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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

冯月真是第二次应白刃之邀到租借地来吃饭。上一次是他被日本宪兵追捕,逃脱后无路可去,白刃让她进了钟鼎的济众镶牙院,又成了钟鼑的挂名妻子。

这一次会面,对她的人生又将产生什么影响?不得而知。

跨进武藏野,刚一落座,白刃就到了,他倒先旧事重提:“在同一地点,是第二次请冯大姐吃饭了,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冯月真说:“只能感激你呀,没有镶牙院这个避难所,我也许早在宪兵队留置场里受大刑了。说起吃饭,我这次坚持不能再让你破费了。”

白刃说:“也好,那就吃冯大姐一回。”

点了菜后,白刃问起冯月真的动向:“听说你回医大去见西江月,又不见而返,不知这是为什么?”

冯月真叹口气:“说得极其简要,他和徐晴混在一起。”

白刃想替她排解说:“未必不是虚应故事。”关键在于冯月真根本没心情。趁今天的机会,冯月真倒想问问他:“我是不是可以回新京医大附属医院上班了?”

白刃的回答是肯定的:“没有危险了,当然可以。”

冯月真也有顾虑:“无故旷职这么久,人家要不要我,难说了。”

白刃说:“我倒可以帮忙找人。问题是,我对西江月被戏剧性释放有几分怀疑。”他这话是一种暗示,冯月真的危机还潜伏着。

冯月真心里也化魂儿,是呀,一会儿拉到法场去陪绑、假枪毙,一会又说查无实据,变成了走私大米,不大可信。从白刃的提示里,冯月真悟出一点儿,是不是怀疑西江月……

白刃赶忙封口,说:“这倒与我无关。”

冯月真望着白刃笑,白刃发现了,觉得这笑有点异样,就问她笑什么?

冯月真道:“我笑你把我当小孩了。”

白刃说:“怎么能这么说呢?”

冯月真嘴上不说,不等于心里没数,当初白刃委托她弄违禁药品,后来他写条子救她,又有本事那么快给冯月真改名换姓,办齐一应假证件,又让她与钟大夫扮假夫妻,这一切都证明,白刃绝不是一般人,这些也不是白刃一个人能办到的,所以冯月真早就认定,白刃似乎与西江月背景相似,又不同。

冯月真望着他半晌,说:“你应该是不同的。”

白刃微笑,像是很有兴致地询问:“怎么不同?”

冯月真摇摇头,“确实也说不清,总之,在我眼中,白刃是有思想、有气节、有抱负的人,不然,我也不会帮你弄药品。”

白刃感谢她冒险帮自己,话说到这儿,白刃说:“还想通过你的关系再弄些药,不知是不是添麻烦?”

冯月真似乎有些反感,话说得不太好听:“仍然只是利用我吗?”

白刃微笑着望着她说:“大姐怎么这样说?让我无地自容了。”

冯月真说:“我只希望能和你站在同一屋檐下,肝胆相照。”其实,她不必问白刃是怎么回事,也能猜到几分。

白刃真诚地说:“有时,若即若离更安全。这等于是默认。”

冯月真便不再说什么了。现在想来,当初帮她逃难、化名隐居,除了可能受西江月牵连外,保护另一个地下团体未尝不更重要,她替白刃弄过违禁药品,她是知情人。

为了安慰她,白刃又说:“不过,你的心情,我可以转告掌柜的。”

这词儿可挺新鲜。冯月真笑起来说:“掌柜的?”

白刃说:“叫习惯了,这样才普通啊。”在白刃看来,冯月真早已经有资格和他站在一个屋檐下了。

这无异于是最大的信赖、最高的奖赏,冯月真眼中蓄泪,充满幸福感地望着白刃。

2

这几天,白刃频频活动。隔了一天,在吉野町的四国歌舞厅里,他又约妹妹见面。浓妆艳抹的日本歌舞伎扭动着腰肢和屁股跳着古典舞蹈,脸上的****厚得能随时震下碎屑。一些半醉的日本人拍掌唱着、摇晃着。

在后面一张桌旁,坐着白刃和白月朗兄妹。他们喝着日本麒麟牌啤酒,眼前摆着几碟小吃。他们脚下放着一只藤箱子,注意力全然不在观看歌舞上。

白月朗注视着箱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重得很。

这是白刃带给妹妹的,嘱咐她不必打开看,如果她有大一点的箱子,把它装进去更好,这个箱子是藤子的,太扎眼,不适合旅行携带。

巧了,甘粕正彦刚刚买了两只新皮箱,非送给白月朗一只不可,那皮箱是大号的,很时髦,她觉得应该能放进去。

因为白月朗要到东边道山区出外景,白刃早就向白月朗打招呼了,托妹妹带点东西给朋友,特别是听说她和甘粕正彦一起走,尤为兴奋,那就肯定借光坐头等车厢。

妹妹的话很犀利,她问哥哥:“你是为我坐头等车厢舒服高兴呢,还是为你的箱子安全而庆幸呢?”

白刃笑了,不得不承认妹妹太厉害了,一语中的,入骨三分。不过他还是不能揭破谜底,只能含混其辞。

白月朗用脚碰了碰箱子,问:“里面是什么?”

白刃说:“最好不要问,也别看,明白是帮哥哥做的事就行了。”

白月朗是何等精明的姑娘,早意识到哥哥在从事秘密工作,她故意问:“你可别害我呀,是大烟土吧?”

白刃笑着打诨,说:“比那值钱,是白面儿。”

他倒会顺竿爬!白月朗也不拆穿哥哥,哧哧地笑起来,说:“走私毒品抓住可要判刑蹲大狱的。”

白刃说:“所以你要特别小心啊。”

白月朗喝了一口啤酒夸张地说:“连我亲哥哥都拿我当一个傻瓜来利用,这人世间还有什么真情可言!”

白刃装听不懂说:“你说什么呀。”

白月朗忽然说:“哥,万一因为替你带这只箱子,我让日本人识破,抓住砍了头,你后不后悔?”

这话令白刃悚然心惊,心里咕咚一沉,他一时无言以对,他显然明白,托妹妹带的东西,一旦露了馅,可比走私烟土、****要严重得多,能说没有风险吗?万一马失前蹄,他将葬送妹妹,这太可怕、太残酷了,他不敢想,一时竟后悔自己的决定了,心里乱糟糟的,就扭过头去。白月朗发现哥哥眼里湿润了。过了一小会儿,白刃低声告诉妹妹:“算了,我改主意了,不用你帮忙捎带,我再找人吧。”

白月朗透过哥哥眼中的泪水看到了他的内心,哥哥越是这样疼爱她,她心里越受感动,白月朗说:“行了,我也不问了,哥哥能为我差点流了泪,我知足了。你也别担心,我也不会偷着看,既然哥哥说不会害我,我就带上。不过,下次再求我时,最好真诚点,别鬼鬼祟祟的。”

白刃默然,白刃立刻扭转话题问:“张景惠说到棚里去看你拍戏的事,去了没有?”

“说了几次,都没去。”白月朗说,“张景惠每天在日本人跟前提心吊胆,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可对中国人,有时又比日本人更狠毒。日本人怕老百姓给抗联送粮食,就想了个并大屯、集团部落的法子,可仍然饿不死抗联。后来张景惠给日本人出主意,给出入集团部落的农民发良民通行证,每人带的午饭不得超过一个大饼子,让他们想支援抗联也支援不成,你说他损不损?不甘心当走狗,又拼命在日本人面前当恶狗,变态狂!”

白刃只轻蔑地一笑,骂道:“他简直是头号民族败类,你没事该多到他那里去走动走动。”

“你怎么了?”妹妹很反感,“你是想通过妹妹为你铺平升官之路呢,还是想让我去巴结张景惠充当保护伞?”

白刃说:“你哪来这么多难听的话。”他说,“只要守住方寸,心里不存心巴结,就无所谓。”

白月朗心里清楚,哥哥依然想利用她。只要是正事,她甘愿被利用。只不过,走动得太频繁,她怕人家背后讲究她。于是说道:“梁父吟就很反对我到张景惠那里去。”

“你听他的!”白刃说,“梁父吟也是心口不一,既然反对,为什么又鼓动你到张景惠那去求一幅字给新京医大啊。”

白月朗说:“无利不起早,他是为他表妹当旁听生,让我里外替他求人。”

“你愿意!”白刃说,“我看梁父吟对你够言听计从的了,专门为你写了那么好一个角色。当然,你对他也很不错呀。”

白月朗觉得哥哥话中有话,不想多谈,就含含糊糊地说:“我对谁都不错。”

3

建国大学阶梯教室里正上大课,好多年级的学生在一起听,主讲是作田庄一。

张云岫的邻座是台湾学生李子秀,白刃坐在他后面一排。

作田庄一说:“日本人是在帮助亚洲,多少世纪以来,欧洲人就一直欺侮我们亚洲人、黄种人。我们必须精诚团结,共建大东亚共荣。在座的,有日系同学,满系同学,还有来自朝鲜半岛和台湾的日系同学,我们……”

李子秀忽然站起来:“总长先生,我想请教一下,我是生在台湾的,为什么不称台系,朝鲜来的不叫朝系,而要叫日系呢?”

底下嗡嗡议论起来。张云岫向李子秀竖起大拇指,白刃从座位底下踢了他一脚,不准他出风头。

作田庄一并没恼,他优雅地仰起头,说:“李子秀同学的发问有道理。从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之日起,台湾、朝鲜已不再属于中国,是地道的日本行省,当然要归于日系。”

李子秀又一次站起来,说:“我既非日系,也非满系,而是地地道道的华系,中华之系,华夏子孙。”

张云岫两手快拍到一起了,白刃又踢了他一脚,他看了白刃一眼,很不甘心地放下手。

作田庄一手里的教鞭往讲桌上一抽,训斥道:“胡说。”但他很快又变得平和了,他说:“李子秀是一时冲动,一时拐不过弯来,失去了理智,我相信李子秀这是唯一的一次失误,也是最后一次。但他仍然逃不过惩罚。”

他随后扭头叫训导官。训育主任兼塾监青本平进跑步进来,敬礼报告:“青本平进请训!”

作田庄一一指李子秀,声音不高却很严厉地下令:“罚李子秀三天禁闭!不准说情。”

青本平进答应一声,向李子秀一摆头,李子秀不慌不忙地跟他走出了教室。很多中国学生用敬佩的目光目送李子秀沉稳地步出阶梯教室。

下课后,夹着书本的张云岫和白刃往塾室走着,张云岫很兴奋,想不到李子秀这么勇敢,叫他佩服。他觉得大家当时应当声援李子秀,法不责众,也许作田庄一就没咒念了。可白刃却不断用脚踢他,不让他表态。

可不能图一时痛快而胡来,如果张云岫出事,不是他个人的事。有组织的人不能盲目行事,没有指示不能冲动。这简单道理他当然明白了,只是心里别扭。现在真替李子秀捏一把汗。作田庄一还算客气,张云岫寻思,还不得抓起来呀?至少得除名,作田总长挺温和呀,只是蹲几天禁闭,他深感意外。

白刃觉得,作田有他的治校理念,他毕竟是以学者自居的人,与军国主义分子有别。

张云岫告诉白刃:“李子秀肯定是有组织的人,他有一次暗示我加入什么诗刊社,我很谨慎,说自己连顺口溜都写不出来,什么湿呀干的!没搭茬。”

“这就对了。”白刃说,“你没权自作主张联系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人。”停了一下,他问张云岫:“你回建大,钟大夫知不知道?”

张云岫说:“冯大夫知道,钟大夫不知道,他以为我又找着挣钱多的活,跳槽了呢。”

白刃说:“很好,有时你明知是怎么回事,你都不能把这张纸捅破,懂吗?”

张云岫点头。

4

梁父吟在湖西会馆后面的白桦林里走动着,吸着烟,脚下放着个大皮包,他在等借光车。小巧玲珑的古樾走过来,她笑道:“大编剧在这转悠啥呢?在白桦林里寻找灵感吗?”

梁父吟说:“导演约我跟随摄制组到东边道拍片子出外景,我在这等白月朗一起走。”

古樾打趣他说:“哎哟,你在湖西会馆门前等你的俏佳人,这不等于虎口夺食吗?”这话显然弦外有音,那虎当然是指甘粕正彦。

梁父吟不喜欢她开这种玩笑,特别是把他和甘粕正彦摆在情敌位置上,更反感。梁父吟说:“你别闹,我跟白月朗只是编剧与主演的合作而己,岂有它哉。”

古樾撇撇嘴表示不信:“算了吧,骗谁?大编剧怎么不给我写个剧本也捧红我呀?”说完哈哈大笑。

梁父吟说:“你有实力,不捧自红。”

古樾凑近他,话说得有几分神秘,“你这人,表面看是个高傲、放浪不羁的艺术家,骨子里还是有民族气节的。”

灌迷魂汤?梁父吟马上提高了警惕,说:“你可别这么夸人。这么一夸,我离矫正脑筋地方就不远了。”

见他封口,古樾说:“我观察你好几年了,有时挺会装傻,又傻得天衣无缝,不敢小瞧你。”连说了几声佩服。

梁父吟说:“你这是夸我呀,还是骂我?”

古樾一笑不说话了,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请你参加一个组织,全是文化人,一起活动,也为民族事业贡献点力量。”

梁父吟很意外,他马上说:“组织?你饶了我吧。我连协和会都不入,作家同盟会上门去送表格,他当了擦屁股纸,还是甘粕正彦劝说,才勉强入了艺文同盟,官办的,没法子。古人有训,曰君子不党。”

古樾正色道:“这不是你说的那种下三烂组织,你其实又在装傻,你是信不着我吧?”

梁父吟说:“那倒不是。我懒散惯了,谢谢你的好意。”

见他不上路,古樾后悔自己太直白了,很失落也很生气说:“你如果想出首我,你能得一笔奖金。”这显然是拉他不成,害怕被梁父吟出卖,来个先发制人,敲打他。

梁父吟把手搂住古樾的腰说:“小妹妹,刀按在脖子上,我也是一条汉子,我入不入没关系,用到我,两肋插刀。”

这一表态,古樾的脸色才变过来。这时甘粕正彦的车从湖西会馆开出来了,古樾与梁父吟分手。

车里坐的是白月朗和甘粕正彦。白月朗一见梁父吟在小白桦林里转悠,就对甘粕正彦说:“停一下,把他捎上吧。”

甘粕正彦很不情愿地拍拍司机的后背,让他停车。甘粕正彦说:“出外景,编剧去干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是你约的吗?”

白月朗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呀。是大吉俊夫导演请他去的,可能剧本还要作一些改动。”

甘粕正彦的脸色虽不太好看,但车还是停了,梁父吟把行李送到后备厢中,坐到了司机旁边的位置,开了句玩笑:“我给理事长当保镖的。”

转眼间,白月朗又看不出甘粕正彦有生气的迹象了,他说:“作家跟外景,很新鲜啊。”

梁父吟回了他一句,“理事长亲自送站,也不寻常啊。”

甘粕正彦说:“比送站更不寻常,我也要跟剧组出外景。”

确实。这在满映,可是破天荒的事呀,梁父吟不禁大为吃惊,是因为甘粕正彦特别关注这部影片呢,还是因为白月朗?梁父吟不禁看了白月朗一眼,又看甘粕正彦,似乎想找到答案。

白月朗轻松地说:“两个不寻常凑到一起,预示着《林则徐》的前景也不寻常呀。”三个人都笑了。

开往东边道的票车(客车)车体还没从库房里推出来,《林则徐》剧组几十号演职员已经提前进站,一大批外景器材堆在月台上。升降机、俯瞰台、移动道,还有摄影机、服装道具箱子、灯具、胶片盒子,堆得到处都是。大吉俊夫导演披散着长头发,和制片主任跑来跑去,不停地与车站的人交涉着什么。

一队日本宪兵开过来,散兵线一样站好。又有一队专门站到了满映的器材跟前。他们开始一件件检查行李和器材,每查完一件便贴上一个标签。特别让演员们恼火的是,行李全要打开翻个遍,大家全嚷嚷开了。

有人表示不满,说是对满映都这么不信任!

有人认为这是莫大的耻辱。

也有人给自己壮胆,说:“一会儿理事长就来了,看他们敢查!宪兵队算老几?还不都得打蔫?连关东军司令都高看理事长一眼呢!”

一声气笛长鸣,火车头已经把车体倒着推进了站台,列车乘员一跳下车,零散旅客开始登车。每个车厢门口都有一个警察、一个宪兵在检查,包都要被打开。

大吉俊夫交涉无果,很恼火,对宪兵队的一个头目嚷着说:“太不像话,对满映的外景队都这样不客气,我要抗议。”

宪兵头目说:“对不起,导演先生,火车不止一次被匪徒炸掉了,我们是不得已例行公事。”

宪兵们查到密封的胶片盒了,他们也蛮横地指令:“打开。”

摄影大助理、二助理慌了,双手护住胶片盒说:“天哪,这是胶片,能打开吗?打开就曝光全作废了。”

一个宪兵上去动手抢,要撕开封条,摄影大助理大喊:“导演,不好了,他们要拆胶片盒子了!”

大吉俊夫气得跑过来,把那个宪兵像提小鸡一样提起来,扔到一边,骂了一声“浑蛋”,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一顿嘴巴。这一下祸惹大了,一个宪兵少佐吹起了口哨,立刻拥过几十个宪兵,把满映剧组的人团团围住,首先扭住了大吉俊夫。

这时有一个满映的人如见救星一样喊道:“好了,甘粕理事长到了。”

大家扭头望去,只见甘粕正彦的奥斯汀牌小轿车直接开进了月台,这辆车一出现,军警们纷纷敬礼。

甘粕正彦、白月朗和梁父吟走下车来,有人告诉宪兵少佐:“坏事了,他是甘粕正彦!”

少佐吃了一惊。他就是创建满洲的甘粕正彦?这可是让他敬畏的人物啊。想撤也已经来不及了,少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面对混乱的局面,甘粕正彦声音不高却威风震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吉俊夫像受欺负的孩子见到了家长,又诉苦又告状,说:“太不像样子了,胶片也要打开检查,险些把胶片全报废。”

宪兵少佐知道甘粕正彦惹不起,忙上来敬礼,毕恭毕敬地向甘粕正彦解释说:“我们也是奉命执行公务。”

甘粕正彦并没发火,而是叫司机把他的私人箱子提下来。

司机从后备厢里提出两只一模一样的棕色皮箱,中间有三道梁,很漂亮。还有梁父吟的大皮包。

甘粕正彦指着胶片盒,告诉少佐:“这是电影胶片,就是梅津美治郎下令,也不能打开,那会曝光作废的,还会贻笑大方。”他一指他的皮箱说,“这是我的私人行李,可以开箱检查,请吧。”

他这一说,白月朗显得特别紧张。赶快出面说:“理事长是皇帝和国务总理的顾问,他的行李也要检查吗?”

宪兵少佐早让甘粕正彦的下马威震住了,连说“我们不敢”。

甘粕正彦却很固执,哼了一声,说:“现在怎么又不敢了?”他自己准备替他们打开箱子。他真的蹲下去要开箱子锁,并且问白月朗,哪只是她的。

白月朗吓坏了,一旦开了她的皮箱,可是大难临头了。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她极力镇定一下自己,走过去,小声对宪兵少佐说:“还不快去赔礼?你打算被撤职呀?一旦真的开了甘粕理事长的箱子,你可就完了。”

宪兵少佐岂不知其中利害?甘粕正彦这是在赌气,等于要他命,他绝不能铸成敢开甘粕正彦皮箱的大错。便过去按住了甘粕正彦开箱子的手,说:“阁下如果这样,是不给我面子了……我就会被撤职,请你可怜可怜……”

白月朗趁机劝甘粕正彦:“别太认真了,让人家丢了饭碗啊。”

甘粕正彦这才作罢,站起身来。他本来也没想真开箱检查,谁敢逞强?不过是抖抖威风而已,当然见好就收。

宪兵少佐下令:“全体,后退五步!”

宪兵们全部退后,大吉俊夫这才喊了声:“快,装车,火车要开了。”人们忙了起来,少佐带着宪兵们也帮忙扛起行李、器材来。

5

车警和乘务员替甘粕正彦和白月朗提着箱子走进头等车厢包房,包厢里只有两张铺位,舒适明亮。车警把甘粕正彦的箱子放到荷物架(行李架)上,白月朗却说箱子重,坚持要放到铺底下。车警照办后,鞠躬告退。甘粕正彦移动了一下箱子,开玩笑地说:“你这箱子这么重,里面放的是炸弹吧?”

当乘务员送来两杯茶走后,白月朗说:“理事长这是开玩笑还是当真啊?你这么开玩笑我可受不了。我知道你从前是干什么的,职业习惯吧?在你眼里,看谁都像反满抗日分子。”

甘粕正彦说:“你看,我这一句玩笑话引来你这么一大堆话。”

白月朗拉开车窗,喧闹声扑面而来,隔壁是一节三等车厢。她看见车警们正堵在车门口,挨个搜查旅客的行李,那些人大多穿着破烂的更生布(再生布)衣衫,个个面如菜色,警察连推带搡地检查,连衣服兜都要翻过来看。

检查到一个抱孩子的乡下妇女了,她背着一个背筐,用奶瓶喂着怀里的婴儿,一个警察拉她一把,要检查她的背筐。

妇女抱着孩子不得劲,央求别让她从背上卸下来了,背筐都是破尿布片子啥的,一股尿骚味,别熏着他。

“少废话!”警察用力一扯背筐带,把妇女拽了个趔趄,险些拽倒,妇女费力站稳,好歹腾出手来卸下背筐,那警察底朝上把东西全倒在地上,除了尿布,孩子的几件衣服,还有哄孩子玩的小拨郎鼓。警察用脚踢了一下,发现底下有个小口袋,便捡了起来。

妇女一见,忙央求说:“老总,这是从亲戚那借来的二斤面,孩子一生下来就没娘了,我是他婶子,将他养活了也不容易,这点面是给孩子煮面糊糊的,你看。”他晃了晃手里的奶瓶。

警察劈手打飞了奶瓶,玻璃奶瓶滚到站台下,在铁轨上摔碎了,妇女心疼得直打唉声。警察举着那二斤面说:“好啊,你敢吃白面?这是经济犯,念你带的不多,就不抓你蹲笆篱子了,面,没收了。”

旁边等待检查的旅客都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警察,却敢怒不敢言。

妇女“哇”一声哭了起来,她一哭,孩子也大哭不止。那乡下妇女双膝一跪说:“积积德行行好吧,没这点面,孩子小命不是完了吗?他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

警察理也不理,把小留口袋往专门收集没收物品的竹筐里一丢,喊“下一个”了。

白月朗目睹了这一幕,忍无可忍地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怒不可遏地冲那个警察喊起来:“你还有没有一点人味,把面还给她!”

警察愣住了,居然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所有的旅客也都举目朝头等车厢这里望。连甘粕正彦也被惊动,一见白月朗脸涨得通红,显得十分激动,觉得奇怪,便也从车窗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那个警察心里没底了,坐头等车厢的哪个是好惹的?他对甘粕正彦巴结地干笑着报告,说:“这个老婆子私带白面,十足的经济犯。”

“胡说,”白月朗干脆下了车,说,“这是那可怜婴儿的奶水,你夺走这二斤面,不等于杀害一条小生命吗?”

甘粕正彦也站到了车梯上,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地对那个警察下令:“把面还给她。”

一听这话,那乡下妇女冲着白月朗在月台上磕了几个响头:“好心的姑奶奶,神灵会保佑你的。”

警察无奈,把小面口袋扔回了女人的背筐,有几个旅客帮着那妇女把破尿布片之类东西装回筐里,替她背上。那妇女仍哭哭啼啼地上三等车去了。

也许甘粕正彦是为了讨白月朗的欢心,也许他想在中国百姓面前博得个好名声,他还不算完,叫车警下车,叫来一个值勤的警尉,掏出自己的派司(证件)在他眼前一亮,警尉诚惶诚恐地敬礼,等待他命令。

当着许多旅客面,甘粕正彦宣布,叫那个犯了过失的警察“滚回家去抱孩子”,甘粕正彦显然怕他阳奉阴违,还问了那个警察的姓名,又索看了警尉的派司,记下号码。

为表忠心,警尉当场扯掉了警察的肩章,摘下他的大盖帽。百姓叫好声一片,勒索百姓的警察在旅客一片“警狗子”的叫骂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很有成就感的甘粕正彦对白月朗会心地一笑,白月朗也报以感激的微笑,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这个日本高官毕竟支持了白月朗的正义之举,让她出了一口恶气。

当甘粕正彦挽着白月朗的手上车时,车下等待上车的旅客中,又感觉不舒服了。有人夸奖白月朗,说:“多亏头等车厢那个女的了。”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中国人谁能坐得上头等包厢?还不是给日本人当****的?”

这话恰恰让白月朗听了个一清二楚,她登时变了脸,在车门口呆了一下,猛地关上车门,委屈的泪水刷一下下来了。

甘粕正彦当然也听到了这些不恭的议论,他像是替白月朗叫屈地说:“看吧,这就是你的同胞,你可怜他们,他们却这样来侮辱你。”

白月朗说不出的委屈,想驳他,又觉得不理直气壮,一时做声不得。

为了安慰她、给她出气,甘粕正彦甚至提议说:“要不要让警察去教训教训那个信口雌黄的家伙?”

“这又何必?”白月朗摇摇头,“算了,从常理上推断,他也有他的道理,一般的中国人谁能坐得上头等车呢。”

甘粕正彦不失优雅风度地说她真是一个软心肠的人。

回到头等车厢包房,刚坐下,火车就缓缓起动。不一会儿,梁父吟和大吉俊夫连续穿过几节三等硬座车挤过来了,都是满头大汗,人太多了,连厕所都挤了好几个人。甘粕正彦忙让他们坐,白月朗又向乘务员要了两杯茶。甘粕正彦关心摄制组全队都是否安顿好了?其实挤不着剧组的,他们是包车。甘粕正彦叫他们二位也到头等车厢里来,还要叫乘务员补头等车票。大吉俊夫摆手,不想过来,导演还是觉得和大家在一起方便,就是十几个钟头的火车嘛,好在有寝台(卧铺)可以躺一躺。至于梁父吟,可以过来。梁父吟却说和剧组在一起热闹,也不肯过来,甘粕正彦只得作罢。

大吉俊夫擦着脑门上的汗说:“幸亏咱们是包一节车皮,否则不知会怎么样,人太多了,过道上、连结板都挤满了人,满洲人真是的,越穷越乱窜。”

梁父吟说:“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树挪死、人挪活,人就得挪动啊。”

大吉俊夫半开玩笑地说:“方才作家先生可走嘴了,你说中国人,而没说满洲人。”

梁父吟并不想掩饰失误,喝着茶说:“让大家完全忘了中国人,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甘粕正彦显得很宽容,根本没往心里去,反而承认现实,他说:“什么事情都不能急,前几年,有那么多人在学校里抵制学日语,现在日语称为国语了,学生不是学得很好了吗?前几天我到八国高去,满校园都是纯正的日语,闭上眼睛,还以为你回到了京都、奈良了呢。”

列车驶出了扬旗,开始加速,车轮碰击铁轨连结处的铿锵声也加快了节奏。

6

梁父吟烟瘾大,聊了几句,便摸出香烟,站在过道吸烟,望着车窗外旋闪而去的景物像是在出神。白月朗来到他身后,问他在想什么?

火车正通过山谷,眼前是遮天蔽日的森林,时值五花山季节,秋霜一点,三角枫、五角枫和榶槭树红彤彤的,大青杨和白桦树的叶子金黄一片,像是透明的金箔吊在树上,绛紫色的是葡萄藤,还有红松的墨绿、柞树的赭石色彩……满山遍野姹紫嫣红,大自然如同一幅油画。

梁父吟禁不住赞叹富饶的东三省:“这里的山川多壮美啊,东北有煤、有铁、有石油、有森林,有出海港、有纵横密集的铁路,东三省有丰饶的黑土地,有人参、貂皮、鹿茸角这三宝,东三省就好像一个富有的人家,让邻居眼红啊。”

白月朗会意地一笑。

梁父吟问她去过日本没有?白月朗摇摇头。

梁父吟说:“日本是几乎没有什么矿藏的贫瘠国度,又是地震频发的国家,人口拥挤不堪,他们不满足于岛国的理念,他们太羡慕东三省这块黑土地了。”

“羡慕和掠夺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吗?据我所知,在东三省有一种传说,说将来日本人要把国都迁到长春来。”白月朗说。

“不是传说,这是他们的梦。”梁父吟说,“新京的名字就很耐人寻味,新京是对应旧京东京应运而生的。大同路、顺天大街,修那么宽,一切建筑都照搬日式风格,八大部全集中在顺天大街两侧,坐北朝南的位置暂时空着,图纸都画好了,据说是未来日本天皇宫殿的选址。”

白月朗长叹一声,说:“那我们就是真正的亡国奴了。”

“据资料显示,日本人计划十年内以开拓团的方式,移居五百万日本人来东北,二十年后起码能繁衍到两千万,试想那时候东三省会是谁家天下?”梁父吟的语气平静,听在白月朗耳里却是那样沉重。

白月朗越听越悲观了。

梁父吟转过身,用下颚指着关着的包厢房门问:“甘粕正彦在包房里干什么呢?”

白月朗说:“在看报。”

梁父吟像是无意间提醒白月朗:“小心点带的东西,车上的贼多。”

白月朗故意显出不在乎的神情说:“吃了豹子胆了?谁敢到头等车厢来行窃?”

“小心不为过。”梁父吟警告她,“不要轻易离开你的包房。”

白月朗突然起了疑心,梁父吟何以这样关心她的皮箱?他好像在暗示什么。难道他知道箱子里有秘密?

梁父吟见她很敏感,就作出了合乎逻辑的解释:“女孩子嘛,箱子里肯定都是心爱之物,首饰都很贵重,万一丢了,岂不要难过?”他催促白月朗快回房里去,他也要回剧组那边去了。

白月朗点点头,若有所思。甘粕正彦在包房里,还担心小偷进去行窃吗?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连甘粕正彦也在防范之列。白月朗的心动了一下,目送梁父吟挤进三等车厢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神。

回到包房里,坐到甘粕正彦对面,甘粕正彦把水果盘向白月朗推推,让她吃,说:“女孩子多吃水果皮肤好。梁父吟哪儿去了?还在吞云吐雾吗?”

白月朗说:“他回包车厢那边去了。”说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甘粕正彦忽然问起梁父吟来,让她评价说:“梁父吟这人怎么样?”问完他马上又笑了说,“我不该问,竟忘了你和他的关系是很密切的,这是白问。”

白月朗觉得甘粕正彦话中有话,说:“听理事长这口气,好像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不,他是值得信赖的。”甘粕正彦马上否认,但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别人不一定这么看。”

出于关心,白月朗就问甘粕正彦:“对他有什么议论?”

甘粕正彦正好借口传音,说:“他行动诡秘,城府深,不容易捉摸透。”

这可不是好话。白月朗马上站出来维护梁父吟:“他城府才不深呢,他是典型的文人,性情中人。”

甘粕正彦又提到梁父吟写的那个《破落名门》的剧本,他问:“你看过没有?”

白月朗明白甘粕正彦的意思,点点头,说:“有人指责他剧本里一个情节,说到外面请管家是影射,也许因为这种指责,梁父吟中止了他的修改计划,不准备投拍,这才有了新作《林则徐》的酝酿。”今天甘粕正彦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白月朗一时猜不透,她得给梁父吟正名,包括对《破落名门》提出与别人迥异的看法,她说:“剧本主旨非但不犯忌,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个名门望族没落了,没有希望了,才需要从外面请一个有朝气的管家来,这正是给当局帮忙啊。”

没想到白月朗会出奇兵,甘粕正彦笑了,说:“这也是一家之言,此前还没有一个人反过来分析呢。这想法对梁父吟说过吗?”

“说什么呢!”白月朗说,“梁父吟写作初衷就是这样。只是后来有说法,他不想因为一部电影给上头惹出笔墨官司来,才委屈地收回了剧本。”

甘粕正彦说:“噢,是这样。”他在琢磨,是梁父吟教她这么说的,还是她自己的看法?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7

这正是下课时间,满操场是学生。西江月夹着教案脚步匆匆地来到校门口,问传达室的老头:“有人找我吗?”

老传达指着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说:“就是这位先生找您,等您半天了。”这个男子正是在建大失踪多时的吴连敏。

西江月眼一亮,认出他来,但又采取谨慎态度,故意显得冷淡地问他有什么事。

吴连敏对暗语说:“你不敢认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西江月显得无比兴奋,上级终于派人来与他接关系了!他连忙对暗语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六舅的二女婿。”

吴连敏说:“你六舅让我来看看你,听说你前些天病得不轻。”

西江月说:“全好了,九死一生。”

两个人热烈握手。西江月下两节没课,邀他到寝室去。他们便一前一后向平房宿舍区走去。

进了西江月居宅书房,西江月请吴连敏落座后,烧上开水,笑着说:“沧海桑田,小吴,想不到你现在是我的上级了。”

吴连敏告诉他,现在他叫****。

西江月可算把他盼来了,他向吴连敏倒苦水:“你不知道我有多苦闷,现在像个无助的孤儿一样,每天处于绝望当中。我用发表诗作的办法,向组织多次呼喊,可一直没有回声。”

吴连敏说:“这一切,我们都注意到了,但是时局太复杂,我们总得有个考察过程,相信你能理解。”

西江月说:“这我明白,组织上总算又来找我了,我希望尽快能做一点工作。”

吴连敏告诉他:“过去的老关系都不要用了,你出狱后没有贸然地去寻找老关系接头,这是很好的。”

西江月问他:“今后就等你指示行事吗?”

吴连敏点点头,说:“你把被捕和出狱经过先写一份书面材料。这虽是不快的事,也请你理解,每个人都得接受组织审察、甄别。”西江月一口答应。

水开了,西江月给吴连敏沏了茶,问:“那我现在干什么?”

吴连敏似乎有点犹豫,说:“倒是有一件很艰巨的任务,这是很冒风险的,不知你是否能完成。”

“我一定能完成。”西江月迫不及待地表态说,“我有徐晴的舅父这个后台,应当说有把握。”

吴连敏问他,“徐晴是否可靠?”

“可靠,”西江月说,“营救我出来,徐晴使出了全身解数,还动用了张景惠,发动艺文同盟同仁联名俱保。如果她出卖我,我是不可能有今天的,她把我的一切政治罪名都抹平了,剩下的是无关宏旨的走私罪,这也给宪兵队一个台阶下,特高课绝对不会担个错抓的干系的。”

吴连敏说:“这个我们想到了,也许下面的任务也得徐晴帮忙。”

西江月拍拍胸脯说:“你只管说,徐晴本来就是自己人。”

“警觉是必要的。”吴连敏说,“上两次敌人的大搜捕,我们不单损失了很多骨干,我们的地下电台也多数落入敌人手中,目前大连、齐齐哈尔几个工作站都无法发送情报,与重庆的联络也常常受阻。”

西江月马上明白了,问道:“组织上急需电台,对不对?”

“你说对了。”吴连敏说,“这是最紧缺最敏感的东西,绝不是买几斤萝卜、几斤茄子,组织知道会很难。”

西江月不能说很容易。他也叫了半天困难,说:“这种军控物资,就是徐晴也无法直接弄到手。”经过好一阵琢磨,西江月看时机已到,于是说:“我愿担大任,我可以让徐晴想办法,张景惠总是个靠山啊。”

吴连敏说:“那好,我等你好消息。找我,就在《大同日报》的搬迁启事上找,老办法。”

西江月有点失望:“我有急事也不能去见你吗?”

事实上吴连敏没有答应,说:“我行踪不定。”

西江月只好点点头,见他起身要走,就挽留他:“你别走,怎么也得请你下顿馆子呀。”

吴连敏说:“免了,还是小心为好。”

西江月只得把他送出门。

8

票车喷着白烟驶入西安(辽源)站。西安是煤炭重镇,西安太信矿的优质煤不但全部支撑着日本在满洲的军工厂,还源源不断地运往日本。白月朗从车窗望出去,已看到堆积如山的煤矸石尾矿和绞盘机、天车在运转了。

前面摄制组的包车里跳下很多人,有的人下车伸懒腰、散步,有的人买山果和小吃。

头等车厢走廊的车窗拉开了,白月朗探头向外望望,问:“检车工,在西安站停几分钟?”

检车工叮叮当当地敲击着车轮,告诉她说:“停车十六分,这是大站,又是机务折返段,换车头,上水上煤。”

白月朗回头招呼包厢里正在打瞌睡的甘粕正彦说:“走,理事长,下去转转,透透气。”

甘粕正彦懒洋洋地向外瞥了一眼,说:“你先下去,我想休息一会儿。”

按约定,西安站是白月朗交货的地方,甘粕正彦留在车上碍眼,白月朗怎能放心,必须把他拉下车,就找不能睡觉的借口,说:“这丁丁当当的检车声,吵死人,能睡得着吗?大家都下去了,停车十六分呢。待在车上多乏味?”她几乎是强行地把甘粕正彦拉了起来。

这时车的另一方向正有一个戴破草帽背个大背筐的人穿越铁轨走来,不时地用手里的铁夹子夹起散落在枕木间的煤块,像个拣煤核的。他原来是张云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同伴,穿得很破烂,他们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头等车厢。

远处铁道边的黄花松林子里,也有两个人影,等着接应。

当甘粕正彦一只脚已踏下车梯时,身后的白月朗突然说她忘带牙具了,她想下去洗把脸。不等甘粕正彦应声,她又急忙回到车上,叫乘务员把包房门开一下。乘务员替她开了门。

白月朗一进入包房,立刻拉上门,心咚咚乱跳,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冷静一下,弯腰把铺底下自己那只箱子拉出来,拴上了布条,做了记号,又重新推到床下,然后向背面车窗外看看,她看见两个拣煤核的人影一闪。白月朗迅速拉开了半个车窗,然后拿了洗漱用具离开了房间,车警过来,在外面锁了门。

火车背面的张云峰看看周围没人,放下背筐,双手向上一推,开大了车窗,双手勾住白月朗那间包房的车窗下缘,轻轻一纵,翻入包厢,他拉出铺下的两只皮箱看看,提起了拴了布条的一个,他把皮箱拎到茶桌上,人先翻出去,再把皮箱递给外边的同伴,放到笤条大背筐中,再回手将车窗向下拉,拉不严,留了一条小缝。

他俩背起背筐,若无其事地横越线路,钻进附近的黄花松林子里,与接应的人一起消失了。

在西安站月台水槽前,洗过脸的白月朗见梁父吟正要买一种类似李子的水果,软软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用豆角叶托着卖的,她从腰部往下全湿透了,沾满了草刺、草籽,像刚从河里上来,她旁边放了一只猪腰筐,里面全是这种山果,盛好的,每一片叶子上有一小堆绿莹莹的果实。

梁父吟问白月朗:“认识这是什么吗?”

白月朗说:“像李子,不过不是,比李子粒小。”

梁父吟告诉她:“这叫元枣子,学名叫山弥猴桃,特别甜。在长白山一带到处都有。”

小女孩吆喝着兜售:“买吧,大元枣子贱卖咧,一角钱一堆,可甜了,刚釆的。”

有人说:“够贵的了!”

小女孩反驳道:“一角还贵?都不抵工夫钱呢!”

梁父吟一边掏钱夹一边说:“我请客,剧组有一个算一个,一人一包。”摄制组的人便笑着拥上来拿元枣子,白月朗开了句玩笑,对小女孩说:“你可要仔细点好人头,小心他们打马虎眼,吃了不给钱。”

小女孩一边用小铜勺一勺勺地往豆角叶上舀元枣子,一边说:“一包两包的少了无所谓,在山上摘的,没本钱。再说了,一看穿戴,就知道都是有身份的人,谁能占这么点小便宜。”

小丫头倒会说话!白月朗笑了,她接过两包,一包递给甘粕正彦,她尝了一粒,真甜,她从来没吃过。甘粕正彦也说:“挺好吃的,是树上结的吗?”

小女孩说:“不结在树上,可又挂在树上。和山葡萄一样,是元枣藤子上结的。”

小女孩在数人头,数来数去数花眼了,说:“吃我元枣的人不是四十七,就是四十八。”

白月朗说:“那就按四十八个人头要钱。别叫小姑娘吃亏。”

梁父吟更大方,说:“小姑娘也不容易,按五十个人给她钱。给她五块饯。”

小女孩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说:“今天我碰上好人了,不像昨天那趟票车,下来一帮国兵,一窝蜂抢吃她的元枣子,吃完了,嘴巴子抹石灰,白吃!我白忙活一天,半个铜子没挣着,还气哭了一场。”

白月朗一边寄予同情,一边不时地回头,头等车厢那边让她揪心。

甘粕正彦说:“你挺会发财,若是每天赚五块,你很富有了。”

小女孩说:“这你就不会算账,元枣子熟了时,也就十天半月天光景,若采了生的。还得拿回家捂几天才软,元枣子挺难采的,上哪天天挣五块啊,今天是碰上好人、有钱人了,平常票车过来没几个人买,一毛钱能买好几个大饼子呢,这玩意又不顶饿。”

白月朗问:“你这衣服怎么湿了?下河了?”

“下啥河呀!”小女孩说,“是露水打的,一清早就得上山去采,晚了赶不上这趟票车。”

梁父吟问:“你上几年级了?”

小女孩:“我没上过学。”

大吉俊夫问:“你为什么不念书?”

梁父吟觉得大吉俊夫问得很可笑,念不起书的孩子多了。小女孩说:“一来我家里穷,连饭都吃不上,还能念书?二来,我们那里,方圆一百里才有一个初级小学,只有开拓团的日本孩子能去念书。”

梁父吟看了一眼甘粕正彦,甘粕正彦皱着眉头说:“每个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若想提高国民素质,必须让适龄儿童有书念。”

这也只是拣好听的说罢了。白月朗将他一军,说:“理事长既然高瞻远瞩,是有能力改变教育现状的。”

甘粕正彦说:“积重难返,非我一人所能办到的,也许要等把红胡子都扫灭了,天下太平了才办得到。”

白月朗心想,日本人只知道在东北搜刮民财,筹集作战物资,还管这些!

9

黄花松林子深处,张云峰和几个接应他的人急急地走来,一个人放哨,另外两个人同张云峰一起从背筐里取出皮箱,打开,里面蒙着毯子,打开毯子,是一部崭新的电台,全新的,锃亮闪光。

他们欣喜小心地伸手抚摸着,一个屁股后背短枪的小伙说:“又亮又滑,苍蝇落上都得打滑劈了腿。”

张云峰说:“你真能玄!”

另一个显然是报务员,三下五除二把机器安装上,试了调频,还戴上了耳机子,他认出这是德国电台,叫冯?古拉顿牌,最有名,听说日本人手里都不多,他在抗联电台班干了四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先进的电台呢,他拍了张云峰一下,说:“你可立了大功了。”

张云峰说:“我出啥力了?翻进头等车厢偷出来而已,为弄到它,说不定又有多少人冒风险,几个人坐牢掉脑袋呢,他们才是英雄。”

带枪的小伙提议:“给司令部发个报试试灵不灵?”

报务员说:“你找死呀!”没有命令,他可不敢。万一电波被日本人截获,那就捅大娄子了。他又把电台原样包好,放进皮箱,再塞进背筐,这回由报务员背着,几个人向更幽深的山里走去。

票车从西安开车后,梁父吟又跑到头等车包厢里来凑热闹,坐在那里抽烟。白月朗一上车,就往铺底下溜了一眼,已只有一只皮箱,拴布条的皮箱不见了,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不动声色地给甘粕正彦续茶。

列车在提速,日本车长亲自过来征询甘粕正彦的意见,问:“长官是到餐车上用饭呢,还是送到包厢里来?”

甘粕正彦点点头,吩咐道:“送过来,要三个人的份。把梁父吟的也带出来了。”

白月朗看看表,跟梁父吟开玩笑说:“怪不得你又跟过来了呢,是算准了饭时,来蹭饭了。”

梁父吟说:“民以食为天嘛。”他笑,甘粕正彦也笑。

甘粕正彦低头拉出箱子想拿东西,忽然发现不对,说:“咦,怎么少了一只箱子?”

白月朗说:“不可能吧?”她也往铺底下看了看,“是呀,怎么剩一只了?坏了,丢了一只,是我的丢了,还是理事长的丢了?”

甘粕正彦的脸顿时变了颜色,“不用想,丢失的当然是我的。”这不是一般的小偷,他的箱子里有机密,窃贼显然不是小毛贼。

白月朗也持同样看法。“肯定是冲理事长来的,偷我的箱子,最多偷去些花露水、雪花膏,能值几个钱。”这一说,一向冷静的甘粕正彦汗都下来了。

但白月朗拉出剩下的那只箱子时,却打不开锁,她反复试了几次,终于确认,这是理事长的箱子,幸免于难,哎呀,小偷偷去的真是自己的。她显得极为沮丧。

这一结果,甘粕正彦有点意外,他从白月朗手上接过箱子,插进钥匙,立刻开了锁,他欣喜若狂地翻动着箱子里的文件、衣物细看了看,全都在,他说了句“谢天谢地”,又合上了。

他拭了一把汗,又显得很儒雅了,他又关切地问:“你白月朗都丢了什么?不都是雪花膏、花露水吧?”

白月朗显得很气恼地说:“还有值钱的翡翠项链呢。”

梁父吟在一旁说风凉话,“小偷还是很有眼力的,若偷理事长的箱子,最多偷去几包烟、几本稿纸,会扫兴的。”

白月朗故作气恼地说:“你还幸灾乐祸!”

甘粕正彦站到走廊大声喊车长、车警。不一会儿,车长带了四五个车警来了,车长问:“长官有什么吩咐?”

甘粕正彦指责他们失职:“大天白日,在头等车厢里居然把白小姐的皮箱丢了,成何体统!”

车长感到很诧异,说:“不可能啊,一到站,我就把门锁死了,连通道门都锁死了的,三等车厢和餐车的人绝对过不来,不会有任何可乘之机呀。”

值班车警也赶忙推托责任,说:“白小姐取了牙具出去,我马上锁死车门,一分钟也没耽误。”

白月朗表示不满,“既然你们都尽职尽责了,这么说,我们是监守自盗了?或者是根本没丢,是讹你们的。”

车长忙赔笑,说:“小姐这话言重了。”

一个四处观察的车警突然发现了破绽,他判断,贼是从车窗爬进来的,大家一看,可不是,现在车窗底部还留着一条缝呢,根本没关严。大家判断,一定是在西安站出的事,歹人踹开车窗跳进来拎走皮箱的。

甘粕正彦提出质疑:“我离开包房下车时,这窗户明明是锁着的呀。”白月朗也这样证实。

如果是真的,值班车警责任大了,他忙申辩:“那不可能,如果是锁着,从外面无论如何是踹不开的。”

甘粕正彦明知他说的在理,却不松口:“在车上让贼偷了,反倒是我们的责任了?”

车长惶恐地说:“不、不,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的责任。请白小姐马上开列一个遗失清单,我们请示满铁后酌情赔偿。”

这时,一溜餐车人员托着方盘过来了。车长请各位都消消气、撤撤火,请大家先吃饭。看着饭菜摆好,车长说了声“慢用”,才带人退出。

吃着饭,梁父吟说:“幸亏没偷理事长的,那可要失密了,说不定轰动全满洲。不过那贼也捞不着实惠,多机密的文件,在小蟊贼那里,不过是卷烟纸、揩屁股纸而已,没用。”

甘粕正彦分析说:“我的箱子虽然侥幸没丢,可贼人还是针对我而来,也许因为两个箱子一样,而拿错了,还有一点也很奇怪,为什么不两个箱子一起偷走?是仁慈吗?”

白月朗推测道:“小偷哪有仁慈一说?未必不想一窝端,除非是被人冲了一下,来不及偷第二只了。”

梁父吟放下碗,把车窗彻底放下、关严。

白月朗笑他说:“亡羊补牢,还有什么用?”

梁父吟幽默地说:“补了牢,省得再亡羊啊。”

10

吉野町四国歌舞厅里,软绵绵的音乐声在空间弥漫着,大多数顾客分散在茶座里喝茶聊天,桌上的蜡灯昏暗,整个舞厅弥漫着一种迷离恍惚的气氛。五六对男女在舞池里缓慢地跳着贴面舞,西江月和徐晴也在舞池里移动着,抱得紧紧的,像在水上滑行。

西江月恭维穿着旗袍的徐晴,说:“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香水也特别好闻。”

徐晴媚笑着,在他腮上亲了一下,说:“女为悦己者容啊。”

西江月容光焕发,他这几天有一种灵魂复苏的感觉,他们终于想起他来了。他约了徐晴并非为跳舞,就是来向她报告好消息。但徐晴装着很为难的样子,西江月给她揽下的瓷器活可够她好瞧的,买飞机也比弄那玩意省劲。

西江月很怕她打退堂鼓,就将她一军说:“你不常说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吗?”

徐晴说:“也得小心上当啊,孩子也舍出去了,狼也没套住,那可就不妙了,到时候你不好交代,我也有口难分辩了。”

西江月断言:“不会的,这笔生意做成,就有信誉了。”当他们舞到灯光最暗的角落时,西江月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看见,穿得很时髦的冯月真正和一个男子坐在角落里喁喁私语。

徐晴发现了他的目光在盯着什么,就问:“你看什么呢?”

西江月赶快拖着她旋转到远处灯光稍暗的角落,他遮掩说:“看走了眼,认错了人。”

几乎同时,冯月真也发现了舞池里的西江月和徐晴,她与那个谈话的人站起来匆匆离去。

西江月想追又不敢明说,就找托词说:“我有点晕,要吐,你先坐一会儿。”然后甩开徐晴,三脚两步追出去。

亮如白昼的吉野町大街上,夜行人如织,往两边看,宛如人头涌动的河流,哪里还有冯月真的影子!西江月茫然地站着,徐晴跟出来了,她说:“你干吗?见鬼了吗?”

“啊,这会儿好多了,”西江月说,“我们进去吧。”

徐晴说:“你是见到鬼了,我敢断定,是她!”

西江月一抖:“你说谁呀?”

徐晴说:“你瞒不了我,是发现冯月真了吧?”

徐晴不愧是谍海精英,好厉害,西江月只得点头默认。

徐晴说:“冯月真也发现你了,才匆匆忙忙地躲避,是不是?”

西江月又点了点头。

冯月真虽然又暂时从她的视野里逃走,徐晴还是很兴奋,冯月真果然在新京,徐晴用西江月当鱼饵钓鱼,那么久她都不上钩,今天跟旧情人猝然相逢,本应欣喜若狂,她却反常地躲藏,这证明了徐晴的判断是正确的:冯月真是个有背景的神秘人物。这是好兆头。

冯月真的举动,西江月也深感奇怪,更奇怪的是徐晴。按理说,徐晴该希望冯月真永远消失的,她怎么这么盼望能找到冯月真呢?

到了这时候,只能精诚合作,徐晴不想再瞒西江月了,就说:“冯月真明知你已自由,她仍不露面,连医大那么好的职位都放弃了,能不令人疑心吗?再回头想想,捕你西江月那天,她怎么会消息那么灵,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是不是有人及时指挥并掩护她逃走?这背后若不是一个组织,谁办得到?”

仔细想想,还真有点像,西江月跟冯月真处了好几年,平时可没看出来。今天的事太不可思议了,等于是对面不相逢,西江月既伤心又犯疑。

徐晴笑他还蒙在鼓里,她显得很老到,说:“水再深,有鱼总会翻花吐泡吧?你没事多出去遛遛,我也想办法动用一些人找找,我的直觉错不了,冯月真是一条大鱼,至少可以从她身上挖到更多的线索。”

可疑倒是真的,徐晴说得那么玄,西江月倒看不出。西江月的亢奋情绪低落下来。

有了这重大发现,徐晴急不可耐地赶往满映湖西会馆去约见甘粕正彦。甘粕正彦刚从东边道外景地归来,把一个用白色桦树皮做的小箱子送给徐晴,这桦树皮箱编织得极为精致,这是他特地从长白山里带回来的,纯民间手工制品,比在秋林百货买的要有意思。

徐晴夸张地说:“真是太精巧别致了。甚至说,真可以送到来比锡万国博览会上去了。没想到,山里人手艺这么巧。”

甘粕正彦吸着烟,对徐晴说:“你的成绩很大,正像你说的那样,不怕水深,只怕没鱼,有鱼总会翻花冒泡的。”

徐晴也有点犯难,说:“西江月的上司胃口也实在太大了。一次要两部电台,连我舅舅都不敢兜揽,还骂了我一顿,说我破车好揽载。不能放弃良机呀,我只有找你了。“早在甘粕正彦下山前,徐晴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追了。

徐晴舅舅贵为总理,他想弄到电台,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推诿,甘粕正彦认为他是怕担风险,好人要电台干什么?只有反日组织和山里抗日的胡子才有用。

徐晴很怕甘粕正彦也叫苦,就再三说:“这件事办成,西江月才能在那边有威望,重新站稳脚跟啊。”

如果能把他们的反日地下组织一网打尽,十部电台也不算多,但甘粕正彦只答应给他们一部。他说:“就是这一部也不能马上给,要拖一段时间,让他们感到西江月确实很难才弄到的,让他们反复追才行。”

徐晴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不爽快,那不是使地下抗日组织产生不信任感吗?”

在甘粕正彦看来,恰恰相反。他说:“他们要两部电台,你一出手就痛快地满足他,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谁有那么大的能耐?除非关东军、宪兵队、特高课,就是张景惠以私人方式弄,也得偷偷摸摸的,必须让他们感到,你是费尽心机才弄到一部,这才可信,太容易了也就不值钱了。

徐晴不得不佩服道:“生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呀。”

甘粕正彦很有城府地一笑,“谍海沉浮,要懂心战的战术,有时是事半功倍。”

徐晴并不想一辈子为谍报组织服务,此前他和甘粕正彦达成过一个口头协议,一旦通过西江月破了新京的反日组织,她让甘粕正彦为她活动活动,当一任满洲国驻日大使,至少是参赞,她这会想起来了,提醒甘粕正彦:“你记得答应我的事吧,可要说话算话呀。”

甘粕正彦笑了,“不就想和西江月到日本去定居吗?其实可以给你一笔奖金,何必非当什么大使。”

“不,”徐晴的领导欲是很强的,她说:“我就要当一回驻日大使,驻日大使争不上,驻德国大使也行。我要让川岛芳子黯然失色。”

甘粕正彦笑了,徐晴原来在和她较劲,就恭维徐晴:“你比川岛芳子强多了,比她漂亮,她只不过是在高层活动的时间长了而已,她哪有你有魅力、有本事,她不过靠穿男装搞同性恋,她不搞同性恋,男人没人爱她呀。”

徐晴说了句“去你的”,在他背上敲了一下,趁机坐过去,把香腮贴在甘粕正彦青虚虚的脸上。

“言归正传,既然不能一次给两部电台,那你马上给我准备一部电台。”

甘粕正彦却说:“这一部电台,也要你找张景惠去办。”

徐晴很不高兴,说:“你方才不是说了吗?就是舅舅弄,也担极大风险,也得偷偷摸摸的,他未必肯做,关东军调拨多省事?有捷径干吗不走?”

甘粕正彦推说:“张景惠实在弄不到我再出马,这也让西江月感受到电台确实难弄。”其实,还有一层意思,这也正是甘粕正彦考验张景惠的机会,如果他徇私情答应下来,他就很可疑了,也可借机弄清他通过什么人、什么渠道得到电台,他有一张什么网,一举两得,当然这深层次的用心不可能告诉徐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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