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黛玉见到林珑身上的翠玉,觉得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便问其何处得来,听林珑说是胤禩的,心中一惊,想了一回,因思道:怪道看着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竟是他的!
眼前依稀现出孩童时候,在林府被胤禩纠缠,自己将他一意要自己戴上的翠玉掷而不取,胤禩赌气说的那一句: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戴上它的!虽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却一直只不过将这当作一句孩童气话罢了,不想他竟认真记了这么多年,如今竟叫林珑来说服自己,其心思真真可惧。
更叫黛玉惊讶的是,林珑说起这些,竟可以如此平平淡淡,半点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
便淡淡一笑,问道:“既这么说,哥哥是打算说服我戴上这玉了?”
林珑看了一眼那玉,无精打采说道:“原是这么打算的,八爷说,若能戴上了玉,他便可以放人,如今也用不着了。”惨然摇头一笑。
黛玉只得笑道:“哥哥仁慈心肠,无可厚非,倘若哥哥果真来对玉儿说,我为救那些人,也未必不会答应哥哥的,可是,若我戴上别人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叫人知道了,会说什么?哥哥可曾想过了?”
林珑听得愣愣的,似有些想不通,忽然笑道:“不过是戴几天而已,不痛不痒的,又算不上什么信物,别人又说什么呢?妹妹多心了。”
黛玉蹙眉半日,看着林珑,好半晌,方点头笑道:“既哥哥这么想,我也没什么话可说的,既然哥哥认为是我多心,权当是我多心罢。”
便转身去了,林珑见黛玉有恼怒之状,心中大不甚解,忙叫一声‘妹妹’,黛玉只顾走自己的,并不站下。
林珑本因文人的事生悲生凉,不想又无端的惹了黛玉生气,似乎人生之不如意都集结在今日,心中灰暗,不可言表,也没精神像每日那般追出去道歉赔礼了,颓然地向床边一坐,眼睛定住了一样,满脸死气沉沉,几乎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龙儿和语嫣都在屋子里,听到了,见黛玉去了,龙儿便对林珑说道:“阿弥陀佛,二爷平日行动与常人不同,也该有个限度,今儿这事我听的明白,二爷也真真太过格了!”
林珑心中憋闷成气,问道:“就那么一个小东西,能怎么样?怎么过格了?我就想不明白!”
龙儿语嫣等丫头跟林珑身边久了,知道他的脾性,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今也不避讳,便见语嫣走上来,笑讽道:
“二爷能说出‘不明白’三个字来,也真是白经历了这么多,也是虚度了这些岁数了,连我一个丫头都替你羞呢,林姑娘好歹是一个闺阁女子,无故戴上男子的东西,成了什么?二爷也知道这府上多少人暗中对姑娘不好的,要知道了,定然把姑娘形容的极不堪,什么‘见了高枝儿就往上爬’‘和贝勒爷暗中交换信物’等等,好多好听的呢,到时候你是让林姑娘怎么着呢?难道让她跳湖不成!二爷是姑娘兄长,该维护姑娘才是,怎么今儿倒推姑娘下水了?可是我们这些蠢笨的人真真‘不明白’了!”
林珑听得回不上话,想了一回,犹豫说道:“在当时,事关那些人的性命,我也没有选择,况我也并不很知道这里面厉害,以为这点子事儿,妹妹必应允的——”
龙儿还想解释,语嫣一扯她,笑道:“还跟这糊涂人说什么?这才叫好由头呢,怪道自古以来,两国纷争,每每将女子嫁过去和亲,便得了和平,说起来,都是一国的社稷,万民的安危,谁却想过那女子甘愿不甘愿来?谁理会她死活了?二爷如今也学来的这好方法,辱了林姑娘,好救人去,二爷若真有本事,便别借着姑娘的名儿,你当了官,又认得许多人,二爷凭自己的本事救人去,才称得上‘英雄’了,我们也才服你,这成了什么?二爷还只装憨呢,这样明显的道理,二爷只说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难不成你是千百年后的人?这才不懂得我们这里的规矩不成?若是那样,我们倒要说是林姑娘小性,想不开,倒来安慰二爷,说二爷无辜了!”
便拉着龙儿出去,不叫理他。
林珑听了这些,又愁又烦,又愧又悔,便遣走身边所有人,靠了床沿柱子,眉头深蹙,双手抱着头,脑子中嗡嗡作响,乱得很,一会儿是那些文人之友临死前恨恨地对他说的那些话,一会儿是胤祥沉痛的一句句衷肠,一会儿是语嫣等人对他的不满和责备,一会儿是黛玉方才幽幽怨怨的语气,杂糅交织,颠覆错乱,整个身子似乎都要爆炸了一般,叫他几欲癫狂。
一直对自己信心十足,这会儿却觉得,自己的力量着实渺小卑微,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平凡得连蝼蚁尚且比不过,却比它们多了些好笑的挣扎。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因为今天的所有经历,忽然间像倾倒的沙塔一般,一塌糊涂,归之于零,林珑傻呆呆地坐着床边,吩咐小丫头,关上大门,谁也不见,又叫拿来一壶酒来,只独自一人坐着,一杯杯干饮。
夜色黑透,月上林梢,又渐渐挪移,星色渐淡,天边隐隐现出鱼肚白,林珑只是坐着,喝酒,发呆,再倒酒,丫头们得了吩咐,都不来扰他,林珑直喝到天亮,说了一通胡话,傻笑一回,便伏在桌子上睡了。
且不说林珑这边,话说黛玉赌气回来,也是闷坐着发了一回呆,雪雁等人见了这气色,便料着是又跟林珑吵了嘴,以前也常有这样情况的,过不了一日,林珑定然又来妹妹长,妹妹短的赔罪,两人便又和好如初了,是以大家都不太上前去宽慰,由着她去。
那黛玉闷坐了一回,突然发现自己手里尚攥着那块翠玉,心中气生,便忙令春纤来,将翠玉放了盒子里,叫‘明日一早送还给聆风居去,说我叫还的。’
春纤只得答应,黛玉见林珑并没过来,发了一回闷,一时各自洗漱睡了,倒无需多述。
第二日,春纤将走时,又来问道:“昨儿忘了问姑娘,若我去了,可说什么呢?要放下东西就走,似乎于理不合。”
黛玉心中冷笑,思道:他若知道什么是‘理’,便也不给我这个劳什子了!
说道:“就是给了东西就走,谁有耐心和他说什么?”
春纤只得去了,黛玉又道:“回来。”想了想,冷冷说道:“告诉了他,我不过是一贫民家的女儿罢了,贝勒爷以后不必再在我身上费心!我并不配,也白耽误了他的功夫。”春纤也怔怔答应着。
吃毕早饭,黛玉因牵挂林珑,便叫小丫头偷偷去看看做什么呢,小丫头去了一回,回来告诉:二爷喝了个烂醉,这会儿一大堆丫头馋着扶着到床上躺着呢,黛玉听了这个,心中又是一紧,昨晚的气又渐渐的烟消云散了,因思:哥哥素来是达观的人,若非心中有悲,必不会如此糟蹋自己,感受其心,便红了眼眶,幽然生叹,也无甚可为其做的,不过叫人熬了热热的解酒茶给送去,叹息一回。
忽又想到胤祥来,便欲请胤祥去宽慰开释林珑一回,且叫雪雁先去问问丫头胤祥可有空,雪雁走了一回,拍手笑说‘十三爷和二爷可真是好兄弟呢,二爷喝醉了也就罢了,连十三爷都喝醉了,也沉沉的起不来了呢’,黛玉听了,只得罢了,故这一日落寞无语,神情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有精神。
该说到那春纤,果然应黛玉的吩咐,将东西一径送了聆风居去,方进了院子们,见西边两个小丫头正跪在地上,头上顶着两个大瓷盘,一动不敢动,也不知道何故,正欲进屋子去,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名叫墨池的,连忙轻声叫她,又直摆手,春纤便犹犹豫豫地过去,问何故。
墨池说道:“我们八爷今儿被丫头惹了,心情正不好呢,这会儿在洗澡,你未等他吩咐,进了客厅,他要知道了,小心迁怒于你。”
春纤也听过人说这八爷古怪难伺候,却没亲眼见过,吐了吐舌头,问道:“你们八爷就这么厉害?”
墨池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何止厉害,简直就是个阎罗王,我们在他身边,大气儿都不敢喘的,你看那边跪着的丫头?那是今儿早忘了给画眉喂水,画眉嚷叫,我们爷嫌画眉吵,就生气了,让她们跪到日落呢。”
春纤正要说话,忽见南院出来一个小丫头,跑过来小声道:“爷那边快收拾完了!”墨池连忙丢下一句,‘该摆席了,你等我一等’,丢下春纤这边,连忙会着几个丫头跑到后面去,春纤又站等了一会儿,见几个丫头拎着水桶去倒水,不一时,又见一人抱着十数个毛巾,交给一个小丫头子,命扔了,春纤见那些毛巾还很干净,只洗了次澡,便不要了,不免咋舌,又隐隐见几层珠帘后面有丫头们陆陆续续地端上一道道菜肴,穿梭不息,送到南院的正室去,前前后后,少说也有二三十道菜,看得又发愣。
好容易等到饭毕,便见墨池跑出来,站在门口,冲她笑着摆手。
待到了跟前,墨池笑着小声说道:“我们爷让你进去呢,你跟着我来罢。”
春纤连忙跟着墨池,低头小心进去了,此刻胤禩才吃完饭,正在那儿闲闲喝茶呢,穿着一身家常的白衫子,因才洗过澡,头发上的水珠未干透,满脸一种清**光,配以浓黑的眉,狭长的眼,略显古铜色的皮肤,着实帅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胤禩扇着茶,闲闲问道:“你做什么来?”
春纤连忙说道:“我们姑娘叫我们把这东西给爷送回来呢。”
墨池连忙将盒子给递上去了,胤禩只扫了一眼,便问:“你们姑娘有什么话说没有?”
春纤怔怔地摇头,胤禩见了,便点点头。
不想她忽又想起来,忙笑道:“姑娘有话,我该死,怎么竟忘了?”
胤禩便问:“真的有话?”
春纤连忙点点头,只是想到内容,有些犹豫不肯说,胤禩便将双肘放在桌面上,认真说道:“你尽管说罢,我不怪你唐突就是。”
春纤这才放了心,慢慢说道:“姑娘说了,她不过是一贫民家的女儿罢了,叫贝勒爷以后不必再在姑娘身上费心,姑娘说,说她不配,也不敢耽误了贝勒爷的功夫。”
胤禩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几乎不能察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去罢。’春纤听了,正要去时,胤禩又道:“等等。”
春纤只得站住,笑道:“八爷还有吩咐?”
胤禩余光瞟了瞟丫头们,正了正表情,闲闲说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着,我好歹也算在这园子里住着,园子各处也该送份礼,省得哪处小人又说我小气狂傲,别的我都有打探,至于你们姑娘那边,还没有准备,如今可巧你在这儿,就问问你,你们姑娘平日可喜欢什么东西?我只弄来了礼送去,也是为了我的心,也为了耳边清净,至于她们这些人要不要,我就管不得了。”
春纤想了一回,笑道:“若我说,八爷只送给别的姑娘,竟别送我们姑娘这份儿了,我们姑娘和别的姑娘不同,平日倒没见她对什么太上心,别人送礼,比如花儿,粉儿,绣品,手工的小玩意之类,也都有过,我们姑娘不过叫丫头收好罢了,连许多珍珠链子,翡翠碗这些贵重的东西,都放了一边,也没见姑娘多看一眼呢。”
胤禩忙问道:“那,她总有什么喜好罢?”
春纤皱眉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没有,姑娘爱看书,爱侍弄花草,爱弹琴写诗,是了,还爱养活些小动物,从前养过的,还是大夫说她身子弱,不叫劳碌着了,那些猫儿,狗儿的又很费神费心思,况我们姑娘又多愁善感,恐将来这些活物去了,她伤心,才不养了。”
胤禩‘哦’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她去,倒像听的很不耐烦。
春纤见是叫去,便辞过胤禩,连忙低头出去了,到了聆风居门口,长处一口气,拍拍胸脯。
这边胤禩便看着墨桥,笑道:“你真真白去了这些时候了!什么都不知道!”墨桥低头不敢吭声。
原来昨日胤禩告诉林珑那番话,正等好戏,不想胤祥竟未等林珑,先将罪人处刑,胤祥何样心思,他自是明白,那些文人死活他倒不关心,只是玉坠一事必然泡汤了,却叫他好番懊恼,也是因此,才心情不好,至于迁怒丫头。
胤禩意料中,本以为林珑定然将翠玉完璧归赵的,谁知竟是从潇湘馆还过来的,虽然都是还来不受,在他看来,却有天地之差,这也罢了,不过无意中问问黛玉有没有话,却真有话,虽然也不是什么感激之语,在他看来,只要有话,便和没话有天地之差,兼此两项,心情便早已经飘飘然,更兼春纤无意中被自己问出黛玉喜好来,更是开心到无可形容,忽然觉得天地间都是绽放的烟火盛火,美极妙极,精彩至极。
遂说道:“让庭院跪着的那两个起来罢。”
众人大惊,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各自悄悄问着:“爷才说什么来?”
待彼此确定,都觉不可思议,忙忙去传话。
胤禩不理她们,持着茶,闲闲走到桌边,又从桌边绕过来,又绕到架子上摸了一回瓷器古董,又转身走到案台边,从青瓷碗里拿了三四个贡品榛子,竟在空中捣了起来,捣得乱七八糟,榛子掉了各处,也不收拾,只当没这事儿的一般,又闲闲走回桌边,嘴角边似笑非笑,看得丫头们脑袋如向日葵一般,跟着转到西,转到东,一愣一愣的。
近身的墨笛怔怔地提醒道:“爷还没吃完饭呢。”
胤禩像是忽然被人领入正道,想起了正题,连忙坐下来,‘嗯’了一声,很是深沉,捧着饭碗,将碗里的粥嗤溜溜三两下喝光,腮帮间鼓鼓的嚼动,像个小孩子。
丫头们想笑不敢笑,极力忍着,都垂着头,各自偷偷交换眼神。
寂静中,便听胤禩将筷子放下,冷声说了一句:“在我面前,你们还敢偷笑,不要命了吗!”
这一句如炸雷一般,将丫头们瞬间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屋里霎时间鸦雀无闻,连小鸟都似乎感染了情绪,一声也不叫唤,胤禩站起身来,冷哼一声,把手背到身后去,静静走到门口。
丫头们的心都嘭嘭乱跳,眼睛也微微抬起,随着胤禩的身影移动到门口,忽然见他竟然又停下来了,各自心头一震,忙又敛容垂目。
便见胤禩在门口站了半晌,犹豫了犹豫,好像思考着一件极难启齿的事,又像下了很大决心,才终于冷硬如冰,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晚饭之前,我要见到庭院里有一对小狗!”
将要走时,又补充了一句:“若看不见,可小心你们的皮!”
袖子一甩,男子大步流星地离开,留下满屋错愕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