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时有个同学小雅,她长得文文静静,我们都叫她阿芳,因为她的模样特别像电影《英雄儿女》的女主角王芳。她家就住在我家楼后小树林那边。那是一座20世纪60年代盖的红楼,她家在二楼,窗户底下有一个大牌匾:爱国粮店。
小雅不大爱说话,一说话就脸红,可她唱歌却很大方,她的嗓子亮亮堂堂,老远就能听见。我经常带着我那只八个贝司的破手风琴去她家玩。小雅特别羡慕我能自拉自唱,我说,这有什么呵,这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总是愉快地为她拉琴,我们唱一些人们很难听到的老歌。那时候人们常听的歌是《白族人民爱唱歌》《红太阳照边疆》《家住安源平水头》什么的,而我们就唱《照镜子》《送你一支玫瑰花》《夏夜圆舞曲》。夏天开着窗,我们经常听见窗外有人喊:再唱一个!或者是一个孤独却很响的掌声,可是我们决不往楼下看,我们不想让人们知道这是两个中学生的小把戏,让他们想象这是两位歌唱家吧。一天,我们俩唱完歌立即背起书包上学,走到楼下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还在路旁的树荫下往上看,还有两个披雪挂雾似的粮店营业员正伸着脖子往上看,其中一个女的说:怎么不唱了?
小雅拉拉我的手,我们怀着一种美妙又神秘的心情走过他们,没人知道我们就是歌唱家,我们坚信自己一定会成为第一流的歌唱家,整个一条街上没人理解我们。我和小雅不约而同地看了粮店营业员一眼,“我们的未来绝不会干这种工作”,我从小雅的眼睛里也看到了这句话。
岁月匆匆地从我那沙哑的手风琴中流过。我们中学毕业了。我做了知青,小雅在家待业。没有了歌声,也没有了消息。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在太阳岛教书。教书生涯开始了,我每天匆匆忙忙赶通勤车到江边,再乘渡轮去太阳岛,每天3小时路程,夜晚还要备课改作业,白天是一身粉笔灰,别说想当歌唱家,连唱歌的力气也没了。
一个星期天,我去爱国粮店买挂面。
中午,粮店里人不多。我把开好票的粮本交给营业员的一刹那,我们都愣了。
是你?
那个一身面粉,刚从云雾中钻出来似的营业员就是小雅。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一定要我上楼到她家去坐坐,她说下午休息,她把我带进更衣间,关上门,她拿热毛巾快速地擦擦头脸,然后换上一件苹果色连衣裙。她不停地问这问那,你妈好吗?弟弟好吗?你家那盆君子兰还开花吗?你的单位在哪个区?
“太阳岛,”我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一遍,“在太阳岛。”
“是吗?”小雅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彩,她说:“这太好了!那里的环境多好呵1
“我还以为你说不好。太远了。”
“为什么不好?我就喜欢上班远,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羡慕上班远的,远有什么好?”“走远路穿漂亮衣服才值得,你说呢?”“你现在就很漂亮,小雅。”“我也这么觉着,穿漂亮衣服自我感觉好,我就要这种感觉。”小雅笑了一下,只可惜这么好看的衣服我每天只穿着它们走几十步路。“走吧1小雅代我提上那十斤挂面上了楼。
还是那黑黑的楼道,还是那间小小的房间,只有她和妈妈祝10年过去了,窗外那棵杨树已经变粗,枝干快挨上窗台了。
“这棵杨树都这么粗了。”我说。“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小雅给我端来一杯茶,她又换了一身粉红色的居家服,看上去随意又可爱,我发现小雅一点没老,而且比过去更热情开朗富有风韵。我喝了一口茶:“小雅,你还记不记得这树下有个骑自行车的人了?”“这树下站过好多人听歌呢。有个掌鞋的,你还记得吗?”“有掌鞋的吗?我忘了。”
“也可能你下乡了。”她说着又端来西瓜。
“那时你也唱歌吗?”
“一直唱,天天唱,你呢?”
“也唱,可是没天天。”
小雅和我相视而笑。我问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她轻轻一笑说:“就那么过来了。”我看见她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裁剪班学员证,一张三级厨师资格证书,还有一张业余歌手比赛一等奖获奖证书。“这都是你的?”我问她。她点点头。
“每天怎么练声呢?”我问她,“谁给你伴奏?”
自己给自己伴奏。她说。她让我看她新买来的电子琴,那是一架很小的电子琴。她说弹不好,给自己伴奏还勉强。
给自己伴奏?我望着像火焰一样的小雅,在我眼前飘来荡去,她使房间充满了夏天。她翻着歌本,那些发黄的手抄谱子一页一页翻过,我眼前却一次次闪现着那条黑黑的楼道,那个充满面粉味的小店。想想这10年我的岁月和心灵的历程,我能猜到眼前这一切曾经给这个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少女,一个想当第一流歌唱家的少女带来多少个泪水打湿的夜晚,而这一切并没有毁掉她对美的追求。她以全部的纯真和热情回报着人生。这需要多么坚强。
“我变老了吗?”她问我。
“没有,我正想告诉你这个,小雅,你变得更好看了,你变成一个会给自己伴奏的人了。”我走到院门口又回头看她,小雅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可是那颗泪珠始终没掉下来,我能想象那颗泪珠的分量,尽管小雅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关于那些日子,我可以想象,想象就足够了。
我想我明白小雅为什么那么年轻美丽了,她学会了为自己烹调、为自己裁剪、为自己伴奏,困境无法打败这样的女性。人生总要有许多支撑,少年的理想,青春期的恋情,事业和友谊,许许多多,然而这一切都有随时失去的可能,人生中总有几段黑暗的隧洞要我们独自穿行。这些路上没有乐队和鲜花,人必须学会为自己伴奏,高歌向前。小雅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她从小就不爱多说话,可我总觉着她什么都懂,永不熄灭的纯真与她同在。从那个星期日之后,每当我陷入困境的时候,想想那意味深长的几个字:为自己伴奏,我就能从容走过一个个雨夜,在第二天的晴空下拥抱崭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