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宋的晚年如迟暮的美人,只有几根芦草一样冷峻的文人名士支撑在风雨缥缈的路口,供过往者回忆当年的貌美情浓,绵绵处难以唏嘘回头,再也找不到那一树梅的痴情留恋,那一飞鹤的惊魂回眸。一个叫林和靖的男人,站在被帝国王朝一巴掌扇碎的爱情面前,站在那一株倾心于他的梅树面前,放飞了手中最后一只传情达意的白鹤,倒下了,随之,他用稠得化不开的情爱之血,写下了最后一行诗:“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四十岁,一个男人的情爱的天空才刚刚张开成熟的翅膀,携带着鲜花匕首般的诗情一路高歌向着爱情扑去,向着花团锦簇的仕途迂回钻营而去,这是一个男人真正青春开始的界限,生命起端的黄金点。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卓越高贵的才子林和靖,被爱暗伤了,他在尘世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他捂住了那颗碎掉的心,跌跌撞撞地隐于家乡杭州的深山里,在无尽的孤独与寂寞的时光里,煮了一杯高于草,低于树的清茶自斟自饮,全然不顾尘世的繁华与喧嚣,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在绝望的等待中,用情爱稀释浸泡那一丝丝虚幻的梅妻鹤子之梦。
一首《山园小梅》,穷尽了一个男人爱情的高贵与无奈悲情,穷尽了梅花的神韵和坚贞纯粹,穷尽了士大夫生命价值的傲岸的巅尖。“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就是这要命的暗香浮动,摧毁了一段月黄昏的旷世奇恋。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林和靖,残酷地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不能爱的人,从此,他爱的无尽的甜蜜和苦难,就如同鲜花杂草一般同生共灭在无尽的哀叹中。毁灭也就是从这里蓬勃生长了,爱情也就是从这里生长着毁灭的苗圃,一园的春色混杂着爱恨情仇,疯狂地覆盖着离奇妙美激情的一段难解之情。
二
林和靖,多少人都在羡慕你的清高,你的才情,你的传奇,你的名士风范,你的无天伦之乐的爱情,忠贞一身,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潇洒于山水之间,往来于梅鹤周围,你情陷断肠的诗,你摄骨入魂的画,你力透纸背的字,曾引来多少痴迷者的美誉与追捧。
可是,这个世上没人真的懂你,没人真的了解你,没人真的走进你的心里。追随者崇尚敬重的目光,把你塑造成一尊冰冷的雕像,摆在和神一般高尚的位置,你只有在高处目光渺茫地远望着你最爱的人,默默流泪。
他们用貌似纯洁的阅读,把你与爱的人分割在咫尺天涯,那是你不要的距离,那是你不要的结局。
文字伤害了你,追随者误读了你,爱情就这样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你离爱的人越来越远。
一个梅字,那是你的最爱。那是你爱人的名字,那是你的温情缭绕的诗作。你只为一个人写,为你的爱人写。所有人都在读你的诗,所有人都以为,你在为他们占尽风情向着爱的小园走去。只有你知道,横斜的疏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懂你的那个人,你所有的诗都是为她一个人写的。
我只能叫你林和靖,你爱的人叫你林逋。你叫她的单名梅。
你们每叫对方一次,就是秋雨绵绵不绝的眼泪,你们的思念的眼泪就是爱情唯一的表达,爱得那样的艰难,那样的卓绝,那样的不甘。
你脖子上有一个昆仑玉挂件,它跟了你很多年了,你们已经分辨不清物与人的关系了。那段时间,每当你思念心上人而不得见的时候,你总是用手握住玉,贴在自己的唇上,习惯地说,梅,是我,我在,我在你身边。你把对梅的爱憋在心里,积攒在心里,你不能说,不能说出口,不可以说出口。只要出口说了,你们的爱就会碎在世俗里,你们的声誉就会毁在泛滥的江湖中。
窒息诗歌中,窒息在这种爱情中。
窒息在这样的相思中。
有一种死是微笑的。
有一种花开放时即亡。
不是悲剧,是一种完美。
你们渴望这样的完美。
可是,那刻骨的爱情,刻骨的思念,已经把两颗相爱的心折磨得伤痕累累,折磨得天昏地黑。因为你们爱得那样没有了日月星辰。
无望的爱折磨着爱着的人,无望爱的人折磨着可怜的爱,爱已经精疲力竭了。
三
一次醉酒之后,也是狂风暴雨的季节,那只传递爱情的白鹤病了,你们已经两天没有了对方的消息,时间空间又一次折磨着两颗密不可分的心,你们觉得世界瞬间窒息了,你们的爱也被窒息了。你一遍遍地说着醉话:世上难道真的有一种爱,是用眼泪和无望的思念做成的吗?说着,你蘸着就在桌上写了一首诗:“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写完诗,你一遍遍地说,只有你懂,只有你懂啊。
懂我的那个人,我们难道只有那只不会说话的鹤,才能传达我们之间的爱意吗?
可怜的人,在你和梅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们还未曾谋面。只有那只鹤,为你们送去彼此的思念和爱情。
谁会信呢。可是,你们就是这样爱着。
只有梅听懂你的语言,读懂你的每一首诗。
你一直对梅说,别人的爱是在地上说的,我和你,我们是在月亮上说的。
每次,当我听到这两个可怜的人的对话时,我心里就想,如果星星听到你们的对话,会心疼的。
梅那么懂你,她一次次安慰着你说,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多苦。因为我爱着,那是爱的苦,不是生活的苦,也不是人的苦。每当这个时候,你总爱说,梅,你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我可能装不下你,我多么想把你的头搂在我的胸前,然后对你说,我让你受委屈了,我一无所有,只有一行行诗,给你。
梅说,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女人,我已经做够了优秀的女人,我累了,我只想躺在你的诗里一味地撒娇,做一个被爱的女人。
实际上,你和梅就是为了两个字,真爱。其实,这两个字,写到头,还是两个字。你们不知疲倦地捧着这两个字走着,不知道走到哪里。
有时心会为这两个字弄得颤抖。
不知不觉会把眼泪抹在上面,一直湿着,一直湿到路上,诗里,梦里。
真爱就生长在这个小园子。两个人就傻傻地守着。没有白天黑夜地守着。
世上有没有解药可以解救这两个字。没有啊。
每次,当白鹤刚刚捎去你的思念,你总是对着天空说,我爱的人,来了。
我等了那么多年,找了你那么多年。
她来了。
我要把园子收拾干净,让她坐坐,她走得有些累。
两个人可怜爱着可怜的爱,不忍地爱着,爱对方爱到骨缝里。
遥远地对白鹤说着相思,说着爱,说着拿起来就放不下的爱。
真的不知这两个字有多重多重,两个人就那么捧着,俩人一直捧着,不想放下来。
四
林和靖,你这个多情的人,你说你的一首首情诗就是爱情园子的一汪清水,每次写完诗,你都会说,我来给我们的园子浇水。我一直看护这个园子。
梅是一个多么知性的人,每次看完你的诗,她都会说,读你的诗,我看到你写的时候一定先醉了,你的诗我感受了肌肤之亲,灵肉交共,魂魄依依,还有那呢喃轻语,微吟含呻。我与你同享这份快乐与幸福。
艰辛地爱着,从没放弃。从不放弃。你和梅一起。
也许,以后什么都没有,可是,梦里有了那么多,收起来,存在枕头下,那是一本书。没有序言,没有结尾,只有断断续续的章节,天书一样枕着睡觉,那可能就是以后。远方的拿回来,放在咫尺。虚假的,拿回来,放在爱里洗一洗。
过去了。慢慢低头,一点点拾起来,慢慢拼凑。
有太多,只管做,不停地做。建一座房子,写两本书,两个人在书里走来走去,在爱情里穿梭,在故事里叹气,在季节里探视温度,一起设计书的封面,最后,这本书永远摆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开满寂寞的鲜花,他们互相阅读,阅读曾经的爱恨情仇,相依相别。
爱着,爱得不知生死。绝不放弃。因为你们知道,丢了,就没有了。
因为真爱,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那么艰辛,那么甜美,那么不可与人同享。
有一天,你在无望中对梅说,如果爱给我的总是无望,恐惧,我宁可不要。
梅像个姐姐一样对大她十几岁的林和靖说,爱一定是伤害的。如果你的文字,你的爱情伤害了我,那是你的才华,如果因为此,你就恐惧,那么我们的爱就太脆弱,我是一个对文字真的热爱的人,会理解文字。如果你的文字不伤害我,你就是笨蛋,不配爱我,不配我爱。
就这样,林和靖与梅苦苦爱恋了十个年头,终于无望地强迫爱情天各一方了。
这一年,林和靖整整四十岁。他决定隐居,别离尘世。
在隐居前晚上,他把自己灌醉,搂着那只白鹤说,这场惊世骇俗的爱,耗尽了我一生的全部的情感,心血。我为之震撼,不解,迷惑。
我害怕失去,我真的想让爱突然死在我的面前。爱震撼了我,让我死去活来。
我为之害怕失去,害怕得到。
害怕失去,因为我太真了。
害怕得到,我怕不是真的了。如果假了,我会死去。
我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另一个我,在远方存在,我不敢相信,老天会在这个时候,给我这个人,让她出现。我不敢相信。
你把积攒了这么多年的爱恨都耗进去。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找到一个可以放下两个人的地方,自然的,安静的,有花有草,有山有水,没有喧嚣的地方。
五
我在干什么,我在找,安置两个人的地方。
每天都在张望,寻求,我找到了。
我不要谁打扰我。
我心已厌倦这样假的热闹。
我想两个人的世界,那是我要的世界。
那也是所有的世界。
现在,我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只有回到回不到的从前,我才能找到自己。
之后,我就走了。
以后天天如此。
一件事,爱你。
怎么会呢。怎么就不会呢。
林和靖,我已经被你们的旷世奇恋折磨得幸福难言。