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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今天是养女惠子的生日,其实收养她时她还小,记不住生在哪月哪日,后来白浮白提议,就把救下惠子的那天当做她的诞辰,完全说得过去,白浮白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也可以说是生日。

龚新茹烧了一桌子菜,抬头看看挂表,下午四点。她对书房里的丈夫说:“你就知道催!菜都做好了,可一个都不回来!待会儿不都凉了吗?”

在书房写毛笔字的白浮白说:“这又不是冬天,凉点没事。”墙上就张贴着一条横幅,内容与赠给甘粕正彦的相同,写的是章草,“以力合者是为协,以义合者谓之和”,这是他这个协和会长对协和会的诠释。

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是白刃打来的,说学校有事,他回不来了,让替他祝贺惠子妹妹生日快乐。龚新茹不依,叫儿子一定回来。惠子若是他一奶同胞的妹妹,不回来她也不会挑理,去年惠子过生日,白刃就没照面,惠子还偷偷哭了一鼻子。

白浮白放下笔,叫别勉强白刃。

龚新茹无奈地放下电话,她就怕冷落了惠子。她走到墙下,那里悬挂着白浮白夫妇与一个穿海魂衫的短发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笑出一对好看的酒窝。一晃,收养惠子快十年了。依龚新茹的意思,当时就给她改成中国名字,叫她永远不知道身世,不然不是白养、白疼吗?可白浮白不愿这样,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龚新茹担心,万一她回国了,不是闪了我一下吗?人去不中留,只好顺其自然。这是白浮白的一贯主张,不过,据他观察,这个孩子,极有心计,而且有情有义,她也许不愿回日本去。况且,白浮白收养惠子已成为官场美谈,连日本人都崇敬他。

忽然,一个甜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门开处,小巧而娇美的津木惠子迈着欢快的步子进来,给白浮白、龚新茹鞠了个躬。龚新茹满脸堆笑,拿出一件灰色方格呢子短大衣,告诉惠子,这是给她的礼物。津木惠子笑着接过来,把大衣穿上,在穿衣镜前转了一圈,觉得奇怪,又不过年过节,给她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干什么?白浮白眯着笑眼慈爱地看着惠子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津木惠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知道,这不是她的生日,这是爸爸把她救下来的日子。

白浮白说:“你不高兴吗?”

津木惠子又展露出笑容,懂事地说:“爸爸救我的日子,也是我新生的日子,当然也是生日。”她在履历表上,也填的是这一天。

龚新茹问她:“学校累不累?”

津木惠子从书包里拿出几个香瓜说:“不累。”这瓜是她在路上瓜窝棚买的,翠绿的皮,尖尖的像羊角,“瓜名叫羊角蜜,又叫老头乐,又面又甜,老头老太太没牙也能吃。”

白浮白说:“看我惠子说的。我都老到这份儿了吗?”几个人都乐了。

津木惠子到厨房去洗瓜,一边削皮一边问:“我哥我姐不回来过礼拜天吗?”她很懂事,不好意思说给自己过生日。

龚新茹说:“你哥忙,你姐一会儿能到家。”

津木惠子把切好的香瓜分给白浮白和龚新茹。吃着香瓜,龚新茹试探地问:“你们学校没啥新鲜事呀?”

津木惠子说:“有哇,让我们到医院去实习了,当巡台护士,给术者递器械,头一回上台,弄得我手忙脚乱,大夫要止血钳子,我把刀子递上去了,大夫生气地把刀子扔到墙角去了。”说罢咯咯地笑起来。

龚新茹又说:“听说,有说法,孤儿可以回日本?”

津木惠子闪了他们一眼说:“是呀,还给好多钱呢。”

龚新茹说:“那你呢?”

津木惠子闪了龚新茹一眼,说:“我当然也愿意回国了。”龚新茹斜了丈夫一眼,眼里顿时无光了,长叹一声。

津木惠子突然咯咯地乐了,她说:“妈,我逗你们玩呢,我不会离开你们的,我的生命、我的爱都是你们给的,我怎么能舍得离开?”

白浮白问她:“还记得亲生父母的事吗?”

津木惠子眼前幻化出七岁时的惨痛回忆:一辆尖头的大屁股汽车上坐着七岁的津木惠子和亲身父母,还有十几个人,车上有手术器械。白浮白也在车上。车子在山间公路颠簸,她觉得很好玩,她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要走多久。车上插着一面白旗,上书“协和会防疫团”字样。白浮白抱着津木惠子坐在前面,白浮白与她一起唱着《拉网小调》,他们的二重唱博得同车人的掌声。

惠子有印象,好像母亲说过:“你看惠子跟白会长多亲热,将来就认白先生当义父吧。”白浮白好像说过可不敢高攀之类的客气话。这也许是冥冥之中不可解释的谶语吧?

惠子父亲说:“惠子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从小会说中国话,她可以有一个中国爸爸。”

惠子的小手抚摸着白浮白的脸仰头问:“你会答应吗?你若答应,我就有两个爸爸了,那多好啊。”车上的人都笑起来。

汽车行驶在险峻的盘山公路上,突然,日本司机惊慌地打着方向盘并失声大叫:“闸失灵了!”众人大惊失色,不知所措。还没等人们跳车,失控的汽车向悬崖下冲去。

车上人人大叫,白浮白紧紧抱住惠子。惠子母亲从后面站起来,试图来抱孩子,但摔倒了。父亲还想自救,扑过去帮司机去扭方向盘,但已无力回天。一声巨响,汽车掉入万丈深涧,这一瞬间,白浮白用胳膊肘拼力撞碎玻璃,抱着惠子纵身腾出,他们在山坡上翻滚一阵,被山腰的一棵松树挡住。回望谷底,汽油爆炸,腾起一团大火。“肇事”日本司机却成功逃生,他站在悬崖上,欣赏着崖底的大火,悠闲地点燃一支香烟。

白浮白的脸和胳膊都是血,惠子并没受伤,她从昏迷中醒来,哭叫着妈妈,白浮白一瘸一拐地领她下到谷底,在汽车废墟旁,是一片尸体。惠子发现了妈妈,她浑身焦黑,已奄奄一息,她一双眼里闪烁着留恋的目光,看看哭叫的津木惠子,又指指白浮白,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就闭上了眼睛。白浮白抱起惠子。

这是七岁的记忆,却也是十年不能抹去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津木惠子含泪安慰白浮白夫妇:“你们不用害怕我回日本,我回去干什么?我在中国还有一个爸爸妈妈呀!我在日本却什么留恋也没有了。”

龚新茹把惠子揽在怀中说:“可怜的孩子。”

2

甘粕正彦坐在湖西会馆会客厅里,接待宪兵队的岸信石斋大佐,他们面前放着些反日传单。看得出,甘粕正彦有点不耐烦。“这些反日传单,屡屡出现,源头一定在新京。”岸信石斋说得很肯定。

“新京?”甘粕正彦的鼻子哼了一声说,“这范围可太大了,新京有一百多万人口啊,这不等于大海捞针吗?我现在的身份是满映理事长,管不了宪兵队那么多事了。”

一来岸信石斋是他的老下级,二来上边有令,他才来领受任务。现在甘粕正彦是满洲所有情报系统实际的老板。岸信石斋把甘粕正彦当成是谍报界偶像看待。前几年,甘粕正彦从黑龙江民报事件入手,一次就逮捕了九十多人,像金剑啸那样的共产党作家,都被他送上了断头台,还有稍后破获的“哈尔滨口琴事件”,也是轰动满洲的,连天皇都给甘粕正彦发了大和勋章。岸信石斋这些下属也沾了光受了赏,他们也希望甘粕正彦归队后,带领他们得到更多的荣誉。

甘粕正彦讲话的口气矜持而又带有明显的训诫,怪他们总是喜欢打草惊蛇,往往抓不着大鱼。甘粕正彦反其道而行之,喜欢与反满抗日分子交朋友,明知道他是也装作不知道,甚至把有用的情报给他,这叫放长线钓大鱼,顺藤才能摸到瓜。哈尔滨口琴社的主要成员陈笑岩,就曾是甘粕正彦的座上客。

岸信石斋也知道这是良策,但大家都没有甘粕正彦的魄力和魅力,更缺乏足够的耐心,急忙收网报成绩,网里只有几只小虾小鱼。

甘粕正彦问他:“这次大批散发传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岸信石斋说:“应该是国民党。因为传单上没有吹嘘延安,只有重庆和华中战场的业绩、战果。”

甘粕正彦点点头:“重庆潜伏在满洲的人多,比共产党多,不过派系多,外围组织也多,比较松散。共产党人少,纪律严,机密性强,要掌握好他们的特点,最好派人打入进去,这是事半功倍的。否则,你把三千万满洲人中的一半变成警察,也无济于事。”

岸信石斋懂了:“理事长的意思是不忙从传单入手马上抓人。”

甘粕正彦笑了:“你最好别听我的。你遭到长官的斥责,你可不要埋怨我呀。”

岸信石斋说:“我的长官还不是听你的吗?”

甘粕正彦哈哈笑了,他说:“我真想一心一意管电影,可大本营不让我清闲,一心二用,反倒更累了。”

3

这已是夏秋之交时节了,白家小院子里瓜菜已熟,白浮白正和津木惠子在后园里摘菜。

津木惠子摘了一堆西红柿,有大红蟠桃柿子,也有金灿灿的牛奶柿子,她擦了一个给白浮白说:“爸爸,你吃。”白浮白答应一声,他显得很幸福。

“西红柿都红了?”白月朗从大门洞里进来,没上楼,直接到了后园子,放下书包,抓起一个就吃,还说“真甜”。

龚新茹说:“看把你馋的,不洗就吃。”

津木惠子说爸爸种的西红柿不喷药,没毒。

白月朗这才发现了躲在黄瓜秧后的她,笑着说:“是惠子回来了,你最近回来得挺勤呀。”

津木惠子说:“我们护士学校出勤劳奉仕,在哈尔滨平房待了一个月。”

龚新茹说:“这么小的孩子也出勤劳奉仕,真难为人。”

白浮白很敏感地问:“惠子,你说你上哈尔滨平房了?”

津木惠子说:“是啊。”

白浮白问她:“平房有一个731给水部队,知道不知道?”

津木惠子点点头:“我们就是为给水部队做绷带、搓棉签呀。”

白浮白故意说:“给水部队要棉签干什么?给水部队是负责给供水的呀。”

龚新茹说:“给水部队也得有卫生兵、军医呀,有军医就得用棉签吧?”

白浮白又问津木惠子:“进去过没有?”

津木惠子摇头:“别说我呀,就是老师、教官也进不去。把得可严了,我们搓好的棉签都是里边派人来取。”

白月朗也觉得奇怪,给水部队,顾名思义是供水的,要那么多棉签、绷带干什么?她毕竟是学医的,按惠子描述的情形,从运进去的绷带、棉签数量推断,给水部队应当是一座规模相当可观的军医院,伤员病床数不会少于五百。

白浮白问津木惠子:“听说你们卒业后,要挑人进731部队?”津木惠子也是听老师说的,最优等的、最忠于天皇的才能分到731部队。

龚新茹说:“咱惠子肯定是最优等的。”

津木惠子却说谁都不乐意去,听说进去了就不让出来,连写信也不行。

白月朗又看了父亲一眼:“这是什么地方?特务间谍本部吧?731肯定是代号。”

一听特务、间谍,龚新茹马上摇头。说:“咱女孩可不能沾那个。”

白浮白说:“你懂什么,能去那里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他让惠子加油,一定争取分到731去。

惠子说:“我听爸爸的。”龚新茹怕孩子吃苦,白浮白却说吃点苦没什么坏处。

白月朗讥讽父亲说:“你看我爸,有多效忠天皇,在家里说话都不走板。”白浮白也不辩白,嘿嘿地一笑而已。

龚新茹见他们都回来才想起来去翻月份牌,原来今天是星期日,只差白刃了。她要多弄几个菜。白月朗说:“他是学生会会长,忙,没准儿。”

白浮白却说:“什么忙,他是不愿回来,讨厌我。”

津木惠子说:“那怎么会呢?爸爸是全满洲最好的爸爸呀。”

白浮白说:“你看,惠子不嫌弃我,有孝心。”

白月朗说:“她是日本人嘛,你越效忠日本人,她就越夸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了。”这一说,大家都笑个不止。

惠子说:“爸爸是孩子最多的爸爸。”她指的是白浮白还兼着孤儿院名誉院长。

白月朗说:“是呀,幸亏他只当新京一家日本孤儿院院长,若再兼几所,叫爸爸的还不叫翻天了?”

龚新茹说:“可真和咱亲,像亲女儿一样的,还只有惠子呢。”白月朗明白,他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爸爸是和惠子一起死里逃生的呀!惠子常做噩梦,一闭眼就回到从前,若不是爸爸抱着她跳车,不摔死也烧死了。

龚新茹怕她又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怪心酸的。她打量着女儿白月朗:“好像又瘦了一圈,学校伙食还像猪食吗?”

这话白浮白不爱听,他搂着惠子往屋走,嘘了一声接话说:“隔墙有耳呀!”

女儿说:“吃猪食有什么奇怪?整个国家都成了猪圈了,我们过的不是猪狗的生活吗?”

白浮白说:“又来了,人来疯。”

白月朗说:“你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你不在乎人家骂你汉奸,我都跟你丢脸。”

龚新茹不让她这么说爸爸,只有老伴不怀疑丈夫的品行。为他辩解:“你爸爸只是不愿惹事,嘴上说说痛快有什么用。”在人前,白浮白一句硬话没有,心里可什么都明白,他是尽量保护些人。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啊。白月朗笑,妈又替他遮羞。白浮白宽厚地笑笑,并不介意。

惠子插了一嘴说:“姐姐这么说爸爸不公平,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白月朗笑起来,这句话说得更挖苦:“今后我爸不犯愁了,干女儿比亲女儿更保皇。爸,你干脆和惠子一起入日本国籍算了。”

白浮白大笑:“那也不失为良策。”

惠子挽住白浮白的胳膊进楼,白月朗给白浮白带来一瓶小烧,是真正从酒溜子接的。她从双肩背书包里拿出一瓶酒来晃了晃。

白浮白拔开瓶塞闻闻,灌了一大口说:“嗯,是小烧,纯高粱酒。”还是女儿知道爸爸和什么亲,虽也常常讥刺白浮白,到底不像她哥。他一边踏上设在楼外的露天铁楼梯,一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吧嗒着嘴说:“对于酒徒来说,正经历痛苦的劫难,纯粮食的很难喝到了,连米糠酒也是珍品了,地瓜酒已经够戗了,还掺橡子面,喝一口就上头。”

这虽是实情,说的是下等国民,白月朗却说:“爸爸不在此例,你是日本人的座上宾,还缺好酒好肉吗?”

白浮白说:“又揭我短。”

他又举起来要喝时,惠子夺下瓶子说:“限量配给。”

龚新茹最头疼“配给”这两字,在满洲国,粮食配给,布匹配给,薪炭配给,洋油配给,火柴也配给,唉……

白月朗说得最挖苦:“只有凉水和空气暂时还没配给,大家盼着也配给的那一天呢。世界末日也就不远了。”

白浮白拍了拍心口说:“最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心灵!”

白月朗怔怔地听着,她笑了,“这一句很有哲理,梁父吟若听了,一定用到人物台词里。”她叫白浮白再说一遍。

这时父女二人已推开楼梯口的铁门,进入书房。父亲一边推门一边问:“梁父吟?哪个梁父吟?是那个作家吗?”

女儿说:“是呀。”白月朗知道他专门收集这些富于哲理的、尖刻的、稀奇古怪的词儿。他甚至到新民胡同去,到荣安里迎春妓院去。他,是混沌一群中的清醒者,又是清醒者中没骨气的文人,后一句是梁父吟自我评价,白月朗以为是调侃。

4

白家书房四面不见墙,全被高高的书橱挡住。书架上也有一个银盾,上面有“日满协和模范”金字。

屋子正中有一张写字台,上面铺着毡子,摆着大砚台、笔架、笔洗,桌旁画缸里插满字画卷轴,地上堆着很多他写的字画,有一幅字墨迹未干,又是“以力合者是为协,以义合者谓之和”。这正是白月朗在甘粕正彦客厅里见到的,落款又是“若水”。女儿嘴角带着明显的揶揄看那幅字,问父亲:“这是要送给关东军司令的吧?”

白浮白说:“梅津美治郎那里,我已经写了。这个是给秦彦三郎参谋长的。”

白月朗故意道:“有人夸奖父亲这幅字,字好意境更好,说你把协和会的精髓全概括出来了。”

白浮白很是惊讶,她在另外地方见过这幅字?这怎么可能?他只送给满映的甘粕正彦一幅啊!他不明白,女儿怎么会与甘粕正彦有交往?老实说,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津木惠子提了一壶开水进来,白月朗接过来沏茶,从竹茶叶筒里倒出来的全是尘土般的碎末,她放下壶,要到对门黄山茶叶店去买点毛峰,白浮白最爱喝的。

母亲说:“早没有黄山茶庄了,不信你趴窗户看看。”白月朗趴窗一望,竖着的招牌“茶庄”两个字是旧的,上面的“黄山”二字为“富士”所覆盖,但不彻底,还隐约可见底漆。

白月朗不明白:“黄山也犯忌吗?”

白浮白说:“黄山在哪儿?在安徽,这容易让东北人想到中国。”

这叫什么逻辑!白月朗感到真是风声鹤唳了,说:“换成富士山,这可是亲帮亲善了。茶庄老板也够没骨头的了。”

“骨头硬还硬得过老虎凳吗?茶叶店老板也无奈,”龚新茹说,“为这黄山茶庄的名字,他叫警察署抓去,扣上煽动反满罪的帽子,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后来答应改店名,又交了一百块的罚金,才放出来,算捡了一条命。”

白月朗说:“那他这人还算不错,该成全他,决定去买他二两黄山毛峰。”

毛峰可贵了,白浮白当着国高校长,协和会兼职副会长,有特别配给通账,也才喝五块钱一斤的花茶,龚新茹问:“你哪来的钱,出手这么大方!”白月朗一笑说:“我挣的呀。”便拉着津木惠子下楼去了。

不一会,她买了半斤毛峰茶上来,马上沏了一壶,即刻,毛峰茶的香气在房间里飘着,白月朗正想与父亲好好聊聊,厨房里的龚新茹又说酱油没有了,叫白月朗再下楼买一瓶。白月朗有点烦,津木惠子抢着要去,她知道妈妈喜欢买真不同酱园的。

龚新茹笑着说:“真不同的太贵,打一斤散装的就行了。”

父女二人喝着茶,龚新茹盖上炒勺盖,从厨房走出来,拿出一块阴丹士林布比着要剪裁,白月朗眼一亮,“从哪弄来一块阴丹士林布?质地还挺好。”

龚新茹说:“你不是想做一件旗袍吗?”

白月朗声明:“若是协和会发的,绝不穿。”

龚新茹骂她说:“死丫头,你别不知足。”这年头,别说阴丹士林布、斜纹布了,就是白花旗布也弄不来一尺,全是更生布。龚新茹供职的学校同事,一到夏天,就把棉衣里的棉花掏出去,不就变成单的了吗?冬是棉、夏是单,再旧也比更生布要结实,用手指头一捅一个窟窿,那还叫布吗?还不如牛皮纸结实。

白浮白说:“牛皮纸真能做衣服。煤窑上连更生布都穿不上,就是用装洋灰的牛皮纸口袋缝成围裙挡住下身。”

龚新茹叹气说:“咱家弄块布也不容易呀。”

白月朗不解:“我爸当协和会长,一个月一百多块老头票,在满洲国算是上等人了,怎么总是哭穷呢?吃不像吃、穿不像穿,攒钱等着买房买地呀?”

龚新茹不满地斜了丈夫一眼,说:“我可当不了你爸的家,你问他吧,他想当善人啊!”

白浮白连忙接过话头:“不就是认了点捐吗?帮助穷学生捐几个学费,也是积德嘛。我攒了钱,还不是想置几垧地,将来不至于坐吃山空,这也是为一家人着想啊。”

女儿明知他在吹牛,就嘻嘻哈哈地问他:“爸爸给我们哥几个攒了几十垧地了?我得下乡去收租子了吧?”

龚新茹张口刚说句:“你听他吹……”忽见丈夫近乎严厉的目光,她便噤口不语了。

看着女儿穿的海军衫制服,龚新茹说:“日本人对学生还算格外开恩,操衣也像回事。”

白浮白说:“培养亲信,总得给点甜头吧。”他又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说,“这样的好茶,好几年没喝到过了,今儿个借女儿光了。”

龚新茹不放心地问:“别怪我多管闲事,你哪来的钱?你又不像你哥,建国大学每月还发几块津贴。”

“又刨根问底!真烦人。”白月朗索性告诉她妈,说她到满映的剧组跑了几回群众演员,这是演出费。

白浮白像听到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忙问:“你去拍电影了?”

龚新茹也不安起来:“女儿怎么去沾这一行啊?”

白月朗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了?仅仅是给电影厂跑跑龙套,你们就这样,明儿个我若是考上满映的演员养成所,一辈子当职业演员,你们又得怎么样?”

这话惊得老俩口你看我、我看你。半晌,白浮白才缓过劲来说:“丫头,你是说着玩的,故意气我和你妈,对不对?”龚新茹理解丈夫,他们想法一致,特别是白浮白,历来看不起这一行。

龚新茹替他说出了内心的话:“你看看,满映拍的都是什么片子?唯恐当亡国奴当得不彻底,前几天,协和会让师生到丰乐剧场看了一个片子,叫《怒吼吧,亚洲》,学生气得嗷嗷叫,都快发疯了。”白浮白制止她说下去。

白月朗说:“怕什么?妈妈这句话还像个中国人。”那片子是藤原义江主演的,白月朗也看过,这片子是为他们讨伐抗联拍的。

龚新茹说:“那部《黄河》更气人,海报上还说是本年度巨作呢,导演可不是日本人。”

白月朗说:“国人都骂他是汉奸导演。主演就是那个起了个中国名字的日本女人,叫李香兰。这片子也是宣传品。”

白浮白没看过问:“是个什么片呀?”这时津木惠子买酱油回来了。

白月朗告诉他:“片子讲的是国民党为阻挡日军南下,炸开黄河花园口决堤的事。”

津木惠子用纯客观的语气说:“我们学校师生都看过,影片是这么拍的,描写中国军队叫皇军追得不行了,掘开了黄河花园口大堤,淹死几百万中国老百姓,惨无人道。日本人呢,仁义友爱,给老百姓修堤,送粮食,关心中国人疾苦。”

白月朗说:“新京医大的学生恨不得痛打那个姓周的导演一顿,他还有一点中国人的人味吗?”

龚新茹也说:“我在电影院门口也听到有人说要揍导演。”

白浮白显得很淡定地说:“不想看,不看就是了。用不着认真。”随后,白浮白又顾左右而言他了,说满映的片子还不如日本东宝、东映的。

白月朗忽然说:“哎,爸爸,你处处小心,怕得罪了日本人,你该让我去满映才对呀,那可就是进了保险箱了呀。”

这时听到楼梯响,津木惠子没等人露面就喊道:“哥哥回来了。”果然,是白刃上楼来了。

白刃早听到一家人议论《黄河》,他马上接上话茬说:“周晓波固然可恨,可炸花园口水淹老百姓,不是国民政府干的吗?”

这一次,白浮白又出面为蒋介石开脱了:“战争嘛,总是有得有失,掘开花园口,死了些人,打碎了坛坛罐罐不假,还是挡住了日军南下嘛,毕竟为武汉大会战赢得了时间。”这话从白浮白口中说出,兄妹俩都有些意外,听不出他什么意思。

5

湖西会馆的后花园有五亩地大小,倒没有种蔬菜,而是繁花似锦的天地。甘粕正彦显得很闲适,穿着和服,坐在阳伞下的镂花铁椅上喝茶看报,身前身后全是花丛。

天岗长喜悄然走来,甘粕正彦从眼镜上头看他:“谁来了?”

天岗长喜说:“是建大的青本,我说理事长过礼拜天,不见客,打发了。”

甘粕正彦意外地说:“叫他过来,这人不能打发。”

天岗长喜马上转身,去追他回来。

青本平进被邀坐在阳伞下,甘粕正彦亲自给他倒了茶问:“怎么样?那个李贵感激涕零,该报效了吧?”

青本平进没想到,李贵是个很狡猾的人,居然再次耍滑。日方把他爹放出来了,他倒显得不紧不慢了,青本平追进了他几次,他都说刚入读书会,还没取得人家信任,不好问东问西的。

甘粕正彦问他:“李贵像是在搪塞敷衍吗?”

青本平进说:“当时因为他父亲被抓劳工,九死一生,他才豁出一切了,现在显然后悔了,他怕中国学生报复他。”

甘粕正彦哼了一声说:“他就不怕我们报复吗?”

青本平进像是受到了某种启发,心领神会地说:“理事长的意思是……”

甘粕正彦明确表态:“对李贵,要有两面,既施与恩惠,又要扼其要害,这样才能把他牢牢抓在手里。你是专门做谍报的,还用我现教吗?

青本平进连忙说:“是,学生全明白。”

甘粕正彦又告诫他:“不要操之过急。建大肯定有地下反日组织,而且不止一个山头,其他大学也有。要有耐性,像钓鱼一样,也许守一天也没有鱼上钩,不过没关系,总有钓着鱼的时候。”

青本平进说:“是。”

在甘粕正彦看来,长白山里的抗联胡子固然是心腹之患,钻到他们五脏六腑里的间谍更讨厌。近年来,关东军好多机密都被重庆、莫斯科所掌握,这比什么都可怕。

6

白刃上了楼,叫了声“妈”,也不跟父亲打招呼,就去翻找东西。

白月朗向父亲挤了一下眼睛说:“离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不远了。”

白浮白一笑说:“他不要老子,老子不能不要儿呀。”他主动向白刃打招呼说:“你不是说这星期要出勤劳奉仕不回来吗?”

白刃只好不冷不热地说:“改到下周去了。”

津木惠子懂事地给哥哥倒了一杯茶,又洗了几个西红柿说:“咱家园子里出的,可甜了。”白刃掰开一个,分给惠子一半。

白浮白说:“你回来得正好,妹妹要考满映的演员养成所,你发表一下意见。”白月朗笑眯眯地望着哥哥。

津木惠子说:“太好了,我赞成,姐姐比李香兰好看,将来一定能成为大明星。”

白刃说:“满映是个特殊的地方,日本人靠电影来奴化中国人,这不是个干净的地方。”

龚新茹附和说:“是嘛,大染缸!”

白刃话锋一转,似乎思维又逆转了:“我们立足的白山黑水间,还有一寸土地是干净的地方吗?满洲国不整个是个大染缸吗?”

白刃又借题发挥,话又说回来:“咱们家白协和供职的协和会,岂止是大染缸?简直是日本人的别动队!讲的哪一国道德,不是教人们甘心当奴才的学问?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所以去不去满映,当不当明星,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一说,连龚新茹也泄气了。她争辩说:“五十步和百步毕竟还有点区别呀。”

白刃说:“真正有区别的人,是那些在高山密林里同日本人战斗的人,那些被日本讨伐队讨伐的人。还有,那些钻进敌人心脏肚腹里与日本人周旋的人,那些被割了人头,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的人。穿着协和服、说着协和语、吃着协和饭的人看不到这区别了。”他这是明目张胆地讥讽父亲。

白月朗装作不认识似地打量着哥哥说:“哥,听了你这番激昂慷慨的话,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呢?”这话引起了龚新茹的注意,长久地审视着儿子,但没有再说什么。

倒是白浮白制止女儿:“别随便乱说,至于去满映嘛,也许是塞翁失马,我也不想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自便。”

7

走出病房,护士说:“冯大夫,你早该下班了。”冯月真看看表,边走边脱下白大褂,又一个护士迎过来:“冯大夫,有一位先生,写了一张字条,让捎给你。”

冯月真接过折成方形的字条打开对护士说:“我知道了。”给冯月真捎字条的是西江月,此时他正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楼外的树丛中。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协和服,头戴战斗帽,双手插在马裤兜里,在校门口医学始祖希波克兰的石雕像前走来走去,还不时地抬头望望医院大楼。马路对面告示牌下停着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里面坐着戴圆饼墨镜的徐晴,她叼着香烟,喷着烟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西江月。稍顷,换去了白大褂的冯月真穿着藕荷色旗袍,走出医院大门。西江月迎上去,两个人亲热地说了几句什么,便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向兴亚大街方向驶去。

雪佛兰汽车也掉过头来,徐晴摇上车窗吩咐司机跟上那辆人力三轮车,并且嘱咐别让被看见。三轮车骑不快,雪佛兰只能缓慢地在后边跟着。

经过大同路,徐晴的雪佛兰汽车一直跟到吉野町租界入口停下,前面,西江月和冯月真也下了三轮车,二人互相挽着胳膊漫步在行人如织的步行街上。这条街到处是日本字招牌,日本茶室、日本料理、日本歌舞伎场比比皆是,街上木屐声、日本音乐声混杂在一起。除了少数光顾这里的伪满高官和上层人物外,街上清一色是日本人,给人的感受是把日本搬到了中国。

西江月和冯月真并肩走近豪华的武藏野日本料理馆,他向日本女招待亮亮标志身份的派司,女招待殷勤地把他们引入。徐晴对司机嘱咐了几句什么,也朝那里驶去。

刚走到上野歌舞厅门口,徐晴与甘粕正彦不期而遇,甘粕正彦显然刚看完歌舞表演出来,正与客人告别,他也正要上车。徐晴本来想低头躲过,甘粕正彦已经发现了她,徐晴只好上前热情地打招呼说:“是甘粕理事长,陪客人出来?”

甘粕正彦接待的是满铁的朋友,他送那些人上了车,才又走过来对徐晴说:“见到你很高兴,你好久都不到满映去找我,把我忘了吧?”

徐晴说:“岂敢。”

甘粕正彦说:“你们弘报处权力大,眼睛都往上看了,有时对满映出品的影片也很不客气了。”

徐晴赶紧说:“那是误会,外界不知道,弘报处谁不明白,连我们处长武藤富男都得听理事长的,他是您调教出来的呀。”

甘粕正彦指着一间茶室说:“走,我们去喝点茶,你没事吧?”

徐晴却指着武藏野日本料理馆说:“我想吃寿司、米寿汤(大酱汤)。”

甘粕正彦笑笑说:“好,听漂亮女士的。”徐晴有意显得亲近,挽着甘粕正彦的胳膊走进了武藏野餐馆。

走进餐馆,甘粕正彦要女招待给找间雅座。但徐晴看见西江月和冯月真就坐在车厢式座位上喝啤酒,就不想进单间,在大厅里找了个居高临下看得见他们、又不易被对方发现的座位坐下。她的理由是这里敞亮。先上过茶,侍者持菜单上来,甘粕正彦也不看菜谱,点了两份烤松茸蘑,两份生鱼片,还有寿司、米寿汤。徐晴的眼睛一直盯着有说有笑的西江月和冯月真,有点心不在焉。

甘粕正彦的思绪仍在满铁话题上。原来第二任满铁总裁松冈洋右是他的故交,几天前给他写来一封信,让他促成一件大事,以便让他们把满炭的业务也包揽过去,让他给疏通。这满铁的胃口也太大了,煤矿也想吞并?徐晴知道,整个满洲的经济命脉差不多全操纵在他们手上了,还不知足?

满铁是谁?这是大日本开拓满洲的元老、功臣。从十多年前,内田康哉出任满铁总裁那时起,其着眼点就不光是满铁本身的经营,甘粕正彦问徐晴:“你知道解决东北的‘四头政治’吗?”

徐晴说:“我倒是听舅舅说过,当时的关东厅、关东军、满铁和总领事馆,这四家各自为政,实际是外务省和军部的双重外交。”

“是的。”甘粕正彦说,“内田康哉掌管满铁后,一开始对军部发动九·一八事变持观望态度,但很快予以支持,也是为了报答满铁的全面支持,关东军把满洲的交通、金融、工矿、森林、水田开发,甚至羊毛改良、棉花栽培等经济部门,全都委托满铁经营和把持了,你看他的胃口大不大?”

这次满铁又把手伸到煤矿、石油了?徐晴说:“他们找对人了,有你鼎力支持,一定成。”

甘粕正彦说:“你这么肯定?”

徐晴说道:“你是满铁前任总裁松冈洋右的朋友,是满洲国皇帝、国务总理的顾问,又是历任关东军司令的座上客。你来往于军界、政界和经济界,如履平地,还有你办不成的事吗?”

甘粕正彦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你太恭维我了。”

他发现徐晴有点神不守舍,就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看见了车厢里坐的那一男一女,凭他的职业机敏,他已判定,那是徐晴关注的人,甚至她是追踪这对男女而来。

这时菜上来了,甘粕正彦说:“你尝尝味道怎么样?这是租界里最好的一家了,但比起东京的田舍屋来,还是差得远了。”

徐晴吃着烤松茸蘑,却没胃口,看着西江月殷勤地给冯月真夹菜,两人有说有笑的亲密样,心里不是滋味。一直在观察她的甘粕正彦见她神不守舍,就用筷子敲敲她的碗边说:“你一定没品尝出烤松茸蘑的香味。”

徐晴忙收回目光说:“谁说的?很香啊!”

甘粕正彦知道她并没说实话。徐晴的眼神告诉了甘粕正彦,她不仅认识那个女的,更认识那个男的,而且她是因为那个女的而吃醋。

8

在医科大学丸山彻二副校长办公室里,丸山彻二和中方校长、训导主任等要员恭恭敬敬地坐在会议桌两侧。

贵宾是伪满洲国总务厅长官星野直树和协和会副会长白浮白,他二人坐在长桌一端。星野直树是个五短身材的胖子,一脸络腮胡子,鼻梁上架着细金丝镜,显得脸更大、更浑圆。他这个总务厅权太大了,他直接效命天皇,傀儡皇帝溥仪必须由他牵线摆布。

星野直树道明来意:“我和白浮白君是奉皇上旨意,来到贵校,是专程来的。皇上说,在满洲国各大学、国民高等率先供奉天照大神,关系国本,这个仪式必须隆重,届时溥仪或张景惠会来躬逢其盛。”

丸山彻二大声说:“遵命。”他说,皇帝陛下或总理大臣肯亲临医大参加恭请天照大神仪式,是莫大荣幸。供奉天照大神的鸟居已建好,是仿照建国大学的样子建的。

白浮白方才陪星野总务厅长官去看过新建的鸟居,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不合格,太小气,要推倒重来。

星野直树强调,供奉天照大神是国策,很多学校很不得力,他去过几所大学、国高,很多学生迄今并不知道天照大神是怎么回事。

白浮白印证了这说法:“可不是!我在国高四年级考卷,有的学生说天照大神就是乡下人围上有铃铛的腰连裙子,敲起狍皮鼓,一男一女半疯半痴地跳大神。这不成萨满了吗?”有人捂着嘴偷着乐,白浮白自己却不笑。

“这都是你们这些校长、副校长和训育主任的失职所致!我今天带来了一份《国民训》,马上印发给每位师生,以后朝会上要让学生用日语背。”说罢让身后的助手把《国民训》发到与会者手中。

丸山彻二翻看着,小心地提出了异议:“《国本奠定诏书》、《回銮训民诏书》,这是过去朝会上要背的呀!”意思是又多了一个,背不过来呀。

白浮白说:“多多益善,都背,多背一个有什么不好?况且,你们好好看看《国民训》是什么内容就清楚了。”

星野直树干咳了一声,加重语气训导在座的人:“《国民训》第一条就说,国民须念建国渊源发于唯神之道,致崇敬于天照大神,尽忠诚于皇帝陛下。”

哦,原来要旨在于此。丸山彻二起立表态:“新京医大一定照办,让每个学生都背下来。”

星野直树要求更高:“光背不行,要让学生明白,天皇是万世一系的,天皇就是天照大神的后代。既然满洲建国始于神,奉天照大神为建国之神,满洲事实上是日本的一部分,一定要让学生明白这个道理。”

在座的日本人回答得十分响亮,中国校长、教务长则嘟嘟囔嚷,或只有口型。

星野直树说:“三天内,必须重建鸟居,下星期一,集合到大操场,我会陪代表皇帝的总理大臣张景惠与同学们一起祭拜天照大神,还要训话,一定不能有半点疏漏。后天我再派人来检验结果。”

9

这天午后,青本平进邀李贵在建大棒球场打棒球。棒球是日本国球,在满洲国各大学、国高,打棒球成了高雅、时髦的运动。今天并没组成两队,实际上是练接发球。

青本平进发了一个刁球,李贵没接住,反倒摔了个四仰八叉,青本平进奔向二垒,又跑回本垒,李贵还捂着腰躺在地上哼哼。青本平进哈哈笑着把他拉起来,又打了几个球,李贵已是大汗淋漓,龇牙咧嘴,扔了手套。

青本平进喝了几口水,走到树荫下说:“你这么年轻,倒不如我。”

李贵也坐到树荫下说:“棒球大概天生是你们日本人玩的玩意儿。”青本平进拿出烟来让他抽,李贵抽了一支。

青本平进问他:“从吴连敏那里套出点什么没有?”

李贵垂下头不敢看他,嗫嚅地说:“还没有。”

青本平进展开了攻势,话说得很难听:“你父亲从劳工营回来了,你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是吧?”

李贵一震,吓得心怦怦跳,忙说:“啊,不,你别误会……”他连忙辩称,“不是不用心,一来人家防范得严,二来怕引起怀疑,也不敢深问,我是担心欲速则不达。”

青本平进并不理会他的解释说:“若后悔,不干也没关系。不要以为日本人是好对付的。”下边的话就是威胁了,“既然有办法把你父亲从劳工营里弄出来,也有办法再抓他第二回。”李贵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一点都不怀疑,日本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青本平进进一步威胁他:“就凭你爬到大烟囱上去写反日标语,也可以抓你进去,处以极刑。要证据有现成的,我早派人把你往烟囱上挂标语的情景拍了照。”青本平进真的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天哪,竟是李贵爬到烟囱上贴标语的瞬间。李贵傻了。他能辩白清楚吗?宪兵队会相信他是在施展“苦肉计”吗?

李贵的冷汗又顺脊背往下流了,他辩解道:“写标语的事你是知道的,是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才……”

青本平进冷笑:“你说得清吗?我不给你作证,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完了,一环扣一环的圈套,李贵怎么也跳不出去了,他恨死青本平进了,可小命在他手心里,他丝毫不敢吭气。青本平进进一步震慑他:“如果不听我的,我还可以暗里告诉吴连敏,说你是打进他们组织的奸细!他们会比我们手软吗?”

李贵脸都吓得扭曲了,他双手捂脸说:“我没说不干,没说不听你的呀。”

青本平进说:“这就对了,一时拿不到情报和根本不想为我们卖力,我还是分得清的。”说罢,青本平进又把一沓老头票拍到他手上,“你拿去!这是活动经费,拉关系总不能太小气呀。”

10

新京医科大学大操场上,学生正在集合。他们也许还不明白,因为借了天照大神的光,才给每人发了一套新操衣。男生是一身黑,四角帽,立领制服,帽徽上、扣子上有“医大”两个烤漆字。女生则是黑色发带,青海魂衫,白制裙、白网球鞋,海魂衫上的两根飘带格外醒目。鼓乐队、仪仗队摆在校门两侧。

白月朗、陈菊荣在队列中,隔着过道与张云峰相距不远,他们相互用眼睛打招呼。日、满教职员在前面列队,校长和训育主任们站在最前面,一律是国防绿协和服,佩戴饰带,领口佩白色旗章,丸山彻二连勋章也挂满胸前,无比隆重。

另一支鼓号队在讲台一侧,当训育主任松本宽代用日语高呼“立正,奏乐、升旗、唱国歌”时,鼓号齐鸣,高奏满洲国国歌,教职员和学生齐唱:

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

顶天立地,无苦无忧。

造成新国家,只有亲爱。

并无怨愁……

在国歌声中,两对旗手把日本国旗和满洲国旗在并列的旗杆上徐徐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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