了;一会儿伙伴们不要他参加足球队……就是眼前,阿辽沙急急忙忙回家的时候,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只黑猫,猫从一扇门下面钻了出来,一心想横穿大路。
“往哪儿跑?”阿辽沙对着猫挥起了书包。但是已经晚了,猫箭也似的从阿辽沙的脚下窜了过去。阿辽沙本想用书包向它掷去,但转念一想:得赶紧回家,今天不干,更待何时!这是个大好机会。父亲出差了,母亲要很晚才下班,哥哥去参观科技作品展览了。“今天不干,更待何时!”——阿辽沙又想了一下。
这一天他已经等了一个月了。他早就想试验一下神秘的“往事复现机”的效果。这个机器是哥哥安德烈发明的。他是工科大学学生,为了这个往事复现机,他苦心钻研了半年,废寝忘食,人瘦了,脸都凹进去了,但终于大功告成。这机器可以根据试验者的意愿,在特制的荧光屏上映出过去生活的任何一个时期。为此,只需要把一张普通的按有指纹的纸片放进一个专门的槽里,用冲动器对准自己的脸,转换时间选择器……就请欣赏屏幕上的自己吧!看你五年、六年、十年前是个什么样子、或者去年,或者上星期……真是一部最新奇的机器!安德烈以前也发明过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但那些都比不上这个往事复现机。
阿辽沙接连几天都在注意观察,哥哥把图纸和工具摆满了整个屋子,一会儿焊,一会儿切,一会儿接。他甚至还帮安德烈做些事。但倒霉的是,一个月前,试验机器的那天,安德烈把弟弟赶出了房间,自己反锁在里面,不管阿辽沙怎么哭着请求给他看往事复现机,安德烈总是不答应。过了半小时,哥哥出来了。样子颇难为情,甚至有点儿悲伤。
“怎么样?不灵吗?”阿辽沙小心翼翼地问道,一边竭力想通过半掩着的门看清机器。
“灵,而且灵得很呢!”
“那为什么不高兴?”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嗯,因为搞成功了高兴呀。所有科学家在发明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的。”
哥哥什么也没回答。于是阿辽沙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亲自试验一下这个新鲜玩意儿。说不定机器会告诉阿辽沙,为什么他总是不顺心。
……门很久没有打开。门上的锁终于咔嚓一响,阿辽沙跑进了前屋,书包飞到衣架下面,皮鞋飞到屋角里,衣服飞到椅子上;快!快!明天就晚了,往事复现机可能要拿去展览。
“对,钥匙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阿辽沙一边回想,一边在小餐具橱柜下面的抽屉里到处找,“啊,这不是钥匙吗!”
安德烈自从发明了往事复现机,便把自己的屋子上了锁,不让外人进来。这“外人”头一个指的就是阿辽沙。但是,阿辽沙有一次偷偷地看见了安德烈放钥匙的地方,所以现在他进哥哥的屋子不费吹灰之力。
屋里又暗又凉,有一点点光线透过暗色的窗帘,照在一个大胶合板匣子里的各种零件上。屋角的桌子上,同书柜并排放着往事复现机,样子很像电视机。只是操纵板上有比普通电视机多得多的各种按钮、各种转换器和转换开关。
阿辽沙怯生生地从各方面仔细察看了机器,坐在桌子旁边,开始看操纵板上的字。
弄清往事复现机的操作过程原来并不那么难。他拿来一张干净纸,把放在桌上的一支画笔在墨汁罐里蘸了一下,把墨汁涂在手指尖上,然后把每根指头按在这张纸上,就留下突起的指纹。现在把这张纸放在槽里。槽子在哪儿?啊,找到了。阿辽沙接通了电源,把冲动器的小孔对准脸,开始转动“往事”转换器。
转换器很难操纵。
“噢,往事的时间越长,越难转换……”阿辽沙猜对了,“好,再扭一下……行了,再也扭不动了。”
往事时间的指示器停在“8”字上——也就是8岁。阿辽沙无论怎么用力把指示器往下调一些,都毫无结果,力气不够。
“那就算了吧,”他说,“就从8岁开始吧……”于是按了“屏幕”的电钮。
机器里什么东西低沉地咔嚓响了一声,屏幕上立刻现出了难解的电波。电波逐渐扩大振幅,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房间的图像:桌子、门边的小柜、沙发、墙上的壁毯……啊呀!这不是他们的卧室吗!
屋角沙发上厚棉被下面躺着阿辽沙,他眼睛闭着,两颊泛出不健康的红晕,额头上盖着一块毛茸茸的白毛巾……旁边坐着妈妈,手里拿着体温表。她那泪汪汪的疲惫不堪的眼睛透过黑蓝色的窗户注视着什么地方。台灯射出来的不太亮的灯光从夜的黑暗中突出了妈妈的手——一双瘦骨嶙嶙的、饱经风霜的手……这幅情景使阿辽沙吃了一惊。
“嘿,安德烈,真是好样的!真亏他想得出来!”
另一幅画面:阿辽沙已经好些了,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和小猫菲里卡玩。
但这时,屏幕上的阿辽沙警觉起来,愣了一下,就很快向沙发扑去,钻到被窝里。妈妈走进屋来,嘴里说着什么,一边给他把体温表放在腋下,一边指着课本……
“噢,是在教训我,要我读书……”
妈妈走开了,屏幕上的小男孩在懒洋洋地翻书……那是什么?又是语法规则?这些规则真烦死人……
又是一个镜头:书飞到地板上,阿辽沙警惕地看了看门,把体温表从被子里面取出来……把它放到装着热茶的玻璃杯里。戏法变成了!妈妈忧心忡仲地在屋里跑来跑去,把通风小窗关上,又给儿子加一床被子,看看他嘴里,摸摸他的喉咙。体温升高了!真糟糕!
“竟有这种事!”阿辽沙看着屏幕发呆。“未必真有这种事?我不记得了……”
阿辽沙试图转换一下“往事”转换器,可是不行。
“时间继电器!”他想起来了,“图像将按照程序延续整整十分钟……不管你想不想看,不看也不行。”
十分钟终于过去了。阿辽沙抓住转换器,把它倒转——现在不需要费特别大的劲,——把指示器定在“12”这个数字上。12岁,他还是五年级学生的时候……
屏幕上是冬天,森林里一片白雪,一群小伙伴在滑雪,身穿运动衫,背上带有号码……
“这是在上体育课,”阿辽沙回想起了,“滑雪越野赛跑两公里,记时的……”
小男孩们一个接着一个排成队,像链条似的,小姑娘们站在一旁——她们暂时是“啦啦队”。滑雪运动员依次出发,一个、二个,三个……轮到阿辽沙了,小旗子一挥,阿辽沙起滑了……快,快,快!但是滑雪板却好像硬往后面拖(因为他懒,没有上油),不过阿辽沙还是拼命往前冲,下坡,上坡,在榛林后面转弯……阿辽沙落后了,再过一会儿,他大概就会在规定时间内跑完。但发生了什么事?阿辽沙突然停了下来,东张西望,没有发现附近有同学,他离开滑雪道,向滑在前面的同学横插过去。他巧妙地骗过了他们——差不多插过去半公里!
这又是另一个场面:到达终点之后。愤怒的同学们围住阿辽沙,向他叫喊着什么。气得最厉害的是根卡,班上的最佳滑雪能手,阿辽沙是怎样耍滑头第一个到达终点的……
阿辽沙闭上眼睛,不想看见下面的……
又是一个镜头:小男孩们沿着学校走廊向外面跑。阿辽沙手里拿着一个足球。
“这又是在上体育课,只是在体育场上……是五月份的事。”阿辽沙回想着。
科里卡·契若夫(他们的守门员)追上了阿辽沙,并且在向他喊着什么。阿辽沙停住了脚步,不同意地摇着头。科里卡劝说着,挥动着手……
“嗳,”阿辽沙皱起眉头,“这是我对着他射门……”
“射门!”契若夫在走廊敞开着的门边跳来跳去地喊道。“喂,射门呀,怕什么!”
阿辽沙忍不住,把球放在地板上,跑了几步就……哗啦一声玻璃窗打破了,孩子们围住阿辽沙痛惜地喊“太不高明了!”玻璃的碎裂声和喊叫声混在一起。阿辽沙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八步远的距离射这样的门……还射不进!
教务主任叶列娜·里沃夫娜已经匆匆走到阿辽沙跟前。
“这是契若夫硬要我踢的,就是那个淡黄头发的……”阿辽沙红着脸为自己辩解,“我本来不想踢。”
“叛徒!”气急败坏的科里卡吼叫着,“你自己踢偏了,笨蛋!还算是我们校队的前锋……”
下一个镜头里现出了数学实验室。
“难道往事复现机连测验也记得吗?!”阿辽沙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这么一件小事……”
在前景上现出数学女教师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苍白疲倦的面容,她给同学们讲课,不时地用手指点着黑板。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测验,两小时。”
又是一个镜头:阿辽沙在一张小纸片上急忙地演算,并把答案写在本子上,做完一道题,两道……似乎题做出来了……“快点,快点……”,阿辽沙催促自己。“还来得及看电视里的电影……”
“当时演的什么电影?《夏伯阳》?也许是《我们来自喀琅施塔得》,不对,好像是系列片,惊险的……”
“完了,都做好了!”屏幕上的阿辽沙急急忙忙把试卷交给安娜·彼得罗夫娜。
女教师十分诧异,她怎么也没料到阿辽沙这样麻利。
“难道都做出来了?才做了一个钟头……”
“就一个钟头!”小男孩愉快地点头。
“检查了没有?”
“检查了!”
本子放在桌子上,这时阿辽沙推开过路人,飞快地在街上往家里跑。第二天……想起来都觉得害羞115个错和用红笔画的一个又粗又大的两分!
又是一个镜头:屏幕上是安德烈。他手里拿着烙铁和电线。桌上放着一个不怎么好看的仪器……阿辽沙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卷绝缘带。
“这是安德烈在修理扬声器。”阿辽沙回想起不久前搞无线电收音机的事,脸红了。那架收音机很久不响了。总的说是很旧了,但妈妈不知怎么还保存着,大概因为这是父亲送的礼物。妈妈曾不止一次叫安德烈修理这个收音机,他毕竟动手修了。哥哥用烙铁焊接好断了的接头后,让阿辽沙接通电源,阿辽沙接了,只是没把插头插到收音机电源插座里,而是插到普通电源插座里了……记得当时收音机里什么东西很吓人地叫了起来,从那时起它就毫无指望地不响了。
那么,阿辽沙是怎么搞错的呢?又是因为慌张吗?
阿辽沙已经不打算转换时间调节器了。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屏幕,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的情绪低落了。他看见的往事只使他惊奇了一会儿,现在他只感到不安和对自己的惋惜。然而,阿辽沙觉得这种不安和惋惜已经溜到一边去了,剩下的是他对自己的不满,对自己过去糊涂生活的不满……这几年他干了多少荒唐的事呀……由于他的性情不好,母亲、老师们、朋友们受了多少痛苦……阿辽沙苦笑了一下:这个往事复现机真坏,不给人看“好的”事情,——他也有过走运的时候呀!他得过五分;星期六义务劳动中他拾的废钢铁比别人多,第一学季中他写过一篇好作文……为什么往事复现机尽回忆他的缺点?可能缺点多得连复现其他事情都不可能了!
“我自己倒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走运。”阿辽沙突然想起来了,于是新的猜想使他十分吃惊:
“也就是说,往事复现机能看透思想?!在一定距离上……对!正因为如此,所以,安德烈第一次试验了机器,走出自己屋子时那么难为情。往事复现机超过了他的计算,自作主张从过去的生活中录取了一些镜头。它能看透思想,并且加以选择……”
阿辽沙关掉机器,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
“好了!够了!”阿辽沙拿定主意。应该自己担负起教育自己的任务!安德烈已经开始管自己,他不止一次说过。他开始干了起来,这就出了成果:往事复现机,展览会,要不了多久就会当上工程师……现在,安德烈的屋子里,朋友总是挤得满满的,妈妈也从来不生他的气……
阿辽沙关好哥哥的房门,走到自己桌前,拿出钢笔和一张纸。他久久地看着纸,终于在正中间工工整整地写出了:
《阿辽沙自我教育计划》
这时他停下笔,沉思起来。看了一眼自己丢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把《计划》放在一边,动手收拾起屋子来。
过了一个钟头。前屋的门铃叮叮一声响——妈妈下班回来了。像平时一样,她右手拎着一网袋食品,左手拿着报纸和手提包。
“我来帮你拿。”阿辽沙忙活起来。
“我自己能行,孩子。”妈妈进了前屋,想用手肘把门关上。
“我来,我来。”
阿辽沙把网袋拎进了厨房,并且把东西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好。
“面包还忘记买了……”
“我这就去跑一趟。然后我们一道来做晚饭,好吗?”
“好,阿辽沙,”妈妈凝视着儿子,“今天我有点儿认不出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