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黄河上空,一架轻型专机在盘旋飞行。奇怪的是,偌大的飞机里只有一个人,他就是西北“剿总”的代总司令、少帅张学良。由于事关重大,也是为了表明他的诚意,这位少帅既没带侍从,也没带飞行员,而是由他自己亲自驾机飞赴洛阳,去谒见蒋介石。
高速飞行的专机,在经黄河时,张学良有意放缓了速度。他俯瞰着这中原华夏,眺望着象征中华民族的古老黄河,禁不住百感交集,亦喜亦忧。忧的是,自己代蒋受过,下野出洋以后,本以为全国会因此能团结御侮,众志成城,但谁知蒋介石依旧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日本屈膝妥协,相继签定“溏沽协定”、“何梅协定”、“秦土协定”等一系列屈辱和约,加上殷汝耕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以及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之后,华北接踵东北,又已名存实亡。日寇野心勃勃,虎视眈眈;而政府却是一味妥协,步步退缩,领土一省一省地丧失!中华民族的大好河山,已是支离破碎,国土日丧,国将不国!想到这些,作为炎黄子孙的张学良,眼望着这古老的中华发祥地,他怎能不痛心疾首、忧心如焚呢?
这是张学良的忧虑之处。但此次张学良也有聊以自慰的,那就是自从高福源返回陕北之后,他很快就秘密会见了周恩来,在东北军与红军之间达成了秘密协议,实现了东北军、西北军和红军“三位一体”的联合。现今在前方战场上,东北军和红军表面上壁垒森严,刀枪林立,泾渭分明,互相为敌;而实际上却已经变成了共同要求抗日救国、志同道合的朋友,成了隔河而居、互相帮助的好邻居。而杨虎城的西北军,则早在张学良之前,便已认识到“剿共”是无期徒刑,所以他们尽力避免跟红军打仗,并且先于张学良就开始跟红军秘密往来。只不过,因为蒋介石施展分而治之的伎俩,利用特务散布流言蜚语,挑拨离间,使双方存有隔阂。这次,张学良胸怀大度,主动做出对西北军的友好姿态,加之一直隐伏在两军中的地下党员刘澜波、刘鼎、栗又文、宋黎以及汪锋、南汉宸、申伯纯、王炳南等同志的从中沟通,穿针引线,张杨之间便渐渐地由猜疑变成了合作,由磨擦变成了密友。大家坦诚相见,于是西北战场,战云消散,现已形成了由东北军、西北军和红军三位一体的抗日阵线。现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说服蒋介石,使他放弃内战政策,一致抗日!
本来,共产党和杨虎城对于蒋介石会不会放弃内战,都心存疑虑。可是,和蒋介石关系亲密的张学良,坚持联合蒋介石。于是,周恩来和张学良达成这样的协议,张学良从内部逼,共产党从外边促,内外夹击,逼蒋抗日。
至今已经几个月过去了,可是说服蒋介石的工作却毫无进展,这使张学良十分心急。此次,他不顾旅途的辛劳和危险,独自驾驶飞机前往洛阳,就是想用此方式表明心迹,和蒋介石做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其实不久前,张学良刚刚进谏过蒋介石。那是十月底,正值蒋介石在洛阳举办五十大寿,各地许多封疆大吏都前往拜寿祝贺。张学良那次是和阎锡山一起去的。
蒋介石因系五十整寿,所以祝寿活动异常隆重。洛阳别墅的庆寿大厅里张灯结彩,鞭炮声喧,鼓乐齐鸣,所谓一派贺寿声欢,欢呼颂祝。场面之大,耗资之巨,都是盛况空前。南京和各地的名流权贵都急相拍马邀宠,因此各地庆寿节目搞得琳琅满目,丰富多彩。其中别出心裁,也最令蒋介石满意的是这样两项:一是,晚宴上宋美龄亲自监制的生日蛋糕,这蛋糕不仅雕龙绘凤,精心巧制,而且是高耸入云,硕大无比。开宴时,五十根大蜡烛一点,举座为之惊叹!第二天,宋美龄又亲自将这蛋糕分给各个团体,以示蒋介石爱民如子,恩泽似海。第二项,是由蒋介石侍从室发起的万民募款捐献飞机的活动。献机典礼这天,锣鼓喧天,万人集会。湛蓝的天空中,飞机缓缓驶来,五架一队,正好是十队五十架,以示蒋介石五十暖寿之意。飞机在空中纵横穿插,组合成各种图案,既别开生面,又蔚然壮观!蒋介石至此尝尽了作为“委座”的殊荣,所以他洋洋自得,极为满意。
出席洛阳祝寿会,职务最高的,一是张学良,一是阎锡山,他们分站在蒋介石的左右,蒋介石频频与他们俯耳交谈,兴致极高。
阎锡山是在蒋介石洛阳祝寿的前一日,先行乘专机抵达西安的。在西安,他同张学良、杨虎城作了竟日长谈,一致约定,于当夜便同他联袂乘陇海路特备之专车奔赴洛阳。祝寿大会一完,张学良见蒋介石情绪很好,便拉着阎锡山,紧随蒋介石之后来到了委座官邸。
蒋介石这天是着意打扮了一番。他身材颀长,穿着威武。尤其是配上他那锃亮的长统马靴、雪白的手套,帽子上特意装饰上一根几寸长的白翎旄,看上去的确是气度非凡!蒋介石显然对自己这身戎装也非常得意,所以回到官邸内宅,他也并未急着脱去。
张学良和阎锡山落坐之后,阎锡山见蒋介石依然沉浸在贺寿的得意之中,便向张学良递了个眼色,意思是正好趁着蒋介石高兴,进行劝谏。
张学良微微点点头,首先开言:“委员长,此次献机活动,真是开天辟地以来之一大创举,盛况空前啊!”
蒋介石一听,高兴得满脸堆笑:“嗯,嗯。民众的热情可嘉,实在是热情可嘉啊!”讲到这,他摘下高高的礼帽,继续说:“汉卿、百川,我听说小学生把买铅笔、糖果的钱都捐献了出来,啊,啊,群情如此,真让中正感愧惶悚啊!”
张学良望着激动得面色泛红的蒋介石,觉得劝谏机会己到,于是低声插了一句:“委员长,您可知道,侍从室在动员捐献时,是怎么讲的吗?”
蒋介石正在解腰中的指挥刀:“怎么讲?”
“他们打出的旗号是献机抗战!委员长,现在国难当头,民生凋敝,民众之所以能如此踊跃捐献,其热忱完全是出于抗日。民众热情高涨,为的是拥戴您收复失地,领兵抗日!”
蒋介石脸上收起了笑容,把长长的指挥刀往桌上一扔:“抗日,抗日,那剿共呢?”
蒋介石见张学良沉默不语,便走到他的跟前:“作为军人,你应该分清敌人的远近,事情的缓急。如今,我们最近的敌人是共产党,而日本则是远在千里外的敌人,所以必须先将目前之敌人消灭,然后再去消灭较远之敌人。作为军队统帅,怎能把剿共放到一边,远近不分,先后倒置呢?”讲到这,蒋介石也许感到自己口气太生硬了,于是放缓了语气,“再说,共匪己成强弩之末,短期内不难消灭。消灭了共匪,可以永绝后患!”
“短期内消灭,谈何容易?”张学良轻轻地反驳道:“我和杨虎城跟共军打了快两年了,杨虎城被消灭了三个旅,我被吃掉了三个师……”
“你?”蒋介石拍了一下桌上的指挥刀,打断了张学良的话。他本欲发怒,可一看摆放在办公桌上的《曾文正公全集》,灵机一动,话题转到了读书上,他想劝说张学良好好读读曾国藩的书,吸收点曾国藩剿灭太平天国的经验。“汉卿,近来你都看些什么书哇?”
“看了一本《辩证唯物论》,一本《政治经济学》。”
蒋介石一听都是共产党的书,他刚想压下去的火气,重又冒了上来:“难怪如此!汉卿,你中了共产党的魔了”
“是的。共产党的东西不见得全无道理。”
蒋介石和阎锡山都瞠目结舌,他们没想到张学良竟会如此坦白承认。
张学良没有顾及他们的惊讶,迳自说下去:“我眼看着损失的兵力无法补充,遗下的孤寡,无法抚恤,流亡的东北官兵,到西北来剿共,离家乡一天比一天远……而共产党提出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打回东北老家去!这些话不仅战士听了不愿意再打,就是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刺心!近些天,我一直在思索:红军到底能不能够剿灭?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会自动停止吗?剿共与抗日,能否同时并进?若其不能,共党与日寇,谁是中国国家民族的最大敌人……”
蒋介石不愿再听张学良这种长篇大论,他压制着愤怒,把脸转向阎锡山,大声问:
“百川,你说谁是最大敌人?”
“依我看,还是日寇。”阎锡山见蒋介石发怒,便整整袍褂,恭敬地进前一眯说:“委员长,汉卿讲的停止内战,实行全民族的抗日,很有道理。我以为,中国现今的唯一出路……”
“不要说了!”蒋介石不待阎锡山说完,就粗暴地打断了他。蒋介石本想借助阎锡山一道来劝说张学良,哪想到他竟和张学良是一个腔调。这使蒋介石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见额头上的青筋崩露出来,嘴里也喘着粗气,刚才祝寿会上的兴致全被这两个家伙搅了,也不知他们到底是来为我祝寿,还是专门合伙来气我的?想到这,蒋介石越发恼怒起来,他拿起桌上的铅笔,使劲地捏着,仿佛象要把这铅笔捏成粉末似的:“我现在只要你们答复我一句话,到底是我该服从你们呢?还是你们该服从我?啊?”
张学良坐在那里,没有回答。阎锡山也赶紧低下头去,他觉得蒋介石这是理屈词穷了,在那里依仗权势强词夺理。
“百川,你说!”
阎锡山拾起头来,只见蒋介石两眼发直,正直直地盯视着自己!阎锡山从未看过蒋介石如此震怒,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害怕,于是赶忙答道:“当然是该我们服从委员长。”
“那好!我告诉你们,在杀尽红军、捉尽共匪之前,我决不谈抗日之事。你们若是非要坚持,那便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去抗日好了!”
蒋介石说完,一甩袖子,气昂昂地走进了里间。
张学良话犹未尽,本想跟进去,可阎锡山一见这情景,用力拉了拉张学良的衣服,说:
“汉卿呵,看委员长的态度,咱们是不能再说话了!只有以后有机会慢慢地做罢!”……
上次进谏蒋介石,就这样沮丧地不了了之。张学良对阎锡山大为不满,他在见蒋介石之前气壮如牛,可是见到蒋介石之后竟变得胆小如鼠,唯唯连声。当然,张学良也清楚,他们之间多年勾心斗角,心存芥蒂,阎锡山也有为难之处。所以,这次再赴洛阳,他决定只身独往。这一是鉴于自己和蒋介石的结拜关系,过去没有一丝隔阂,因此敢于冒死进谏。第二则是鉴于近来日趋危殆,急剧变化的时局。
近一个月来,国内形势风急浪涌。全国抗日的热潮此起彼伏,汹涌澎湃,但蒋介石似乎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仍然顽固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并悍然下令逮捕了上海全国救国会主张抗日的爱国民主人士沈钧儒、李公朴、邹韬奋等“七君子”。而与此同时,傅作义将军率领绥远军民的奋起抗战,一举收复百灵庙的胜利,也大大触发了有失土亡家之痛的东北军。全军将士大声疾呼:“援绥抗战,收复失地”,“即使中央政府不准许我们,我们也要自行进军援绥!”
鉴于这种高涨的士气,张学良在绥远抗战爆发不久,即向蒋介石呈送了一份情真意切的《请缨抗战书》。全文如下:
委员长钧鉴:
叩别以来,瞬将一月。此闻委座亲赴晋鲁,指示一切,伏想贤劳,极为钦佩。绥东局势,日趋严重。日军由东北大批开入察境,除以伙匪为先躯并用飞机助战外,己将揭开真面,直接攻取了归绥。半载以来,良屡以抗日救亡之理论与策划,上渎钧听,荷蒙晓以钧旨,并加谕勉,感愤之念,与日俱深。今绥东战事既起,正良执殳前躯,为国效死之时矣。日夕摩厉,惟望大命朝临三军即可夕发,盖深信委座对于抗日事件,必有整个计划与统一步骤,故惟有静以待命,无类喋陈。乃比大军调赴前线者,或己成行,或己下达,而宠命迄未下逮于良。绕室彷徨,至深焦悚。每念家仇国难,丛集一身,己早欲拚此一腔热血,洒向疆声,为个人洗一份前衍,为国家尽一份天职。昔以个人理智所躯与部情绪所迫,答案经不避嫌忌,直言陈情,业蒙开诚指诲,令体时机。故近月以来,对于个人或训属,均以强制功夫,力为隐忍,使之内愈热烈,外愈冷静,以期最后在委座领导下,为抗日之前躯,成败利钝,固所不阗。今者前锋既至,大战将临,就战略言,自应厚集兵力,一鼓而挫敌气,则遣良部北上,似己其时;就驭下言,若非即时调用,则良昔日之以时机未天至慰抑众情者,今己难为曲解。万一因不谅于良,吉而有不明钧意之处,则此后统率驭使,必增困难。盖用众必有诚信,应战在不失时机,凡此种种,想皆洞鉴之中。伏恳迅颁宠命,调派东北军全部或一部,日北上助战,则不独私愿得偿,而自良以下十余万人,拥护委座之热诚,更当增加百倍。夙荷知遇优隆,所言未敢有一字虚饰。乞示方略,俾有遵循,无任企褥之至!
张学良敬叩
十一月二十七日
张学良这封请缨抗战书,真是呕心沥血,煞费苦心。态度之诚挚,语意之恳切,心情之焦灼,均跃然纸上!
张学良在西安枕戈待旦,翘首盼望“大命朝临”,但等来的只有六个字:“时机尚未成熟”,予以拒绝。而同时,蒋介石反倒于十一月二十八日,派陈诚到绥远前线,制止绥远军民的抗战活动,并指示傅作义等从抗日前线抽身出来,参加“剿共”内战。
轰轰烈烈的绥远抗战,眼看就要被扼杀、窒息……
张学良正是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怀着上述的种种忧虑,决心独身赶赴洛阳,他想象唐朝魏征一样,泣涕进谏。此次他己下定决心,即使冒着一死,也要说服蒋介石,把他拉到抗日的道路上来。在飞机上,他一边缓缓飞行,一边反复思索着怎样向蒋介石诉说。
可张学良怎么也没想到,他刚一迈进房门,蒋介石就给了他冰冷的一棍!
“汉卿,你不在陕北剿匪前线,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张学良本想以独身进谏、不辞辛劳、不顾安危的志诚来感化蒋介石,蒋介石这一棍打来,使他凉了半截,显然蒋介石丝毫不理解他的苦心。但既然千里迢迢来了,总不能就这样回返,所以张学良耐着性子,坦率地向蒋介石陈诉了东北军中抗日情绪己高涨到无法抑制,“剿共”军事因太不得人心实难继续,要求无论如何应派东北军开赴前线抗日等等。
张学良话音一落,蒋介石便手托着陈诚的报告,一边拍打着,一边教训说:
“陈诚亲赴绥远调查,日本无意将当前冲突扩大为全面战争。再说,在绥远前线的晋军的中央军已足以抵挡日伪军,没有必要再派你们东北军增援绥远。汉卿,你的使命是集中全力消灭共产党。”
“那,上海的七位领袖怎么办?”张学良见蒋介石把绥远问题打回来,赶紧提出“七君子”问题:“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中央一直讲不清楚,民众对此反响极大。事实上,他们只是要求抗日救国,如果这也有罪,那真象沈钧儒说的是‘爱国未遂罪’了!委员长,赶快放了他们吧,免得失去人心,铸成大错。”
蒋介石不耐烦地摆了下手:“你就专心剿共好了,政治上的事你不要管!”
张学良见蒋介石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心里很气,但是他强忍压住了。望着墙上的中国地图,想到领土残缺、民族艰危,现今东北已经丧失,华北也将不保!他不禁悲从中来,扑他一下跪到蒋介石的跟前,热泪如潮:
“委员长,不是学良非要违背您的意愿,实是几年来国难家仇,使学良昼夜彷徨,有梗在喉!委员长,请您正视一下现实吧,这些年来,党争兵争,亿兆愁苦,内失统一之力,外无御侮之能。而自家同胞依然战祸连绵,生灵涂炭。灾荒无救,饥馑在途,这样下去,将是人无乐生之心,国有累卵之危哇……”
“放肆!”蒋介石将手往桌上一拍,一只巨大的青瓷花瓶被打翻到地上,哗啦啦一阵震响,花瓶成了一片碎瓷!
张学良初时愣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被蒋介石这雷霆之威所吓倒,相反他倒由此而生了一派愠怒,只见他陡地站起来,大声质问蒋介石:
“委员长,请问你这样听不得意见,这样专制,这样摧残爱国人士,你同袁世凯、张宗昌还有什么区别?”
蒋介石一听这话,直气得他身体连同嘴唇一起抖动起来:
“你,你……好你个张学良!你太放肆、太狂妄了!告诉你,全国只有你一个人,除了你张学良,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对我讲话,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批评我!”蒋介石越说越气,他唾沫飞溅,用手指着张学良的鼻子,大声吼起来:“我是委员长,我是革命政府,我这样做,就是革命!不服从我,就是反革命!革命的进来,不革命的滚出去!”蒋介石气得语无伦次,他一把推开房门,作出一个轰张学良走的架式。
张学良过去曾多次跟蒋介石争辩,但他们因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所以语言冲撞,彼此也均不介意。这次,张学良没有想到,蒋介石不仅大骂出口,而且竟做出这种侮辱人格的举动,这使张学良极为痛心,他二话没说,站起身来,退出蒋介石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