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雪松的散文
孙永庆
我在雪松的散文中读到这样独到的文字:“锄头铁的部分,是马弓着头的形状。马豪放的气势被猛地拽回来,形成一个弯曲内敛的弧,就像是粗头粗脑蛮劲十足而有纯正善良的农人兄弟的命运。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不是一时一地)经历劳动,经历意志的考验和对土地的依赖和忠诚。铁被磨亮,在茫茫土地中耀眼地闪光。在太阳下,那种闪光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安慰,一种微不足道的荣誉,一种微不足道的瞬间,一种不被看见的见证……(《锄头颂》)。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农人们灵巧地挥舞锄头的姿态,仿佛听见锄头扎实地嵌入大地时让人敬畏的声音,那是锄头对大地的依赖和忠诚。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锄头会成为一种历史的见证,只能在博物馆里见到它那伟大的身影——那是农人命运的缩影,它的血脉已是大地精神的一部分,会继续滋养着后人。”
在这之前,我读过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读过李汉荣的《与天地精神往来》……我以为写大地,写大地上的事情,他们和雪松真正写出了与大地精神的往来。他们与梭罗不同,《瓦尔登湖》用美丽的语言营造出精神上的大地;与屠格涅夫不同,《猎人笔记》再现了俄罗斯大地上的景致;也不同与刘亮程,他的《一个人的村庄》赞美的是满街牛羊,满街粪,满街的膻味,很多是乡村生活中的陋习。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将被文明的生活行为所代替。我想,每个在乡村生活过的人,对刘亮程的村庄不会产生留恋,它只是刘亮程的自恋,他的散文尚不具备开掘深层生活造成哲思的能力。现在的乡村,多少还保留着自然的状态。农人们还多少保留着善良、淳朴、友爱、宽容与宁静等人文特征。农业文明的土壤可以承接作家的人文主张与人文理想,但你必须找到精神的凭依,提炼出乡村中那些永恒的东西——它应是精神的传承,而不是其它东西。
怎样用最简洁的文字来形容这些散文在我脑海里形成的意象呢?苇岸写大地的清洁,李汉荣写大地的宽厚,雪松的大地呢——在雪松的笔下,穿堂风是大地的气脉,“抚摸着我裸露的每一块皮肤、骨骼和整个的心灵。”你也许忘记在穿堂风中,在祖母纳鞋底的声音里,渡过的漫长的暑期。忘记在虫鸣与蛙唱交织的沃野,两个少年所沉醉的田野的宁静——长期身居钢筋水泥的都市之中,这些往事已被你封存在记忆的深处,只有激起你与自然亲近的冲动,这些往事的记忆才会渐渐复苏。因此,我们需要雪松的《大地手记》,其朴素无华的文字里闪动着生命的光芒,使那些孤寂的灵魂,不至于在铜臭气弥漫的世界里彻底迷失,不至于遗忘自己的生命之源——大地。
读《大地手记》,享受文字中溢出的地气,并用大地的自然之气滋养心灵。随雪松漫步在大地上,穿过片片飘落的树叶,去找到自己灵魂的归宿,记忆底片上是那些简单的物事:穿堂风、落叶、村街、锄头——它们“在生命之间经历漫长而无声的传递,在无比美妙的时刻和地方。”只有对大地敬畏的作家才会产生令人抖颤的生命感悟,才能对大地上的事物产生深沉的感情,并从简单的事物挖掘出生命的本源与精神的原点。被选为《散文》封面语的《锄头》,写出了启人深思的哲理,足可看出雪松对于大地与人生的独特理解。当作家不易,能成为有思想的作家更不易,雪松的散文告诉我,要拥抱大地,更要思考大地。
温暖与感念
——与雪松书
孙光新
细腻、安静、诗意——随手写下的这几个词,是我对你的最初印象。然后,我又把这几个词一一地划去,因为在你的《大地手记》里、在你的诗作里、甚至也在你飞舞着的书法线条里,我更看到了深处的隐藏——有成长、有勃发,但更有你的苦闷,或者是痛苦。你说,那是“郁勃的痛苦”、那是“缘于我们不能在鸟和青草中看见我们自己”。我看见的是,“青草在微风中呼喊”,其间隐着凄厉与惊心、隐着卑微与无奈——那是你焦灼的内心。你是不是就是那些青草中的微细一株?你为那些青草发言——你平静外表下那颗舞蹈的心,为多少寂静所养育。如果不是在某个冬夜里,亲眼目睹了你与诗人朋友的激烈而持久的论辩,我实在无法想象在你儒雅、平静的外表下竟然也如此矛盾——冷静与激情、放松与警惕之间的相持,夹以若有若无的焦虑——那是无法找寻到出口的痛苦。那个时候,你已经退回到了你自己的内心,你郁勃的痛苦在你警惕的内心里纠结,化而为文字的精魂。
——必须是印痕!在印痕里,你寻找着自己。那些印痕里,有生存对你的伤害(我不愿意说塑造,塑造有着太多的矫情)。你试图在自然界中寻找到那个“我”,你多么渴望能够“看见”自己,在阳光、在正午、在午睡、在玩泥、在二月、在深处的鹰、在石头、在山中、在荒原、在黄河……我看到了你投在诸多事物上的多重影子(你肯定也看见了)。我知道,那是这个繁杂世界在你身体里、在你内心里留下的深深印痕。这些或模糊或明晰或细微的印痕,有生活对你的伤害,但更多的,是你对生活的热爱……我们能够找到我们自己吗?你借助那个玩泥的孩子说:“泥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不知被谁偷走了。他们光着屁股回家,泥藏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我越来越惊喜于我能看到你真实而丰富的内心,向我敞开着。然后,我感到了你传递的温暖。我越来越视你为我文学上的长兄(我感激汉语词汇的丰富与饱满,比如“长兄”这个词,有着太多的温暖,有如你对我的关爱)。你所给予我的,首先是精神上的温暖。在与你一次次的短暂电话、邮件交流之中,我一直把你视若我文学上的长兄。
初次得到你的启迪,是《落叶之美》。我始终记得那篇文章在我内心里划过的闪电——是它,使我开始睁开眼睛看文学,我在其中找到了后来你所说的我的“新散文”的师承,诚如你所启迪于我的:“在随笔形态与传统散文之间寻找自己的路径”。由诗歌入散文,我在你的散文里看到的是随意的、诗性的、跳跃的美,那是诗的本质,你不是早已经开始了么!
文字的质地源于心灵的质地,其中所呈现、或着所隐藏着的,是一个庞大的精神家族。2003年冬天,你,作为我文学上的长兄,在给我的信中嘱我:要建立自己的精神谱系。尚有些年轻的我,当时不太明白——谱系,是什么?我试着做简单地拆解:家谱,系统。是根的,也是一个人的精神体系;是发散的,但更是包容的。我在后来写作《根秘密》系列时才明白你那句话的含量:谱系,多像一棵大树——那是精神的树,或者根,生发成一个子嗣众多的家族。我愈来愈明白,是你指引着我构建自己的精神谱系。我文学上的长兄啊,因为你所传递的温暖,我倍加珍惜“谱系”这个词,每每念及,都视若与你的精神重逢,并深深地感受到你的温暖。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这是前辈伟大诗人的一句。而我所看到的是,作为后来者的杜甫对他文学上的长兄李白的深深想念与景钦。笔下羞涩的我,谨借前人,以表我对你的感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