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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

杨小蔚一路按着车铃,躲避着打棒球、滚铁环的日本孩子们,飞快地骑到梁父吟楼前。她并没注意,槭树下有个摆香烟床子的人,正死死地盯着她呢。

杨小蔚刚支起车梯子,锁上车,一抬头,忽见二楼梁父吟家窗户漆黑一片,阳台上的国旗也不见了。

杨小蔚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忙又打开车锁,她已发现了出香烟床子那人不寻常的眼神,觉得他不是好人。她急中生智,向一个走出屋门的中年女人打听,说:“我找王警佐家,不知是在哪一栋?”

中年女人很疑惑,“王警佐?没听说有王警佐在这儿住啊,前一栋有个薛警佐。不如你去问问看。”

杨小蔚连忙说:“那我再找别人打听吧。”说罢急忙跨上车,掉头就冲出小街。

卖香烟的拉长声吆喝了一嗓子:“富士牌香烟,瓜子白梨,贱卖啦!”

这显然是特务暗号,小街入口处立刻有一个便衣发动了带斗摩托车,跟上了杨小蔚。

杨小蔚发现了尾巴,反而不快骑了,游荡在一条大街上,走走停停,时而钻入路边小店买东洋汽酒,忽而走进女公共厕所里站一会儿,窥视着骑摩托的暗探伸脖看而不敢进,她得意地暗笑。

此刻梁父吟并不在家,他在白浮白家,正和白刃在客厅里密议。桌上摆着《满洲日报》号外,标题便是揭露731投放细菌弹的新闻。

白刃问:“上级有什么指示?”

梁父吟拍拍报纸说:“省委表彰我们干得很漂亮。据说湖南常德地区此前已出现了鼠疫病情,正不知疫源呢,这一揭露,国际舆论大哗。日本大本营赶紧声明无此事,可是越描越黑。”

说到钟鼎弄出来的药品,梁父吟说:“上级指示要尽快把东西运出去。虽然药品压根就没在杨小蔚手里,可日本坐探的眼睛死盯着新京医大呢。”

梁父吟点燃一支烟吸着,在屋里慢慢来回走动,现在他想的不是东西怎么送,而是钟鼎的悬疑。

白刃说:“我敢肯定钟鼎是叛徒,毫无疑义。不然那天不可能险象环生,敌人出动了多少便衣呀,他们怎么知道这天我们提货?除了钟鼎,谁会提供这个情报?三马路的一场剑拔弩张的较量,我原以为他们会动手抢走药品并抓人呢。”

梁父吟持相同看法,说:“这也更证实了此前我们的怀疑,钟鼎这么轻易地弄到大批违禁药,显然是日本人为他提供的,然后钓地下党上钩。”

敌人不动手,更验证了梁父吟的判断,他说:“他们胃口很大,故意引而不发,准备撒大网,来个一网打尽呢。”

“当务之急是对钟鼎怎么办?还拖下去吗?那会给组织造成极大的损害。”白刃很担忧。

“我们忙也没用,况且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如请示上级。”梁父吟将烟灰弹了弹。

白刃建议:“应当告诉杨小蔚,不能再与钟鼎有接触。”

梁父吟摇摇头说:“我只能劝她,没法用纪律约束她。又不能明确告诉杨小蔚,钟鼎可能是叛徒,他们的关系毕竟特殊。好在钟鼎也不让杨小蔚再到他那去,他也不希望杨小蔚出事。值得庆幸的是,在钟鼎这儿,除了杨小蔚一个接头的以外,线头都切断了,不会造成危害,他不会害杨小蔚,他百般阻止杨小蔚参与此事,就是证明。”

话题一转,白刃又说:“也不知道我妹妹能不能从张景惠那里弄到特别通行证。”

梁父吟并不担心,说:“以她的机智,对付那个草包是绰绰有余的。”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2

甘粕正彦退出舞厅就再也没有回去。他被梅津美治郎叫去训了一顿,顿时有一种颜面扫地的耻辱感。梅津美治郎一向对他礼待有加,从来没这么不客气过。也难怪,731泄密的元凶一直找不出来,对手变本加厉,连在常德首次投放细菌弹的绝密情报也公之于世,不要说梅津美治郎恼火,大本营、军部、陆相全都震怒了,不用谁逼迫,甘粕正彦给梅津美治郎留了一张便信,便带徐晴坐上夜行车头等车厢,匆匆忙忙赶往哈尔滨坐镇去了。

一路上,甘粕正彦眉头紧锁,一直在吸烟,往日的镇静和运筹帷幄的老练劲不见了。

徐晴安慰他:“你甘粕正彦是功勋卓著的人,不会因为731这点事对你怎么样的。”

甘粕正彦说:“我受不了的是名誉损失,是别人看我贬值的眼神!我还从来没栽得这么狠呢!这次我要坐镇哈尔滨,不挖出731里的间谍,我一世英名将全都付之东流了。”

徐晴觉得他太认真了。

张景惠见甘粕正彦一直没回舞厅,乐得心花怒放,不等散场,就拉着白月朗坐上他的零号车,直奔租界地的丸山日本料理。

虽已是深夜,这里依然灯红酒绿。在一个豪华的和式间里,张景惠和白月朗跪坐在矮桌两侧,享受着两个侍女为他们烤肉、烫酒的周到伺候。在日本《君之代》乐曲声中,几个粉面盛装的艺伎怪模怪样地扭动着屁股,浪声浪气地唱着,白月朗担心她们会把脸上涂得太厚的铅粉震落下来。

张景惠喝了一盅清酒,侍女提起酒壶,敛袖再为他斟酒,张景惠有些不耐烦了,夺过酒壶,对侍女和歌舞伎挥手说:“去吧去吧,看着你们心里犯堵,让我们清静清静。”这些人知趣地跪着退出,拉严了隔扇门。

张景惠把外衣一甩,叉开双腿,说:“这多自在!我就烦日本人跪坐,大腿都压麻了,怪不得他们尽是罗圈腿!就冲这个,也他妈拉巴子不当日本人。”

白月朗趁机说:“你是总理大臣,你若认为自己是中国人,那老百姓就有主心骨了。”

张景惠又喝了一大杯清酒,嚼着烤对虾说:“屁!皇上都屁颠屁颠地跑到日本去,捧回个东洋祖宗天照大神来供着,我还有啥咒念?”

白月朗乐了起来,用话激他说:“看来,总理大人是不愿意换祖宗的。”

张景惠说:“这话说的,祖宗再不济也是自儿个的好啊。”

白月朗给他打气:“你应该挺直了腰,不能全让日本人主宰呀。”

张景惠说:“你以为我官大就敢奓翅呀?惹了日本人,一句话,我还得扛豆腐盘子去,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白月朗说:“我还指望借你点光呢,看来你这总理大臣也是个牌位啊。”

张景惠受了刺激,饮干了一杯酒说:“你也别把我这豆包不当干粮,看得一文不值!我就是个狗尿台(一种长在脏地方的菌类),还长在金銮殿上吧?你有事就张口,日本人霸道是霸道,妈拉巴子的,分对谁,也得给我面子,怕我不给他玩活,离了我,他也玩不转。”

白月朗便直说了:“想弄两本去东边道的特别通行证,这对贵为国务总理的张景惠来说,小事一桩吧?”

张景惠吓了一跳,放下筷子,直勾勾地看着她,问:“你要这个干吗?东边道可是胡子窝呀,那里的地皮都红透了,共产党的抗联在那里杀人放火,那里是禁区,去那干吗?”

白月朗显得轻蔑地说:“方才还说日本人也得给你面子呢。”

张景惠急忙解释:“不是办成办不成的事,那里乱糟糟的,危险,你还是不去为好。”

白月朗说:“不光是我去。”张景惠赶紧封门:“外人的事,我更不管了。”

白月朗说:“是我表哥的事,能叫外人吗?”

张景惠问:“你表哥是做什么买卖的,非要去东边道?做木头还是倒腾山货?”

白月朗说:“我表哥是舞文弄墨的,做什么买卖!”

张景惠来了精神,问:“是谁?我认识吗?”

白月朗:“梁父吟,你不会没听说吧?”

张景惠睁大了眼睛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梁父吟?大名如雷贯耳呀,我不明白,他不好好关门写书,上东边道去干什么?”

白月朗说:“我舅舅,也就是梁父吟的父亲,住在柳河县大通沟,得了痨病,快不行了,舅妈捎信来,让接到长春来治。”

张景惠的样子显得很为难,说:“照说该成全你。可这柳河、通化、蒙江一带,更是胡子密营地,严格禁止的,你别自找麻烦,还是免了吧。”

白月朗决定使用激将法,她装作很失望地说:“完了,我在全家人跟前打了保票,把话都说满了,没想到这么没面子,我没面子还在其次,人家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大总理是个大草包一个,什么事也办不成呢。”

激将法很灵,张景惠肥厚的手掌往饭桌上一拍,酒盅都震起老高,他吼了一嗓子说:“他妈拉巴子的,我是草包?我就不草包一回给他们看看!”

白月朗进一步加砝码,劝张景惠说:“也别因为我这么点儿小事得罪了日本人,不值得。”

张景惠大包大揽地说:“没事,这事我还非办不可,也让他们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你把你表哥姓甚名谁,家住哪,还有身份,国民手账号码,给我写下来,三天内,保证办得利利索索的。”

白月朗端起一杯果酒与张景惠碰了一下,说:“太感谢了,我代表全家谢谢你。”

张景惠也斜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白月朗说:“就这么一个‘谢’字就把我打发了?”

白月朗装作不懂,问:“国务总理也没什么事能求到我名下呀!”

张景惠伸出肥胖的手,忘情地把白月朗的手抓住,凑到自己的厚嘴唇上吧唧亲了一下,说:“我什么样的女人都玩过,连日本娘们也一样玩。家里也算是妻妾成群,可那都是鸭子,就是没碰上像你这样的天鹅,我太喜欢你了。”

白月朗把手轻轻地抽出来说:“总理大人喝多了。”要起身叫小原扶他回去休息。

张景惠说:“我没醉,再来一瓶清酒也醉不倒我,日本这清酒一股马尿臊味,和咱们的老白干、二锅头差远了!”说着,又举起酒壶,嘴对嘴地喝了几大口。

白月朗夺下酒壶说:“别喝了,改天我陪你好好喝,咱们喝中国老白干!”说着想站起来。

张景惠一把拉住她,扯到他怀中,开始动手动脚,“我的宝贝心肝,你若依了我,我把全部家当都划到你名下,让你成天吃香的喝辣的。连明星也不当了,就给我一个人当明星。”

为了摆脱张景惠的纠缠,白月朗挣脱出来,说:“我不是不愿奉承总理大人,谁不想往高枝上爬呀!”

张景惠说:“这话对呀!是人就得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呢。”

白月朗说:“不过,这事你不能急,不能将就。”

张景惠一听,眼睛笑成一条缝了,他说:“那是,对别人可以将就,对你这大美人,我哪敢将就啊。”

白月朗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景惠又赶紧说:“我明白了,你是打憷我那些专扯老婆舌的娘们,对不对?这你别犯愁,一人给她们一笔钱,妈拉巴子全打发得远远的,谁也别想跟你争风吃醋,不能屈了大明星。”

白月朗敷衍地说:“我担心的也不是这个,难处不在你这儿,也不在我这儿。”

张景惠说:“那还有谁?难道还有跟我争风吃醋的主儿?”

白月朗想用甘粕正彦当挡箭牌,说:“你还真别小看。你可能也有耳闻,甘粕正彦一直对我不错,我只是没理睬,他处处看着我,生怕谁看上了我,你想得到我,他这一关总得过呀!”

借酒盖脸,张景惠色厉内荏地又拍了桌子说:“妈拉巴子的,甘粕正彦算个屁!仗着他是日本人啊?当了满映理事长,满映的美女就全归他一个人享用了?”

白月朗恨不得打他一个耳光,嘴上却不得不敷衍说:“话是这么说,也不能因为我伤了和气,他是天皇面前的红人,若是给你说几句不咸不淡的,那你不是要吃大亏了吗?哪头大哪头小,这可得掂量明白呀。”

这话很起作用,张景惠瞪着眼,半晌才冒了一句说:“听你这意思,你倒是想跟他呀,还是想跟我?”

白月朗说:“这还用问吗?我父母绝对不会让我嫁给日本人。”

张景惠又咧开嘴乐了,说:“这不得了。”

白月朗说:“所以不能急,我得想办法让甘粕正彦明白,我不可能嫁给他,让他死了心,他那么精明的人,还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吗?日后慢慢向他透露,我中意的是总理大人时,他也就会顺水推舟了。”

张景惠说:“有道理。可这得等多长时间啊?你得抓紧啊!”

白月朗松了口气说:“我会的。”她趁势拉开门向外叫:“小原秘书官,总理大臣喝好了,备车吧。”

小原跑过来说:“是。”

张景惠想不走也不行了,他说:“你忙啥呀,我还没尽兴呢。”

3

济众镶牙院屋子里没开大灯,只有转椅上方看牙的小灯亮着。

钟鼎显得很憔悴,烦躁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扒门缝向外张望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

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钟鼎向外一看,显得很激动,连忙拉开门,果然是杨小蔚,他将门重新锁上,一把抱住杨小蔚说:“可算又见到你了,这两天你不来,我真是度日如年啊。”

杨小蔚说:“你不是再三警告,不让我再来这儿吗?”

钟鼎也是矛盾啊,又怕她来,又盼她来,这两天晚上他总做噩梦,昨晚上梦见一条大蟒蛇把他们俩死死地缠住,箍得喘不过气来,后来吓醒了,吓了一身汗。

杨小蔚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包瓜子,这是钟鼎最爱吃的五香瓜子。

钟鼎苦笑,拥着杨小蔚,说:“哪还有心思嗑瓜子呀!”

杨小蔚发觉他的精神状态更不对劲了,越发觉得他有心事,直截了当地问:“你好像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钟鼎说:“你别胡猜了,即使有,也是不能说的,你不也有不能对我说的吗?”

杨小蔚谅解他,说:“你总得往宽了想,过去多达观啊,什么事都有一定之轨,是我崇拜的人,现在这是怎么了?

钟鼎吻着她的秀发说:“也许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只要你不背我而去,我就不虚度此生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杨小蔚疑惑地望着他。

钟鼎又苦笑了一下,说:“小蔚,我说的是真话,你不会抛弃我吧?”

“怎么会呢?”杨小蔚说,“还用我发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誓言吗?”

钟鼎又一次亲吻她,然后说:“我要做点好吃的,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不吃东西这可不行,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为了我,你也应当振作起来呀!”杨小蔚急忙进到厨房。

杨小蔚一来,钟鼎精神有了寄托,才喊饿了,杨小蔚扎着围裙,和了一块面擀面条,钟鼎也来帮忙切菜。钟鼎问:“他们让你再到我这来吗?”“他们”当然指上级。

杨小蔚摇摇头。

钟鼎说:“那你怎么还来?”

杨小蔚叹口气,说:“我是‘散仙’,谁也管不了我。我也知道有风险,可是身不由己,我不来见你,就像丢了魂一样。”

钟鼎很感动,说:“在我最倒运的时候,有你这么一个红颜知己,真没白和你好一场,也值了。”

杨小蔚冲他腼腆地一笑,自从有了那个晚上,她都不敢正眼看他了。钟鼎又情不自禁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突然问她:“假如,因为到镶牙院这来出了意外,你不后悔吗?”

杨小蔚摇摇头,说:“我早做最坏打算了,为了你,我不后悔,大不了让日本宪兵队抓去呗。”

卧室里的电话铃响起来,钟鼎怔了一下,踌躇着没有马上去接,杨小蔚很奇怪,看了他一眼,“有电话,怎么不去接?”

钟鼎这才三步并成两步地跑进卧室。

杨小蔚在高粱秸盖帘上抖搂着切好的面条,听隔壁传来钟鼎压得很低的声音:“明白,我一定弄清楚。她,她没露面呀,啊,啊,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她还是小孩子,很幼稚……好,一定,一定。”

杨小蔚眼里露出疑惑的眼神,这口气好像在说她。

少顷,钟鼎心事重重地走回厨房,鼻尖都冒汗了。杨小蔚一边点火烧水,一边看着他问:“是谁来的电话呀?”

钟鼎支吾地说:“噢,一个主顾,嫌他的牙套太松,我让他明天过来,我给他校正一下。”

“是撒谎吧,我明明听见称说小孩子、幼稚之类的话,这不像是跟患者说镶牙的事呀。”她这一揭底,钟鼎有几分不自然,但很快遮掩过去,怪她什么事总是刨根问底。杨小蔚就没再说什么。

4

梁父吟和白刃正在白家书房谈着,有人轻轻敲门。白刃拉开门,是父亲白浮白,手里端着个草绿色军用饭盒。

白浮白一看,满屋子烟气呛人,他用手扇了几下,咳嗽着,说:“你们快把房子点着了!”

梁父吟忙站起来道歉说:“都是我抽的,烟瘾大,白老师,给您家添麻烦了。”

白刃说:“爸,你还没睡?”

白浮白突然弦外有音地说:“万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也不好过呀。”

听了这话,白刃和梁父吟不禁相互看了一眼。

白浮白把饭盒放下,打开盖,说:“大半夜了,饿了吧?这锅贴是从建大小灶带回来的,当消夜吧。”

白刃伸手抓一个扔到口中说:“好香,真是及时雨呀!我们早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白浮白说:“你不管客人,还有脸先吃。”

梁父吟说:“老师一起吃吧。”

白浮白摇摇头说:“我不饿,胃胀,吐酸水。”

梁父吟便也不客气,过来伸手抓吃。

白浮白却没有马上走,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有“白刃启”的字样。他说:“方才不知什么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说完把信放在桌上出去了。

白刃擦了手,疑惑地边拆信边说:“怪呀,怎么追到家里来了?”

抖出信瓤,竟是一张无字的白纸。白刃说:“怎么回事?”

梁父吟说:“还不明白?”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刷”的动作。

白刃如梦初醒,找出药水,把这封密写信从上到下刷了一遍,字迹渐显:

1货,要由两个人分别带,不可孤注一掷。

2钟,疑点增多,继续监控,必须制止杨再去接触。必要时,要考验一下;以辨真伪。

方才二人还想请示上级呢,指令这不是来了吗?

白刃说:“好像咱们掌柜的知道咱俩正在为什么事发愁。太及时了,掌柜的好像就在天棚顶上。”

梁父吟耐人寻味地说:“上帝无处不在嘛。也许真的很近。远在天边,近在咫尺。”他这是一种冥冥中的感知。

白刃觉得他话中有话,就问:“说这话什么意思?”

梁父吟又往口里扔了一个锅贴,又不想过早地说,就开了个玩笑:“什么意思也没有,吃了锅贴不饿。”

他们根据上级指令,开始研究考验钟鼎的方案。

此时的钟鼎也如芒刺在背,济众镶牙院卧室的时钟打午夜一点了,钟鼎和杨小蔚都还没睡,他们并排躺在炕上,望着天棚。钟鼎忽然问她:“那些药送出去了吗?”

杨小蔚说:“还没有。我在等着来人接货,可一直没人来,我都快急死了,学生宿舍可不是什么保险的地方啊。”

钟鼎不免焦急起来,说:“这还了得?这不等于在你跟前放了个定时炸弹吗?况且,你住的是学生宿舍,舍监、训育主任随时可以去查铺,露馅了怎么办?这不是找死吗?”

杨小蔚当然也忐忑不安,她说:“可那怎么办?我唯一能去问的人又没找到,差点让暗探跟上。”她指的是梁父吟,她也想过去找化装成车夫的张云岫,他肯定知道内情,可她又怕闯出祸来,一直犹豫不决。

钟鼎脱口问她:“去找过谁?”

杨小蔚想起表哥的叮嘱,忽然警觉起来,不但没说,反而责备钟鼎不懂规矩,“这你怎么能乱问?自然是托我的人呗!”

钟鼎笑着说:“我不是为你着急嘛,好了,不该问的咱不问。”停了一下他又提醒杨小蔚,“别当儿戏,尽快找你的联络人,把东西弄走,危不危险还在其次,山里急等着用呢,人命关天哪。”

这也正是杨小蔚的意思,天一亮她就去找人接头,白天上课她不敢旷课呀。她搂着钟鼎的脖子说:“今后可怎么办呢?你不让我上你这来,不来我又受不了。”

钟鼎对她说:“你暂时忍耐几天,我正在想脱身之计。”他已决心摆脱这种噩梦般的日子。

杨小蔚问:“你上哪儿去?”

钟鼎说:“我要带你远走高飞,到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地方去,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生它五个儿子、五个姑娘,到老了,儿孙满堂,那多好啊!”

杨小蔚羞臊地推了他一把说:“那我不成老母猪了吗?”

两个人都笑。杨小蔚很奇怪,问:“你怎么有这个念头?能这么一走了之吗?地下工作不干了?吓破胆了吗?”

钟鼎说:“那倒不是,到哪儿去都一样反日。”

杨小蔚这才不说什么了,她始终不明白,他眼前遇见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5

郁郁葱葱的净月潭森林里铺满厚厚的黄花松细枝,踩上去软软的,像粗毛地毯。张云岫穿着建大的制服,和穿医大海魂衫的陈菊荣在林间漫步,昨夜飘了一场零星小雨,树下拱出些蘑菇。他俩不时哈腰拣拾蘑菇,这是晚秋最后一茬蘑菇了,又瘦又小,张云岫的制帽里已经快装满了。

张云岫在一株黑松下坐下来,陈菊荣不敢坐,害怕有草爬子,那年在寒葱岭被草爬子叮咬的记忆太恐怖了。

张云岫说:“大不了像那年在寒葱岭一样,再给你拍出来嘛。”

陈菊荣害羞地推他一把,不准他提这个茬。

张云岫笑起来,说:“看了你身子,也没告诉别人,害啥羞!”

陈菊荣气得去掐他大腿,直到张云岫告饶。陈菊荣扫出一块空地,垫上一块手绢坐下。

张云岫挑着帽子里的蘑菇,说:“待会儿拿到白月朗家去做鲜蘑菇汤喝,够了。”

陈菊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那天他化了装,扮成车夫的事,问:“你是怎么回事?那天我刚想喊你,你又摇头又摆手,连招呼都不敢打,一溜风跑了。”

张云岫回答得平淡无奇:“有脑子的人一想便知,还用问吗?”

陈菊荣捶了他一拳,“你才没脑子呢!你蹬三轮也不足为奇,奇的是坐车人,你怎么认识杨小蔚的?”

“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杨小蔚是钟大夫的未婚妻,我在济众镶牙院打过零杂,怎能不认识?我可告诉过你呀。”

陈菊荣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情不太好,问道:“那天你那么神秘地送她,又带了个更加神秘的箱子,那杨小蔚的身份不是和你一样了吗?”这是陈菊荣有点嫉妒的。

张云岫下边的话显然是敷衍了,他说:“这可不知道了,让我送谁我送谁,让送到哪儿就送到哪儿,我能多嘴吗?”

陈菊荣笑了,他不但只字未漏,反倒拐弯抹角说她多嘴呀!

张云岫说:“知道了还问。”

其实陈菊荣只是心里不平衡,杨小蔚是后转来的旁听生,一个小毛丫头居然比她强,她心有不甘。空有一腔报国志,现在却成了孤雁了,没人理,自从西江月出事,她就像断线风筝一样没依没靠了。

张云岫说:“那都怪你自己,图一时痛快,尽干捅娄子的事,像那年在飞行木桶上写标语的事,就是自作主张……”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那时不是想入西江月的读书会吗?想表现一下,引起他们的注意。后来才听说不是你这伙的,我觉得你是因为这个歧视我,不要我。”她越说越觉委屈。

张云岫叫她别伤心,安慰她:“有劲总能使得上的。你也别太急。”

陈菊荣赌气说:“说不定哪天我就失踪了,让你找不着,想找我,就得上《大同日报》头版去见了。”

张云岫乐了,说:“上头版?当大官呀还是像白月朗一样当大明星了?”

“这头衔我才不稀罕,我上的头版标题写的是:头号女共党匪首陈菊荣,东边道袭击皇军军用列车,死伤惨重,现正发兵通缉中。”

张云岫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挺有想象力。不过你别好高骛远,眼下,若能关照一下杨小蔚最好,她的情绪有可能会波动,人啊,一生中不知会有什么打击。”

陈菊荣撅起嘴来,“听你这口气,你对杨小蔚比对我亲哪,不然,你怎么知道杨小蔚情绪会有波动?”

张云岫说:“亲是都亲,亲法不一样。”说着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我就不能这么亲杨小蔚吧?”

陈菊荣推开他说:“去。”

6

一条“欢迎国务总理莅临满映指导”的横幅张挂在满映正门上方,满映的交响乐队高奏满洲国歌,演职员列队在厂门口两侧,一直排到主楼玄关前,人人举着日、满国旗,欢迎张景惠一行官员视察。

满映副理事长根岸宽一、制作部长八木保太郎、上映部长和田喜一等均在大门口迎候。

大门左侧花坛旁立起一个二十米高的升降机,摄影师和助理站在上面,把机器对准从远处开来的车队,在拍纪录影片。

警车开路,张景惠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入大门,并没有停,张景惠只是摇下车窗向演职员们象征性地摆了摆手,车队穿越夹道队伍,在主楼玄关下依次停住。

小原二郎秘书先下车,绕过来替张景惠打开车门,张景惠很看重今天的活动,连他得的日本端云勋章也挂在了胸前。张景惠一迈下车,等候在玄关下的甘粕正彦趋前一步,与张景惠握手说:“欢迎啊,总理阁下总算兑现诺言,来满映视察了,我们企盼已久了,等着阁下为我们指导呢。”

张景惠大咧咧地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指导个屁,来看热闹罢了,听人说拍电影尽造假,洗脸盆里就能当大海。”

甘粕正彦忍不住笑,满映的人也都笑。甘粕正彦向他解释:“那是特技合成,艺术需要,不能叫造假。”

这时李香兰、张静、古樾等一批女明星拥上来,李香兰代表明星给张景惠献花、问好,摄影师、照相师拥上来抢拍画面。

张景惠在女演员中搜寻着,忽然问:“你们的头号明星呢?她怎么不出来接我?摆架子呀?”

这一说,好几个女演员撇嘴不服气,李香兰更是满脸不高兴,她们已猜到张景惠所说的头号明星指谁了。

甘粕正彦也心知肚明,就问:“你是指白月朗吧?”

张景惠说:“是呀。除了她,谁还有资格坐头把交椅!”

在众明星面前,甘粕正彦不能不显示公允,他说:“白月朗现在还坐不了头排,李香兰才是领衔的,不仅红遍满洲,也红遍日本。”随后把李香兰介绍给张景惠:“这位就是多次得过满洲艺文赏和日本影后赏的李香兰。”

李香兰便趋前一步,鞠了一躬说:“总理大人好。”

张景惠并不觉得尴尬,他冲李香兰点点头,说:“嗯,也不赖。”便掉过头去,一边随同甘粕正彦走进大厅,一边说他有自己的排法。意思是仍然坚持白月朗首屈一指。

甘粕正彦笑着附和他:“总理阁下这种排法也是一家嘛。”

张景惠问:“你还没告诉我,白月朗哪儿去了?我可是冲她来的呀。”

这一说,跟在身后的李香兰这些明星们全都不往前跟了,扭头就走。张景惠也不在意。

甘粕正彦回答张景惠说:“别急嘛,白月朗在棚里拍戏,带着妆怎么来见你呀?咱们到二棚去就见到她了。”

张景惠这才又高兴了,说:“我说她不能现用现交嘛,她求我办的事还没完呢。”

这句话显然引起了甘粕正彦的注意,他镜片后的眼珠转了好几下,但什么也没问。

张景惠急着要见白月朗,甘粕正彦就安排他直接去第二摄影棚看拍戏。

二棚里搭的是一堂农家小院景,桦木杆篱笆,葫芦和牵牛花攀缘而上,密叶披拂,院中小鸡、小鸭在争食刨土,远处绘在景片上的背景是青山绿水和白云。

张景惠他们进棚前,导演大吉俊夫正在准备拍戏,白月朗扮成朴实的农家少女,手拿葫芦瓢,正在院子里喂鸡。摄影机架在移动道上,摄影助理正在用皮尺量焦距、量光。

天岗课长先进来,对大吉俊夫说了句“到了”,棚门随即敞开,甘粕正彦陪张景惠一行缓步进来,大吉俊夫迎上来,带头鼓掌。

张景惠一眼看见了白月朗,他大声说:“她这么一打扮,更好看了。”

白月朗微笑着向张景惠摆摆手。

甘粕正彦陪张景惠在事先预备好的参观座位上落座。大吉俊夫一摆手,全棚灯光骤亮,大吉俊夫问:“各部门好了吗?”

接下来是此起彼伏地应答:“摄影好了。”“美术和服化道准备就序!”“灯光好了。”

大吉俊夫走到机器前,对着取景框看了看,一只手举起来,这时全场鸦雀无声。大吉俊夫喊了声“预备”,机器开始转动,他手向下一压,又喊了声“开始”,场工推着摄影平台在移动道上横移,白月朗开始做戏。

她正在喂鸡,忽听远处有哭声,她走到柴门前张望,正好一个佝背老者扛着锄头过来,白月朗问:“孙大爷,谁在哭啊?”

背着粪筐的老头叹息一声说:“还不是你二嫂?丈夫一死,日子没法过,逼得卖孩子呗,一块大洋,心头肉就让人贩子领走了。”

白月朗怔了一下,葫芦瓢一扔,凄惨地叫道:“不!不能卖,没人养,我养他!”说完推开柴门闯了出去。

大吉俊夫喊:“停,戏好,再来一条。”

怎么叫停了?这么一点一点地拍呀?张景惠觉得这和演文明戏可不一样,不过瘾。

甘粕正彦说:“拍完戏,把所有的镜头接起来看,就过瘾了。”

张景惠不在家时,刘月又来到公馆门外买烟,烟贩子还是那个刀条子脸卖老刀牌香烟的人。回到保姆间,刘月关上门,打开一包烟,从一支烟里抽出一个细纸卷,打开,有一行字:

速将《治安肃正计划实施细则》弄到手。

这显然是上级给她的指示。刘月将小纸条揉碎,从水池里冲走。

夜,静悄悄的,张景惠公馆一片死寂。刘月从床上爬起来,悄然溜进客厅,又打开机密室门进去。

刘月小心翼翼打开保险柜一道道明暗锁。她用小手电照着,在文件里翻找着。《治安肃正计划实施细则》被她找到了,她赶紧趴在地上拍照。

7

钟鼎一直怀疑指使杨小蔚干这干那的很可能就是她的表哥梁父吟,于是他决定弄个水落石出。这天见杨小蔚出门,他就叫了一辆有篷马车,一路跟踪着骑自行车的杨小蔚,她左拐右拐,果然来到南湖小街梁父吟楼前。杨小蔚已经把车子停在了楼门口。

钟鼎的马车停到小街路口,没有惊动她,他从车窗可以把小街看得一清二楚。

梁父吟二楼阳台并没挂国旗。这时一个老头手里玩着健身铁球从楼道里走出来,他问杨小蔚找谁?又马上认出她是二楼作家的表妹,见她常来,就叫她上去,说梁父吟在家。

杨小蔚有几分犹豫,问:“您见到梁父吟在家吗?”

老者说:“方才他还下来倒垃圾了呢。”

杨小蔚便下决心上楼去。

钟鼎告诉马车夫说:“就停在路口。”

梁父吟果真在家,此时正伏案写字,猛然见杨小蔚进来,吃了一惊,见杨小蔚要张口,忙向她捂嘴摆手,示意她不准出声,并把杨小蔚拉到桌边,飞快地在稿纸上写下一行字:别出声,到南湖湖心岛去等我。

满腹狐疑的杨小蔚只得顺从地下楼去,连脚步也放轻了。

坐在马车里的钟鼎看见杨小蔚从楼里出来,骑上车向南湖方向去了。他正犹豫不决时,又看见梁父吟脚步匆促地下了楼,在楼门口停留张望片刻,也骑上自行车奔南湖去了。

钟鼎点了点头。马车夫问:“还走不走啊?”

钟鼎却说:“返回三马路。”

回到济众镶牙院,正好到开诊时间,他没想到,第一个进来看牙的竟是徐晴。她的满口牙一个没掉、一个没蛀,她只要求给她洗洗牙。

钟鼎赞美了她懂得保护牙齿。他说:“开业以来,不为治牙,专门来洗牙的,徐小姐是第一个。”

徐晴躺在镶牙椅上,钟鼎一边为她洗牙,一边说:“中国人还不懂得洗牙的好处,农村里刷牙还不普及呢。每隔半年洗一次牙,去掉牙石,牙垢,就不容易发生龋齿和牙周炎。”

徐晴说:“我跟你约定,每半年给我彻底洗一次。”

钟鼎当然乐意效劳,他笑说:“徐小姐这牙保持得真好,细白如玉,珐琅质一点都没腐蚀。”

旁边女医生刚刚给一个患者堵过牙,屋里暂时没客人,钟鼎知道徐晴洗牙是假,办正事才是真,就想办法把闲人打发走,他首先指使刘大夫,说麻药快没有了,还剩两支。叫她去药监站批一点。

刘大夫便答应一声,脱掉白大褂,走了出去。

钟鼎又指使护士小邱,家里火柴没有了,叫她拿上配给通账,去领一包回来。

人都打发走了,徐晴便谈正事,问:“有人来找你接头没有?”

钟鼎说:“只告诉我货顺利接到了,是用密写信方式,没见人。”

徐晴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说:“你的小情人不是来过,还在你儿这儿过夜了呢!怎么叫没见人?”

钟鼎吓了一跳,他的一切果然在监视之中。他连忙为杨小蔚开脱:“她不能算。她不是人家派遣的,是自儿个跑来的,是我的未婚妻。”

徐晴一笑,“未必不是一举两得吧?”

钟鼎连忙否认,说:“肯定不是。我觉得,人家是在利用杨小蔚的幼稚,利用我们两个的特殊关系,她根本不是地下党的人,她完全是被蒙蔽的。”

徐晴不信,说:“既然这样,你又何必亲自盯杨小蔚的梢呢?不也想发现点蛛丝马迹吗?”

钟鼎很惶恐,他说:“我再三劝她别叫人当枪使,我盯着她,是想知道谁在利用她,这也许就是你们要找的线索。”

徐晴抖掉围巾,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这很好,你该明白,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日本人的监控之下,没有什么侥幸。”

钟鼎哑然。

徐晴说:“我同情你,你想竭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可以承诺,只要你忠诚,杨小蔚就是安全的,即便她是地下党,也可网开一面,何况,我里看外看也看杨小蔚不像,稚气未脱。”

不管真假,钟鼎连忙道谢。

徐晴又开始逼问,问:“你弄明白没有?杨小蔚到底跟谁接头去了?”

既然钟鼎也是人家跟踪对象,隐瞒就毫无意义。他的鼻尖又开始冒汗了。他不得不实说:“杨小蔚上梁父吟家去了,就是满映那个有名的作家。”

徐晴说:“我知道,他们常打交道,与梁父吟很熟。”

钟鼎不敢把话说死:“不过,他们是不是上下级关系我不敢说,因为梁父吟是她的表哥,也许是看她表哥去了。那就是正常来往。”

徐晴“哦”了一声,这么巧,她倒头一次听说他们是表兄妹。

钟鼎说:“杨小蔚上楼不到两分钟就下来了,梁父吟随后跟出来,他俩一前一后往南湖去了。”

徐晴点点头,见问不出子丑卯酉,就说:“好吧,他们既然没怀疑到你,弄违禁药你又立了大功,他们没理由不信任你,很快会有人跟你接头的。”

8

湖西会馆有个餐厅,一般不对外,属于甘粕正彦专用,招待要员时才用。张景惠给满映题了字后,上了一趟厕所,由白月朗陪着张景惠步入西餐厅,这里布置得很洋气,有壁炉、有吧台,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银质餐具。

白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有莫奈的,也有高更的、列宾的,看不出真迹还是仿品。还有一幅是甘粕正彦自己的作品,画的是北海道渔人码头。只有看了他的油画,才使人记起他在巴黎学美术的经历。

一进来,见周围无人,张景惠就伸手搂住白月朗的腰,在她脸蛋上掐了一下,小声亲热地说:“你要的东西我办好了,你不是不想张扬吗?我没当着甘粕正彦的面给你。”

白月朗莞尔一笑,说:“你真善解人意。幸亏你没当甘粕正彦面说破,否则必然引起怀疑。”

张景惠把一本浅蓝封皮印着金字的特别通行证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来,塞给她,白月朗翻开看看,只有一本,是梁父吟的,“我自己的呢?”

张景惠哈哈笑着说:“你嘛,不用这个。你这漂亮脸蛋就是通行证,走遍天下。”

白月朗正色地说:“我真的要和表哥一起去接舅舅,没有通行证可不方便。那多费口舌呀。总不能像和咱们伟大的张总理一样,‘妈拉巴子’是免票吧?”这话把张景惠逗乐了。原来传说张作霖、张景惠这些从东三省发迹的人,常说“谁敢刁难老子?老子的后脑勺是护照,妈拉巴子是免票!”那是因为东北人儿时睡枕头把头睡扁了,后脑勺突出,特点明显,而骂人粗话“妈拉巴子”更是长在嘴上。

张景惠笑过,说:“宝贝,别急。我有打算,过几天我要去视察东边道,正好陪你一起走,看他妈拉巴子的谁敢管你要通行证!”

一听这话,白月朗不禁喜上心头,“这么巧?太好了,当您的随员,这可借总理大人光了。”

张景惠正想亲她一口,通向厨房的门开了,戴高帽的德国厨师进来给张景惠问好来了,张景惠不得不松开白月朗,变得规矩了。

张景惠和白月朗坐下,厨师递上个菜单,说:“请长官点菜。”

中餐、日餐张景惠都在行,西餐大菜不灵,他让白月朗代劳。

白月朗接过菜单看了看,一边说:“我也不行。”一边点菜:“开胃菜来个墨西哥熏鸡肉卷吧,汤呢,要意大利的米兰蔬菜菌汤,主菜上两种,烧烤猪肋排,奶汁鲱鱼,主食要番茄培根牛角包,美式冷肉潜艇包。酒就上干白吧,先来瓶开胃酒。”

厨师笑着赞美,说:“白小姐是我到满洲以来遇到的最会点菜的人。”

白月朗矜持地一笑说:“谢谢。”

张景惠纳闷:“怎么方才听你点了什么潜水艇?连潜水艇都上菜了,有没有飞机呀?这菜可有火药味了。”

白月朗一笑,德国厨师解释:“是一种汉堡的名字,叫冷肉潜艇包。”

张景惠哈哈笑个不停。

白月朗从麂皮手袋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包,放到张景惠面前。张景惠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原来这是润笔费,方才他不是给满映题了四个字吗?

张景惠当即拆开红包,是一捆没拆封的百元钞,一万?好家伙,四个字一万,一个字值两千五,这买卖做得。张景惠说:“明儿个我这总理大臣也不干了,蹲到大街上卖字去。一样发大财。”

白月朗却说:“你不当国务总理了,字就一文不值了。”

张景惠挠挠脑袋,“说的也是,都他妈拉巴子的势利眼。”他把钱包上,推给了白月朗说,“给你了。”

白月朗不肯收,说:“无功不受禄,我怕钱烧手。”又推了回去。

张景惠眨了眨眼,忽然有所悟地说:“甘粕正彦这小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白月朗借机点破机关:“满映要新建五棚、六棚,还有扩建洗印厂,需要文教部给拨一笔款,跟文教部打交道,费口舌,甘粕正彦宁愿撞金钟一下,也不愿打铙钹三千,想请总理大臣大笔一挥,给批个字。”

张景惠说:“我说他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嘛!他要多少?”

白月朗说:“不多,甘粕正彦先生说,从你指缝里漏的就够了。八十万。”

张景惠哈哈大笑,“八十万还不多?拿一万润笔费一转手就勾回去八十万,这利也太大了。”

白月朗唯恐事情不成,就说:“你不批,甘粕正彦去找星野直树,也一样批,你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反正不掏个人腰包。”

这话也对。张景惠说:“好吧,我批。不过我不是冲甘粕正彦,我是冲你。”

甘粕正彦恰在这时跨进西餐厅,听见了,马上接话茬:“不管冲谁,你批就行,我感谢白月朗就是了。”几个人同时大笑。

白月朗趁机说:“再有两天,内景戏就完了,等冬季外景早着呢,张总理到东边道去视察,他要带我去。”这意思是请假,抬出张景惠来,也有压人的意思,让甘粕正彦无法驳回。

张景惠马上说:“是啊、是啊,理事长开不开恩哪?”

甘粕正彦虽感意外,却马上答应说:“这是好事呀,我还可以派个摄影队去,拍些总理出行的纪录片。”

张景惠说:“好,一言为定。”

9

医大课堂上摆着人体标本,黑板写着:十二指肠溃疡的病理。

下课铃声响了,杨小蔚第一个跑出教学楼,回头对周晓云说:“级长,我请会儿假,肚子疼。”也不等周晓云准假,拔开腿就向宿舍楼奔去。

随后跟出来的周晓云和陈菊荣几个人喊她等等,杨小蔚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

有一个女生说:“连建国操也不上,又去守候她那宝贝箱子去了。”

另一个附和说:“说不定里头真有金条。”这几天,大家发现她像着了魔一般,一有空就往宿舍跑,去看她床底下的箱子,唯恐丢了。

周晓云制止大家瞎扯,她替杨小蔚遮掩,说:“她这几天肚子是不好,拉肚。”

陈菊荣也为她开脱:“就是去看看箱子在不在,也没啥。咱们寝室又不是没丢过东西,小心点好。”

杨小蔚跑回寝室,开了锁跑进门,书本往床上一甩,立刻趴下去看床底下。看看箱子上颠倒摆放的襻带皮鞋,还是原样,布满尘土的报纸上连个手印也没有,一切完好如初,她放心地长吁了一口气,又推回床下,重新伪装好。

外面操场那边传来做建国操的口令声。

陈菊荣进来了,杨小蔚问:“你怎么不去做建国操?”

陈菊荣调皮地说:“我也肚子疼,请假了。”又小声问她,“还在吧?”

杨小蔚点点头,又掩饰地说:“一箱子破书,谁偷,卖废纸也卖不了几个钱。”

陈菊荣摆起了老资格:“你别跟我撇清。我当年在宪兵队里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那时,你还不知在哪穿开裆裤呢。”

杨小蔚警惕地说:“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

陈菊荣说:“心照不宣吧。我不会问什么的,规矩我懂。别的不说,我特别敬重你。”

杨小蔚扑哧一下笑了,“我倒想听听,我有什么值得你敬重的?”

陈菊荣说:“民族斗士,还不值得敬佩吗?”

杨小蔚说:“你可真能恭维我。我一天是三个饱、一个倒,不说是醉生梦死,也是瞎胡混的人。”

陈菊荣说:“我当年因为写反日标语,差点掉脑袋,比你老资格,只是我现在接不上头了。不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男友和他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老二现在是拿枪在战斗的。”说这话的时候,陈菊荣眼里充满着向往憧憬和自豪。

陈菊荣从床头小柜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打开来,里边夹着一张合影照片,正是张云岫、张云峰哥俩的。

杨小蔚大吃一惊,脱口说道:“原来是他们俩?”

陈菊荣得意地说:“你该知道我有多可靠了吧?那天,你这箱子就是他蹬三轮给你送来的,他化了装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杨小蔚虽然不再坚持说箱子是从奉天家里捎来的了,仍然说她只是受朋友之托,替朋友保管的书籍。

陈菊荣说:“你不够意思,人家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是藏一半掖一半的。”她一扭身走了,杨小蔚怔怔地出神,心里想,说真的,我和你一样着急,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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