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红的文字上,爬满了饥饿两个字。萧红是世界上唯一把爱饿死的一个女作家。
读萧红,不能太饱,太饱了,就如同夏天树叶最苍绿时,突然间不知道什么是颜色,是饱满,完全忘记了落叶究竟是什么样。那时,会把自己置于树叶之上,说着清汤寡水的同情,生出云端上的虚空。
也不能太饥饿,太饥饿,就是北方秋末初冬的光秃秃的树干,寡淡地戳在季节的裂口上,心里衍生出一片荒凉,落寞。
萧红的文字饥饿着,精神饥饿着,身体饥饿着,灵魂饥饿着。
她一直在找家,她以为男人就是家,家里有爱等着,守着,她三十岁时死在找家的路上。
身边没有男人,没有家,只有饥饿的文字。
写下这段话时,我心里灌进了很多冬天的凉风,我更想把自己置于室外零下十几度的凉气中,精光二五地与她一起感受刺骨的冷,刺骨的寒,刺骨的烫,刺骨的烧。
就是这样一个被誉为民国四大才女的萧红,一直使中国文坛呈现着高烧之后的外热,内冷。
中国文坛最杰出的男人们欣赏着她的文采,远远地喜欢着,远远地热爱着,敬仰着,文坛泰斗们呵护着她的文采。
萧红一生三十年,写了无数作品,唯有两部伟大的作品一直为她活着。《生死场》是鲁迅先生作序。《呼兰河传》由茅盾先生作序。而《生死场》最初的名字是《麦场》,后经胡风先生改名为《生死场》。
一个女人如果总是被敬仰着呵护着喜欢着,而没有被爱或者爱了,就是一个圆满的浅白,空洞悲凉的人生,就是悲哀到心碎的圆满。
萧红,被远远的男人欣赏着,被近近的男人抛弃着。只有敬仰没有人爱,没有人疼,作为女人是怎样的悲情,不甘。
看完她的作品,看完她的情事,心里不想说,但是,压不住的一些悲哀,就是想说一句,萧红不会爱,不懂爱,不知道爱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女人和女作家之间的关联关系,女人没做好,关联到文字各个部位染满了蚊蚁密布痛觉的饥饿,梅雨季节滴答滴水的阴郁不安,身处山巅无翅难飞的隐忍不甘。
二
做女人可以不漂亮,但是不能不生动。写文字可以不生动,但是不能不漂亮。
萧红与之同时代的四大才女比较,才情不在于任何人之下,可是,她既没有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也没有张爱玲动荡的情事穿梭,更没有张爱玲傲视尘世而又低到尘埃的不屑。
张爱玲有萧红没有的毛茸茸的情爱历史,她做足了女人之后再做文字,满登登的情爱使她的文字到处都插满了一种闪烁的花香。
与之相比,萧红只是一株眼里噙满泪水苦汁的苦菜花。苦着,却还不停地开着花,那么苦涩,苦涩得不忍开放。
我真的不该这样去比。真的不该这样,这样真的很残忍,很无耻。
因为,在读萧红的作品时,我满嘴都是苦菜花的苦涩,清新的苦涩,使我悲凉得快快地老去。
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地爱着杜拉斯。人们把杜拉斯当做岁月里嘴里反复吞嚼的槟榔,人们爱着杜拉斯没有年龄的激情,嫉妒的怒火中烧的宽容,纯善绝美的浪荡不羁,天真苍老到骨子里的虚妄,爆裂自大如悬崖一样绝壁的性感,妓女一般的诱惑,不管她多老,岁月的痕迹统统全被她的性爱碾碎成日子的洒脱。这就是杜拉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符号。
杜拉斯的生动,岁月见了也会狼狈逃窜。
三
有人说,萧红一辈子就会靠着男人。
此话不公平,但很有道理。
萧红是一个悲剧,无疑。做女人,很失败。
这是一个让女人心疼的女人,这是一个让男人不爱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她只是一个性别的符号。
严酷地说,萧红只是很笨拙地使用了身体这个自然资源,让自己生存,生存得那么悲凉,委屈,甚至屈辱,她才华资源随着身体资源的浪费而浪费,甚至于她的才华被掠夺。
萧红一直没有把女作家的才华和女人的价值融合交织在一起,被分裂,被瓜分,被摧残。
也许,在她蠢蠢欲动的不安分的心底,渴望填满男人,填满性欲,只有一种填满的感觉才使她感到世界的安全,她一直没有从身体里把自己解放出来,一直没有从男人那里解放出来。可是,正是这些渴望的安全,给了她最不安全的一生。她一生都在不甘昂起头抗争,可是,命运硬使得头颅狠狠地摁下去。
十四岁正在读书的萧红,被父亲许诺给一个黑龙江省防军第一路帮统王庭兰次子王恩甲。就是从这个男人开始,萧红不安分的门裂开了,她的灵魂溜出去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此期间,萧红认识了并爱上了表哥陆振舜,这个爱彻底把她的灵魂带到了尘世,带到了栽种苦菜花的园圃里,花开了,都是苦涩的。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看这段记载,记得当时她随着他来到北京,来到陆振舜家门口,久久不敲门,突然,姓陆的跪下来,哭了。因为之前,她的这个表哥告诉她,自己没有结婚。现在,要面对家庭,他跪倒,流下哄骗的眼泪忏悔道歉。
那时,我看到这里,就一个感觉,一脚踢翻姓陆的男人,转身走人。走哪里,不知道,但是,必须走。
可是,萧红没有走,留下来了。
苦苦菜开花了,就应该是苦苦的涩涩的。
我恨。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起过着日子。那个等待结婚的王恩甲,丢了人。
后来,萧红过不下去了,又回到了家乡呼兰。喂了几口饭食,又不明不白和王恩甲睡在一起。窝窝囊囊怀上了王恩甲的孩子,又被抛弃。
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无话可说。事过多年,我没有资格评说萧红,评说当事人,评说世道。只有说呜呼哀哉几个崩裂的词语,而已。
四
史书总是爱说,萧红怀着一个男人的孩子,莫名其妙跟了另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似乎话语里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就在萧红被抛弃在一个小旅馆里快要饿死的时候,萧军出现了,几个黑黑的面包,几把盐,救了萧红。
萧军在中国文坛不是以作品出名,而是以文坛侠客的身份编织起一个民国文坛的蜘蛛网。
一个剑胆琴心的男人,一个尚武的文人。他把萧红领上了文学的路途,他把萧红介绍给文坛,介绍给鲁迅。
可是,他的剑胆给了萧红,他的琴心给了文坛的传奇。
他一直在萧红的身上,尚武。
史书说,如果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了。有一次,朋友看到萧红眼睛和额头上青肿一片,朋友问怎么了。萧红说,我自己不小心给跌伤了。她在掩饰自己的处境地位,给自己一点薄面。
此时,坐在萧红边上的萧军说,什么跌伤了,别他妈的不要脸了,是我昨天喝了酒,打的。
这就是萧红和萧军的爱情,这就是萧红要依靠的男人,这就是文坛剑胆琴心的侠客。
至于说他们二萧的关系距离,一个场景就说明了。
萧军和萧红走在一起,从来没有人看见他们并排走过,总是萧军在前走,萧红落下几步在后面。
萧红一直以为,爱情,就在男人那里,家就在爱情那里。
爱,真是脆弱啊。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将它击碎。一个期望,一个幻想,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让它走到了尽头。只要有了一个裂痕,便回不去了。圆满两个字,就化为灰烬了。
萧红的爱,就这样五年之后,碎了。
她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还能说什么呢。翅膀是长上去的,不是强硬地插上去的。我们怎能勉强要求一个没有翅膀的人,身体里非要生出一对翅膀。
萧红不是公主,不是流光溢彩的人,她不是鲜花也不是草芥,她是一粒写作的种子,不要太多的阳光,不要太多的雨露,只要一点点秋风,轻轻一吹,她就生长,默默地开花,寂寞地结果。
而文坛泰斗们的关注,关心,就是那一丝丝的风。来了,她就迎风绽开了她的文学才华。这就是苦难的萧红。
五
肚子里带着萧军的孩子,她委身于端木蕻良。
一个文坛的参天大树,为了几口饭食,低矮到一个文学小树苗面前,萧红,萧红——
文坛大师曹靖华,看到了萧红低到草屑的一幕。端木的原稿是萧红的字,大师看到后,惊讶惊心地说,你怎么能给他抄稿啊。
大师也好,吃饱了饭的我也好,都会说这样的话语。可是,萧红还饿着。
她一直饿,怎么也吃不饱。身体的,精神的,灵魂的。
萧红每次都把身体紧紧地贴在一个个男人身上,她总希望自己能在男人的身体里找到自己。哪怕挤进去找,也想找到自己,找到爱,找到家。那时,我仿佛听见她的灵魂在发问,你问问他,问问你们自己,你们的灵魂距离还有多远。
我想,萧红距离鲁迅很远,距离聂绀弩很远,可是,他们的灵魂,一直在一起,交谈。许广平和鲁迅生活了一辈子,但是,她写的纪念鲁迅的文字,就是文字。而萧红的纪念文字,读着,情感把灵魂熏染得活色生香,仿佛灵魂就是秋天浑圆的树叶,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
萧红的最后日子,留给了香港。
她走的时候,她爱的或不爱的男人,一个也不在身边。一个人孤独地走了,正如一个人孤独地来了。
是骆宾基,她最后同居的男人,把她的骨灰用花瓶装起来。
她落幕了,走了。
三个男人在她走后,互相指责。时过境迁,不知道三个男人互相指责什么。
晚了。
听说今日的呼兰河,要打造萧红的文化品牌。
但愿不要把一朵苦菜花,染成金色的花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