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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6)

他写着第一种:《为五卅惨案向世界无产阶级宣言!》

一一

院子里慢慢地骚乱起来了。

许多学生,都拿着报纸,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狂瞀地跑着,传达着专电上的消息。虽然他们所知道的都是一样的事,“帝国主义在上海大屠杀!”可是他们仿佛彼此都不知道,便互相报告着,谁的脸部都是很紧张的。谁的声音都是愤怒和激昂的。谁的精神都深深的刻着屠杀的血迹。谁的情感都在高涨和扩大。谁的行动都越过了平常的形式。大家——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不信佛得了神经病似的疯狂起来。并且没有间断地从各人的激昂的声音中响出激烈的言论:

——中国人也是人!

——宣战就宣战!

——我们人多。我们以五十个拚他一个都拚得赢!

——狗!帝国主义!

——什么文明的国家——野兽!

——我们把全国的钱都集中起来,还打不过英国和日本么?

——我们自动的当兵去!

——我们宁肯死,不能做亡国奴!

——……宽大的院子,被这样狂热的,从愤怒的火焰中吐出来的人声,喧嚷着,而且完全扰乱了,如同这院子里流动着的不是空气,只是人们的疯狂的呼吁。并且这人声还一直的增高去,扩大去,变成了一片波浪。

这一群聚集在院子里的学生,大家现着一个紧张的脸,仿佛是一队待发的出征的战士,彼此兴奋地显露着“宁死不辱”的气概,被单纯的“爱国”的热情激动着。

伙计,小伙计,掌柜,厨子,也慢慢的参加到这人群里面来了。随后那女掌柜也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衫,蹬着尖头的小脚,向着这院子走来。

女掌柜被学生称为“掌柜的秘书”,因为掌柜是一个胖胖的京兆人,十足的带着京兆人的敦厚和一种特别的嗜好,差不多整天的时间都玩在两只小小的鸟儿上面,所以公寓里的各种施设,尤其是同学们要钱,都是女掌柜的费心。她虽然不识字,可是会写:

“十三号入四元”这一类的数目。

她平常不大走出那一间“闺房”——学生们为她起名的那间不很透亮的房子,因为她已经有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她害怕她出乱子,便自己来作一个模范,为的她看见那几个唱着“桩桩件件”的学生常常把前门外的“花姑娘”弄到房子里来。

“不好生念书……”她常常看不过眼的向掌柜说。

可是今天,她变成很坦然地和年轻的学生们挤在一块了。她听着大家说,虽然没有完全懂,却知道是一件并非小可的事情,便七分感动三分好奇的听着。

“什么叫做帝国主义?”她放大了胆子问。

一个学生便向她解释说:“靠自己的武力来压迫别的国家,这就是帝国主义。”

她转着眼珠想着。

另一个学生又向她说:“割据别人的土地,剥夺别人的财产,把别人的人民当做奴隶看待的,就是帝国主义。”

她一半明白的点着头。

“八国联军打我们的,那些都是帝国主义,”伙计在旁边插嘴的自语着。

“你知道!”女掌柜横了他一眼——“先生们在这儿,你知道什么?”伙计便默着。她接着问:“这年头有多少帝国主义?”

有两个学生向她笑着。她不好意思起来——“咱没有进过学堂,”她小声的说。

“可多呢,”先前那个学生又回答她:“现在世界上的帝国主义可不少,最大的是英国,日本,美国……”

她觉得什么都懂了。

“在上海杀我们弟兄的就是英国帝国主义……”她记账式的说着。

“对了。”

于是她觉得她今天见了一个很大的世面。她懂得了许多。“这年头的新事情可懂不完……”她想,于是一种深刻的回忆从她的心里浮出来,她认为这回忆中的事是这些“年轻的先生们”所不曾看见的。她记得那一年是庚子年。

“义和团是不怕洋鬼子的,”她记忆着,突然说。

学生们的谈话便停止了。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她,她暗暗的猜度那些眼睛看她的意思,一面壮着胆子,终于把她的故事——在她的生活中算是惟一值得公开的故事,说出来了。

“可惨呢,”她结论的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把什么全毁了,把小孩子的肚皮都拉开呢,大人可别提……”接着她慢慢的红起脸说:“洋鬼子实在野蛮呢,一见女人就——”

学生们便响起了一些笑声。

“别乐!”她沉重的说:“那是悲惨的事情呵。”

小伙计忽然快乐的叫着:“宰洋鬼子去!”

“你懂得什么!”她说,一面轻轻的在小伙计的头上掠了一个巴掌。

小伙计跑开了。他在院子的周围走着。他发觉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人,只有“刘先生”还躲在房间里。他带着许多消息的走了进去。

“刘先生,你怎么不出去?”小伙计惊讶的问。

刘希坚正放下那支钢笔,将腰间靠在藤椅上,稍稍地向后仰着,眼睛不动的看着宣言的草稿。

“有什么事?”他偏过脸,看着小伙计。

“院子里满热闹呢,”他报告的说:“全体的先生们都在那里。”接着便放大了声音说:“八国联军的洋鬼子又要打进来了……”

刘希坚笑起来。他觉得小伙计也变成很兴奋而且很可爱了。在那个永远洗不干净的满着油污的脸上,现着特别的表情——仿佛这小孩子的心正在跳动,血正在奔流……“你听谁说的?”

“先生们说的,”小伙计糊涂地回答。接着他把所听闻的种种都报告出来了。“你出去不出去?”他热诚的问。

“马上出去。”听了这回答,小伙计便感着满足的走了。

刘希坚又继续看他的宣言。一面,他推想着外面的骚乱。他觉得他们所预料的一切,都要一一的实现了。全民族要立刻走到紧张中去——走向革命的路上去,那些从枪弹的眼中流出来的血,要立刻染上每一个人的灵魂了。那帝国主义残杀的枪声,说不定就成为向帝国主义进攻的信号……他想着,许多思想便联贯地集中起来,仿佛许多战士的集中一样,使他从重复的疲倦中,又重复的兴奋了。

“我们是一个落后的民族,”他想:“可是现在,前进!”在他的眼前便浮着昨夜的那个斗争的梦境。

随后他把三种宣言的草稿迭在一起,放到胸前的衣袋中去,从藤椅上站起来,觉得他的疲倦还在他的兴奋中伸展着,便张开手臂,作了一回自由的运动。

他打开房门,看见许多人还站在那里,纷纷乱乱的响着声音,如同在这公寓里出了一桩严重“命案”的样子。

于是他撑一撑身子,想着“马上就要开会了”,便燃上香烟吸着,走出房门。

当他通过院子里的人群之时,他听见女掌柜正在大声的说:“只怪中国人不争气,一见洋鬼子就害怕……”

刘希坚愉快地向这院子里投了一个审察的眼光,想着:“危险,这些人很容易误走到国家主义的路。”便大踏步的走去,在疲倦中兴奋着,吐着烟丝。

一二

带着极度的兴奋,同时又带着极度的疲倦,刘希坚从严肃的会议室里走出那红色的大门,微笑地和几个同志握着手,分开了。

在他的头脑里,有一扇锋利的风车,在那里急遽地旋转,各种思想,仿佛是各种飞虫,钉在神经上,而且纷乱地聚集着。差不多在一秒钟里面,他同时想着数十种事情。他觉得他的脑袋已经渐渐地沉重了。

可是他总不能够把各种思想象吹烟丝一样的把它们吹出去,尤其是刚才的会议——那声音,那面貌,那景象,那一切决议案,更紧紧的,深刻在他的心上,盘旋在他的脑里,如同蜜和蜜混合似的不易分离。并且这些东西都吐着火焰,把他的精神燃烧着。

他觉得他是需要睡眠的。他还需要吃。因为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钟了,自昨夜到现在,他完全在重复的疲倦和兴奋中,继续着活动,而且完全靠着香烟来维持。现在,疲倦已经在他的全身上爬着,并且在扩大,在寻机向他袭击。然而他现在还不能就去休息。他觉得他还应该看看市面的现象。看看沉寂的北京城被推动的情形。看看那些可怜的,长久驯服在统治者脚下的民众的举动。尤其是,他觉得他还必须去看看白华——那个迷惑于“新村制度”的女安那其斯特。

所以他重新振作了他的精神,重新运动了他的身体,向着远处的青天很沉重地吸了几口气。虽然下午的空气是带点干燥的意味,但是吸进去,似乎也使他的神志清爽了好些。他揩一揩那过度费神而现着疲乏的眼睛,一面走着一面观察着周围。

阳光底下的一切都在骚动,市声在烦杂的响。车马在奔驰。行人在忙走。喊着“《京报》!《晨报》!上海大惨案!”的卖报者的声音,尖锐地在空间流动。同时,有许多小孩子在忙乱地跑着,叫喊着“上海大罢市”的号外,使一切行人都注意着而且停住脚步了。

马路的这头到那头,陆续地现着小小的人堆。三个或者四个一群地,站在那里读着号外和日报,大家现着恐怖和激动的脸色。有许多人,还凭空地嘘出了沉闷的叹声。

又有许多人在那里愤慨地自语,还有许多人在互相说着激动的议论。一切,现出了北京城的空气的紧张。

刘希坚一路怀着快感的想:革命的火线已经燃上了……”

最后他走到大同公寓,那院子里也喧喧嚷嚷地活动着一个人堆。他听见一句“我们应该罢课”,便叩了白华的房门。

“谁?”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刘希坚推着房门进去了。他看见白华一个人冷清清的坐在桌子前,沉默着,而且现着一脸怒容。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他笑着说。

“我能够到那里去呢?”她锐声的说,显然她受了刺激而烦恼着。

“发生了什么事,你?”刘希坚走到她面前。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唉,”她激动地——“我真难过……”随着在她的那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上,蒙蒙地漾着泪光。

“什么事?”他猜想不出缘故的问:“可不可对我说?”

白华便告诉他——她的声音充满着愤怒而且发颤。她说她昨夜和他分别之后,她就到枣林街去——到那个安那其的机关去。在她走去的时候,她觉得那机关里面一定坐满她的同志,而且那些同志们都在盼望着她来。她满以为她走到时候,一定要进行一个特别会议,讨论着“五卅”

的惨案,通过种种严重的有意义的提议,今天就要进行这许多新的工作。可是,那机关里面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一个看门的老头子,那一幢大屋子——那所谓无政府党人的革命活动的机关,简直是一个古代的坟墓。在那里面,不但把克鲁泡特金的相片埋葬着,似乎连他的精神也被中国的同志埋葬在那寂寞的黑暗中了。对于这景象她是很失望的;不过她还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便等待着。然而她一直等到快天明了,她的同志连一个也不见。她随后直接的去找他们——每一个安那其斯特都糊涂地被睡眠支配着,躺在床上打鼾。她对他们说到“上海大屠杀”的事件,他们仍然在半睡眠的状态中,似乎那被屠杀者的鲜血也不能刺激他们被瞌睡统治的神经。“这是重大的事件!”

她向他们说。并且把号外给他们看,可是他们没有意见。

“我们应该马上召集一个会议!”她这样热诚地向每一个同志说,人家只给她“这时候不行”和“天明之后再说吧”

的回答。尤其是那位——就是根据中国安那其的特别法则而废除了姓名,奇怪地用着代名词——“自由人无我”的那位同志,还躲在乌托邦的幽梦中而疑惑这大屠杀的事实,闭着一半惺忪的睡眼看着她的脸上说:“也许是空气吧。说不定就是共产党放的。现在他们的政策就是造成恐怖。”接着便发表他的无政府哲学,说什么“只要人类在安那其的新村里住上三个月,世界上便不会有流血的事发生”,以及夹三夹四的把辩证法下了许多批判。就这样,白华从她的同志中,得了失望和愤怒回来了。她骂那些同志是冷血动物,利己主义,虚伪的安那其斯特……“真把我气死了,”最后她气愤地对刘希坚说,“那些人,完全不配讲主义!”

刘希坚在她叙述的时候,就已经很鄙视地暗暗地发笑了,这时忍不住把笑意浮到脸上来。

“正因为这样,”他平淡而含着讽刺的说,“才是无政府党人呀……”

白华张大眼睛直视着他。

“你在嘲笑么?”她急烈的问。

刘希坚觉得她太激动了,她所受的刺激已经很多了,便不肯再将尖利的言论去刺痛她。于是他向她微笑着——一种完全含着温柔的善意的微笑。

白华也将敌意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去,默了一会,沉着声音说:“本来我不必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但是,我为什么又说出来呢?”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我对你个人是同情的,”他完全尊重的说,“虽然我对于一般无政府党人都失了敬意,不过那只是他们自己来负这被人蔑视的责任。”

他握着她的手。

“白华,”他继续说,声音温和而且恳切地——“你自然不会误解我,说不定你了解我比我了解我自己的更多。

我想我们之间不必再用什么解释的。不过,现在,在这个时候,我要求你原谅我:白华,你了解我吧!”他用眼光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轻轻的望了他一下。

“怎么,希坚,”她向他亲切的问:“你以为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么?你有什么怀疑呢?”

他微微地沉思着——他认为在她从她的同志中得到失望和愤怒的时候,是一个适当的向她进些忠告的机会。他觉得利用这个机会,同时是根据无政府党人的弱点,向她进攻,打破她的美丽的乌托邦的迷梦,一定有胜利的可能。想着便向她开始——“不是那个意思”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我要你了解的只是我现在要说的话。”他停顿一下,便接着沉静的说:

“在客观上我们都应该承认,世界资本主义只是暂时的稳定,不久就会显露着不可避免的危机,同时帝国主义必走到崩溃的路上,从这两点,毫无疑义的,社会主义的革命就要爆发到全世界。在我们中国虽然有许多特殊条件的限制——比如帝国主义极端的压迫和阻止我们革命的进行,但是,我们的革命终要起来的。当然,这种革命并不是安那其……”

“你以为无政府主义没有社会基础么?”她反驳的问。

他觉得对于安那其主义有直接进攻的必要,便举着克鲁泡特金和巴库林的学说下了严正的批判……“这是不通的路。”他末了说。

“为什么呢?”她急声的问。

他便向她作了许多解释。“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都是个人主义者,”他结论的说,“没有集体的意见,只有各人自己的自由,甚至于会议上的决议案也都是自由的执行,结果是各自单独的行动,什么都弄不成。”

“这不是事实么?”他接着向她问,而且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脸烧热地,默着,不即回答。

“譬如对于五卅的事件,”他接着说:“据你所说的,直到现在,无政府党还没有什么动作……这就不是一个领导社会革命的党。”

“这只能说那些人不行。”她突然的说。

“也许是这样。不过,那些人思想根据是什么呢,不是安那其主义么?”

“不错,”她回答:“这是一个缺点。但是,这是能够改变的。我要使他们改变过来……”

“我认为改变不了,”他短削的说。

“你太鄙视了,”她傲然地望着他。

他不分辩,只说:“事实上,如果你限制了安那其斯特的自由,他们立刻就会把你当做安那其主义的叛徒,没有一个人再把你看做同志……”接着他还要说下去,可是他一眼看见她的脸变得很激动地,便不想再去刺激她,立刻把这一篇争论作了结束了。

“看你的努力,”他笑着向她说。

她不说话,可是慢慢的平静下去了。

“我不否认你说的,”她最后客观的说:“那些都是事实。”

他对她微笑着。

接着他连打起两个呵欠了,便重新把香烟燃上,沉重的吸了好几口,撑持着他的已经过分疲倦而需要休息的身体。

她望他一下,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是红的,一种失了睡眠的红。

“你昨夜没有睡么?”她惊疑的问。

“没有,”接着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为什么?”这声音刚刚说出口,她就想到——他一定和他的同志们忙了一夜……便立刻改口说:“就在这里睡,好不好?”

“不…我回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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