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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

张云峰替丸山洋子买来了衣裙,她躲在车斗后换上,又上了三轮车,她看也不看身旁的张云峰一眼。车夫又偏过头来问:“还去哪儿?”

张云峰说:“新京医大。”

“不,”丸山洋子说,“去吉野町二丁目。”她又要回家了。

张云峰有些奇怪,既然衣服换好了,不存在衣容不整的难堪局面了,可以回校了呀,不然一个寝室的同学会着急的。

丸山洋子气不打一处来,就说:“要你多嘴!我让你管我的事了吗?”

张云峰气恼地说:“停下,我下车。”车还没停稳,他就背了自己的画夹跳了下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人家毕竟救了自己呀!丸山洋子终于有点不忍了,她说:“回来,这里离学校很远啊!”张云峰仿佛没听见,仍往前走。丸山洋子愣了一下,也跳下车,追上去。她拦住了他。

张云峰问她干什么?

丸山洋子嗫嚅了半晌才说:“你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羞涩中仍带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张云峰心里有气,故意说:“那要看我高不高兴。”

丸山洋子忽然想起从前在配给所的一幕,张云峰回骂她是“劣等民族”,还差点出拳揍她,她问张云峰:“你还记仇吗?”

张云峰冷笑,他当然忘不了!去年在吉野町后街配给所,大家陪着尾荣义卫先生去买东西,丸山洋子骂中国学生们是劣等民族,她能忘,张云峰可永远也忘不了!

丸山洋子头一回有理亏、不自信的感觉,她说:“你比起一般的中国学生要诚实,所以……”

张云峰说:“劣等民族里也有好人吗?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救你的是谁,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丸山洋子皱皱眉头说:“你别这样,我什么时候骂过?我怎么不记得了?”

张云峰说:“我走了,你别再啰唆了。”

丸山洋子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举到张云峰眼前,要与他订个交换条件,如果张云峰肯守口如瓶,这一百块钱归他,三击掌为准。

封口费吗?张云峰劈手打落那张纸币,“你也太小看人了,一百块钱就想封住一张嘴,就能把我的人格买去了吗?”

说罢不顾而去,丸山洋子又生气又无奈。想想,她又快步追上他,再次拦在他前面,改用央求的口吻说:“求求你了,云峰君,我的名誉在你手上了,你能不告诉别人吗?”

张云峰哼了一声,“还是那句话,这要看我高不高兴了。”

这一刻,他看见丸山洋子流下了眼泪,眼巴巴地望着他。张云峰心软了,是呀,女孩子脸皮薄、重廉耻,这事若传扬出去,她怎么做人?他终于说:“好吧。我不告诉别人。”

丸山洋子怯怯地问:“真的吗?”

张云峰说了一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不再理她,扭过身大步走了。

2

白家门前的路灯亮了,一个邮差骑车过来,看了看门牌号,问正在门口乘凉的白浮白:“这里住着个白浮白先生吗?”

白浮白站起来:“有信吗?”

邮差说:“有一封,哈尔滨来的。”

龚新茹从里面出来接话说:“准是惠子来信了。”她三脚两步跑出来,抢过信,迫不及待地拆封,看过,说:“这丫头,都是拜年嗑,什么都好,啥也没说。”

白浮白把信接过来说:“平安家书嘛,还能详细地唠家常啊?再说,不如意的事说了,你不闹心啊!”白浮白也不细看,把信揣进了衣袋。

回到房中,白浮白关紧了书房门,把津木惠子的信平铺在桌上,找出显影液,在惠子密写的地方仔细地涂着,一行行字迹清晰地显现出来。

望着这些字,他待了好一会儿。满洲省委一直怀疑日本军方在研制非人道的细菌、毒气,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津木惠子的家书里透露了“731”的端倪。

当天晚上,这情报就开始踏上旅途。

已过了十点,南湖小街街口,一盏日式小街灯亮着昏黄的光。街口有几个日本人穿着木屐闲逛。

卖老刀牌香烟的刀条子脸烟贩又出现了,一路吆喝着:“老刀牌香烟,老刀牌咧!”

梁父吟正伏案写作,桌上堆着《清史稿》、《林则徐传》等典籍资料。忽听窗外一声接一声吆喝卖老刀牌香烟,他立刻放下笔,推开门往楼下跑。

卖烟的正在家门口吆喝呢,梁父吟招呼他说:“卖烟的,来包三炮台牌。”

烟贩子向他走过来说:“我只卖老刀牌。”

梁父吟显得无奈地说:“好吧,老刀就老刀吧,来一包。”

卖烟的趁人不注意,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他。梁父吟付了钱,拿了烟回身上楼。卖烟的吆喝着走远了。

关好门,梁父吟迅速拆开那包烟,一支支检视,有一支捏起来不一样,他把堵头的一点烟丝倒出来,里面是个很细的小纸卷,字极小。展平纸卷,用放大镜观看,上面写的是:

将下列情报速发上级,并发往国际。

位于哈尔滨平房的关东军731给水部队是细菌武器研制工厂,杀害无辜,做人体试验,生产鼠疫、霍乱、炭疽等病菌,呼吁国际社会密切关注并予以谴责。

梁父吟打开留声机做掩护,是京剧《打渔杀家》,声音放得很大。

他搬来梯子,飞快地从气窗爬上棚顶,棚顶很快响起轻微的发报声。

3

下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张云峰才跑到校门口,溜着墙根回到寢室,同学们都回来了,有的洗脚,有的在吃零食。唐庆华刷着牙,满口牙粉沫,他问张云峰:“怎么今儿个美术养成所,专压我的堂?挨罚了吧?别人早回来了呀。”

一个日系学生说:“逛窑子去了吧?”惹得一些同学笑。

张云峰立刻火了,逼近他差点动手说:“请你自重一些。”

那人说:“没逛就拉倒呗,急啥!”

张云峰不再理他,倒了半牙缸水,抓点盐粒搓牙。唐庆华见他又用盐刷牙说:“陈菊荣不是给你买牙粉了吗?省着它干吗?”张云峰这才想起来,打开一盒牙粉,小心地用牙刷蘸,又嫌蘸多了,又往回抖了些。副级长宋伯元看了看床位问:“还有没回来的吗?”

唐庆华说:“一个不缺。”

宋伯元叫大家快点洗漱,马上要晚祷告了。他突然看见矢野美夫蒙头睡在铺上,就走过去,“矢野,起来,向天皇祈祷了。”

矢野美夫哼哼唧唧地说他头疼。

“头疼也不行,”唐庆华说,“你不是最忠于天皇吗?”那回唐庆华发高烧,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到祈祷时,矢野美夫强行把他从被窝里捞出来了。今天他头疼就不忠于天皇了?唐庆华猛地掀开被子,张云峰和同学们都大吃一惊,矢野美夫头上缠着绷带,脸上还有血迹。

唐庆华幸灾乐祸地大叫:“快来看啊,皇军受伤了。”这一喊,同学们全围过来,矢野美夫很狼狈地坐起来双手抱头。

张云峰什么都明白了,他从兜里掏出手电筒,看了看上面的血迹,故意问道:“怎么挂的花呀?”

矢野美夫说:“被石头绊了一下,不小心摔了个跟头。”

张云峰把染血的手电筒在他眼前晃了晃,问:“看见这上面的血迹了吗?”

矢野美夫忽然变得很暴戾,他忽然跳下地来,暴怒地揪住张云峰,对他拳打脚踢。

唐庆华大喝一声:“反了!”说完噼里啪啦打了他几个耳光。矢野美夫像杀猪一样号叫。几个日本学生立刻扑上来参战,宋伯元拉也拉不开。

训育主任松本宽代带着值宿老师、值周生和舍监进来了,松本宽代厉声训斥他们:“住手!又是你们班,怎么回事?”

矢野美夫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上晚自习前,张云峰用手电筒打我头,把我打得头破血流,你们看,他手电筒上还有血呢。”

张云峰冷笑说:“我是打了这坏蛋,可你敢当着全班同学和老师说说,你因为什么挨打吗?”

松本宽代当然偏袒矢野美夫,就叫他说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答应给他做主。

矢野美夫眼珠子一转,反咬一口,说:“张云峰有反日言论,我要告诉老师的时候,张云峰就撒野打人。”

这还了得?松本宽代给矢野美夫打气:“张云峰有什么反日言论,你说出来。”

矢野美夫说:“我不敢说,说出来,是对天皇的大不敬。”张云峰急忙争辩,没等戳穿他,松本宽代便说:“别人睡觉,你们两个跟我来!”

进了训育主任室,矢野美夫坐在外间办公室看画报,松本宽代把张云峰单独弄到里间问讯。既然到了这里,张云峰便把矢野美夫******山洋子未遂的始末说了一遍,只是没点出丸山洋子的名字,他有承诺在先,不能食言。松本宽代半信半疑,叫他必须找出那个受害的女学生是谁,不然没法了结案子呢。

这时,副校长丸山彻二倒背着手进来了。松本宽代站起来让座:“校长请坐,我本不该惊动校长的。”

丸山彻二问:“他说清楚了吗?”

松本宽代说:“张云峰说天黑,他没看清女学生是谁,看清了他也不一定认识,可能是医大的,也可能是女国高的。”

丸山彻二盯着张云峰训斥说:“又是你!你应当比一般学生更明白道理,我们新京医大是日系、满系学生同校的典范,日满协和、一德一心应当体现得更完美。可是屡屡发生日满学生间不和谐甚至是对抗的事情。你首先有必要维护日系学生的名誉,而不是破坏它。”

张云峰不服,说:“我亲手抓住了矢野美夫,手电筒上还有他的血,不信,可以到医院去验血呀。”

丸山彻二说:“那矢野美夫说你有抗日言论,你恼怒害怕了才打人,如果是这样,血迹相同又有什么意义呢?除非你能说出那个女学生的名字来。”

张云峰脱口说道:“我当然知道那个女学生是谁。”

丸山彻二和松本宽代都没有思想准备,相互看看,都有些紧张和意外。丸山彻二就叫他说出来。

望着丸山彻二,张云峰眼前又出现丸山洋子的那张傲气而又哀怜的面孔:“你能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他自己的承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言犹在耳,他只好噤口。

他几次欲言又止,松本宽代逼迫道:“说,是谁?”

张云峰终于摇了摇头。

松本宽代冷笑了一声说:“那就对不起了。”

4

张景惠又是醉酒而归,刘月端来醒酒汤,让他喝碗醒酒汤解酒。张景惠从睡榻上坐起身,喝了大半碗,半闭着眼,嘴里在骂人:“王八羔子,都黑了心肠,想讨好日本人把我挤下去,你坐总理大臣宝座?没门!你有后台,我也有,你管日本人叫爹,我叫爷爷!看谁能斗过谁!”

刘月想笑又不敢笑,推推他说:“总理大人,我扶您回屋去睡吧?”

张景惠坚持说他不困,不睡。说着在太妃榻上一歪,半分钟不到,就打起了呼噜。刘月看见那一串保险柜的钥匙从他裤袋里露出来,金柜钥匙他不管,唯这一把,他从不离身,不交给任何人。刘月心动了,走到门口,见卫兵在长廊尽头。她快步回来,到卫生间里拿了一块肥皂,蹲下身子,把张景惠身上的几把钥匙分别在肥皂上用力按下模印。等卫兵转回到客厅门口时,她已做完了一切。

天不亮,张景惠酒醒了,一阵肚子疼,他起床进了卫生间。他大便干燥,常常一蹲就是几个钟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景惠也学溥仪的作派,一边坐在马桶上大便,一边批答公文。

张景惠起床,刘月不敢怠慢,刘月和几个侍卫站在卫生间门外候着,七点半了,张景惠还没出来。

日系秘书小原二郎抱了一堆文件进来,站在门口报告总理阁下:“这都是御用挂吉冈安直刚送来的,御用挂已经签批了的,阁下批过了好呈给皇上签字。”

张景惠一边用力一边抱怨:“哼,吉冈安直权力太大了,他左右我不算,连皇上签署也成了聋子耳朵,配搭!哼,出去,怎么连拉屎也不让拉消停吗?我可不是皇上,专在拉屎时办公。”

小原二郎也不敢笑,说:“阁下忘了?陛下发明在厕所里批奏折、批文件,皇上说,本来这东西也不怎么干净,阁下不是很称道、也效仿过吗?”

张景惠点了点头。也好,总是便秘,那就借批文件打发大便干燥的时光。他骂新京医大的医生都是低能儿,若么药里掺麻仁、巴豆,弄得他跑肚拉稀,若么像****,这叫什么话,公务这么忙,能天天撅着屁股让他们往屁眼里灌肥皂水吗?

守候在门口的刘月和侍卫们全都忍不住,背过身去笑了。

张景惠伸过手去,说:“拿来吧。”

刘月先递过圆圆的金丝眼镜,张景惠卡在鼻梁上,又接文件。

小原二郎一件件往上递,第一份是文教部大臣卢元善上的奏折,是请求在国民高等里增设神道课的。

张景惠问:“国务会议不是议定了吗?”

秘书加重语气提示:“首先是各部次长会议先定过的了。”

哼,次长管部长,副的管正的,张景惠早司空见惯了。他自嘲地说:“是呀!”皇上只消批一个字——“可”,他张景惠呢?连“可”都不用,画圈更简便。他果然在文件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圈。他说:“从前乾隆爷批折子,通常批‘知道了’、‘照办’、‘照发’,还有两三个字,当今皇上当得轻松,千篇一律,只一个字——‘可’。”他把批完的这一张甩到厕所马赛克拼花图案地上,又去批下一张,依然在上面画个圈。

这是兴农部大臣黄富俊和次长稻垣征夫的奏议,再次要求由协和会和警察组成催缴出荷粮组合团,不对农民强力催缴,完不成定额。

张景惠问:“去年全国共产粮多少?”

小原二郎答:“七百多万吨。”

张景惠又问:“出荷粮征了多少?”

秘书答:“五百五十万吨。”

张景惠仰起头,算细账,口中念念有词:“就算是剩下二百万吨,每吨两千斤,总共是四十亿斤,就是不去掉工业用粮,都给百姓糊口,人吃马嚼,三千多万人一均摊,每人每月才十几斤粮啊。”

小原二郎转达了吉冈安直的话说:“不能这么算账。”

吉冈安直的官衔是“帝室御用挂”,这官职中外史书没见过,是日本人的一大发明,说白了,就是替天皇监视、指导、左右伪满皇帝的角色,无异于太上皇。

既然吉冈安直说不能这么算,张景惠也就不再操心。不过,用宪兵、警察、协和会征出荷粮,他还是有点异议,“说出去不好听吧?”

“不然征不上来呀!”小原二郎说,“老百姓怕硬的。皇上、总理大臣可能都没听过百姓中流传的‘四大硬’吧?”

张景惠茫然,什么“四大硬”?

小原二郎说:“警察署,宪兵队,日本窑子,协和会。”

张景惠哭笑不得地咧咧嘴。

小原二郎说:“催粮队里,‘四大硬’占了‘三大硬’,这还不够硬吗?只有窑子娘们下去要出荷粮不合适。”

“那就叫‘三大硬’下去征粮好了!”张景惠咧着嘴又在文件上面画了个很大的圈了事。

少顷,地上已经扔满了已批文件,张景惠的屎也拉出去了,已在提裤子,侍从们则满地爬,一张张地收拢文件,交给小原二郎。

5

一走出厕所,守在门口的吉冈安直笑嘻嘻地叫了声“总理阁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位面目和善却让溥仪看成魔鬼的帝室御用挂,在张景惠这更没好印象。吉冈安直是来送批阅文件的。

张景惠不悦地说:“吉冈先生还没走?我够恪尽职守了,拉屎撒尿也要办公事。”

吉冈安直恭维地笑着说:“您这是学皇上的榜样啊。”

张景惠不理睬他,只顾往前走。吉冈安直从军服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像摆弄扑克牌一样翻开合上地在张景惠眼前摆弄着。那全是穿和服的日本少女照片,张景惠看也不看一眼。

张景惠心里明白,日本人又打如意算盘了,溥仪的元配皇后婉容抽大烟,疯疯癫癫,他唯一钟爱的妃子谭玉龄又突然暴毙,平平常常的感冒,怎么日本军医一针注射下去,人就死了呢?显然是日本人害的,这叫溥仪又痛又恐惧。张景惠先还不信,就冲日本人急不可耐地让溥仪纳日本女人为妃,张景惠不得不信了,这招真毒辣呀!一旦他弄个日本妃子睡在身旁,那溥仪可完了,说梦话都得小心了,溥仪俯首帖耳忠顺日本人,心里也在打小算盘,想借日本人力量,恢复他的祖宗基业,让大清帝国复辟!溥仪热衷于当满清皇帝,并不情愿坐满洲国的金銮殿。他明白,这与日本人的本意是南辕北辙的。他当然得处处小心。日本人太鬼了,万一溥仪和日本妃子生个混血儿,那满洲国的皇位继承人可就有一半大和血统了,真正的“兵不血刃”!

张景惠也不傻,这事他怎么劝?尽管张景惠反应冷淡,吉冈安直还是不屈不挠,又把那些日本少女的照片扇面形摆在了张景惠面前,想借重国务总理给伪满皇帝施加影响。

张景惠一推六二五,说:“我不好干预,不如你去问皇上。”

吉冈安直说:“正因为皇上很冷淡,才请总理去劝劝他。”

张景惠对吉冈安直说:“你天天跟随皇上,不比我摸他心思?我相中了有什么用?若是我,照片上的美女闭眼睛摸一个都不会后悔,可不摸皇帝心思呀!”

吉冈安直说:“婉容皇后疯了,后宫不能虚位呀。照片上都是出身显赫的日本少女,请总理出面好好劝皇上,好歹挑一个。”吉冈安直特地选出一张,“相貌出众,叫山田代,她还是前任关东军总司令山田乙三大将的亲侄女呢,门当户对呀。”

张景惠说:“我怕碰钉子,皇上早说过了,有一后足矣。”

吉冈安直还在饶舌:“三宫六院也不算多呀。”见张景惠始终耍滑头,最后,吉冈安直不得不搬出尚方宝剑了,“你怕碰满洲皇上的钉子,就不怕天皇震怒吗?”

这话触到了张景惠身上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张景惠立刻一抖,马上谦恭起来,“怎么,让皇上娶日本女人,是天皇的旨意?”

吉冈安直说:“当然,这是天皇的意思。”他还说,“天皇不久还要邀请皇上再度访问日本,婉容疯疯癫癫,他去日本两次都没法带呀。假如有个日本妃子,那就方便多了,连翻译都不用找了,我这御用挂也轻闲了。”

张景惠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示一定尽力,苦口婆心地苦谏。

吉冈安直预测,溥仪一定又搬出民族不同,礼仪有别,各种习俗、习惯也都不合为借口搪塞,他叫张景惠强硬些,必须让他明白,日本人能把他从天津请到满洲来当皇上,也有能力让他下去。这本是天皇的一番美意呀。

好厉害!这难道不是傀儡皇帝的软肋吗?张景惠惶恐地连连说:“明白,明白。”

6

新京医大校门口和教学楼前的揭示板上都贴着新布告,张云峰因口出反日狂言,加上污辱、殴打日系学生被新京医大开除学籍了。

这种事不多见,这消息不胫而走,各系好多学生跑到校本部来看布告,议论纷纷。

得到通知,张云峰匆匆打包好行李走出校门,张云岫得信,特地从建国大学赶来陪他,他安慰弟弟:“无所谓,咱问心无愧就行。”他叫弟弟别急,过几天他去找白刃的爸爸,他门子硬,不会不帮这个忙,也许还有转机。

张云峰并不特别难过,“这书我早念够了,我不伤心,只是觉得人妖颠倒,真可恨,校长的女儿受了污辱,自己救了她,她父亲反倒把恩人开除了,这是什么世道?”

张云岫说:“你心肠太软了,也许本来就应当把真相公开,这太窝囊了,有必要为丸山彻二保面子吗?”

张云峰倔犟地说:“我才不为丸山彻二呢,我是为自己的承诺。我答应过那个日本女孩,永不对人说,我不能言而无信。”

既然如此,也就别怨天尤人了。张云岫问弟弟打算去哪儿?他的意思,让云峰先到白城二表舅家去住几天。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去,平常都没啥来往,张云峰不好意思投奔人家。

张云岫说:“若不,我跟白刃说说,先在他家暂住几天。”

张云峰说:“哥,你就别为我操心了。”他告诉哥哥,“西江月老师让我先到范家屯一个啥地方待几天,现在也正在给我想办法。西江月老师说,他托人办办看。张云岫只好叮嘱他,一旦有了落脚地,马上告诉自己一声。”

二人刚走到校门口,没想到校门口聚集了上百名中国同学来送他,陈菊荣、周晓云都哭了,唐庆华代表同学们说:“张云峰你先回去,我们大家还要联名上书,凭什么因为矢野美夫一面之词就开除你。”

张云峰说:“我们是在人家治理下呀,没处说理。”他向同学们鞠了一躬说,“同学们都请回吧,谢谢你们,后会有期。”

张云峰快步走了,唐庆华又追了上来。

唐庆华说:“兄弟,我会替你报仇的,说不定什么时候狠揍那小子一顿,非打残废他不可。”

张云岫说:“你别莽撞,出口气也还是于事无补。”

唐庆华也知道真相,埋怨他:“你太守诚了,就该当着丸山校长面说出实情,差点遭到矢野美夫强奸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女儿,看他脸往哪儿搁!”

张云峰也不是没想过,可这有用吗?丸山洋子会承认吗?丸山校长会把矢野美夫送进监狱去?再说,张云峰考虑的是他女儿,不管她多么傲慢无理,自己既然已经答应过她,永远不对人说,再说出去,她怎么活?一个女孩子,这不是最看重的廉耻吗?

唐庆华还是为了张云峰不平:“多余为她守口如瓶,她是什么好饼!忘了她骂咱是劣等民族了?”

张云峰叹口气:“都到这地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唐庆华说:“你倒是替人家想了,谁替你想?你救了他女儿,他把你开除了。”

张云峰的心又被深深刺痛了,他说:“那有什么办法?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啊。这就是亡国奴的滋味啊。”

唐庆华问他:“今后干什么去?你还可以再考别的大学,或者上奉天医大、哈尔滨医大插班,天下又不只有新京医大一家。”

张云峰也这么想过,说:“因为哥哥想过几天让白会长给说说情,怕也不行。我听说,这条路早被堵死了,文教部有令,各校凡是操行不好开除的,一律登记造册,向全满洲国的同类学校通告,跟追查逃犯似的,谁还敢收我?”

唐庆华恨得牙根发痒,说:“小鬼子太可恶了,有时候我真不想念这份驴马经了,人家抗日联军拿起枪来跟他们干,那多过瘾。”

张云峰捅了他一下,说:“你说话小心点。”

前面有一个挑担的过来,一路吆喝着:“豆腐脑热……”

唐庆华摸摸兜,摸出几个钢镚来,他说:“还有几个钢镚,够咱几个一人喝一碗豆腐脑了,来,我请客。”

他拉着张云峰,也喊过来张云岫,喊着:“来三碗豆腐脑,多加点卤。”卖豆腐脑的人放下了担子。

7

徐晴正忙着在弘报处看一张报纸大样,用红笔不客气地勾勾抹抹、大杀大砍。忽然看见西江月站在她面前,就问:“连个招呼都不打,大诗人怎么来了?”表面看,徐晴对西江月仍像从前一样热情,也不减打情骂俏式的浪漫。

西江月开门见山:“有点急事来求你。”

徐晴说:“说吧。愿意效劳。”

西江月说:“我的一个好学生因为殴打日系学生被开除了,其实是冤枉的。”

没等他说完,徐晴就打断他:“为这么点小事来求我?你没发烧吧?”

西江月说:“我不是无能吗?小事也办不了。”

徐晴有点不耐烦地说:“没看我正忙着吗?这张报又出事了,整版介绍四川峨眉山风光,什么意思?这不是煽动满洲人别忘本,怀念重庆政权吗?”

“这太牵强了吧?”西江月说,“人家只是介绍风光、地理呀。”

“我可不这么看,甘粕有句话——‘亡其国必先亡其史’,太精粹了。峨眉山也好,泰山也罢,虽不是历史,也是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地理概念。刊物上大吹峨眉风光,这明显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更阴险。我已责令他们全换版,主编撤职,调查背景。”徐晴挑着眉说。

西江月说:“这可是日报,怕来不及了,弄不好还得开天窗,又是事件。”

“笑话,我徐晴能轻易让它开天窗?开天窗意味着什么?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弘报处这关没过去,我才不背这个骂名,干脆,让它这天无报,我看他怎么向订报户交代。”说罢,徐晴提起朱笔,在那一版的版面上打了个巨大的叉,写了“全删”两个字。

西江月说:“你真够辣的了。”

徐晴说:“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呀?”

西江月说:“当然是夸你足智多谋、做事干练了。”随后又问徐晴,“方才求你的事,帮不帮啊?”

徐晴说:“行了,别烦我了,这不是大炮轰蚊子吗?”随手扔给他一张纸,叫他把名字写下来。

西江月在那张便笺上写下“新京医大医疗系张云峰”几个字,交给徐晴。

8

听见有人敲门,尾荣义卫的夫人渡边佑子打开房门,很意外,是到过她家的张云峰,不过她可叫不上名字,只是热情地鞠躬打招呼:“你来了!对不起,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了。”

张云峰背着行李卷,站在门外,哈了哈腰,说:“我叫张云峰。是尾荣先生的学生。”

渡边佑子闪到门旁,说:“快请吧,我想起来了,过中秋节时来过我家。”

屋里的尾荣义卫听到说话声急忙出来,一见他背着行李卷,大为不解,“这是干什么去?也不到放假的时候啊。”

张云峰向尾荣义卫鞠躬行礼后,把行李卷放到门旁,说:“我被学校开除了。”

“为什么?”尾荣义卫很吃惊,他对倒茶水的妻子说,“张云峰是个非常好的学生,功课优等,操行也优等。”

对他信任的日系老师,他不想再隐瞒真相,否则老师会误解他。张云峰坐下后,把大前天晚上他救了一个差点被人强奸的女生,后来坏蛋矢野美夫倒打一耙,又把被开除的经过说了一遍。

渡边佑子很替他不平:“你怎么这样傻?把那个受害的女孩子说出来,让她作证不就行了?”

见他面有难色,尾荣义卫说:“天黑,他怎么可能认出女孩是谁?也许没问人家名字,是吧?”

张云峰苦笑,说:“其实我知道她是谁。”

尾荣义卫也急了,“那还等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说出来更糟。”张云峰说,“他们不但不相信,反而会招来更大的祸。”尾荣义卫夫妇都糊涂了,不知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张云峰说,“因为那女孩子是丸山校长的女儿洋子。”

尾荣义卫和渡边佑子同时吃了一惊,尾荣义卫说:“天那么黑,你没有看错吧?”

张云峰说:“她的校服被撕破了,不好意思回校,我还陪她到三中井百货商店去买了新衣服呢,又送她回家,怎么会认错?”

尾荣义卫摇头晃脑地说:“这可有趣了,张云峰救了校长女儿,校长却把张云峰开除了。不行,这件事必须让丸山校长明白,不然太有失公允了。”

渡边佑子也说:“是啊,也许说出来,丸山校长不但不会开除他,还会感激他呢。”

尾荣义卫要穿衣服,他要去学校,马上去找丸山校长,讨个公正回来。张云峰拉住尾荣老师,叫他千万别去。他想过了,不可能推倒重来。一来丸山洋子怕丑,她就不会承认真有这事,校长碍于脸面,更不会承认了。

尾荣义卫仔细想想,觉得张云峰说的也是有道理的。“人家一口咬定没这回事,还不是自讨没趣?”张云峰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我当着丸山洋子的面许过诺言,不把这事张扬出去,我不能食言啊!只能吃个哑巴亏,忍了。”

渡边佑子十分感叹,对眼前这个心地善良、守承诺的学生肃然起敬,真是个君子呀。

忽然从窗外传来一阵弹奏钢琴的声音,渡边佑子走到窗前向隔壁的小楼望了一眼,是丸山洋子在家练琴,她倒是像没事人一样。张云峰觉得气氛太沉重了,就说:“不说这事了,过去了。我要到乡下去了,别的该见的老师都在学校里告别了。因为您今天没课,在家备课,说不定还能见到尾荣老师了,所以特地到家来看看。”

尾荣义卫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很感动,谢谢学生心中有他。学生有难,想帮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丸山校长一向认为尾荣向着中国人,他真的出面可能会更糟。不过他想起一个人来,说白浮白与丸山校长有交情。渡边佑子也想起来了,丸山校长的哥哥曾是满铁头目,与白先生很要好,白先生出面,一定能行。事已至此,张云峰早已心灰意冷,坚持不让老师费心了。

9

丸山彻二没想到,白浮白会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正坐在桌后练毛笔字的丸山彻二忙站起来,他练了几年书法,字写得仍很幼稚。他放下笔,笑着问:“哎呀,白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对了,一定是为协和会颁布《青少年组织大纲》的事来的吧?医大已组建完毕,协和青年团成立了,就等协和会来核验呢。”

白浮白说:“今儿个没有公务,纯粹是来看看老朋友。”

丸山彻二说:“那可太好了,中国人深信写字能练气功,能练丹田一口气,我挺神往,可练了几年,也没超凡脱俗。”

白浮白说:“你是尘心太重,满脑子升官发财,心静不下来,岂能写好字?”

丸山彻二笑着说:“那正好借这机会请白君再来指导一下,看我这字有无长进!”

白浮白看到写了好几张,全是“建设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之类。白浮白建议他最好坚持临帖,如柳公权的《玄墨塔》,还有《九成宫》……像他这么瞎写,练一百年也不行。

白浮白走到桌后,铺上一张宣纸,用镇尺压位,拿起毛笔做示范说:“写毛笔字最好站着。你看,站着才能屏住呼吸运笔,有时要一口气下来,这确实是对身体有益的。最值得称道的是,写字时能摒除杂念,力气全运在手上,力抵千斤,什么都不想,与和尚打坐入定是同一道理,异曲同工。”

白浮白挥笔写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

丸山彻二问:“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白浮白告诉他:“这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自己不愿干的、不愿受的苦,别强加在别人头上,是将心比心的意思。”

丸山彻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边看他写,一边说:“你说写字能入定,我太想入定了。”

白浮白笑道:“你可入不了定。你满脑子都是杂念,时刻想着谁是反满抗日分子,时刻想着升任教育局局长,你怎么能入定?”

白浮白又写了“制怒”的斗方。

丸山彻二想起来了,当年白浮白给他哥哥写的好像就是“制怒”两个字。显然白浮白对这两个字有特别的偏爱。

白浮白题字落过款,笑着说:“这是林则徐用于自诫的两个字,他常把这两个字挂在中堂。”

“我明白。”丸山彻二说,“不让自己愤怒,也是养生之道。”

“更是修身之道。”白浮白说。

丸山彻二说:“怪不得阁下从不与人争执呢。如果全满洲的人都该在屋子里挂上‘制怒’二字,谁都不发怒了,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白浮白哭笑不得,“制怒,是控制情绪,并不是真的不怒,这是不能被误解的呀。”

丸山彻二拉他坐下说:“晚上要请你好好喝一杯。”

白浮白说:“不好从命,下午,我得召集协和会实践部、指导部、文化部开会,要举办讲演会,开展民力涵养运动,你们医大也不能落后啊。”

丸山彻二说:“协和会的事,医大从来是当要务来办的,没敷衍过。”

话锋一转,白浮白像是轻描淡写地问他:“你们开除了一个学生吗?”

丸山彻二没当回事,说:“是有一个,已经开除了。噢,难道你是为这事来的?”

白浮白不否认:“我希望丸山君能收回成命。”

丸山彻二很抱歉,说:“我特别尊重白先生,因为我的兄长尊重白君,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把面子留给白君做了,但这次不行,我不这么做,平息不了新京医大日系学生的愤怒,会出事的。”

白浮白的话针锋相对,“你就不怕满系学生的愤怒同样不好平息吗?我知道你很为难,矢野美夫的父亲是关东军司令部的重要人物。但这次不同。已经有人要把事实真相公布了。一旦公布真相,这对阁下可太不利了。”

丸山彻二一头雾水,“真相?什么真相?”

白浮白问他:“阁下知道被矢野美夫欺负的女生是谁吗?”

丸山彻二怔怔地看着白浮白,“这有什么特别重要吗?”

白浮白点着烟,慢条斯理地吸着,平平淡淡地告诉他:“受害人是你女儿丸山洋子。”

像被雷击了一样,丸山彻二马上跳了起来,大叫:“不可能!是他们胡说,是栽赃,是给我抹黑,想把水搅浑,好让我服输,我不会上当,不会手软的。”

“为了开除一个学生闹得满城风雨,连自己女儿的名誉也搭进去,值得吗?”白浮白这话分量可不轻。丸山彻二气极败坏地说:“我不能妥协,也绝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非常抱歉,什么事都可答应白君,但这件事已经决定了就是覆水难收了。”

10

新京火车站前,当张云峰背着行李卷从票房子买票出来时,竟与去配给所买东西回来的丸山洋子不期而遇。

两个人都愣住了,丸山洋子说:“是你!你上火车站来干什么?”看一眼他的行李卷,很纳闷,没听说学校要去终日实习呀,他背行李干吗?

难道她不知道?还是装蒜?张云峰没好气地说:“装什么糊涂,我被你父亲开除了呀。”

丸山洋子皱起细而弯的眉毛,还以为他犯了大过,万万想不到与自己有牵连。她禁不住说:“是吗?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操行不好的学生,到了被开除的地步,你一定太差,无可救药了。”

张云峰终于愤怒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欺人太甚了!”

丸山洋子矜持地微昂着头说:“好啊,我倒想听一听。”

张云峰说:“我告诉你,我是因为你才倒霉的,说得确切一点,我是为了保护你,为了保护你的名声才被你父亲开除的。”

丸山洋子不屑地笑着说:“这可真奇怪了,你因为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云峰说:“你这么健忘吗?那天晚上,你被坏人欺侮……”

丸山洋子神经质地喊道:“不准你提这个,我警告你。”

张云峰只好向她兜底了:事后他认出了那个坏蛋,那家伙是班级里的矢野美夫,他那天回寝室,矢野美夫蒙头大睡,是因为矢野美夫上有他用手电筒砍出的伤痕,矢野美夫见他揭出自己的丑行,就倒打一耙,说他有反日言论,要告发,指控他行凶报复。校长追问下来,让他找到被害的女学生,才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他本来应当把丸山洋子说出来,但是既然答应过她,永远不向人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所以,还是始终没说。

这可大出丸山洋子意外,她怔了一下,问:“真的是这样吗?”

张云峰很伤心地说:“是呀。你还为我被开除幸灾乐祸吗?你们日本人都没有良心。”

丸山洋子忽然拉住他说:“不,你不能这样骂日本人,日本人也有良心。你不能走,这不公平,我们一起去找我父亲去。”

张云峰说:“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说罢挣脱出来,向街口走去。

见拉不回张云峰,丸山洋子叫了一辆三轮车,跳上去说:“快,新京医大。”三轮车夫飞快地蹬车急驰而去。

白浮白走后,丸山彻二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他的《玄墨塔》字帖不在手边,就找了一本《金刚经》当摹本,一个人对着一本字帖在临帖练字,这时门“砰”一声推开,丸山洋子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脸色苍白。

丸山彻二吓了一跳,女儿今天下午不是在家请老师教钢琴吗?又跑来干什么?

丸山洋子开门见山也问他:“你把张云峰开除了?”

“是呀,”丸山彻二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女儿央求道:“求求爸爸,您别开除他,让他回来吧。”

丸山彻二把手中的毛笔放下,他很感奇怪,这是怎么了?丸山洋子怎么会为张云峰求情?她一向高傲,看不起满洲学生啊!

丸山洋子说:“这您就别问了,请爸爸答应女儿的要求。”

丸山彻二显得很严肃,这是经过校务会讨论的,也不能因为校长女儿一句话,就推翻成命啊。况且她又毫无道理呀!

丸山洋子急了,说:“你非逼我说吗?那我就告诉你,他那天晚上救的那个女生,就是我!矢野美夫是个坏蛋!”由于激动和委屈,她眼里含着泪。

白浮白的话果然被证实了,丸山彻二十分沮丧,眼皮垂下来问:“这是真的吗?你怎么不早说?”

丸山洋子说:“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

丸山彻二困惑地自语,这张云峰也很奇怪呀,丸山彻二一再追问,直到他被除名,他也始终没把女儿的名字说出来呀。这是为什么?

丸山洋子说:“那是因为他答应过我,永远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丸山彻二也很感动,这真没想到。张云峰倒是个男子汉。

丸山洋子放心了,这回,该让张云峰回校了吧?

丸山彻二显得很为难,他把头仰在椅背上良久,才说:“我还是不想把你的名誉搭进去!只要让张云峰回来,就得重新召开校务会,得给大家一个交代,你就得出面作证、保他,值得吗?你平时不是最看不起满洲学生吗?”

丸山洋子承认道:“我是看不起他们,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如果张云峰就这么被开除了,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丸山彻二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紧锁着双眉,这时,外间会客室的电话铃响了,丸山彻二走过去接电话。来电话的是徐晴,徐晴说:“丸山校长吗?我是弘报处的徐晴。”

丸山彻二说:“是徐处长啊,有事吗?”

徐晴说:“我没事。舅舅让我给校长打个电话,听说医大开除了一个学生,叫张云峰?不知有这事没有?”

丸山彻二一怔,承认道:“有这回事,这点小事怎么惊动国务总理了?”难道张云峰有通天本事?

徐晴的语气是转达总理的话,在丸山彻二听来,完全是以势压人。她说:“总理大臣希望您慎重为好,这个张云峰告发过战时有害分子,对满洲帝国有功。当然,这种事情外面人是不知道的。”

丸山彻二一听,忽然受到了某种启发,灵机一动,马上眉开眼笑地允诺:“徐小姐请放心,就是张云峰没有功,就凭总理大人一句话,我也会照办。退一步说,就是徐小姐说一声,我也会给面子呀!”

这倒是实话,徐晴也许是打张景惠旗号,可丸山彻二没法去对质。况且,即使她不打舅舅旗号,丸山彻二也得有所顾忌呀!他虽是日本人,也不能把弘报处不当回事。

徐晴说:“那就谢了。”

丸山彻二放下了听筒,长长地吁了口气。

女儿正焦急地等他,丸山彻二喜滋滋地回来,对女儿说:“你呀,真让我为难。可我不能让我的女儿伤心啊!”

丸山洋子喜不自胜,一转眼间,难道爸爸同意取消成命了?和方才接的电话有关吗?

丸山彻二不会把心里所想对女儿和盘托出,他说:“即使是让他回来,也得是另外的理由,不能以牺牲你的名誉为代价。”

“那当然最好了,我也是这个意思。”丸山洋子点点头。

丸山彻二让她回去练琴,他马上召集校务会复议,会让姓张的学生回来上课。丸山洋子欢天喜地地回家等消息去了。

11

新京医大全校学生集合完毕,松本宽代走上讲台,喊着“向天皇礼拜”,学生们全都九十度鞠躬。礼毕,他说:“请丸山校长训话。”

丸山彻二走上讲台,他手里拿着几张纸,他说:“在医疗系一年级甲班张云峰同学被开除后,有很多同学联名保他,希望学校再给他一次机会,后经证实,该生在校外曾做过有益日满协和之事,为此,校务会经过重新复核,决定从善如流,撤销原来的处分。鉴于该生业已回原籍,可派同学将此通知送达。尽早请他返校上课。”

底下中国学生一片掌声。陈菊荣、唐庆华鼓得最响。但他们也纳闷,这戏剧性的转折原因是什么?丸山彻二说的“有益日满协和之事”又语焉不详,指什么说的?陈菊荣根本不愿想那么多,校方取消成命,让张云峰回来就是胜利。

但日系学生觉得受屈辱了。矢野美夫首先喊了起来:“这是包庇反满抗日分子!”一些日系学生附和他七嘴八舌地乱吵乱嚷。

丸山彻二威严地咳了几声,底下才安静了。他说:“恢复张云峰的学籍,除了方才我所说的,学校尊重请愿同学们的意愿以外,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学校没有理由把张云峰拒之门外。”

听了这话,学生们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会说什么。

丸山彻二说:“从总理府转来一封表彰函,表彰了张云峰同学的操行。他在破获四国高和农业大学反满抗日案件中,是有功人员,是他,告发了战时不良分子。这样忠于天皇的好同学,我们怎能开除呢?”

这一来,不单陈菊荣他们大吃一惊,连矢野美夫也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在底下鼓噪了。矢野美夫对一个日系学生说:“他又成英雄了?这回还撼不动他了,便宜了他。”

中国学生好不沮丧,用陈菊荣的话说,这不是往张云峰头上扣屎盆子吗?日后他就是回来了,怎么有脸见人啊。可不是,这哪是表彰他,这是糟践他呀!

12

张云峰返校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丸山洋子回家度周末去了。早饭后,张云峰来到吉野町二丁目,丸山彻二家小楼二楼阳台的窗户开着,风飘摆着湖绿色的窗帷子。从窗口飘出阵阵贝多芬的钢琴曲《月光》的旋律。

张云峰似乎是在听琴声,在窗外走来走去。他再三犹豫后,向楼门走去。

他来到丸山洋子家门外,敲敲门,里面的琴声戛然而止。一个很悦耳的声音问道:“是哪一位?”随即听到踢踏的木屐声越来越近。

门拉开,穿着家常和服的丸山洋子出现在门口,她穿着和服别有一番风韵,真是婷婷玉立,太美了。

张云峰微笑着说:“洋子,你好……”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丸山洋子脸上的笑脸突然凝固了。而且双手撑着门框挡在门口,根本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

她冷冷地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张云峰说:“我是来感谢洋子小姐的,如果你不出面澄清,我就没有机会再回医大念书了。”

丸山洋子矢口否认和她有关系,接下来她的话令张云峰难堪,她说:“你重新复学,不是因为你告密吗?”

张云峰很激动地说:“我不想辩解,这是给我泼污水。告密的说法,那只是你父亲保护你的借口。”

丸山洋子说她并不在乎张云峰的谢意。她说:“你救了我,我也报答了你,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到此为止吧,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说毕,“砰”一声推上了房门。

张云峰眼里既有屈辱的泪水,也有愤怒的火焰。他伸脚发泄地在门上猛踹了几脚,转身往外走时,发现身后站着从外面归来的丸山彻二,正对他怒目而视。

张云峰根本不在乎,他夺路而走,“咚咚咚”地跑出院子。

13

梅津美治郎见甘粕正彦在参谋带领下进来,就把屋子里的人全打发了,说有要事,所有人都先下去。

部属们走后,梅津美治郎拉着甘粕正彦坐到沙发上,把精致的铁筒烟移到他跟前,允许他在司令官邸抽烟,别人可没这个待遇,梅津美治郎不吸烟,最讨厌烟味,一个参谋课长曾因为在打夜班时过于困倦,在司令部作战室抽了一根烟,被连降三级,从中佐降到上尉。

甘粕正彦点着一根烟,审视着梅津美治郎,司令官这么急着招他来,想必有不寻常的事。

梅津美治郎打开一本硬壳文件夹,从里面拿出几张报纸,一张是延安的《解放日报》,一张是重庆的《中央日报》,还有两张外文报,分别是《纽约先驱论坛报》和苏联的《真理报》。他把报纸向甘粕正彦跟前一放,说:“请你看看吧。”

两张中文报纸的标题都是特大字号:

日本法西斯违反国际法,悍然在哈尔滨设立731细菌工厂。

甘粕正彦脸刷地白了。他下意识地掐灭了烟头,喃喃地说:“这怎么可能!”

梅津美治郎说:“不可能的事情却发生了。共产党延安的报纸先发,国民党重庆的报纸紧跟,连美国的《纽约先驱论坛报》、苏联的《真理报》也登出来了,也就是说,一夜之间,我们苦心经营的731绝密,已是纸里包的火,快被烧穿,再也不是秘密了。”

甘粕正彦只能懊恼不已。他站起来,垂着头,说:“这件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梅津美治郎又拉他坐下,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亡羊补牢,我们必须找出泄密的漏洞,从现在报纸公布的内容看,外界还不了解更多内幕,我们还可以矢口否认。如不堵住漏洞,细节、物证也会落入敌人手中,总有一天,我们将会被推上断头台,大日本帝国会成为被万世唾骂的对象。”

甘粕正彦有点困惑,问:“就是日本人高层,知道731是怎么回事的也极少啊!这泄密的渠道到底在何方?”

这也正是梅津美治郎百思不解的呀。会是什么人窃取绝密情报?难道有坐探?

甘粕正彦又拿起报纸看了看,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能是731部队里的人提供的。”

梅津美治郎不敢确定,说:“731是个禁锢天地,那里的人员,全是严格挑选的,又有严酷的管理,平时不准出去,离开驻地,也要三个人以上,写信要检查,来信要审看,这不是见鬼了吗?”

甘粕正彦问:“这消息在满洲扩散到多大范围了?”

“所幸满洲国任何报纸还都没有报,现在只是墙外开花。”梅津美治郎最怕这消息在满洲蔓延,会起到蛊惑人心的作用,对圣战太不利了。

“不扩散就好。”甘粕正彦有把握控制满洲局面,哪家报纸也没这个胆量,弘报处看得很严。他倒担心,一旦活动于地下的反日势力知道了,他们会大做文章。梅津美治郎今天找他来,就是请他及早侦破此案,防止消息进一步扩散,只要敌方得不到731的核心机密,没有第一手证据,就可狡辩。

甘粕正彦沉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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