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予从廓之求观家谱，见其冠冕蝉联，世载勋德。廓之甚文而好修〔1〕，意其昌未艾也。今天子即位，命国朝勋臣子孙之无见任者官之。先是，朝廷屡诏甄录元祜党籍家〔2〕。合是二者，廓之应仕矣。将告诸朝，行有日，请予作诗以赠。属予避谤，持此戒甚力〔3〕，不得如廓之请。又念廓之与予游八年，日从事诗酒间，意相得欢甚，于其别也，何独能恝然〔4〕？顾廓之长于楚词而妙于琴，辄拟《醉翁操》〔5〕，为之词以叙别。异时廓之绾组东归〔6〕，仆当买羊沽酒，廓之为鼓一再行〔7〕，以为山中盛事云。
长松，之风〔8〕。如公，肯从余，山中。人心与吾兮谁同〔9〕？湛湛千里之江，上有枫〔10〕。噫送子于东，望君之门兮九重〔11〕。女无悦己，谁适为容〔12〕？不龟手药，或一朝兮取封〔13〕。昔与游兮皆童，我独穷兮今翁。一鱼兮一龙〔14〕，劳心兮忡忡〔15〕。噫命与时逢。子取之兮万钟〔16〕。
【题解】
范廓之名开，淳熙十五年元日曾为《稼轩词甲集》作序，是作者的门人。据考证，范廓之是北宋元祐占党人范祖禹的后裔（见邓广铭《（稼轩词甲集）序文作者范开家世小序》，收入《邓广铭治史丛稿》）。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宋孝宗传位于光宗。光宗即位后，再次甄别元祐党人，范廓之因此要去朝廷求官。范廓之长于《楚辞》并善于鼓琴，所以作者特选择了一首与琴曲有关的词送别。这首词前面有一篇长序，详尽记载了作者同范廓之的友谊及依依惜别的感情，和词本身同样感人。而全词则采用了《楚辞》体的句法，非常恰当地表达了他对范廓之的爱重和师生兼友人之间感情的深厚。下片是临别赠言，先说仕宦自有缘份，继言穷达有命，寄寓对自己命运不公的愤慨，最后则鼓励范廓之勇于进取。以《楚辞》体入词，在作者之前并没有人敢于尝试。本篇根据内容的需要，写出了一篇十分精采的《楚辞》体词，体现了作者精深的古典文学修养。它虽是有别于作者本色词的别调，但作者有意扩大词的体裁表现力，确实表明了稼轩体在词体改革方面的巨大成果。
【注释】
〔1〕甚文而好修：善于作文而且自身好修洁。《离骚》有“余独好修以为常”句。修指操行纯洁。〔2〕宋徽宗即位初，借崇奉熙宁变法为名，先后把哲宗元祐初年及元符末废除新法的旧党党人如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三百零九人列为奸党，刻石立碑，称为元祐党籍碑。宋高宗即位后，曾下诏追复元祐党人及上书人的恩数，后来也多次追复。宋光宗即位后，也曾下诏令旧日勋臣子孙无官者补官。〔3〕作者于淳熙九年作《水调歌头》词，序中说“余诗寻医久矣”，此处又说为避谤而不作诗，可知作者在官期间曾因作诗触犯了某些人的忌讳，引来了对自己的诽谤和迫害。但这些事实今已无从考证。〔4〕范廓之于淳熙九年到上饶求学于作者，至淳熙十六年为时八年。恝（jiá）然，淡然，不介意。〔5〕《醉翁操》为琴曲名，苏轼曾首先创此词牌。〔6〕异时廓之绾组东归：他时范廓之作官归来。绾（wǎn）组，绾结官印，喻作官。东归，自东归来。范廓之家居衢州（浙江衢县），在上饶东。〔7〕韩愈《寄卢仝》诗有“买羊沽酒谢不敏”句。为鼓一再行，演奏一两支琴曲。《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曾为临邛令“为鼓一再行”，索引称“一再行”是“一两曲”。〔8〕《世说新语·言语》：“刘尹云：‘人想王荆产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这是以长松下的清风比喻范廓之的修为品质。〔9〕《楚辞·九章·抽思》：“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这句说，有谁和我心相同。〔10〕《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湛湛：清清。这是借《招魂》前一句，隐括“目极千里伤春心”的意思，表达临别的伤怀。〔11〕《楚辞‘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九重门，言君门难入。〔12〕《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司马迁《报任安书》：“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此二句反用，言没有喜欢自己的人，女人为谁打扮呢？〔13〕《庄子·逍遥游》：“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为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游纰，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工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洴澼絖（píng pì kuāng），漂绵絮。〔14〕鱼龙本都是水中物，但龙可以飞上天，鱼则不能，比喻前途各异，一在天上，一在水中。〔15〕《诗·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忡忡：心里忧虑的样子。劳心，也是忧心的意思。〔16〕《孟子·公孙丑》下：“养弟子以万钟。”万钟，指丰厚的禄米。钟是古代的量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