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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张云岫、张云峰兄弟俩在建国大学校门外树荫下站着,张云峰一身球衣,他是作为客队,来建国大学打棒球比赛的。赛后,建大学生会出面招待医大棒球队吃过饭,张云峰没跟球队一起走,告了一会儿假,去看望哥哥。

弟兄俩在张云岫的塾室聊了一会儿,借了几本书,张云岫送他离校。走到大门口,张云峰突然向哥哥问起,西江月老师这人怎么样?

张云岫感到有点没头没脑,“怎么了?你怎么忽然问起他来?再说,他教你的课,你应当更了解他呀!”

既然弟弟问起,张云岫还是根据自己的观察,照本实发,西江月才华横溢,挺有正义感,思想激进,诗写得也不错,课也教得漂亮。回答过,马上追问弟弟,为什么刻意问起他?原来张云峰一直都想告诉哥哥,他最近加入了一个读书会,正是西江月介绍他加入的。张云岫很警觉,读书会这类组织通常是共产党或国民党团结进步青年从事抗日活动的外围组织。张云岫语气很平常:“入读书会,好事呀,这还用大惊小怪的吗?”

张云峰却显得很神秘,一再强调:“不是平常的读书会,叫三民主义读书会,入这个会,必须忠诚于党国、领袖,与日本人誓不两立。这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严守秘密,听从指挥。”

张云岫一时说不清内心的感受,笑着说:“傻小子,你这不是已经泄密了吗?不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吗?”

原来张云峰藏着个小心眼儿,几年来耳濡目染,他既从长兄身上学到了做人的准则、民族的气节,也多少从哥哥身上感受到某种神秘。他从来没追根究底,但他肯定,哥哥“在组织里”,至于这组织属于哪个山头,张云峰就无法猜透了,管他白猫花猫,会抓耗子就是好猫,抗日就好。所以他今天干脆明说,更想跟着哥哥干。

张云岫狡黠地一笑说:“我可没办什么读书会呀。”

“还想保密?我虽然摸不着井在哪儿,可早听见辘辘把响了。我曾看见哥哥在夹壁墙里藏过抗日文件,是山里抗日联军的。”

张云岫嘘了一声,很紧张地说:“你怎么敢这样?那传单是我在大街上捡到的。”

“捡会一捡一大摞?你和白刃见了面就低声密谈,还总背着我,又是怎么回事?”张云岫依旧说他瞎猜。不过是朋友对脾气罢了。

这时,白刃从学校大礼堂后面转出来,他一身军装,战斗帽、马裤,打着绑腿,连皮子弹盒和行军水壶都背上了。他与张云峰也很熟,打过招呼,称赞他的棒球打得精彩,又问:“你们医大的课程忙不?”

“不忙,”张云峰打量着白刃说,“这一打扮,白刃大哥成了标准的国兵了。”

白刃说:“建国大学为什么念六年?军训、勤劳奉仕就得占一半时间,这不,我们这个年级马上又要拉出去军训了。”

白刃的出现,中断了兄弟俩不同寻常的谈话。张云峰要告辞回校,恰好建大的班车进城,白刃叫住了车子,把张云峰送上车。

张云峰走后,张云岫告诉白刃:“方才张云峰很神秘地对我说,西江月拉他加入三民主义读书会,其实我早看出苗头了。西江月一直在争取他。”

白刃说:“西江月很激进,在学生中活动频繁。我曾经怀疑他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支派,几经观察,又向上请示,证明不是。发展张云峰加入读书会虽不意外,没想到你弟弟把这样机密的事轻易告诉了你,这样不谨慎,迟早得出问题。”

张云岫倒不这么看,张云峰告诉他,一是因为信赖,也有“探密”的成分。他为弟弟辩解了几句,还提供了一个新情况,他们年级的吴连敏跟西江月也有来往。他已注意多时了。这不奇怪,据白刃掌握,重庆方面在建大是有人、有组织的。

张云岫还注意到了李贵。最近,李贵特别反常,他挺靠近自己,更跟吴连敏形影不离。这不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吗?

白刃要张云岫注意观察他,自己也必须处处小心。尽量避免同国民党地下组织发生任何横的联系,即便目标一致。这是从安全上考虑的。在他们把目光投向李贵的时候,李贵正在执行第一次带有考验性的任务。

李贵骑着一辆半旧自行车,从南岭出发,骑过大同路向东拐,沿四马路骑过来。他身穿建大校服,车后货架子上有一包书,用牛皮纸严实地包裹着,系着绳子。可以看得出,有一辆人力三轮车一直不紧不慢地跟踪着他,车上坐着化装成商人的吴连敏,他更多的是观察有没有人盯李贵的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贵和吴连敏都没发现,后面还有青本平进坐在汽车里跟踪呢。

李贵骑车一直骑到东大桥下便道旁,一脑门汗,他两腿支地,停下车子。这里是市郊,行人稀少,除了田间割豆子的农夫,看不见几个人。这是李贵第一次执行任务,又兴奋又紧张。他四下看看,从后货架上取下纸包,放到了桥墩下。吴连敏似乎满意了,他叫三轮车夫原地转弯,折回市里去了。青本平进的汽车停在附近,观察着,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傍晚时分,青本平进如约拨通了甘粕正彦的专线电话报告:“李贵把东西送到了东大桥,是一包反日传单,不过一直没人去取。”

“够狡猾的了。这只不过是他们对李贵的考验。过了这一关,这以后,李贵该派上用场了。”甘粕正彦说。青本平进吐了口气,总算给地下反日组织嵌进了一根钉子。

甘粕正彦告诫他:“不要轻易收网,不能见芝麻就捡,要抱西瓜,要顺藤摸瓜。”

青本平进说:“明白。”

2

在电影厂里改了一天剧本,梁父吟腰酸背痛,头昏眼花,连骑车的力气都没有了,破例坐满映的通勤车回家。他打开房门,扔下皮包,扭亮电灯,屋里显得冷冷清清的。他疲惫地坐下,愣了一会儿神,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他不想下厨,也懒得下馆子,刘月走后,他的一切生活都乱了,不再有应时的饭菜,不再有人给他洗熨衣衫,他又恢复了原本邋遢的生活。他把丢在地上没洗的几双脏袜子踢到床底下,肚子咕咕叫,饿了。他从饼干桶里抓出几块饼干,吃一口饼干喝一口水。

他的目光突然定格,他发现,台灯底座的相片夹上多了一张照片,是刘月的,从前夹的是梁父吟自己的半身照,现在不见了。照片上的刘月憨态可掬,眉宇间显出淡淡的忧郁。咦,这小丫头,她什么时候把她的小照镶嵌在这里的?她走了好多天了,梁父吟居然刚刚发现。梁父吟拿出照片,端详着,又翻到背面,写有这样一行字:让她替我陪伴梁先生吧。

梁父吟笑笑,叹息一声,又把照片重新镶进去,扭亮了台灯上的两只灯泡,墨绿的灯罩下,刘月的笑容沐浴在幽幽的光影中。哎,也不知刘月在哪儿,组织上把她安排到了更需要的岗位上,他竟无从打听。

在没有新人顶替前,梁父吟只能替代刘月的工作。吃了几块饼干,梁父吟竖起折叠梯子,爬上阁搂,开了灯,拉严天棚气窗,戴上耳机,坐到电台前工作。

刘月在他跟前时,梁父吟从没感到她有多么重要,她走了,梁父吟觉得空落落的,屋子里空,心里也空。梁父吟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刘月会在大人物张景惠家当佣人。

这天张景惠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搀扶着,送到客厅沙发上。小原二郎吩咐正在给地板打蜡的刘月,到厨房弄一碗醒酒汤来。刘月答应一声出去了。

少顷,刘月从厨房端了醒酒汤上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张景惠跟前。小原二郎说:“总理大人,喝一口醒酒汤吧?”

张景惠睁开蒙眬醉眼,一摆手说:“我根本没醉,喝什么醒酒汤!梅津司令官可是喝趴下了,去,给他灌下去。”刘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原二郎对她示意。刘月便轻声说:“大人,喝一点吧。”

听到这声音,张景惠清醒了,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斜着眼,盯着刘月,看了一阵,问她是谁?

原来张景惠还是头一次见到刘月,进总理府半月了,她一直在接受相关的调教,包括对日本人的绝对忠诚训练,今天是第一次服侍张景惠。见问,刘月就说她是新来的,来伺候大人的。

张景惠回头看了小原二郎一眼,肯定是经他手找的。小原二郎赔笑说:“是这样,贴身的丫头总理大人不是都不满意吗?这回这个可是百里挑一,拔出来的,是副警监孙德超荐来的。”

张景惠又看了看刘月一副很可人的模样,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孙警监荐的人错不了!好,小丫头挺水灵,别偷懒就行。”

刘月又劝他:“那就给我个面子,喝一口醒酒汤吧。”

张景惠接过碗,真的喝了一大口。小原二郎说了句“总理大人安歇吧”,便走了出去。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张景惠和刘月两人,张景惠打量着刘月,问她叫什么?刘月回答了,张景惠又问是哪的人?刘月说通化人。张景惠又问家里都有什么人?刘月显得很凄伤:“一大家子人,得瘟疫都死光了,就剩自己孤身一人。”

张景惠说:“好可怜。你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刘月说:“我不怕吃苦,会起早贪黑地干活,不偷懒。”

张景惠问:“小原二郎都跟你说什么了?”

刘月说:“给我定了几条,不准偷懒,不准乱打听,要装聋作哑。”

又是这一套。他也没什么新招法。随后张景惠又说:“我这儿有很多国家机密,嘴严点是对的,你是忠于我,还是忠于小原二郎?”

刘月说:“我是来伺候您的,干吗忠于日本人啊?”

张景惠夸奖说:“好丫头,有骨气,这就对了。别像从前那几个,背主求荣,帮日本人监视我,哼,你别学他们吃里爬外。”

刘月说:“我能分清里外。”

张景惠更关注小原二郎都怎么调教她的,问有没有让她监视自己?刘月忽闪着大眼睛,很神秘地点点头,说事事得向小原报告,包括他给谁打电话,说了什么,跟溥仪关系怎么样……张景惠越听脸色越难看了。

刘月表了这么个态,都是中国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谁亲谁近还分不清吗?她让张景惠放心,对总理大人不利的,打死也不能说。张景惠很感动,一边骂小鬼子“混账王八蛋”,一边夸奖刘月懂得大义,他说,公馆佣人多的是,不缺干活的,叫刘月就在跟前伺候他就行了。不会亏待她,并叫她过来给他揉揉肩膀。

刘月就转到他身后捏肩膀。张景惠一高兴,当即许愿,明天就让他们给刘月做几身新衣裳,别土里土气的,人家不笑话她,倒要笑话他这总理大臣了。

3

像上次一样,徐晴的雪佛兰停在新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大门外对面树丛后,叼着香烟的徐晴戴着墨镜,注视着校门口。这次是她自己开车,这辆雪佛兰本是张景惠给六姨太买的,她嫌款式旧,不要。张景惠一赌气,干脆送给徐晴,她白捡了个便宜。

西江月西装革履,还拿了一束花,他与冯月真笑吟吟地从楼里出来,二人挽着手向前走了几步,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二人上去,四轮马车沿着马路向前走去,马蹄踏着扇面形石块砌成的马路,发出清脆的声音。徐晴甩了还剩大半截的烟,摇上车窗,雪佛兰在后面跟踪。当三轮车绕过圆形广场时,冯月真无意中回头,发现了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的雪佛兰,就问西江月:“是不是徐晴有一部雪佛兰车?”

西江月说:“她招摇过市而已。那是她舅舅张景惠的,她常开出来抖威风。”

冯月真说:“我怀疑那车子里坐着的就是她。”

西江月回头瞄了一眼说:“不可能。”为了稳住她,西江月方才还跟徐晴通过电话,她今天有应酬,协和会和国防妇人会举行欢迎日本开拓团的大会,她去出风头了,哪有闲心盯别人梢。

冯月真不得不怀疑西江月对她的真诚:“你嘴里说讨厌这种女人,却又与她保持着暧昧关系,这是为什么?”

西江月伸手揽住她的腰,柔情蜜意地说:“你还要我发几回誓才肯相信我?我西江月纵然不敢自诩是高洁之士,却也不至于拜倒在这种浅薄女人的石榴裙下吧?”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与她藕断丝连?”冯月真就不明白了。

西江月老调重弹:“因为有某种工作上的需要,必须与她保持近距离接触。”

冯月真说:“这是你偷香窃玉的借口。”她也没有过于认真。

西江月在她脸上啜了一下说:“又气我。”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把原因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冯月真撇了一下嘴,回头看看,一直跟在后头的雪佛兰汽车忽然掉头疾驶而去。

4

津木惠子去哈尔滨731部队报到的日子临近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白浮白凭自己的地位和神通,还是打听到了动身的准确时间和车次。出发那天,白浮白赶到新京火车站去送行。他提了一篮子水果,气喘吁吁地进了月台,车头喷着白汽,拉着响笛,眼看快开了,他在月台上来回走动着,向车厢里张望寻找着。

已经上车的津木惠子把行李放到荷物架上,又把蝈蝈笼子吊在窗帘钩上,这是爸爸留给她的念想。她多盼望父亲能来送她呀,她知道这是奢望,不可能的,她们的一切行动都属机密。她无意中向车窗外一望,看见了白浮白正焦急地东跑西颠。白浮白一脸汗水,那样子完全没有伪满要人的威仪和尊严了,与一个普通的年迈父亲没什么两样!津木惠子鼻子一酸,感动的泪水顿时流了满脸,带队长官发现了,问她怎么了,津木惠子带着哭声说:“我想告一分钟假,父亲来送我了,恳请长官让我下车去见上一面吧。”

731给水部队来接人的一脸黑胡茬子的联队长叫碇常重,他断然说:“不行。”

没办法,津木惠子只好抬出白浮白的官衔,说父亲是满洲国协和会长白浮白呀。若不,他怎么会知道出发日期、车次?碇常重这才记起了津木惠子的背景,这个人情不卖说不过去,便说,既然他来送女儿,那就快下去吧,给津木惠子三分钟时间。

天呐,这场合的三分钟比三年都宝贵呀。津木惠子在同伴羡慕的眼光中,欢天喜地跑下了车。她叫了一声“爸爸”,跑到白浮白跟前,泪水更止不住了,她挽住他胳膊说:“不是说好不来送吗?人家不准送,你怎么又来了?”

白浮白替津木惠子拭去泪痕,把一篮子水果递给她说:“我是来碰碰运气,妈妈、哥哥、姐姐都想来,我没法告诉他们,人多了,就谁也送不成了。”白浮白又夸赞她的带队长官不错,还真发善心让她下车。

津木惠子说:“我搬出爸爸的头衔压服了他,别看他是哈尔滨给水部队的,还真知道爸爸的大名。”

“用你哥哥的话说,臭名远扬啊。”他忽然听见一声蝈蝈叫,扭头一看,看见了挂在车窗上的蝈蝈笼子,白浮白乐了说,“你还把蝈蝈也带上了?”

津木惠子说:“听见蝈蝈叫,就像见到爸爸一样。”

白浮白笑了说:“爸爸成了蝈蝈了。”父女二人都笑。

开车铃声响了,黑胡茬联队长碇常重端起车窗喊:“喂,津木小姐,快上车!”

白浮白向联队长举手致意,并对津木惠子说:“快去吧,要开车了。”

津木惠子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她说:“爸爸,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记住一切的。”这“一切”指的是上次白浮白告诉她的事,杀害生父生母的仇恨已在她心灵深处扎了根。惠子一步三回头,提着水果篮子跑上了车。

白浮白跟着逐渐加速的火车向前小跑,津木惠子的脸紧贴在玻璃窗上,鼻子都压扁了,泪水淌在车窗玻璃上,渐成雾气,她一直在招手。直到火车消失,白浮白才转过身来。

5

吉野町后街有一间高级配给所,在商品极度匮乏的岁月里,这里是购物天堂。只见各种副食琳琅满目,在这里釆购的全是拖木屐的日本女人,间或有少数持有福字通账的高级伪官吏。

这天是礼拜天,日系教师尾荣义卫带一群来看他的男女学生走进配给所,他想让他的学生开开眼界。果然,张云峰一进配给所,眼睛就不够使了,大声叫了起来:“哈,原来好吃的东西都在这里呢。”其他同学眼睛也不够用了。唐庆华说:“什么时候咱们也能上这来买配给品啊。”

张云峰小声说:“除非当大汉奸,小汉奸也没这待遇。这得持有福字号通账。”

他们的大呼小叫声惊扰了日本顾客,都不满地往这边看,一个穿海军衫的女孩子,长得很秀气,大眼睛,圆脸孔,鼻唇沟旁有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痣,长相像日本绢人。她正是他们的医大同学丸山洋子。她正买糖果,她也鄙夷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并且走过去,对柜台后的日本售货员敲了敲柜台,说了几句什么。

陈菊荣对张云峰说:“你看,丸山洋子那个狂样!”

听了丸山洋子的话,售货员便走出柜台,双手做出往外轰人的架势,大呼小叫地喊:“中国学生滚出去,你们有什么资格踏进特别配给所的门槛?”

尾荣义卫很生气,正要说话,张云峰抢先说:“这是满洲国的土地,满洲国的公民人人都可以来。”

丸山洋子盛气凌人地说:“不,这吉野町是租界地,是纯粹的日本国土。你如果不道歉,我可以叫警察。”

尾荣义卫也认出了她:“这不是洋子小姐吗?”他打了个招呼。

这一来,洋子不得不鞠了一下躬:“啊,是尾荣先生。”

尾荣义卫语气和缓地向她解释说:“他们都是我带来的,同样是我的学生,也是你父亲的学生,更是你的同学。别人失礼,我只能表示遗憾,小姐却不该对他们这样歧视。”

这绵里藏针的话,并没感化洋子,她的语气仍是盛气凌人和不屑的:“也只有尾荣先生这样抬举他们这些劣等民族吧。”说罢,携了一包糖果不顾而去。

陈菊荣气不过,追上去冲她背影回应了一句:“你才是劣等民族!”

张云峰也大声说:“丸山洋子,你必须为你说的话道歉。”丸山洋子高傲地仰起头往外走。

张云峰握起拳头想追上去:“我教训教训这个浑蛋。”他虽是用汉语说的,洋子却听得懂,她猛然转身,示威般地扬起头对张云峰等人叫嚣说:“请过来吧,在我们的租界试试你的拳头好了。”气得张云峰牙齿咬得咯咯响。

尾荣义卫只能息事宁人说:“算了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丸山洋子扬言,她会告诉父亲的,原来新京医大养了这么多反满抗日分子。说罢扬长而去。一赌气,同学们都退出了配给所,来到尾荣义卫家。

这是一栋小楼的一楼,起居间兼作书房,与拉门里面的卧室加起来也只有六块榻榻米大小。但后园子很大,种了好多菜,也有果树,时交中秋时节,菜畦里各种蔬菜都成熟了。

尾荣义卫的夫人渡边佑子弯腰躹躬,在门口迎接这一大帮学生,不停地说:“大家来了,请随便,就和在家里一样。”

白月朗最抢眼,渡边佑子拉着白月朗的手说:“这姑娘长得真美。”

陈菊荣说:“师娘有眼光,长得不美,能考上满映吗?白月朗很快就是大明星了。”

渡边佑子对白月朗说:“那我等着看你的电影了。”

同学们都脱了鞋进屋,有的在看挂在墙上的照片,有的去摸架在角落里的一支三八式步枪。尾荣义卫把的肉类、蛋类、罐头交给夫人,特别叮嘱多做些菜,让他们把肚皮撑圆,吃学校包伙,他们实在太苦了。

张云峰站在窗前看风景。窗外,一些七八岁的孩子在玩跳房子的游戏,口中念叨着:国旗扬扬扬,红兰白黑满地黄,一间房、两间房,个十百千万间房……

学生们都在看尾荣义卫与夫人的结婚照片,但那是集体婚礼,有上百对新人,男的一律军装,女的则斜背着一条“国防妇人会”的带子。照片上方挂着两个写在硬纸板上的号码,都是阿拉伯数字的“109”。

白月朗在豆粒大小的人头中寻找着:“哪个是老师和师娘啊?”

陈菊荣也说:“我怎么看哪一个脸孔都差不多一样呢?”

尾荣义卫提着一把日式茶壶进来了,用手在照片上一指说:“这是我,这是她。”同学们“噢”了一声,有说“像”,也有说“不像的”。

尾荣义卫说:“老了,所以不像了。来,都坐下喝茶。”大家学着日本人的习惯,屁股坐在两腿上,只有张云峰说“我可怕腿麻”,他双手抱膝坐下。

白月朗问:“那两个109号码是什么意思?打棒球的号码吗?”

原来那是他们从日本动身被编入开拓团义勇队的编号,那时应征的都是家里排行老二、老三、老四的,按日本官方规定,老大守家尽孝。开拓团也发枪,平时种地,前线缺员,就补充上去当兵。尾荣义卫的号是109,他夫人渡边佑子也是109。

白月朗说:“这么巧吗?再说,这不是重号了吗?”

“不巧怎么会成婚?号也是故意重的。”男女开拓团员分别排序,自然是每对男女必重号。尾荣义卫是福冈县人,渡边佑子是扎幌人,一南一北,相距十万八千里呢。后来才明白,把男子和女子分别编号,是有目的的。到了满洲,上边来了令,怕他们不安心,就硬性地把男女开拓团员配成对,这才知道,凡是号码相同的,不管你乐不乐意,硬是凑成一对。早安下这个心了。

这倒新鲜,陈菊荣总有高论:“那若是碰上个瘸瞎聋子,也得认可吗?”

尾荣义卫说得一本正经:“当然得认可。”

白月朗说:“老师运气不错,碰上师母这么漂亮又贤淑的人。”尾荣义卫笑了起来,他说:“用你们的话说,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同学们全都笑了。

张云峰说:“十年内日本要向东北移民五百万,再过几年,东北就到处是日本开拓团了,地都让日本人抢光了。满洲就自然而然地日本化了。”

对张云峰的话,尾荣义卫并不生气,那无胡须的脸上漾着笑意说:“不能这么说,开拓团都是开拓北满边境地区荒地,并不会抢夺农民的熟地。”

张云峰来了个现身说法:“我老家榆树一带,不算边境吧,也到处设开拓团,强占民田,老百姓管开拓团叫开偷团、开抢团。”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附和。尾荣义卫只能瞠目结舌地一再重复:“是吗,是这样吗?”他仿佛在梦中。

唐庆华说:“老师很幸运,没上前线,也不再种地,却当了教员。”尾荣义卫是考的,他在日本是念了大学一年级的。他想为满洲孩子做点事。这是他父亲的遗愿。他父亲欠中国恩人的情。

他讲述了一段父亲与中国人的渊源。尾荣义卫的祖父是渔民,那年带着九岁的父亲在黄海打鱼,碰上台风翻了船,亲人都淹死了,他父亲被中国渔夫救下来,把他带回到威海,还把他抚养到十八岁,他回了日本福冈县老家。又过了十年,他渡海回到威海去找恩人,恩人早死在了海上,但他留下了一所渔民学校,他把一生的积蓄全捐了出来,办了这所义学。后来尾荣义卫的父亲就供他读书,希望他读成了书,到山东的威海渔人义学去教那些穷苦渔民的孩子,可他没法去威海,他便成了满洲的老师,也算了却一份心愿。

学生们听了都很感动,张云峰说:“日本人里,有尾荣先生这样一颗善良之心的人,实在太少了。”

“有的,有的,”尾荣义卫讷讷地说,“我想为中国人做点什么,只是我很苦闷,常常是做不到,看到的都是仇视的目光,又没法自我表白。”

这时渡边佑子开始往上端菜了,她对尾荣义卫说:“不要净说些没用的了,吃饭要紧。”

尾荣义卫指着夫人端上来的第一道菜告诉学生们,佑子给他们烧了一道四喜和鸡素烧,这可是日本名菜啊,叫他们都伸筷子,尝尝味道如何!

“对,对,”渡边佑子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是节日……”

今天是好日子?什么节日?同学们面面相觑,张云峰说:“不会是天皇或者满洲国皇帝的生日吧?那我就回去了。除了我自己的生日,我不给任何人过生日。”

渡边佑子变戏法似的端上一大盘月饼,笑吟吟地说:“你们放心吃、放心喝吧,今天是你们的中秋节。”

大家喜出望外,除了白月朗,没人记得今天是中秋节,唐庆华说:“我至少有三年没尝过月饼味了。”

吃着五仁拌青红丝、白砂糖馅的月饼,同学们都很感动,都很感谢老师、师母,使他们又当了一回中国人。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都掉了眼泪,弄得尾荣义卫的眼眶也湿润了,渡边佑子也一个劲地擦眼睛。

6

位于哈尔滨平房的关东军731给水部队是个神秘的所在,附近原本有几个村庄,自从它落户在这里,百姓都被强行迁走了,周围几十平方公里成了无人区。

一层层电网,一道道岗哨,高高的围墙,四角炮楼上架着的高射机枪、六零炮,都使这座灰色的水泥建筑显得阴森、恐怖和沉重,它像欧洲中世纪一座古堡式的监狱。

在一间空旷的屋子里,津木惠子和同来的铃木贞子等五个小姑娘端坐在长条凳上。对她们训话的正是黑胡茬子带队的联队长碇常重。

碇常重板着面孔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要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部队?我告诉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最好也永远不要知道。”这话说得小姑娘们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碇常重又强调纪律:“平时不准外出,互相间不得交流,不能说自己是干什么的,更不准打听别人在干什么,要绝对服从上司。给家里写信,限每月一封,不准说家事以外的事,要经过检查,统一寄出,寄进来的信件,要拆看后交给本人。听懂了没有?”

津木惠子等人只得答应说:“听懂了。”

碇常重又说:“只有这样,才是对天皇尽忠。”

津木惠子像一下子被丢弃到荒野里一样孤立无援,她好不后悔,自己干吗要抢着上731?更奇怪的是父亲为什么支持她来?看白浮白的沉重表情,他好像早就知道731部队的不寻常。这与为生父生母报仇有关吗?难道生父反对的就是这个神秘的731部队吗?想到这里,津木惠子好奇的欲望之火反倒在心底燃烧起来。

新生活就这样在恐惧和探索欲望中开始了。第一个星期是护士业务培训,七天后正式上班,津木惠子的心咚咚跳,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天,穿着白大褂的津木惠子跟在几个军医身后急匆匆地来到一间屋子。有人推了一个手术平车进来,上面有各种器械,还有几个消毒桶。这间屋子没有窗户,漆黑一片。是动手术吗?怎么选择这样阴森黑喑的地方?

有人打开电灯开关,炫目的聚光灯骤亮,津木惠子看清了,屋子里有八根柱子,每个柱子上绑着一个人,都有编号,全都****着上身。面对来人,他们有的怒目而视,有的绝望恐惧。津木惠子吓了一跳,这是监牢还是刑讯室?

又进来一大批戴大口罩的军医护士,你无法从他们仅仅露出的两只眼睛判断他们的表情。为首的军医露出了领花,是大佐,军衔不低。他一挥手,几个军医分别从密封桶里取出一盒盒针剂,让护士们吸入针管。津木惠子注意到,针剂量不一样,颜色也有区别。军医再次挥手,她们便分别向被绑的人走去。不管那些人怎样怒骂、反抗,终究无济于事,他们都被强行注射了针剂。

灯突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津木惠子随着人群退出黑屋子,厚重的铁门“砰”一声关死了。津木惠子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都是什么人啊?”

军医冷冰冰地说:“木头!”木头?人怎么叫木头?这是代号,还是暗语?津木惠子一时不得要领。

7

这是傍晚时分,夕阳残照从敞开的房门射进来,暖洋洋的。西江月坐在单身宿舍门前的小板凳上摘芹菜。远处操场上传来学生打棒球的呼喊声。他边择菜边向过道张望。

训育主任松本宽代过来嗅了嗅说:“西江月君弄小灶吃?这么香?”

“哪会有香味?”西江月敷衍他说:“不过弄了一点小白菜,蘸鸡蛋酱吃,农村菜而已。”

松本宽代家里有清酒,他问西江月:“想喝吗?欢迎你去。”

西江月说:“改天吧。”今天是中秋,也是西江月的生日。他常开玩笑,他每年过生日,都是几万万人给他做寿。他托人弄了点肉馅,丸山校长送给他二斤精粉,他约了冯月真,一起包顿芹菜馅饺子吃。

冯月真从附属医院那边骑车过来,她在大门口下车,与宿舍区传达室老头打了个招呼,推车向里面走去。她没有看见,随后跟来的三轮车上坐着戴法式大沿帽的徐晴,帽子盖住半边脸,她也在宿舍区门口下了车,很快跟踪进去。

当冯月真走到门口时,西江月说:“今天可以饱餐一顿,丸山校长给了两瓶啤酒,二斤白面。我又托人买了肉馅。”

冯月真不无讥讽地说:“这是你带学生在大同公园音乐堂举办诗歌会的奖赏,是吧?”

西江月说:“你若清高,可以不吃,我是不问是不是嗟来之食的。”他拿起一个用报纸盖着的小搪瓷盆,里面是一点和好了的肉馅,他又把切碎的芹菜用开水焯了,“肉馅再加点芹菜,吃一顿鲜肉馅饺子,一大乐事也。”

冯月真也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瓶酒来,西江月怀疑又是用药用酒精勾兑的。冯月真举起酒瓶晃了晃,让他睁大眼睛看看!西江月叫了起来,白兰地?这可是稀世珍宝啊,今年这个生日可要标榜青史了。

这时徐晴已经绕到了屋后,那里有一片茂盛的秋海棠,鸡蛋大的海棠果把树枝都压弯了,她正可以隐身树后,把屋里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

西江月和冯月真开始在屋里擀面皮包饺子。屋子里有两个书架,一床一桌,桌上铺着稿纸,有一组未写完的诗。门外烧开水的泥炉子正冒着呛人的黄烟,不时地灌进屋子,弄得他们淌眼泪、咳嗽不止。

冯月真包着饺子说:“我一直怀疑,在这样世俗的环境里,你那清纯柔情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有什么办法?”西江月用力地擀着饺子皮说:“屈原又怎么样?长叹兮,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自古以来,诗人都如此,不得志,落拓出诗人。”

冯月真纠正他:“听说是愤怒出诗人。”

这年头敢愤怒吗?敢怒而不敢言已经很悲哀了,西江月小声说:“我们满洲国是连怒都不敢怒,更何谈敢不敢言了。”冯月真向窗外海棠树看了一眼,警告他,小心隔墙有耳。

西江月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我的诗没人能看懂。”

“抱怨没有知音?”冯月真笑道,“徐晴不是你的知音吗?她能及时地给你开天窗,修理得非驴非马,你怎么还会抱怨没有知音呢?”

徐晴站在枝繁果盛的树后,又气又恨又委屈。只听屋中冯月真笑道:“适逢佳节,不请徐晴,你逃不过去,她会忘记你的生日?”

西江月扬扬得意地说:“我告诉她的生日是阴历,今天和你一起过的是阳历。”

冯月真笑了:“不定哪一回,阳历、阴历赶到同一天,看你怎么办。”

西江月一点都不担心:“我今年三十四岁了,还没赶上过阳历阴历碰到一起的时候呢。”

冯月真说:“幸亏你只有两个女友,若再多几个,恐怕就得换算成犹太历、藏历什么的来计算了。”

西江月说:“你就拿我寻开心吧。”

冯月真包完了饺子,洗过手,又说起西江月和徐晴的关系:“其实,徐晴人漂亮,又火辣辣的,对你这种靠感情生活的诗人来说,挺合适的。”西江月说不喜欢她,冯月真不信。既然讨厌一个人,还频繁接触,在她那一待待大半夜,这怎么解释?

“又来了,”西江月一边往开水锅里下饺子一边说,“我还怎么跟你说,你才会相信我呢?”西江月赌咒发誓地说,“跟她纯粹是应酬,连逢场作戏都不是。逢场作戏至少在作戏的当时还有一点真情,我与她连这一点也没有。”

冯月真挖苦道:“又是某种现在不能说的原因。想通过她巴结上总理大臣,将来飞黄腾达?”

西江月说:“你这样理解也可以。”

冯月真突然一笑说:“有一次,我闻到你身上有一股女人香水味,我想听听你怎么辩解?”

西江月哈哈大笑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会那么下流?告诉你吧,徐晴那种轻浮下流的女人,我可以保证坐怀不乱。”

如果说西江月周旋于两个女人中间还能容忍,西江月方才这话就太伤人了,居然污辱她的人格!听了这话,窗外秋海棠树后的徐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她转身离开了这里,眼里是委屈而又仇恨的泪水。

8

刘月从客厅转到了书房,她小心地擦拭着多宝格上的珍稀古玩。她向里面一间屋子瞥一眼,那是保密室,一排带暗锁的铁柜靠墙而立。她正要进去,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忙退回来,专注地擦拭一件青铜鬲,张景惠说,这件三足青铜鬲是商晚期的祭器,价值连城。

原来走廊里走来一个内卫兵,探头向里张望一下,冲刘月笑笑,警告她千万可别乱动啊,特别是保密室,不擦柜子时别进去。刘月说她知道了。

这时,张景惠回来了,一脸不高兴。刘月赶紧上去,把外衣、帽子接过来挂到衣帽架上,拿来一双皮拖鞋让他换上,又赶紧沏茶,茶里投一块方糖。

张景惠问她:“谁告诉你沏茶放糖?”

刘月说:“我不但知道总理大人喝茶喜欢加方糖,还知道您每顿饭得吃一块臭豆腐,有日本人在场例外。得勤打听啊,不知道大人的习惯,也伺候不好呀。”

张景惠很满意地咧嘴笑笑。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文件,又从裤兜里掏出钥匙,走到保密室,打开一个带兰花图案标记的铁柜,将文件锁好,又把钥匙揣进口袋。在他做这一切时,刘月装着不看,低头给他擦皮鞋。张景惠很满意,问她裁缝给她量尺寸了没有?刘月说量了,又再次谢谢总理大人。

张景惠说:“别一口一个大人,别扭,干脆管我叫大爷就完了。”

刘月说:“是,大爷。”

这时专线电话铃响了,刘月接过来,说:“请问,你是谁?”

对方声音很大,是甘粕正彦。他问总理大臣在吗?

刘月用手捂住听筒,小声地请示:“接吗?”

张景惠早听到了,点点头,刘月便将话机移过去,把听筒递给张景惠。张景惠仰在躺椅上说:“哪位?啊,是甘粕先生,好久不来了,也不请我去看电影。”

甘粕正彦半开玩笑地问:“方才接电话的声音很生啊,又娶了一位新姨太?”

张景惠说:“哪里,你真能开玩笑,是一个新来的佣人。”

甘粕正彦说:“我怎么不知道?”

张景惠说:“是警察总监那边荐来的,宪兵司令部审过的。你老兄还有什么不放心啊。”

甘粕正彦说:“我是从总理大臣的人身安全考虑呀。”

张景惠说:“多谢。”

甘粕正彦说:“天皇御弟被炸还没个眉目,关东军又有一份机密文件泄露了,致使我们在南洋遭了重创,你们有责任。”

张景惠不满地说:“怎么一出事板子就往我屁股上打呢?我也在查呀。”

甘粕正彦说:“你别生气,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呀。”

张景惠这才缓和下来:“那是,一条绳上拴俩蚂蚱嘛。”

9

医大医疗系一年级甲班教室门前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时政课观摩教学”字样。教室里,同学们正襟危坐,校长丸山彻二和一大批教员坐在后两排,使气氛变得紧张不安。松本宽代正在讲授历史课。黑板上的板书写着几组字:日俄战争、甲午战争、九一八。

松本宽代训斥学生们:“上次的考卷成绩非常不好,有的人差不多交了白卷,不要以为学好解剖学、内科学就万事大吉了。哪一门不及格都要留级的。”他加重语气说,“这几次战争很好记嘛。”

他喊陈菊荣站起来,让她回答甲午战争到底是一场什么战争。

陈菊荣说:“按书上所说……”松本宽代立刻严厉地打断她,不许她这么说,书上不说,那也是事实。陈菊荣便沉默着,假装记不起来。松本宽代不得不去点丸山洋子了。丸山洋子站起来,回答得很流利,甲午战争是由中国人不守信义引起的,是大日本帝国对中国人的惩罚。

“好,很好。”松本宽代又点了张云峰,张云峰只得站起来。

他上次考卷吃了零蛋,松本宽代又一次强调:“别看是医科大学,这门课你不及格,就不能卒业!”他问张云峰,“好好复习了没有?”

张云峰一本正经地说:“报告先生,我有慢性痴呆症,上来一阵,什么都记不住,上回考试,就发病了。”全班哄笑起来。张云峰自己却绷着脸不笑。坐在后头的丸山彻二副校长皱起了眉头。

“不准笑!”松本宽代的教鞭将讲台敲击得啪啪响,教室才又静下来。松本宽代问他还能不能回答。

张云峰说:“现在没犯病,能回答。”松本宽代的教鞭指着黑板上“日俄战争”几个字,叫他说说日俄战争是怎么回事,它发生在哪一年?

张云峰说:“1905年。”

松本宽代说:“很好。这是一场什么性质的战争呢?”

张云峰反问他:“可以打比方吗?”

松本宽代露出罕见的笑容:“当然,越生动形象越好啊。”

张云峰说:“我看是狗咬狗,一嘴毛。”除日本学生外,全班同学立刻哄笑起来,但笑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他们看见暴怒的松本宽代已经冲到张云峰跟前,劈头盖顶打了几教鞭。顿时,他脸上出现了几道血痕。

他还要打,丸山彻二在后面说:“他既然有慢性痴呆症,不要为难病人。他显然又发病了,换个学生答好了。”

松本宽代气急败坏地回到讲桌前,又叫:“级长,周晓云,你说。”

周晓云声音细弱地说:“日俄战争,是日本朋友出于仗义,为了挽救中国人……”

松本宽代打断他:“不对,是挽救满洲人。”

“是,满洲人。”

丸山洋子又站起来抢答:“是日本人为解救满洲人的痛苦,不得不付出巨大牺牲,帮助满洲人驱逐沙俄入侵者,这九一八是一样的,大日本出兵是满洲百姓真心邀请的。”

松本宽代说:“很好。坐下。”随后他对张云峰说:“你,必须重罚,值日生!”

戴白袖标的矢野美夫和另一个日本男生站起来。松本宽代命令他们把张云峰拖到操场上去,在旗杆底下罚跪两小时。

操场罚跪,张云峰可不是头一回了,他满不在乎。他直挺挺地跪在操场旗杆下,膝下是一堆炉灰渣子。跟前有戴白袖标的矢野美夫和另一个学生监督执行。张云峰稍一懈怠,矢野美夫立刻上去,踢他一脚,吼着让他把腰板挺直。在教室里的同学们都不时地向操场看,敢怒而不敢言。

矢野美夫走近张云峰,挑衅地说:“怎么样,跪炉灰渣子的滋味挺好受吧?”

张云峰噗地吐了他一口。恼羞成怒的矢野美夫一边擦脸一边恨恨地说:“你等着!”他跑走了。少顷,他提了几个各种颜色的药瓶子,显然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沾满泥土污垢,脏兮兮的。

矢野美夫冲另一个值日生诡秘地一笑,捡了个砖头,把玻璃药瓶砸碎,堆在一处,向同伴晃晃头。二人过去,强行把张云峰提起来,让他重新跪到玻璃渣子上去。张云峰不肯,拼力挣扎,但寡不敌众,还是被按到玻璃渣子上,血立刻从膝盖处流出来,他痛得皱起眉头,指着矢野美夫大骂:“矢野美夫,你这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幸好这时下课铃响了,唐庆华、陈菊荣等一大帮同学跑到操场上来,要救张云峰,日系同学不准,和中国学生形成了对峙,打起了群架。

尾荣义卫被找来了,他声音不高却很有震慑力地说:“都住手!”双方暂时停止厮打,却保持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尾荣义卫走过去,扶起鲜血淋漓的张云峰,申斥矢野美夫说:“他是你们的同学,同学如兄弟,怎么可以这样对他!都散了吧。”又对周晓云说:“走,跟我来,把张云峰领到医务室去包扎一下吧。”

由于玻璃渣子带了破伤风菌,侵入张云峰肌体,当天晚上就发起高烧来,冷时直打冷战,全身抖成一团,两个人都按不住。没办法,陈菊荣找了副担架,四个男同学把他抬进了附属医院。

由于病情来势凶猛,陈菊荣害怕,就求白月朗打电话给白刃,叫他通知了张云岫。当时张云岫正在上自习课,白刃进来了,说已替他向塾头告了假,叫他快到医大附属医院去,说他弟弟住院了,病得不轻,高烧不退。

张云岫合上讲义站起来跟他往外走,白刃告诉他,听说昨天张云峰被罚跪,破玻璃渣子扎破了。不就是腿出点血吗?张云岫觉得不至于住院吧?白刃叫他快去,感觉好像没那么简单。

此时,一些同学都围在医大附属医院病房里,病床上的张云峰处于昏迷状态,双膝处缠着绷带,脸色潮红,嘴唇都烧破了,不时地说着呓语。护士正给他冷敷作物理降温。

另一个护士从他腋下取出体温计,冲亮处一看,向写病志的冯月真报告:“还在升,接近四十度了。”

他们都是学医的,从常识上说,这高烧显然是腿上的伤引起的,冯月真一边把样本叫人送去化验,一边给他注射了抗破伤风药。那些旧药瓶不干净,有可能是感染了破伤风菌,那就麻烦了。

唐庆华叫了起来:“破伤风?那可是要死人的呀!”

陈菊荣瞪了他一眼:“闭上你那乌鸦嘴吧,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这时白刃和张云岫已匆匆赶到。同学们闪开,张云岫走到床边,摸摸弟弟的脸,低声唤着:“云峰、云峰!”白刃也过来轻声呼唤。化验结果出来了,一个护士递上化验单,是破伤风菌引起了败血症。

同学们都吃惊而担忧地窃窃私语起来。有人说:“这可怎么办?”有人说:“快想法子呀。”

云岫眼含热泪地对冯月真说:“冯大夫,求求你了,千万要救活他,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呀。”说着跪了下去。

冯月真一把拉起他来说:“我会尽力的,只是……”

白刃会意:“费用我们会来想办法。”陈菊荣马上掏钱,她手里有十多块。唐庆华也掏钱,拿出五块。一些同学纷纷掏出零钱,大票、毛票都有,还有一些钢镚(硬币),堆在床头柜上。张云岫一再道谢,表示将来变驴变马报答同学们。

没想到,望着那些钱,冯月真只是苦笑了一下,这表情被白刃看在眼里,他随冯月真走了出去。

10

白浮白正领着国高学生在农安县小合隆玉米地里收庄稼。这是他带领学生出勤劳奉仕。他很卖力气,脖子上扎着白手巾,汗流满面,休息的号声响了,白浮白和师生们一起走到地头,坐到树下,他拿起行军壶喝过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油印电影剧本看,他已看了一大半。那剧本封皮写着《破落名门》,署名是梁父吟。

这是女儿从满映带回来的剧本,扔在床上,没说请他看,先是老伴看了,说好,还给白月朗物色角色。白浮白便接过来说是“消遣消遣”。这期间干活太累,剧本只看了一半。出勤劳奉仕结束后,歇了一天,白浮白悠闲地坐在自家后院太阳伞下看梁父吟的剧本。

白月朗走来,第一眼就发现白浮白都晒黑了,脸和脖子以下有明显分界线,黑白分明。

白浮白说:“一连半个月在野地里割豆子、收包米,饱尝紫外线,还能不黑?”

白月朗坐在一旁,见他在看梁父吟的剧本,很感兴趣就问:“观感怎么样?挺好吧?”

白浮白合上剧本,问女儿:“这个年轻女主角是留给你的吧?”

白浮白还真会猜,她问:“挺有戏吧?”

“当然有戏,梁父吟确实有才气。人物写得活灵活现,台词也很有个性,言辞犀利。”

“没想到您会给予这么高的评价,我以为您不会喜欢。”白月朗说道。

白浮白反问说:“为什么?”

女儿笑嘻嘻地说:“这里有个人物,太像您了,我甚至疑心梁父吟是以爸爸为原型塑造人物的。有学问、善良、乐于助人,可又软弱、胆小、自私,不敢仗义执言,也结交当权者,麻木不仁,行尸走肉般活着……”

白浮白并不生气:“你爸就这德行吗?”

白月朗说:“至少有一点影子。”

白浮白忽然说:“别替梁父吟高兴得太早,他最大的败笔我还没说呢。”

白月朗问:“是什么败笔?”

“图一时之快,逞一时之能,因小失大,这还不是败笔吗?”

白浮白这一说,白月朗立刻猜到:“您指的是请管家那段台词?”

“正是。”白浮白说:“如果电影拍出来,最后的结果是禁演,又给自己戴上一顶红帽子,值得吗?”

白月朗说:“就你胆小。”

白浮白说:“胆大不等于蛮干,一勇之夫不是英雄。”

“这倒有点哲理,此前我很欣赏那一段台词,我以为这是绵里藏针,恰到好处。”

“针尖都露出来了,还说什么绵里藏针!”白浮白的口气是嘲弄的。

“这一桶凉水泼得可够狠的了,这是全戏的画龙点睛之笔呀。改掉就太可惜了。为什么对我说?是希望我转达给梁父吟吗?”

“正是。”白浮白认为有必要提醒他,“连我都看出破绽了,弘报处的人会放过他吗?”

这一说,白月朗有些担心了。生怕日本特务抢先拿到了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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